契诃夫1896年作品 精彩片段:
《我的一生——一个内地人的故事》十二
十二
我在花园里或者院子里干活,莫伊塞常常站在我身旁,反背着手,用他那对小眼睛懒洋洋地、放肆地瞧着我。这总惹得我十分不痛快,我只好丢下工作走开。
我们从斯捷潘那儿得知这个莫伊塞是将军夫人的情夫。
我发现人家来找她借钱的时候,总是先找莫伊塞,有一回我看见一个乡下人,浑身乌黑,大概是个煤矿工人,在他面前跪下来。有时候他跟别人耳语一阵,自己拿出钱来,并没有去报告太太,因此我推想他遇到机会就会自己拿出钱私下做交易。
他在我们花园里窗子底下开枪打鸟,从我们地窖里拿走食物,事先也不问一声就把我们的马牵走。我们生气,不再相信杜别奇尼亚是属于我们的,玛霞气得脸色发白,说:“难道我们得跟这些混蛋再相处一年半吗?”
将军夫人的儿子伊凡·切普拉科夫在我们铁路上做列车员。这年冬天他变得瘦弱多了,只消喝一杯酒就醉,到了不见太阳的地方就觉得冷。他穿着列车员的制服很不痛快,感到害臊,不过他认为自己的职务有油水,因为他可以偷走蜡烛,把它们卖掉。我的新地位在他心里引起一种复杂的情绪,他又是惊奇又是羡慕,而且抱着模糊的希望,但愿他也会有同样的机遇。他用欣赏的眼睛瞧着玛霞,问我现在进餐时候吃什么东西,他那难看的瘦脸上就现出忧郁而甜蜜的神情,他的手指头也动起来,好象摸着了我的幸福似的。
“听着,小利钱,”他坐立不安地说,时时刻刻在点燃烟卷。
他站着的地方总是很脏,因为他吸一支烟要用很多火柴。“你听着,现在我的生活糟透了。主要的是每个最起码的小军官都可以朝我吆喝:”你这个列车员!你!‘老兄,我在火车上听够了各式各样的话,你知道,我现在明白了:生活真丑恶!我母亲毁了我!在火车上有一位医师对我说:如果父母生活放荡,他们的子女就会成为酒鬼或者罪犯。原来如此!“
有一回他摇摇晃晃地走进院子里来。他的眼睛滴溜溜地乱转,他的呼吸困难。他又笑又哭,嘴里说着什么,仿佛在发高烧说胡话似的。在他那些乱糟糟的话里,我只能听懂这样两句:“我的母亲啊!我的母亲在哪儿?”他哭着说这两句话,好象小孩子在人群中跟母亲走散了似的。我就把他领到我们的花园里,把他安顿在树荫底下,然后那一整天和一整夜我跟玛霞轮流守在他的身旁。他病了,而玛霞憎恶地瞧着他那苍白湿润的脸,说:“难道这些混蛋在我们院子里还要住上一年半吗?这真可怕!这真可怕呀!”
那些农民惹得我们多么伤心啊!在最初那段时期,在春天的几个月里,在我们渴望幸福的时候,我们却有多少次感到大失所望!我的妻子要办一个学校。我为那学校拟了一个能容纳六十个孩子的计划。地方自治局表示赞同,可是要她在库利洛甫卡村办学校,那是个大村子,离我们有三俄里。顺便说说,库利洛甫卡村原有一所学校,包括我们杜别奇尼亚在内的四 个村子里的孩子们都上那儿去读书;可是这学校又旧又小,在那儿的朽烂地板上走路已经有危险了。三月底,按照玛霞的心意,她被委派为库利洛甫卡村学校的管理人,四月初我们三次召集会议,劝告农民说,他们的学校又小又旧,非修建新学校不可。地方自治局派人到场,国民学校的学监也来了,他们也都劝告农民。每次开完会以后,农民总是围住我们,要我们请他们喝一大桶白酒。我们被人群围住,觉得很热,很快就被搞得精疲力竭,回家的时候心里很不痛快,有点发窘。最后农民们总算给学校拨出一块地,而且答应用自己的马从城里把全部建筑材料运回来。在种完春播作物后的头一个星期日,他们就从库利洛甫卡和杜别奇尼亚赶着大车去运砖回来奠地基。
天刚亮他们就动身,可是直到天黑才回来;那些农民喝得醉醺醺的,说是他们累得要命。
仿佛老天故意捣蛋似的,整个五月一直下雨、阴冷。道路坏了,泥泞不堪。从城里回来的大车通常顺路驶进我们的院子里,这是多么可怕呀!瞧,大门口出现一匹马,叉开前腿,大着肚子,在把车拉进院子以前先埋下头去;接着,一辆大车便慢慢地驶了进来,车上装着一根十二俄尺①长的圆木,看上去又湿又滑。车子旁边走着一个农民,因为有雨而把衣服裹紧身子,上衣的前襟掖在腰带里,他径自走着,眼睛不看脚底下,也不绕过泥塘。……随后又出现一辆大车,上面装着薄木板,然后又是一辆,装着圆木,紧跟着是第四辆……正房前面那块空地渐渐挤满了马匹、圆木、木板。农民和包着头、把连衣裙的底襟掖起来的农妇气冲冲地瞧着我们的窗子,吵吵嚷嚷,要太太出来,传来粗野的咒骂声。莫伊塞站在一旁,我们觉得他看见我们受到侮辱而在幸灾乐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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