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梦 精彩片段:
第十五章 第八十梦回到了南京
耳边下听到人声像潮涌一般,我睁眼看来,被拥挤在轮船的船舷上。栏杆开了两个缺口搭着跳板,人像一股巨浪,在这缺口里吐出。栏杆那边趸船上,人是像这边一般的拥挤不过,他们手上,各个拿了一面小旗子,迎风招展。若在这人浪里,发现他们一个旧相识,旗子齐齐的举了起来,呵哈一声的欢迎着,我便是这样被欢迎的一个。糊里糊涂在人浪里穿过趸船,上了码头。呵!南京下关江边码头呀!久远了的首都!虽然沿江一带的楼房,都变成了低矮的草棚,巍峨的狮子山,绵延如带的挹江门城墙,都是依然如故的景象,一看就是南京。我所踏着的地面,是旧海军码头。迎面一座彩布青松大牌坊,上面红字,大书特书:“欢迎抗战入川同胞凯旋!”那牌楼下拥挤着不能上趸船的人,像两道人墙,夹立在路边,都伸长了颈子,睁着眼睛,看看这登岸的一群里是否有他们的熟人?如果是发现了一个,就拥出来拉着手。尤其是操着南京口音的人,他们迎着他们所要见的人,老远的在人头上,伸出手来乱招,口里喊着人名字。我看到一位南京老太太,由人丛里撞跌出来,一手拉住一个青年,脸上在笑,眼里流着泪,口里喊着乖乖儿子。总之,这江边码头上成千成万的人,每个人都有一个情绪紧张的面孔。唯其是这样,我也有点如醉如痴了。路边上有欢迎他们的大汽车,形状如当年的公共汽车差不多,但略矮小些。据说,这是敌人退出南京时候留下来的礼品。
自然,用这车子欢迎我们入城,是含有一种意义的。车子里自然是同船来的人,有两位穿着西服的市民代表,脸上充满了笑容,连连向回来的人道着辛苦。但他们也不承认是留在南京的,他说,本来是住在上海。后来因为国际发生新变化,在上海租界上,失去了原来的意义,就退入了内地。自从得着光复首都的消息以后,他们就赶回南京来。总之,他们那意思,以为虽不曾深入后方,但是他们并不曾与敌伪合作。而辗转前方与敌周旋的那番艰苦情形,也许比远入后方的人还要伟大些。好在我们一路行来,大家都存下了这么一个志念,决不讪笑在沦陷区城里的人。我因之没有把他的话听下去,且向窗子外看着,车子还是经过下关入城的咽喉挹江门。城门虽是洞开着,城门洞外,还遗留下不少的沙包。那条中山北路,还是人家稀少。有的是旧房子剩下一堆残砖败瓦,或整个不见,有的又是新建筑的小屋子。倒是两边的路树都长得高大了,尤其是杨柳和洋槐,都铺张了一大块树荫,正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了。这时车上人又讨论着同船时常讨论的住房问题,而大家十有八九是暂借住亲友家里,再作打算。本来南京的房子,经过一次长时的浩劫,已经拆卸破坏得不像样子,很少可住的。敌人溃退时,又放了一把猛火,越发是房子减少了。说话时,车子过了华侨路,达到市中心区,本已接近繁华场合了。可是由三牌楼直到这里,越向南是新烧的房子越多。这里一些高大的楼房,是敌人盘踞过的,全是四周秃立着砖墙,中间是空的。低矮些的房屋,那简直便是一堆瓦砾,里面插上几根焦糊的木料。若不是中间那个广场,绕着圆马路,我已看不出所到的地方是新街口,因为这里是敌人烧毁着最厉害的一段,满眼全是瓦砾和断墙残壁。便是马路边上的树,也被烧焦了一半。车子过了这里,在一个有松枝牌坊的所在停了。少不得这里又拥挤了许多人欢迎,各找着各的亲友,分别去投宿。我被一个朋友,介绍到他亲戚家里住着。他的家住在汉中门内一条冷静的巷子里,是个令人极不注意的所在。往日敌人入南京,没有抢劫到这里去,现在敌人溃退,是由东南方逃去,也不及烧这城西角的民房,所以我所投的这位主人家,竟是浩劫中的幸运之儿。自然,被介绍到这里来寄住的,不止我一个,主人家的屋子,几乎是每一间里都住下了来宾了。我让主人让在楼上一间小屋子里,隔壁正是新回来的两位抗战志士。在我进屋不曾落座之时,便听到一个人在那里形容敌机轰炸后方的残暴行为。他说到他有多次的遇险,但始终是英勇对付着的。
他曾这样说:“敌机轰炸得久了,我们的防空设备也格外进步。我们屋子后面,就是石壁,在那里新打了厚可十丈,深可十五丈的洞子。放了紧急警报,我依然在屋子里料理过琐事几分钟,然后从从容容进洞。有一次,我洞子顶上中了头彩,而且是很大的炸弹,但我们除听到一声大响之外,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后来有几次猛风扑人,洞口上的烟雾,涌进了洞子,我们料想着洞外不远中了弹。我也不问敌机去远了没有,就跳出洞外,四处张望着。见斜对面有个水桶粗细的炸弹,正在冒烟,想必是燃烧弹,我提起路边上预备着的两个沙袋,就扔了过去。因为我相距得很近,沙袋打得很中,正把沙袋撒在那炸弹冒烟的所在。这么一来,我就引起兴趣来了,继续拿了沙袋,向上面扑了去。我差不多把炸弹火焰都扑完了,防空救护队才赶到。你们没有到过大后方的人,不要以为大后方就没有危险。”另一个人道:“空袭那究竟不是天天的事,我们在前方的人,是整天听着炮响。但炮响尽管炮响,我们照样做自己应做的事,哪个去理它?有一天,我在家里向你们后方写信,突然一个炮弹穿过了屋顶,接着就是十几炮。我总以为像平常敌人天天放礼炮一样,并不介意,继续的向下写信。等到把信写完,机关枪也响了起来,这才打听出,敌人有一支流窜部队,已经窜到我们村镇附近。但我们一点也不惊慌,立刻联合了保甲长,先撤退老弱妇孺,再……”先前那个人不愿向下听了,拦着道:“这有什么稀奇,你们那里,听到炮响,总还离着火线几十里路呢。在现在立体战争的时候,根本没有前后方之分。我们在后方,真是做到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我们每月都有出钱的机会,有一次劳军献金,我把买米的钱都献出去了。”那一个还说呢,我们就听到你们在后方做生意发大财,一弄几十万。发财的人,献几个钱给国家,那还不是应当的,不抗战,你们这些财何处发起来?我听到隔壁人士,这一顿辩论,这算回南京来第一个接受到的新影响。我正听着出神,忽然有个在林谷寺种菜园的老乡,高高兴兴跑进房来。拱了粗糙的拳头笑道:“恭喜恭喜,多年不见,你还是这样。”这人叫李老实,在尖团的皱纹上,丛生了一把苍白脸胡子,寿星眉长出脸来一寸多,就现着这人有些名实相符。我笑道:“也不一样了吧,在四川几年,头发白了一半了,前后害过两场重病,打过十几场摆子,咳嗽毛病,于今未好。”李老实笑道:“自然是辛苦几年了。不过这么样回来,可以享福几年了。”我道:“享福?这福从何享起?”
