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医生在吗 精彩片段:
第十三章
没有考虑出头绪来。
旅行?旅行恐怕也不帮什么忙。再说旅行既需要钱又需要时间。我两样都没有。
是吗?我吃了安眠药,只睡了半小时。
还好。看着你这样永不吃惊的面孔,镇定了我。耶稣基督那双毫无惊讶的眼睛,什么被做过的事和将要做的,什么不堪入耳和不堪入目的,都不使他吃惊,都允许存在。你,也这样;勾引也罢性虐待也罢,不过就这么几桩事情了,都跳不出你的意料。你,我不时感到稍欠实体感。你不是完全具体的,犹如一切圣像。
知道。是你们的职业道德和职业训练。
你认为还有必要再赤裸些吗?再除去些忸怩吗?
对我母亲?我不记得我彻底敞开过,精神,肉体,都没有彻底裸露过,从十一岁的暑假之后。我记得我向你讲过,她的连夜审问。
让我们来看看,已到了哪里。已经离了婚,已有了媒人。我母亲一向不难看,偶尔的,只要她愿意,还可以是好看的,她要我每星期至少回去吃三顿晚饭,另外三顿可以在我父亲那儿吃。她总是边烧菜边问我爸爸的事:胃没有出血吧?是照医生说的一日五餐吧?听没听她话向贺一骑罢工?她很少问爸爸新夫人的长短。但她在暗中同她竞赛:把爸爸最爱吃的几个菜,反复雕琢,越烧越妙。然后大着嗓门叫我“吃啊吃啊”。我知道她如此粗起嗓门粗起举动是另一种哭法。她眼底下心底下都是泪,却不再落了。她有时也明白一会儿,说:要是我不在贺一骑和他中间插一杠子,恐怕也不至于让他最后下决心离开我的。
我说:白骨精也不对,知道爸爸是有家有老婆的,天天往讲习班跑,妈你反正解放了,剩下的让白骨精去操心,收拾残局。
她大喊大叫地让我“吃呀”,我知道我得吃足我爸爸那份。得吃到我倒胃口。但这不顾死活的吃是对她那份未尽的情分的抚恤。我知道她最大安慰是听我不经意地谈我爸爸新夫人如何笨手笨脚地切生姜,切进去半片指甲。我对她讲,我爸爸和新夫人大吵一架,为了贺一骑办的黄山笔会。我妈妈听说我爸爸谢绝做第一贵宾去参加,而新夫人认为他不近情理,两人闷声闷气吵得不可开交,以至一个赤足离家出走,另一个赤足去追。我妈妈几乎是幸福地听着。我只要想要她幸福,就夸大我爸爸和新夫人的龃龉。她甚至会焕发出小姑娘的容光,低低叹道:再来一次“文革”就好了,他再给关起来,看谁把每月供给的五个鸡蛋腌起来,一个不舍得吃,一次次坐长途汽车牛车马车,把腌蛋给他送去,看谁能给他送四年腌蛋,连独轮车都坐过。
我这才知道我妈妈的“孟姜女”演了那些年,现在也未必停止了。
她说:等着瞧,看他再倒霉挨整谁也不理的时候,谁会真心等他。
似乎她还会有个开始:同我爸爸的恋爱、结婚、生女儿都还有待于开始。只要任何大祸降临到我爸爸头上。一旦社会或某种政治势力开始不公正,开始伤及我爸爸,她的浪漫史便又会有一次机会,她的青春韶华会再来一个全新的开始。她不是失去我爸爸了,只不过在等待一切再轮回来,一切都没开始而注定朝“开始”靠近。我这次真正看到我妈妈精神和肉体中永远存在的那个少女。那个初见我爸爸,在书中夹着“我要嫁给你”字条的少女。
以那个少女的痴痴口气,她讲起她最近一次偷偷见了我爸爸一面。不是那个“偷偷”,是不惊动他,偷偷从杂志摊的书报架后面,半猫着腰去瞅他。完全是少女自己娱乐自己的躲猫猫。她撅着已松坠因而大而失形的臀部,眼睛从杂志砌成的墙缝瞄准着我爸爸和新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