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腔 精彩片段:
第一部 有甚说甚
& 忧郁斯基
白圣韬说,有关托洛茨基的文章,葛任曾寄回《申埠报》。但至今为止,我尚未找到这些文字。或许,它们与葛任别的文章一样,已被烧毁?因为人的命运,就是文字的命运。
对葛任在苏联生活的情形,除了白圣韬的口述以外,还有孔繁泰的记述。费朗先生的文集《L'Entretien infini》(《无尽的谈话》)中,收录有孔繁泰的一篇文章《俄苏的冬天》。文中,对葛任当时的生活有较为完整的叙述。这篇文章还证实,葛任确实有过一个俄文名字:尤郁斯基,有时也被写做忧郁斯基:
到法国没多久,我收到了葛任先生的信。他向我询问冰莹的地址。在同一封信中,葛任先生还邀请我到俄国一聚。受俄国革命的感召,我早就想去了。从法国去俄国须经过柏林。我形单影只,坐火车,又转汽车,到了柏林。从柏林到赤都,有两条路。一条是陆路,经波兰、立陶宛,再到赤都。一条是水路,到斯忒丁上船,在彼德格拉登陆,尔后坐车去赤都。那时正是冬天,柏林的河流还被冰雪覆盖。破冰船驶过时,那些冰块互相推搡,常常一跃而起,白浪滔天,但在它的顶端,有时却会落着一些鸟儿。我从那些鸟身上,看到了我和葛任的影子,我们无枝可栖,只好与巨大的冰块一起漫游。为早点见到葛任先生,我选择了陆路。
……刚到赤都的时候,我住在劳动者共产主义大学。这里的中国学生告诉我,他们也是很久没有见到葛任了,听说他住在莫斯科高山疗养院。他们说,与葛任一起来的白圣韬也在高山疗养院,边陪护葛任,边学习他的医学。第二天,我正要到疗养院去,葛任自己来了。他完全是一副俄国人的打扮,穿着一双毡靴,手里拿着一顶圆形礼帽,夹鼻眼镜在鼻梁上跳动着。他显然是匆匆忙忙赶来的,围巾的一头拖在地上。我一时竟没能认出他。为把玩笑开足,他说的是俄语,说他是来找孔林洛夫的。他浑身是雪,就像被一朵祥云笼罩着的善行使者。当他卸掉了礼帽,我才认出他是久别的葛任。孔林洛夫是他送给我的见面礼,一个俄文名字。在俄罗斯的中国人,大都有个俄文名字。陈延年的名字叫苏汉诺夫,他的弟弟陈乔年名叫克拉辛,众人当中,赵世炎的名字最简单,叫辣丁。葛任的朋友白圣韬也有一个俄文名字,叫格罗梅科。葛任的名字是他自己起的,叫尤郁斯基,或忧郁斯基。至于为何起这样一个名字,他自己解释说,因为他每天都很忧郁,也很犹豫。起这样一个名字,是为了告诫自己不再忧郁,也不再犹豫,就像中国人所说的座右铭。至于他送给我的俄文名字,他说,这是由于无论我走到何处,都是孔夫子的后人。
在俄期间,我就叫他尤郁斯基,有时叫他尤郁。他认识的俄国人很多,但朋友很少。他最好的朋友是个瘸子,名叫亚历山大罗维奇,我们都叫他亚历山大。他曾是布尔塞维克,是个研究东方的学者,他会写汉字可说不好。令我惊奇的是,他还会说世界语。他首次见我就问:“Cu vi parolas esperanto(你会说世界语吗)?”亚历山大的腿是在战场上被打断的。据他说,他是在中秋节那天和尤郁认识,当时尤郁让他品尝到了只在书里见过的月饼。这个亚历山大,曾极力鼓动我们到西郊麻雀山游玩,说,不去实在可惜,因为拿破仑曾在那里观看莫斯科大火。那天,因为尤郁发烧了,格罗梅科(即白圣韬)反对我们去。几天之后,亚历山大找了一辆马车,说要带我们去托尔斯泰的故居清田村。他已经准备了足够的黑面包和炒熟的荞麦面。令人惊奇的是,他还弄来了几块夹心糖,一瓶伏特加。他把他的妹妹也带来了。姑娘名叫娜佳,总是要纠正葛任的俄语发音。她说,尤郁的俄语发音有点像立陶宛人。她是个鲜嫩迷人的姑娘,喜欢唱歌,也喜欢背诵普希金的诗。