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顿河 精彩片段:
卷八
第二章
春末夏初,有三十多个撤退的哥萨克回到鞑靼村来了。大多数是老头子和老龄服役的哥萨克,青年和中年哥萨克,除了生病和受伤的,几乎一个也没有回来。一部分参加了红军,其余的则都编进弗兰格尔的各团队里,龟缩在克里米亚,准备重新向顿河进军。
有一大半撤退的人永远留在异乡了:有些死于伤寒,另一些在库班与红军进行最后决战时死在战场上,有几个人没有跟上撤退的车队,在马内奇的草原上冻死了,有两个被红绿军俘虏了去,从此杳无音讯……鞑靼村少了许多哥萨克。妇女们在紧张、不安的期待中过日子,每次到牧场上去赶牛回家的时候,总要伫立良久,用手巴掌搭在眼上,向远处眺望,——看看紫色的晚霞笼罩的大道上有没有迟归的征人。
如果有个破衣烂衫、满身虱子、瘦骨嶙嶙的但是盼望已久的主人回家来了,那么这家人就立刻快活地乱忙起来:赶快给浑身又脏又黑的征人烧热水,孩子们都争先恐后,竭力去讨爸爸欢心,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幸福得六神无主的女主人,忽而去摆桌子,准备吃饭,忽而跑到箱子跟前,去给丈夫找干净内衣。可是糟糕得很,内衣破了还没有补,女主人的手指头却哆嗦得怎么也不能把线穿到针孔里去……在这幸福的时刻,就连那只老远就认出了主人、跟着他一直跑到门口、不断地舔他手的看家狗也可以进屋子了;甚至孩子们打碎盘碗,或者把牛奶洒了也不会挨打,他们的任何胡闹都会平安无事地过去,不会受到任何惩罚……主人洗完澡还没来得及穿好衣服,屋子里已经挤满了妇女。她们来打听亲人的命运,担心、贪婪地听着服役人的每一句话。过一会儿,就会有个女人走到院子里去了,把手巴掌捂着泪流纵横的脸,像瞎子似的,深一步浅一步地沿着胡同走去,于是在一座小房子里又有一个新寡妇在哭亡夫了,孩子们娇嫩的哭声也跟着响了起来。在那些日子里,鞑靼村就是这样生活的:一家的欢乐,定会给另外一家带来无法解脱的痛苦。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脸刮得干干净净、显得年轻了的主人就起来了,去察看家业,看看该马上动手干点儿什么活。早饭后,他就干起来了。刨子快活地响起来,或者是在板棚屋檐下的阴凉里,当当地抡起斧头来,好像是在告诉大家,这家的男人回来了。可是昨天听说父亲和丈夫去世的人家的屋子和院子里却是一片死寂。被苦难压倒的母亲默默地躺在床上,一夜工夫就长大了许多的孤儿们挤在一起,偎依在她身旁。
伊莉妮奇娜一听说村子里有什么人回来,就说:
“咱们家的人什么时候能回来呀!别人家的人都回来啦,可是咱们家的人连一点儿音信儿都没有。”
“不会放年轻的哥萨克回来的,妈妈,您怎么这点儿道理都不明白呀!”杜妮亚什卡惋惜地回答说。
“谁说不放年轻的回来?那么吉洪·格拉西莫夫怎么回来了呢?他比葛利沙还小一岁哪。”
“他是受伤的呀,妈妈!”
“他算什么受伤的呀!”伊莉妮奇娜反驳说,“昨天我在铁匠铺旁边看见他,走起路挺得那么直。没见过这样受伤的人。”
“他受过伤,现在是回来休养。”
“难道我们那位受的伤还少吗?他浑身伤痕斑斑,照你的意思,他就用不着休养了吗?”
杜妮亚什卡想尽办法说服母亲,现在是不能期望葛利高里回来的,但是要想说服伊莉妮奇娜可真不是件容易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