李老实挨近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低声笑道:“张先生,你何必瞒我?我听说到四川去的人,当一名打扫夫,一个月都拿整百块薪水,像你先生,一个月还不拿几万吗?难道你回来,没有把在重庆挣的钞带回来?我并不向你借钱。”我笑道:“你说打扫夫每月拿整百块钱薪水,那是真的。可是,像我们这种人,比打扫夫差不多。我告诉你,打扫夫拿了那些钱,还是你曾经见过的打扫夫,并没有穿起西装,至于我呢!但我生平是个不肯哭穷的人,我穿什么衣服到四川去的,我还是穿什么回来,并未曾做新的。”李老实笑道,“我今天特意来欢迎你,有点好心奉上。新住宅区北平路那地方我有四五亩田,好几个人打听,我都没有松口。当年张先生在南京,我们相处得很好,这一点人情,我一定奉送给你。你先一齐买了去,自己用不了许多,你分几方给亲戚朋友,人家还不是抢着跑吗?于今有钱,太平无事可以拿出来了。”我想,这位李老实认不了一百个扁担大的字,拾了一根鸡毛当令箭,不知他听了什么大人先生的咳嗽喷嚏,便以为我是个了不得的衣锦还乡人物,若要和他申辩我在四川还是个穷措大,他未必肯信,倒不如顺了他的口气说下去,倒还算接受了他的人情,便含糊地答应着道:“我今天还是初到南京,一切要办的事都没有办,简直地说,今日的一餐晚饭和洗个澡的目前急需,我都没有着落,我怎么会有时间谈上买地皮的话?”李老实听我这话,并不以为我顶撞了他,还是笑嘻嘻的。同时,在身上摸出一包纸烟来,先敬我一支。我看着首先便是一惊,因为他拿来的,正是久违了的大前门牌子。在大后方,吸大前门纸烟的人,并非绝对没有,但不是李老实这种人随便可以在身上掏出来的。我还根据了我的乡下人习惯性,笑道:“你吸这样好的烟?”他笑道:“这样什么好烟,很普通的牌子。”我道:“南京市上,这样的很多吗?”李老实不懂我的语意何在,问道:“纸烟店里都有,像从前一样,张先生为什么问这样的话?”我想了一想,是了,在我由四川来的人看法,与他在南京人的看法,有很多不同,这句问话,他又是一个不可了解,便笑道:“我以为现在交通刚刚恢复,怕洋货还不容易由上海运进来。”李老实笑道:“张先生要买什么洋货,我去替你买。我有一位亲戚,正要开一爿洋货店,货还没有到齐,已经先在做生意了,大概要用的洋货总有。”
我笑道:“洋货凯旋,比我们抗战义民来得快。”李老实又不懂我的意思,他想了一想,答复我一句话道:“洋货他自己并不会走路。这么……”我拍了桌沿笑道:“妙妙,人家说你老实,这可不是老实人说得出来的。”李老实笑道:“张先生也说我对了,你怎么说是洋货来得快呢?”我道:“你这话又说远了。我初到南京,什么都想去看看。我们出去走走,有话走着商量。听说奇芳阁还在开着,到那里去吃碗茶去,好吗?”李老实连说好好,我同主人翁暂告了辞,和李老实由小巷子里穿出中正路。看时,两边房屋,零落的被摧毁了。不曾颓倒的白粉墙上,左一片黑墨,右一片黑墨,淡墨的地方,还露出敌伪留下的标语。可是,就在这里,便有笔在墙上写的新标语,如杀尽倭奴,欢迎义民还都等等。最大的几个字,还是本街某号某户某某人敬制。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因问李老实道:“汪精卫在南京的时候,你也认识几个小汉奸吗?”李老实红着脸,身子向后退着,啊哟了一声。我笑道:“那没关系呀。你还是种你的菜,你又没做汉奸。譬如你要买菜给人,这熟主顾里面,就不能没有在汪贱手下做事的。说你认得他,也没有在你身上涂了黑漆。我正想问问你们,日本人要逃跑的时候,他们什么感想?”李老实道:“做大官的人,急得不得了,日本人又不许他们跑。总是说南京不要紧。就是要紧,也可以带了他们上东洋去。他们也知道这事靠不住,都托了家人,在乡下找房子,而且是越穷越僻静的地方越好。我们在城边上种菜的人,很有些人受过他们重托,所以我知道。我想,这种人碎尸万段,确是应该,哪个替他们想法子,让他们逃命。后来日本人走了,他们也就不晓得逃到哪里去了。”我道:“那么,当小汉奸的人呢?”李老实道:“越干小事的,心里越安稳。我们料着作恶不大,大家总可以原谅的。就是受点小折磨,眼见中央回到了南京,那也是一件痛快事。譬如这几个月里,南京也常放警报。在南京城里的人,除了那些怕死的大汉奸,没有一个人不快活。呜呜警报一响,千千万人,全由心里喊出来,我们的飞机来了。不但没有人躲,在街上看不到,有人还偷偷地爬到屋顶上去看。警报越放得多,大家心里越高兴。日本鬼子气得要命,想不放警报。但是不放警报他们在城内的侨民,又要埋怨。譬如太平路一带做生意的鬼子,他们就最害怕,有了警报,附近有防空壕也不躲,跑到城南老百姓的地方来,他料着中国飞机不炸中国人。”我笑道:“这倒是真话。在南京的日本人不放警报害怕。放了警报,又是告诉沦陷在城里的中国人,你们的飞机来了。”说到这里,我们很高兴,不知不觉穿过了健康路。这里还是以前一样,夹着中间一条水泥面的马路。