据格罗梅科说,夏天的时候,她曾送过来一个西瓜。她说是她的哥哥让送的。他和葛任请她一起吃,她红着脸,说自己刚刚吃过。可是她吃瓜的神态告诉他们,她并没有吃过。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瓜瓤,就像猫儿吃食似的。我后来才知道,这位姑娘早就爱上了葛任。这次清田村之行,其实就是她安排的,而我就是她的借口之一。她对葛任说:“你的朋友来了,你总该带朋友出去走走。”
……天不亮出发,临近中午时候,我们到了都腊(Tula)娜佳告诉我们,Tula原意为“阻截”。很久以前,鞑靼人进攻莫斯科,俄国人在此堆积木柴,燃火拦阻。她正这样讲着,马儿突然踯躅不前了,刨着蹄,并拉出了一堆热烘烘的粪便。一支马队突然从道旁的花楸树和针叶林里斜杀而出,被雪覆盖的松针被马蹄高高抛起,又如雨丝般纷纷落下。娜佳的哥哥挥鞭想使马车掉头,可马儿却站立不动。他连忙让我们下车,垂手站着。他们一共七八个人,个个衣衫褴楼。当中一个年长的,似乎是个领袖,他骑着马站在一边,指挥部下用马的后胯将我们赶到一起。然后,他端坐在马背上,奇怪地做了一通演讲,令人备感唐突。其演说大意为,革命业已成功,一切智识分子和有产者都要听从民众的将令。葛任正欲辩解,有人突然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将裤的门襟拉开了,像抬炮出城一般,将他的阳物平着端了出来。它已高度充血,硬如警棍,显然,这种拦截让它和它的主人高度兴奋。娜佳藏在哥哥的身后,已经吓得晕了过去。因为我也受到了惊吓,所以我觉得那鸟儿大得很,就像马的阳物。我提到警棍,其实并非故作惊人之语,因为那人果真将阳物当做警棍,在我们的车辕上连击数次。那声音就像东方的和尚敲木鱼似的,梆梆有声,空谷留音。那人演讲和敲木鱼的时候,马队贴着我们,开始了骑术表演。他们骑着马,先是勒马急转,然后又让马的前腿高高跷起,单靠后腿直立。有个人跑到娜佳身边,涎着脸想动手动脚。就在我们惊恐万分的时候,首领吹了一声口哨,那人又把手收了回去。然后,他们就消失在花楸树丛中了。
我们再次上车的时候,娜佳的哥哥对刚才的那一幕并不生气。他好像很能理解那些路霸。他说,那些人一定把我们看成了逃难的智识阶级。他说,革命挑起了民众和智识阶级的对抗。革命伊始,智识阶级就谈起了自由、民主、宪法和面包,把民众的胃口都吊了起来。但时至今日,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这些好东西连一个影子都没有,连镜中月水中花都不是。他们既惹恼了布尔塞维克,也惹恼了普通民众。就像中国人所说的,吃柿子要拣软的捏,民众只能将怒火烧到智识阶级头上。智识阶级只有一个出路,那就是逃亡。现在,他们看着我们都戴着眼镜,就把我们看成了身带细软、企图逃亡的人。葛任问娜佳的哥哥,你属于哪个阶级。娜佳的哥哥说,他既不属于布尔塞维克,也不属于民众,现在也不属于智识阶级。他说,他是一个找不到阶级的人。
在清田村,因为担心马车被劫,我和娜佳的哥哥并没有进到托氏的宅邸。娜佳陪着尤郁进去了,但他们很快就从那铁栅门里走了出来。事后,我问葛任先生对托氏宅邸的印象,他说,他在那里看到了一本书,那是一本汉英对照的老子的《道德经》。他还特意提到,主人告诉他院中的那条小道,曾被托尔斯泰称为法国小径。葛任在说这话时,神情有些恍惚,我相信,冰莹的形象一定在他的脑子中盘旋。
