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物之书 精彩片段:
第七部分 守林人,斧头的作用
砖头和灰泥不见了,现在戴维手指摸到的是粗糙的树皮。他在一棵树的树干里面,前面是一个拱形的洞,洞外铺满了影影绰绰的树木。树叶落下,打着旋儿慢慢落到林地上。多刺的灌木和有棘的荨麻覆盖着地面,可是戴维没有看见花。那是一幅绿色和褐色构成的风景,看起来一切都被一种奇怪的半亮不亮的光照着,就好像黎明即将破晓,或者暮色正要降临。
戴维呆在黑乎乎的树干里边,一动不动。妈妈的声音消失了,现在只剩下树叶之间摩娑的沙沙响和水流过石头的潺潺声。没有德国飞机的影子,甚至没有任何痕迹显示它曾经存在过。他想往回走,跑回房子里叫醒爸爸,告诉他自己看到了什么,可是,发生了白天那事之后,他还能说什么,爸爸怎么还会相信他呢?他需要找点证据,能够代表这个陌生世界的记号。
于是戴维从树干上的一个洞口走了出去。天上没有星光,星群被厚厚的云遮挡了。空气开始闻起来新鲜而干净,但当他深深吸气的时候,他捕捉到一点别的什么感觉,是某种让人不太舒服的东西。戴维几乎能在舌头上咂摸到它:感觉像金属,有铜味和腐蚀的味道。他想起那天和爸爸一起在路边发现的那只死猫,它皮开肉绽,闻起来很像这个陌生世界里夜晚空气的味道。戴维开始打颤,并不全因为冷。
突然,他察觉身后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一股热气随之袭来。他扑倒在地,滚到一边,这时树干开始膨胀变粗,树干上的洞越来越阔大,直到变得像一个入口,通向一个宽阔的、由树皮连接而成的洞穴。火舌深入洞中,接着,像一张嘴巴吐出一块无味的食物似的,那洞穴喷出了德国轰炸机还在燃烧着的部分机身,一名飞行员的身体还困在下面的吊舱残骸中,机枪正对着戴维。飞机残骸在树丛中冲出一条烧得发黑的路,然后停在一片林中空地上,继续喷出浓烟,火还烧得正旺。
戴维站起来,掸掉衣服上的树叶和灰尘,尽可能地接近正在燃烧的飞机。是一架德国Ju88多用途飞机,他能根据吊舱识别。能看见炮手的尸体,此刻在火焰中几乎拧成了一团。戴维想知道有没有哪个飞行员还活着。那个被困住的尸体卡在吊舱内破损的玻璃上,烧焦的头颅上,惨白的牙齿从嘴巴龇出来。戴维以前从未目睹过死亡,更别提像现在这样暴力刺激、散发出气味而且尸体发黑了。他不禁想到那个德国人的最后瞬间--困在火烧火燎的热焰中,皮肤在灼烧。他感到一阵同情,为那个死去的人,他的名字他无从知道。
什么东西飕飕作响经过他的耳朵,仿佛一只夜虫兴奋地爬过。紧接着是破碎的声响。又一只夜虫嗡嗡而过,不过戴维早已平趴在地上,匍匐着,准备躲避303步枪弹的扫射。他发现地面上有个坑,立即一跃而入,用手盖住头,尽量把自己放平,直到下雹般的枪弹扫射停止。一直到他确定枪弹全部射光之后,才敢把头又抬起来。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审视着周围。火焰和火花朝天空迸射。他第一次意识到这座森林里的树有多大,比他家房后的林子里最老的橡树还要高,还要粗。这些树的树干是灰色的,完全没有枝丫,除非它们迅速膨胀成巨大的、几乎赤裸的冠状物,那也至少比他人头高出一百多英尺呢。
从变成碎片的飞机主体上掉下一个盒子样的黑色物体,此刻正像烟尘一样轻轻躺在离戴维不远的地方。看起来像一架老式相机,但一边装着轮子。他能认出一只轮子上印着的德文"瞄准点",盒子下方有个标签,写着"上附有色镜片"。