不过十家铺子,倒有八家改了东洋建筑。那墙上贴的广告牌,大学眼药、仁丹、中将汤等等,还是花红栗绿的,未曾摘下。健康路转角,向贡院街去的横街口上,有两个五彩灯架招牌,树立在电线杆子上,一个上面大字写着“东亚舞厅”。另一个格外大,有一丈长,两尺宽,上面五个大字旁边还注着日文,是“松竹轩妓院”。我不觉呀了一声。心想,这简直是对神圣首都一种侮辱,李老实虽不大识字,他看到了我对那牌子惊奇了一下,自然,知道我意所在,便笑道:“张先生看到这姑娘堂子的招牌,奇怪起来啊,这见得日本鬼子是个畜类,汉奸也不要脸。因为在南京的日本鬼子,他明说非找婊子不可,没有婊子,他们就乱来,汉奸就在夫子庙一带,办了许多堂子,还怕日本鬼子找不到,在大街口树起大招牌来,让他们好认识。堂子已没有了,倒不知道这牌子怎么还在?”说着话我们到了旧市政府。外面那道围墙,还依然如故,可是大门外那个木楼,就成了一堆焦土,由此向里面看去,大大小小几堆瓦砾,杂在花木里面。这地方是敌人驻过兵的,他如何肯留下痕迹?相反的,离这里不到五十步的一个清唱社,门口依旧树着彩牌楼,墙上红纸金字的歌女芳名招牌,并不曾有一张破的,似乎在敌伪退走的前夜,还有大批的人渣在这里寻找麻烦。好在就在这清唱社门口,拦街已横挂着一幅白布标语,上面大书特书,“庆祝最后胜利共同建设新国家”。这就把这条街上各店铺私人贴的标语,映带得更有意思。第一是什么阁清唱社,正有几个工人在扎新牌坊大门旁边,一块木牌,糊了白纸,用红绿彩笔写了布告。我觉得这异样的刺激视神经,便站着脚看下去。只见上面大意写着,“陈某某女士,俞某某女士,随国府入川,站在艺人岗位上,宣传抗战,始终不懈,实堪钦佩。现已随同凯旋人士,同回首都。本社情谊商恳,已蒙允许,不日在本社登台献艺。久违女士技艺者,当无不深为欣慰也。”李老实站在我后面,十字九不认得,也看了一番,因笑问道:“是四川回来的歌女,又到夫子庙来唱戏?”我笑道:“那比学生出洋回来还要体面些吧?”李老实且不答我的话,将手指着一个理发馆玻璃窗上,新用纸糊的广告,笑问道:“这上面好几个地面,到底是哪里搬到哪里的?”我看时,上面写着,“重庆南京理发馆,由重庆迁移南京营业,即日开幕。”我笑道:“那不比对门一家的布告还清楚一点吗?”原来对门是一家南京菜馆,正在修饰着门面,也是将白布用红绿彩笔写了布告,悬在门壁边,第一行便是“重庆首都南京昧川菜馆”。李老实望着,不由得伸手搔了一搔头发。我笑道:“你不懂吗?这也就和你欢迎我回来一样。我们是抗战入川过的,这句话最响亮。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你有地皮要兜着向凯旋回都的人去卖,那是对的,不过像我这种人应当除外。就是这一位角色,也许都可以买得起你的货。”我说时,正走着经过一家落子馆。那门口也挂起了布的横披,上面大书,“建国杂耍场,不日开幕”,门边另有两块广告牌子上面写着,“相声大王刘哈哈,率同全体杂耍艺员,于抗战初期,由京迁汉,由汉迁渝,继续宣传抗战救国,争取最后胜利。在渝献艺时,誉满西南。现随凯旋人士回都,新编建国技艺多种,与全体男女艺员,在本社继续献艺。此为我杂耍艺员抗战史上最大光荣人物,想各界人士当以先睹风采为快也。”李老实道:“刘哈哈,我晓得他,他也回京了。”我笑道:“他不但回来了,他还是光荣地回来了。你应该拜访拜访这路人。”李老实道:“他要买地皮吗?”我笑道:“并不是他要买地皮,不过我譬方说,像他这种人都可以买得起地皮呢。”说着话,奇芳阁已经在望,虽然这是下午,并非吃茶的时候,可是来吃茶的人,却还不少。门口台阶上,依然也摊了许多报。有两个老报贩子,蹲在地上。我先笑着向他点头道:“你们还在这里卖报?”一个老头子道:“受了两年的气,没法子,现在好了。”我随手拿起来两份报纸,都是隔日上海出版的。我道:“怎么卖上海的陈报呢?”老头子道:“南京现在还只有两家报出版,他们印得又不多,不到十点钟,就卖完了。就是上海报,早两天也搁不住。南京人好久不看到骂日本鬼子的报了,不看消息,只看两句骂日本的话也十分快活,你先生不买份看看,我保证你满意。”李老实笑道:“人家在重庆报馆才来的,一直到现在,人家没有停止过骂日本鬼子,像我们吗?现在算是开荤了。”那报贩子听说是重庆来的新闻记者,却由台阶上站立起来向我望着,因笑道:“你们重庆来的报还只有一家出版,实在不够销,你先生这多年辛苦了。”我觉得老百姓把我们在重庆的人实在着得过高了,也只好微笑了一笑,算答复了他。走进茶馆子去,已不是从前的奇芳阁,第一是墙上壁上,有许多新的图案。其实这图案,也没有什么新奇,就是几块黑墨。原来这黑下面墨下面,便是敌伪给老板留下的麻烦,不是纸印的标语,便是搪瓷的标语,时间来得匆促,老板来不及张张剥下,只好把些黑墨涂了。同时,又在那涂黑墨的所在,另贴了加大的标语。除了拥护字样之外,便是杀尽倭奴方罢手。上得楼梯去,迎面一张标语,还是五彩夺目的,是极新鲜的一张画。一面青白国旗下面,一个戴青天白日帽章的武装兵士,脚踏了一个戴红太阳帽章的倭兵。本来上面有印刷的标语是杀尽倭奴,那旁边倒有不少铅笔写的字,每行都写的是“你也有今日”。自然是茶客写的,这倒让我想着在南京的百姓,虽沦陷在魔窟里,其实并未丝毫减少抗战的观念。我正在打量着,找一个适当的地方坐下,好来观察一切。
