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不吃天堂草 精彩片段:
第二十四章
贫困像冬日的寒雾一样,一直笼罩着小豆村。
小豆村无精打采地立在天底下。有一条大河从它身边流过。那水很清很清,但一年四季,那河总是寂寞的样子。它流着,不停地流着,仿佛千百年前就是这样流着的,而且千百年以后还可能这样流着。小豆村的日子,就像这空空如也的水,清而贫。无论是春天还是秋日,小豆村总是那样呈现在苍黄的天底下,或呈现在灿烂的阳光里:稀稀拉拉一些低矮的茅屋散落在河边上,几头猪在河边菜园里拱着泥土,几只羊拴在村后的树上啃着杂草,一两条很瘦很瘦的狗在村子里来回走着,草垛上或许会有一只秃尾巴的公鸡立着,向那些刨食的脏兮兮的母鸡们显示自己的雄风,几条破漏的半沉半浮的木船拴在河边的歪脖树上……小豆村毫无光彩。
明子对小豆村有许多记忆。比如对路的记忆——
村前有条路。这是小豆村通向世界的惟一途径。这是一条丑陋的路。它狭窄而弯曲,路两旁没有一棵树。说它是田埂更准确一点。一下雨,这条路就会立即变得泥泞不堪。那泥土极有黏性,像胶糖一样。如是穿鞋,就会把鞋粘住。因此,除了冬季,其他季节里碰到下雨,人们都把鞋脱了,光着脚板来走这条路。人们在这条路上滑着,把表层的烂泥蹂躏得很熟,不带一点疙瘩。那泥土里,总免不了含一些瓦砾和玻璃碎片,人们总有被划破脚的机会。因此,黑黑的泥土里,常常见到一些血滴。雨一停,风一吹,太阳一晒,这条路便很快干硬起来。于是,直到下一次大雨来临之前,这条路就一直坑坑洼洼的。那坑坑洼洼仿佛是永远的。晚间走路,常常扭了脚,或被绊倒,摔到路边的地里去。
比如对炊烟的记忆——
家家都有一个土灶。烟囱从房顶上冒出去,样子很古怪。这些灶与房子一起落成,都是一些老灶。一天三顿的烧煮,使烟囱严重堵塞。每逢生火做饭,烟不能畅通地从烟囱冒出,被憋在灶膛里,然后流动到屋子里,从门里,从窗子里流出。阴天时,柴禾潮湿,烟更浓,把屋里弄得雾蒙蒙的。那房顶是用芦苇盖的,天长日久,不及以前那么严密,有了许多漏隙,那烟便直接从屋顶上散发出去。远远地看,仿佛那房子是冬天里一个人长跑后摘掉了帽子,满头在散发热气。灶膛里的火都停了半天了,但房顶上的热气还要散发好一阵。屋子里,总有一股永恒的烟熏气味。
再比如对水码头的回忆——
小豆村没有一户人家有一个像样的水码头。由于贫困,这里的一切都是将就着的。水码头自然也就将就了。他们用锹挖了几道坎,通到水边去。一下雨,或者一涨水,那坎就松软了,并成斜坡,到河边提水洗菜,就变得很困难。一桶水从水边提到岸上,要十分的小心,一脚一脚的都要踩稳了,注意力不能有一点分散。即使如此,一桶水真的提到岸上时,也因为免不了的歪斜和趔趄,而只剩半桶了。常常看到这样的情景:一个小姑娘滑倒了,一边用双手抓住小树或一撮草根不让自己滑溜下去,一边用眼睛惊恐地看着滚到河里的水桶在朝河心漂去;一个男孩终于没有停止往下滑,连人带菜篮子跌到了水里……
正如紫薇的爸爸所说,小豆村那儿的人挺可怜的。
明子很小时就作为一份力量,加入了抵御穷困的行列。六岁时,他就开始背着用草绳结的大网包去田埂和河岸边挖猪草,天很黑了才回家。秋天收庄稼,稻把儿要用船运到打谷场下。在将稻把儿从船上往打谷场上扔时,免不了要掉许多稻粒到水里。明子就抓一只特制的簸箕潜到水底,然后用双手连泥带稻粒划拉到簸箕里,再冒出水面。那样子很像鸭子在水边用嘴淘食。那时,明子才十岁。长到十一二岁时,家里更把他看成一份力量了。春节来临时,许多种荸荠的人家要从水田里把荸荠刨出来过年。明子就和许多大小差不多的孩子站在田埂上等着,主人只要说声“不要了”,他们就会“嗷嗷”叫着,纷纷跳进水田里。明子提着一只竹篮,把裤管卷得高高的,用两只脚在泥里很快地踩着,寻觅着主人刨剩下的荸荠。十只脚趾头极敏感,能在淤泥里极快地感应到荸荠,并能灵巧地将其夹住提出淤泥。踩不多一会儿,腿和脚就会被冻得生疼,像无数的针刺戳着。实在坚持不住时,就爬上田埂,猛烈地跳一阵,跳热了身子再下去。如果觉得荸荠多,能踩到一轮寒月挂到天上……
饥饿使人变得很馋。明子就特别的馋。春天下雨时,明子仰起脸来,伸出舌头,去接住几滴雨珠来尝一尝。夏天,他常在河边上转悠,把那些玉样的小虾捉住放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秋天,他划只船到芦苇滩上去,找出一窝一窝野鸭蛋来煮了吃。冬天里能吃的东西极少,他只能等到天黑,然后用电筒去人家檐下寻找钻在窝里的麻雀。一旦找到,就将电筒熄灭,然后在黑暗里伸出手去,将麻雀突然捉住。捉住四五只,他就会迫不及待地跑回家,让妈妈将它们用油炸了。
贫困使小豆村的人的脸色变得毫无光泽,并且失去应有的生动。人们的嘴唇不是发白就是发乌,很难见到那种鲜活红润的嘴唇。生活的重压和营养不良,使人的骨架不能充分地长开,偶尔有长开的,但终因没有足够的养料和休息,而仅仅剩了一副骨架,反而更见瘦弱和无力。人上了五十岁,就开始收缩身体。到了寒冬,便收缩得更厉害。这里的人,脸相远远超出了实际年龄,而那些粗糙、短粗和僵硬的手,更是把人的年龄加大了。一些人显示了麻木,一些人则整天忧心忡忡,还有一些人则整天满腹心思的样子。但眼神是一致的:淡漠和忧郁。
小豆村的人不大被人瞧得起。离村子五百米,铺了一条公路,并通了汽车。那汽车站一路撒过去,但就没有小豆村一站。
小豆村的人有一种压抑。这压抑从老人的心里传到了孩子心里。他们在心里积压着一种对这个世界的怨恨。他们对自己的处境虽然看上去已无动于衷,但心底深处却埋藏着不安和不服。他们在一天的许多辰光,都会突然想到要推翻这个现实。他们的这一意识并不明确,但却没有死亡。总有一天,他们要挣扎出这个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