这是一架轰炸瞄准器,戴维曾经看过图片,德国飞机就是用它来选中地面目标的。也许那就是现在躺在残骸里燃烧着的那个人曾经的任务:当他俯卧再吊舱里的时候,城市就在他的身下。戴维对他的一点怜悯之心渐渐消退。这轰炸瞄准器使他们干过的那些事更真实,也更可恶了。他想起挤在安德森防空洞里的那些家庭,孩子哭喊,大人则希望空中射下的东西最好离他们远远的;还有躲在地下车站里的人群,听着爆炸声,当炸弹震得地面摇晃的时候,他们的头上落满灰尘。
而他们还算幸运的。
他使劲一脚踢在轰炸瞄准器上,右脚踢射,又准又狠。听见盒子里玻璃破碎的声音,他知道是里面装置精密的透镜碎了,感到一阵满足。
现在兴奋劲儿过去了,戴维把手插在睡袍衣兜里,打算把四周的环境看得清楚点儿。离他所站的地方大概四五步远的距离,有四朵绚丽的紫花峭立在草丛中。到现在为止,这是戴维第一次看到真实的颜色,它们的叶子是黄色和橙色的,花心朝向戴维,酷似睡梦中的婴儿脸庞。尽管是在森林的昏暗之中,戴维却能分辨出它们阖起的眼睑、微张的嘴唇和一模一样的一对小洞--鼻孔。它们跟他以前见过的花都不一样。要是能够带一朵回去给爸爸看,就一定能说服他,这个地方的确存在。
戴维向那些花靠近,枯死的落叶在他脚下发出嘎扎嘎扎的碎裂声。他正要弯下腰去,这时,一朵花的眼睑打开,露出了小小的黄色眼睛。接着它的嘴唇张开,发出尖锐的声音。立刻,其他几多花都醒了,然后,整齐得像同一个人似的,它们合上周身的叶子,露出坚硬、长了倒刺的花托,上面还有某种黏黏的残留物闪着微弱的光。似乎有什么在提醒戴维,碰到那些倒刺可不是件好事。他想起荨麻和有毒的常青藤,它们已经够毒的了,那谁知道这里的植物会用什么样的毒来保护自己?
戴维皱起鼻子。风正把燃烧的飞机的气味从他身边吹走,现在让人恶心的是另外一种味儿。先前就闻到的那股金属的味道到这儿更明显了。他往森林深处走几步,只见落叶底下有个凸起的不规则形状,上面蓝色和红色的点说明有东西勉强遮盖在下面。粗略看去,是个人形。戴维凑近一点,能看见衣服,还有下面的毛皮。他皱皱眉。是个动物,一个穿衣服的动物。还长了爪子,还有像狗那样的腿。动物想瞧一眼它的脸,但它没有脸。它的脑袋被整整齐齐从身体上割了下来,应该是不久以前的事,因为从动脉喷出的一条长长的血线还在林地上。
戴维捂起嘴巴,免得吐出来。几分钟之内两次看到尸体,他的胃开始翻江倒海。他几步离开尸体,回到他来时的那棵树旁。正在此时,树干上的那个大洞在他眼前消失了,那树缩回到之前的大小,树皮在他的注视下长起来,盖过树缝,彻底盖住了返回他原来世界的路。它成了这森林大树中的一棵--这里满是大树,每棵树只见几乎没有差别。戴维用手指摸,按,敲,希望找到一个办法,让通向他以前生活的大门再次打开,可是一切没有改变。他快要哭了,可他知道,只要一哭,所有的一切都会消失不见,他将变成一个出走离家、充满恐惧却无能为力的小男孩。于是他没哭,朝周围看看,发现一个大而平的岩石,石尖正从土里迸出。他把它挖出来,用最尖利的一边去凿那棵树的树干--一下,两下,一下又一下,直到树皮断开,掉到地上。戴维想他是感觉到树在战栗了,就像一个人突然受到强烈震撼时那样。树皮里边白色的树浆变成红色,那看起来像极了血的东西开始从伤口渗出,顺着树皮上的纹路和裂缝往下淌,流到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