可是有一位说南京话的老人,拱手迎着李老实道:“到处找你,不想在这遇着。”李老实半昂着头,表示得意的样子,笑指了我道:“这是重庆来的张先生,我们是亲戚。”那老头儿哟呵了一声,向我拱拱手道:“是凯旋回来的,欢迎欢迎!我们一块儿坐着吃茶,好吗?我就是一个人。”他说时,支了两只手将我们让着。我也正想找个老人谈谈南京情形,便如约同在临窗一张桌子上坐下。茶房送上茶壶茶碗来,那老头替我斟着茶,第一句话便是到过三牌楼没有?我道:“那里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过两天或者去看看。”老头子道:“那里是鬼子驻兵的地方。日本鬼子在南京的时候,装得神出鬼没,每条街口和巷子口上,都钉了木牌子,上写禁止通行。他们走后,我们去一看,以先鬼子说什么那里有钢骨水泥的炮台了,有地道通到紫金山了,有天字第一号的高射炮了,那全是些鬼话,一点影子也没有,现在那里又变成很平常的地方了。不过平常虽然平常,究竟还是交通要道。我路上有一片地在那里,阁下……”我听他兜了一个大圈子说话,见面也是谈地皮生意,因笑道:“实不相瞒,我们这吃笔墨饭的人,战前是怎么样,战后还是怎么样。假如我要买地皮的话,第一桩买卖,就该摊着这位李老板做了。”那老头子笑道:“吃饭穿衣住房子,人生三件大事,这总是要办的。这几天,少说点,就是这奇芳阁楼上,哪一天没有几十桩谈房子地皮买卖的。这并不要紧,要置房地,还是立刻动手的好,等到人都回了南京了,那就另外是一桩行情。南京这大地方,自然不愁买不到地皮,可是要买地点适中的,就不容易了。”李老实将茶碗向桌子中心一推,伸着头低声道:“谈到房子,你路上有现成的吗?”这老头子被这一问加增了三分神气。手摸胡须,身子向后仰了去,因翻了眼皮,做个沉吟的样子,然后点头道:“房子是有一幢,地点也不错,不过价钱可就大了。本来,现在砖瓦木料,没有一件不成问题,瓦木工匠,也要谈交情,才和老板做工,盖房子,实在不是易事,房子为什么不贵起来呢?”我道:“这也是实话,不过,我要告诉南京置产人一句话,许多人鉴于战前花几万万元在南京盖些房子,至少是牺牲了万架以上的飞机,或者两三条两万吨以上的主力舰,此外如柏油路,宫殿的钢骨水泥衙门,那种费用,移来做国防经费,是多么好。现在抗战结束了,建国方才开始,重工业的建设,正需要大量的钱,有钱也犯不上去造个花花世界的南京。一般人看法,战前以修马路盖洋楼繁荣南京市的计划,是不大妥当的,这次恐怕不许像以前那样做了。”那老头子静静地听着我的话,然后把胡子一抹道:“这话也不尽然吧?南京是个首都,人口一定很多,无论怎样省俭,房子总是要住的。”
我道:“房子自然是要住的,不过人民遭了这一次炮火的洗礼,多少晓得一点什么叫平等自由。从前几十个人住一幢房子,和一人住几十间房子,那种对比的事,以后决不会有,也决不许有。”老头子道:“决不许有?哪个来不许呢?”我看这位老人家穿着晃荡的长衣,卷起长袖子,还不失却那十八世纪的典型。嘴上的黑胡须,八字儿分梳着,摸了胡子的手指,还带了几分长的手指甲。我想,这和他谈平等自由,透着有点格格不入。但我生平是个直肠子人又不忍有话不说,因想了一想笑道:“我们现在是强国之民了。国家是中华民国,主义是三民主义,一切都有一个民字,难道这做民的人,还不应当明白自己是主人翁?老百姓大家说不许,那就不许。”这老头子听了我的话,似乎掉入浆糊缸里,越搅越糊涂,将桌上的纸烟拿起来,衔在嘴角里,擦了根火柴偏头吸着。眼睛微微闭了,似乎想着出神。李老实道:“这些国家大事,我们谈他做什么?除了出买的,老先生路上,还有出租的房子没有?”这句话却提起了老头子的精神,他笑道:“俗言道得好,钱可神通。真是肯多花几个小费的话,房子也未尝找不到。”我道:“果然有房子,当然找房子的人,可以出点佣金,但不知房子在什么地方?”老头子将手连摸胡子两下,微笑了一笑,这期间总有两三分钟的工夫,也没有宣布房子在哪里。但是他也不肯决不答复,却笑着向隔席茶桌上一指道:“那位刘老板他有办法。”我回头看时,那桌上独坐着一个人,面前放了一把宜兴紫泥茶壶。夫子庙并不改掉老规矩,凡是老顾客,有一把固定的茶壶。由这茶壶看去,可以知道他是一位老顾客了,他圆圆的脸,秃着一颗大脑袋,一笑,腮肉下面现出两条斜纹来。身上穿件四口袋的灰绸短夹袄,在小口袋里拖出一条金表链子。李老实似乎也认得他,便站起来向他点了两点头,他也站起来点了点头。李老实便走过去,坐在桌子旁边,向他笑问道:“刘老板路上有房子吗?”他把头昂起来,先笑了一笑,然后摇了两摇道:“房子谈何容易?难哕!”