回来的路上,我们再次经过Tula。这次我们没有遭到拦截。出乎我们的预料,尤郁斯基坚持要在那里停下来。娜佳很紧张,但她故作轻松,有时正说着话,突然拍一下尤郁,随即又满脸通红。尤郁提议我们到附近的村子里过夜,没等我们表示反对,娜佳就鼓起掌来。等我们穿过花楸树林,来到一个村子外边的墓地时,我们果然又碰到了那批拦截者。他们一定以为我们带来了援兵,很快跃上了马背。那个曾经把生殖器晾到外面的人,现在反倒把腰带系了又系。葛任对他们喊道,他只是想和他们谈谈。为了表示诚意,他让我们留在后面,只有他一个人走到前面去。
他们谈了一会儿,葛任和那个首领走了过来,邀请我们到村子里做客。在那里,我们不光喝到了荞麦糊,还喝到了肉汤。汤的颜色是黑的,就像从床垫子里面挤出来的。里面泡着的那个小东西,若是不告诉你那是肉,你会以为那是土鳖。别生气,那些喝着残余肉汤的孩子的馋相告诉你,他们没有骗你,那确实是这家里最好的美食。他们说着,道歉着,突然,那个首领张着嘴哭了起来。由于满脸都是皱纹和胡子,那些泪珠简直流不下来,在脸上形成了一层明晃晃的水幕。我记得从那个村子里出来的时候,尤郁对娜佳的哥哥说,在来俄罗斯前,他和许多人都认为俄罗斯是“共产主义实验室”。在这个实验室里,布尔塞维克都是化学家,他们按照自己的革命理论,把俄罗斯人放在玻璃试管里,颠三倒四地弄两下,再倒出来,就出现了社会主义的化合物。现在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就在我准备离开俄国的前几天,一天早上,娜佳来找我们。她一进门,就栽倒在地。她的哥哥亚历山大死了。晚上,他没有回来,当娜佳找到他的时候,才发现他躺在阿尔巴特街的一个小巷里,尸体已经冻成了一块冰砖,和大地紧紧冻在一起。从他的太阳穴涌出来的血,凝结成了一个小小的圆球,晶莹透亮,就像个红樱桃。那些血显然有过一次喷涌,因为他的脸上、脖子上都有血珠。那些血珠子也冻结了,一粒粒的,就像一串枸杞子。葛任说,在他的老家青埂,人们就把枸杞叫做死婴的念珠。亚历山大倒下的地方有一家餐厅,餐厅门前煤气灯的磨砂玻璃圆罩,也被子弹击碎了。我记得,第二天,警方便急忙公布了亚历山大的死因:畏罪自杀。但他究竟犯了何罪,警方却秘而不宣。
亚历山大死后,葛任就病倒了。我也不得不推迟了自己的行期。白圣韬说,他常看见葛任默默流泪。他的脸很光滑,所以那泪珠流起来毫无阻隔,流到下巴的时候,就像挂在房檐上的雨点。他常常一言不发。后来,他说他浑身发冷,就像掉进了冰窟。他干咳个不停,说自己的嘴里有股子异味。后来,他就开始吐血。“几天来,我没有吐过一口白痰。”他说。毫无疑问,他的肺病加重了。但他不承认这一点,他说,很可能是他的某一个血管破裂了。他不停地写作,写他对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回忆,仿佛只有写作能使他忘却自己的病。但我知道,彻夜写作只会加重他的病情,尤其是写梦的破灭。我试图劝阻他,他却说,在写作的时候,他心里感到踏实,也很幸福,就像在吃甜饼。奇怪的是,文章写完以后,他又把它们烧掉了。他说,他不敢也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他宁愿相信他看到的一切,仅仅是个噩梦……
在白圣韬接下来的讲述中,我们将会看到,在火车上,白圣韬差点向小红讲了那个“拦截”事件,即那个亮出生殖器的事件。至于生殖器,与孔繁泰先生称它为“马的阳物”和“警棍”不同,白圣韬把它说成了“驴剩”。但他最后还是忍住了,没有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