李老实道:“若是有的话……”他倒不答应有没有,翻了眼向李老实道:“你也要租房子,打算做二房东?”李老实遥遥的向我指着道:“那位重庆回来的张先生要找房子。”刘老板操着满口南京腔道:“真是个大萝卜,替他们发什么愁。人没有来,电报早就来了呢。有些人由上海跑回南京来,早已代那在四川的亲戚朋友,把房子安顿得一妥二贴。这几天,新住宅区,昼夜有瓦木工匠在修理房子,那房子修理好了,是让我们住吗?”我听那大声言语,倒有些受宠若惊,只好向李老实招两招手,仍旧回座,这话似乎不便再说下去了。李老实随着我的招手走了过来,低声向我笑道:“你不要看他口气说得那样强硬。他实在有房子,他不这样做作,不显得他那房子值钱。”我皱了眉道:“自从有了回南京的行动以后,房子房子,时时刻刻谈着房子,我有点腻了。我们另外谈一件事好不好?”李老实听到顶头给他个大钉子碰了,他实在不能再提到房子的事了,因抬手搔了两搔头发,笑道:“那么,我们移一个地方去坐坐吧。这里过了吃点心的时候,喝空心茶,也把肚子洗空了。我们到豆腐涝店里去吃两块葱油饼,来碗酒糟汤圆,好吗?”我笑道:“正是许久没有尝到夫子庙风味,应该拜访拜访。”其实论到豆腐涝,也不见得是让人念念不忘的东西。不过在重庆的时候,想到在夫子庙消遣了半夜,到了十二点钟以后了,豆腐涝店里灯光雪亮,射到马路上来。葱油香味,在夜空里盘旋着。正当肚子饿得咕噜作响,引着两三个气味相投的朋友,带了一点听戏看电影的余兴,走了进去。这一种情调,由南京去重庆的朋友,回想到了,却也悠然神往。那个老头子倒富于趣味,将手一摸胡子,笑道:“最好是那个时候,油漆雪白的公共汽车,马达呼呼作响,要开不开,游客正好回家。稻香村糕饼店里还大开着门,电灯大亮,你去买些点心要带回家去,好送给太太吃。柜台旁边,遇到一位花枝招展的歌女,在那里买鸭肫肝吃。虽是不和你说话,你站着相隔不远,闻到那一阵胭脂花粉香,你忘记了回家,回头看时,那一辆公共汽车已经开走了。而且那部汽车,还是最后一班。回家路正远得很,你就觉得有点儿尴尬了。在重庆的时候,你们回想到过这种滋味没有?”我哈哈大笑道:“这样看起来,你老先生倒是有经验的人了。不过这一类的经验,还是在城北住公馆的人丰富些。”李老实对于这些话,不感到什么兴趣,便站了起来代会过了茶账,匆匆地就向楼下走去。我自无须留恋,跟着他也向前去。那个隔席的胖子,看到我们不买他的账,直追到楼梯口上,把李老实找了回去,对着他的耳朵边,叽咕了几句,李老实笑了一阵,然后引我走出奇芳阁来,笑道:“他最后向我问一句话,问这位张先生是代表哪个机关的。假如是重庆搬回来的机关要找房子,那倒可以想法子。”我道:“这是不是以为机关租房子,他就可以大大的敲一下竹杠?”李老实道:“不!他倒是一番好意,他以为把房子租给机关,也就为国家尽了忠。”我笑道:“他们也知道为国尽忠。”李老实笑道:“张先生你不要说这话。我们失陷在南京的人,是没有法子,并非是不爱国。你不要以为这些东西的主人翁才是爱国的。”
说时,他伸手一指面前停摆着的汽车。我们去吃豆腐涝,本当向西拐。不知不觉走错了路,却是向东拐。他所指的这汽车,却是六华春、太平洋两个大酒馆子门口。这两家馆子,不但依然是从前那个铺面,而且油漆一新,汽车在大门外两旁分列着。有的汽车夫,新从车子上走下来,挺起了胸脯子,口角上斜衔了一支香烟,大开着步子穿过马路去。我对这两家馆子看了,颇有点出神,心里就转着念头,这也许是个兴趣问题。我们在南京的时候,这里顾客盈门,我们离开南京,在重庆听到传说,夫子庙这几家馆子,不但不受什么影响,也许比以前的生意还要好些。于今我们回到南京来了,这两家馆子,又是这样热闹。顾客虽换来换去,热闹总是一样,这不可以研究一下吗?这两家馆子如此,其余馆子的情形,也不会例外。假如我是六华春的茶房,我又始终不曾走开,那么,在十年来,我在这不同的顾客身份上,也可以看出这是一种什么社会。我心里只管这样想着,当然也就向那里看去。忽然有人叫着我的名字,问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隔了马路看时,是我们一位老同行,不过现在不是同行,他是一位老爷。因为朋友背后都称他局长,我也就叫他薛局长。走过马路握了他的手笑道:“自从南京警报器一响,你就到欧洲去了。真是不幸得很,听到你在罗马第二天,墨翁就承认了伪满,于是你就离开了这靴形国,这多年你在哪里当华侨?不是欧洲吧?英德法比,一度大轰炸,也不亚于在南京的时候。”薛局长正色道:“我早就要回国的,因为要替国家宣传,我到美国去了。”我笑道:“那么,你要回来办一家大报了。贵社价值百万元的轮转机,现在还安然无恙吧?”他苦笑了一笑,答道:“你明知故问,那是为抗战而牺牲了。”我道:“那实在可惜。像我这措大,办了一张小报,两三架平版机只值几千块钱,也舍不得把它丢了。终于是用木船搬到汉口,再由汉口搬到了重庆,难道你的政治力量……”薛局长一把挽了我的手就向六华春里面拉了去。笑道:“过去的事,提它做什么。我们总算回了南京,什么东西全可以再来。今天这里有个熟人请客,我们喝两盅去。”我道:“我还有个穷朋友在马路那边等着我呢。”说着,我回头一看,李老实已经不见了。高声叫了两句李老板,也不见人答应。这可无法,只随了薛局长走进酒馆去。
我倒不觉来的怎样荒唐,走进一座大厅,里面有三桌酒席,有不少的熟人,自然也就有了几位新闻记者。其中有位侯先生抬头看见我,迎上前来,握着我的手笑道:“你也回南京来了。”我笑着还没有答复他的话时,他又笑道:“我说了,我们在南京的朋友,一天多似一天。喂!张兄,我给你介绍一位朋友。这位朋友,你不可不认识。”说着,他向对着本席上的一位女宾,招了两招手,我看那人的打扮,显然是一位歌女。在我们这样哀乐中年的人,而又在抗战期间经过一度长期的洗练,纵然对夫子庙这地方还有所留恋,却是另一种看法。不料一番阔别,这番刚踏进这秦淮河畔,还是这老套,我经过扬子江两岸,火药和血腥气还未消呢,我有点惭愧了。我正考量着这个问题,那位被介绍的歌女,已是离开席,向我面前走过来。侯先生介绍着,遥远伸着手,在空中摇晃要向那小姐拍肩膀的样子,笑了向我道:“这位柳小姐,是由上海新来的。当汉奸在南京闹得乌烟瘴气的时候,许多人要她来,她决不将就。不是为了交通困难,她早到重庆去了。你不要以为大后方不需要唱戏的小姐们,而她这一点志气,是大可钦佩的。”那柳小姐到了我面前,本要待我说些什么,不想侯先生说了这么一大套的夸奖话,教她跟着向下说不好,静候着人家捧场也不好,微微的低了头,把脸皮红着。我笑道:“要为国家出力,不一定要到重庆去,在上海住着,一样可以有所为。柳小姐哪里献艺?”说着话,我被侯先生拉着在席上坐下,他说他是代表主人翁的。那柳小姐只和我隔了一个座位,他向我笑道:“我正和重庆来的一批小姐们对门唱,当然是比不上,还请重庆来的先生们帮忙。”我道:“重庆也不出产皮簧戏呀。”侯先生斟了一大杯黄酒送到我面前,然后拍了我的肩膀道:“重庆来的人,是抗战过的,那就大为不同呀。以往谈什么京派海派,于今不同了,新添了个渝派,等于出洋镀过金的博士一般,你不知道吗?老朋友,你就是镀金者之一,可喜可贺,为你浮一大白。”
我笑道:“那我就不敢当。我在重庆那样久,一点没有贡献。第一是抹桌子的工夫太多,少参与各种集会,少在共同列名的印刷品上写着名字,连我多年的老朋友都忘了我是新闻记者。这时候你要我受这一大杯酒,我岂不是受之有愧?”在座对面有一位嘴上蓄着小胡子,穿西装的同行纪先生,伸出手来摇了两摇,然后正着脸色道:“暂不要开玩笑,我有一句正经话要提一声。我们上海一班同业,自从八一三以后,就想到内地去,始终没有走成。现在他们一个战地视察团,由大江南北起,一直视察到黄河流域的上游,然后由那里折回襄河两岸,由公路到广西视察昆仑关,还要到云南边境去看看。这实在是个壮举,我决定去。”有位花白长胡子的人,靠他坐着的,手摸了胡须微笑道:“就是我,未尝不想试试这一壮举,好在走到旧战壕里去坐着吸纸烟,哼两句西皮二簧,也全没关系。反正头顶上没有飞机,对面也没有炮弹。”那位纪先生,噘了小胡子,不觉得把脸涨红了,向大家道:“战后视察战场,这也是常有的事。”侯先生回过脸来,向柳小姐笑道:“现在到重庆去的直航飞机,倒不怎样挤。这样说,你也可以去一趟,以了夙愿。”柳小姐倒没有怎样考虑,随嘴答道:“以前首都在重庆,所以大家向那里赶,现在大家都回了南京,还老远跑去做什么?”侯先生笑道:“你说的大家,连我也包括在内吗?”柳小姐抿嘴微笑着。他上手另坐了一位歌女,圆圆的脸儿,长睫毛里,一对大眼珠,脸上便带了三分豪爽的样子,便插嘴道:“侯先生,你以为这句话占便宜,其实当歌女的人,总是靠爱上夫子庙的人捧场。纵然他不过是到歌场上去,花一块钱,泡一碗茶的茶客,也是我们所须倚靠的。因为我们要人花钱,也要人捧捧场面。老实说,我们是生意经,要说不分男女老小应当爱国,这话我们也知道,知道是知道,挣钱还是挣钱,那究竟不是一件事。若说我们到昆明重庆桂林去,为了是爱国,倒不如说我们是为了卖药赶集。那还漂亮些。我不大认得字,但也就常常听到人说过,什么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秦淮河上的女人,在上千年以前,就是这块材料,于今陡然会好起来了吗?好起来了,她就不肯搽胭脂抹粉来陪各位吃酒。”
她一大串的说着,不觉把脸涨红了。在桌上的人,好几个鼓了掌,我也笑道:“并剪哀梨,痛快之至。”不过这位小姐的话,好像是有感而发,她笑道:“小姐这称呼不敢当,我叫陶飞红,外号张飞。当歌女的,无非是过歌女一套生活,把名称再提高些,无非是赶热闹卖脸子的人,狂些什么?各位今天回到南京的,好像对我们有些另眼相看。自然,我们应当稍微自重些。可以不要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以为中国成了强国,我们当歌女的也出过力。其实口头上表功一番,好让一块钱一碗的茶卖到两块。那希望也可怜得很,谈不上前途。”我听她说到“贪天之功,以为己力”这八个字,就觉得这个歌女的书,还是念得不少,真是五步之内,必有芳草,不过像她这样口没遮拦,在这三桌席上,恐怕就有些人听不入耳,应当照应照应她,免她吃亏,便故意把这话锋扯开来。因笑道:“当年我们在夫子庙听歌的时候,是两三角一碗的茶,于今涨到一块钱了吗?”侯先生笑道:“你怎么提从前的话。再前去三十年,夫子庙茶馆里的茶,还只卖三个制钱一碗呢。”我道:“那么奇芳阁的茶,现在卖多少钱一碗了?”侯先生笑道:“你又何必单问茶价?一切是这么一个标准。不过人还是这样一个人,不见得长了多少价值。”他说到这里,倒有心要沾女人一点便宜,回转头来向陶飞红道:“你说我这话对吗?”她笑着点点头道:“战事一结束,人的肉长肥了,骨就变轻了,分量还是差不多,怎么涨得价钱起来?女人还是要当歌女给人玩,士大夫阶级,也……”她笑着摇了两摇头道:“我们还是唱两句苏三离了洪洞县吧,弄什么之乎者也。”我听了她这话,冷眼看看她的态度,觉得她坐在这酒绿灯火的地方,另外有一种啼笑皆非的神气。虽然这里三桌席上,有许多歌女陪酒,不减当年秦淮盛事,究竟时代不同了,她那种皮里阳秋的话,绝对没有人介意。也许是我的神经过敏,颇觉她的话,有点令人受不了,便借故告辞。走出酒馆只见满街灯火,穿西服的朋友,三五成群,嘻嘻哈哈走着,花枝招展的歌女,坐在自备包车上如飞的被拉着过来过去。这仿佛我回到了战前的夫子庙,我伸手在身上摸摸,并没有那里有一道创痕,也许我过去几年,做的是一场噩梦,并没有这回事。不过我抬头看时,有两三处红蓝的霓虹灯市招照耀着,又证明了的确有那回事。
因为面前最大的一方霓虹灯市招,有四个大字,是“民主茶厅”。第二块市招,稍微远些,是“建国理发堂”。第三块市招,立得更遥远,是活动的灯光,夜空里,陆续的闪出字来,第一个字是“廉”,第二个字是“洁”,第三四个字是“花柳”,第五六个是“病院”。我想,民主,建国,廉洁,这些名词,分明是战前不常用的,于今茶厅理发馆都知道用来做霓虹灯招牌,不是经过炮火的洗礼,人民思想进步,曷克臻此?正在出神呢?忽听得身后有人轻轻叫了一声张先生。我回头看时,正是那歌女飞红,便笑道:“陶小姐,出来了?刚才那番快论,真是豪爽之至。以往,也常跑夫子庙,却没有遇见过你这种人。我冒昧一点,我想哪天约陶小姐谈谈。可以吗?”飞红笑道:“这是你特别客气。你高兴见我,在夫子庙任何馆子里填张条子,我不就来了吗?”我笑道:“不是这意思,我愿站在作朋友的立场上,和你谈几句话。”她站着低头想了一想,笑道:“好的,好的。何必另约日期,马上就可以。”我道:“但怕陶小姐应酬忙。”她道:“你愿和我交朋友,我就耽误几处条子也不要紧。我们可以到咖啡馆去坐坐。”说着,她就转身走进身后一爿咖啡馆,只见满街灯火。是我请她谈话的,我虽觉得早不当旧调重弹了。可是未便违约,只好随了她走进门去。那咖啡座上,灯火通明,人热烘烘的,我越发难为情,立刻和她走进了一个单间坐着。我一看这里,却也非比当年的咖啡座,门帘子将白布变为绿呢的了,窗户上掩上了绿绸窗帷。虽然中间还有一张小桌,这似乎是专为吃点心用的,而非为喝咖啡用的。旁边除了两张坐的沙发而外,另有一张长可四尺的睡沙发。绿绒的椅面,放着锦缎的软垫。沙发面前放了矮几,正是让喝咖啡的人将杯碟放在上面,可以卧谈。墙壁上半截,即是粉红的屋正中垂下来的电灯,是紫色的罩子,映着满屋都是醉人的颜色。桌上玻璃花瓶,插着一束鲜花,红的白的,配了绿油油的叶子,香气扑人。我站了还不曾坐下呢,飞红笑着向我道:“这样的房子,一个男子和女人坐在这里谈心,你想还有什么正大光明的事谈出来吗?”我笑道:“既然如此,陶小姐何以约我这个一面之交的人到这里来谈话?”飞红笑道:“唯其是一面之交,我才约你来谈,若是熟人……”她虽然直爽,说到这里,也透着有点难为情,拖长着字音,没有把话说下去。恰好是茶房跟进来,问要些什么。飞红告诉他要两杯咖啡,然后让着我对面坐了。她笑道:“我竟是代张先生做主了。”我想着,在大后方的人,也许感到咖啡缺乏。我道:“那倒不,只要有钱,在大后方,什么东西都可以买到。这一点,德国比不上,便是英国对我们也有愧色。”
飞红笑道:“好,我现在可以向张先生领教许多大后方情形了。”我笑道:“不然!我正要向陶小姐请教。”她笑道:“请教我?我一个当歌女的……”我摇摇手笑道:“不要谈这一套。我之请教你,那是有原因的。我想,在秦淮河的人,难得跳出这没有灵魂的圈子,把冷眼去看人。由我很客观地看陶小姐,颇是合这个标准。所以我想问你最近一些所知的事情。”她笑道:“你说是个有灵魂的人,我倒是承认的,张先生打听这类事情要登新闻?”我道:“不!这也不是登新闻的材料,我有点疑心,要搜罗战时一些故事,由可歌可泣到醉生梦死一类的材料都要。将来写出杂记来,至迟哪怕到我身后发表,也可以给天壤留点公道,给后人留点教训。现在这工作依然在进行,所以我想在富有兴亡诗意的秦淮河下,找点材料来。”飞红算是领悟了我的意思,微笑着点了两点头。正好茶房送了咖啡在茶几上,她扶起茶匙在手,搅着咖啡,簇起了睫毛,看看咖啡上浮起来的汽烟出神。我且不打搅她,等她去想出要对我说的话。在这静默的时候,我感到一点不安,红灯光醉人的颜色,和女人身上的脂粉香气,迫使得我催促她一句,笑道:“不必想什么整个的故事,你说你应酬场上新发生的感触那就很好。”她点点头道:“有了,还是说我们本行吧。有一位歌女,原来在南京是很红的,许多人在她身上花钱都失败了。后来她在大后方兜了个圈子,年纪虽大些了,但她是个天生尤物,还有许多人追求她。结果,她却嫁了个商人。”我笑道:“这就是老大嫁作商人妇了。”飞红笑道:“你好像为她惋惜吧?那错了!她发了很大的财,至少手上有一百万元。从此以后,要大享其福了。不过美中不足的,是这位商人胸无点墨,原来是在南京卖烧饼带开老虎灶的。只因为这位歌女的养母,当年在南京,常到这家老虎灶上去冲开水,和这位商人认得。到了后方,见他西装革履,甚至于汽车进出,又有了这来往。连这女也和他有说有笑,一个卖热水的人,对那红歌女,只好望望罢了。没想到谈起交情来,他受宠若惊,就献金五万元。”我道:“这人颇也爱国。”飞红笑道:“他非向国家献金,是向歌女献金。这歌女才知道他实在有钱,半由自愿,半由养母做主,就嫁了他,于今正在托人在南京四处买地皮呢。你们文人,提起笔来,什么都说得头头是道,就不如人家一个卖热水的,在后方抗战回来,人财两得。我这点故事,你拿去渲染一下,也不下于卖油郎独占花魁吧?”我道:“他是怎样发了财的?”飞红道:“那由于他一个把兄职业太好,是个汽车司机。这司机专由海口子贩货到后方去,一个人忙不转来,就教这个卖热水的帮忙。不到一年,他手上有了二三十万,脱离了那司机,改做水上的生意。把四川的山货,用木船装下去,回头又由木船装棉花上来,再过一年,家产就过百万了。”我笑着了摇摇头道:“这近乎神话。”飞红道:“神话不神话,不必研究,反正其人尚在。当然,这里面也有点机缘凑合。是他跑海口的时候,和一个在江口子上的跑外认识。他在海口上帮过那人的忙,所以那人在江口上免不了报答他一下,遇事给他一点便宜行事,所以人家发十倍的财,他也可以沾一半分光。”我想了一想,因道:“他发上了百万财,还是沾人家一半分光?”她笑道:“这个原因,我们在敌后的人哪里会晓得?”我笑道:“那么陶小姐的意思,以为我应该晓得。”飞红笑道:“你不晓得,我又有什么法子呢?”
我道:“后方的故事,还要我到此时此地来问你,这新闻记者,真是越做越回去了。再谈一个此地之事吧。”飞红又喝着咖啡,想了一想,笑着摇着头:“一部二十四史,从哪里说起,你必得给我一个题目。”我也不免伸手搔搔头发,想不出一个题目来。忽听得外面一阵欢笑声,便道:“有了。这些咖啡座上来的西装朋友,又是一副纸醉金迷的样子。他们新到,有什么桃色新闻没有?”飞红笑道:“这也可以理想得到的事,何必问他?我倒想起了一件事。就是我们这无灵魂之群的里面,也有有灵魂的,而这件事也很有趣。当伪组织在这里的时候,那些日本顾问最是了不得。他们一样逛夫子庙,抽鸦片烟,无论怎样腐烂了的嗜好,都试上一试,就是一层,不肯花钱。若是有那些汉奸出钱,玩得比中国人还起劲。最好是汉奸垫钱玩的时候,多少他能从中弄两文,就可以心满意足。世界上若比赛贪污,恐怕没有比日本人更胜一筹的了。”我笑着摇摇头道:“骂日本人我们是第一等,用不着再来对你的。”飞红笑道:“你莫忙,趣事在后面。一个日本顾问和一个歌女有来往,一切开销,都是汉奸的。日本人当他代付款的时候,他说,你有钱代我送歌女,不如把这钱直接送给我,我还领情多了。那人只好把钱送给他,而歌女那里,他还是照顾的,汉奸又照付了一份。这歌女见他无耻,写了一封匿名信骂他,信上有杀尽倭奴的话。那日本顾问,认得这歌女笔迹,要拿信为证,办这歌女反日的大罪。后来那歌女托许多人讲情,他才开出价钱来了,一个倭字,要赔偿一千元的侮辱费。”我笑道:“这颇妙。”飞红笑道:“颇妙吗?妙的还在后呢!这封信共有十九个倭字,假使每个字赔偿一千元的话,共要一万九千元。这无论一个当歌女的出不起这多钱,便是让那伪组织里的汉奸代出,他也觉得肉痛。再三和那日本顾问说情,才答应打个两折,每字两百元,无论如何不能少。算起来共是三千八百元。这钱倒不问是哪个出,那日本人要赚整数四千元,还差着两百元,有点美中不足,就自己信上添写了一句杀尽倭奴,共凑成两十个字,于是拿出信来,照倭字点数,共要四千元。这个调停两方的汉奸,却也说句天理良心话,他说文句旁边,所添的一句杀尽倭奴与原文笔迹不符,与日本人所写的汉字,倒有些相像。这个字的侮辱费两百元,不能代出。后来日本人说了实话,是他添的,他是要凑成四千元。凭他日本大国民自骂了一句倭奴,也值两百元。这么一说,连那歌女也觉得这日本人软得无法对付,只好共出了四千元。”我笑道:“这实在够得上写入一见哈哈笑,后来这歌女和日本人无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