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漫长 精彩片段:
第二十章
儿子取名闹闹,刚生下来时粉红一团,湿淋淋的,柔弱可怜,很难让人联想到生命的尊严,族类的繁衍,事业的承继等等博大精深的问题,倒是会让人毫无道理地生出羞惭感来。这感觉挺怪,事过几十年后司徒效达还弄不明白他为啥要羞惭?是因为在那粉红的一团上窥见了和自己相关的生命秘密,觉得不好意思?还是当时就看出了这小生命未来命运的不祥?
粉红的一团很响亮地哭,司徒效达从这固执而响亮的哭声中认识了儿子。儿子是在半夜里出生的,为了迎候儿子的出生,他披着件军大衣在华东军政大学医院守候了整整7小时。在那7小时里,他焦虑不安地在医院走廊里来回踱步,还平生头一回抽了烟。当产房里传来了儿子的第一声啼哭,他冲进产房,看到一个年轻的护士倒提着儿子,在儿子屁股上轻轻拍打。
羞惭感正是在那时产生的,护士把粉红的一团捧过来给司徒效达看,并向他道喜时,他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说出来,甚至没敢正眼去看护士。世界在那时刻一下子变得很靠不住,什么都像幻觉,就连眼前粉红的一团也像幻觉。许多年后——好像是1964年,当司徒效达从劳改农场出来,到郊区运输队拉板车时,曾和坐在板车上的儿子说过,当时的一切真像做梦,他根本没想到这一团对他和方碧薇意味着什么。
1964年的儿子已不再是粉红的一团了,儿子13岁了,生了个大大的头,和一副长长的身子,上小学六年级,站起来脑袋已超过司徒效达的肩头。司徒效达拉板车,每天从城外把建筑用的黄沙、石子一趟趟往城里拖,儿子放学后就在东关路口迎他,用一根麻绳帮他拉车。
那是司徒效达和儿子一起度过的最美好的日子。13岁的儿子在默默无言中过早知道了人生和人世的艰难,在从粉红的一团向疯子过渡的过程中,呈现出了为人子者的全部善良和美好的天性。
那一个个夏夜和秋夜是值得司徒效达永远记住的。
记忆中的夜空中总有那么多星星,总有那么多好看的月亮,还有许许吹拂的风和随风飘旋的枯叶。他和儿子并肩拉着车,把汗水和希冀洒满铺着细砂石的路面。工作是计件的,拉一车料给一张工票,月底凭工票结帐,不分白天黑夜地干,一月可以挣到一百多——那时的一百多可是个大数目呢。他和儿子往往就在夜晚的星空下,很开心地算帐,算这月能挣多少,下月能挣多少,钱够不够3口人吃饭,外带给方碧薇治病补充营养——那时方碧薇患肺结核正住着院——还有,啥时才能存够156块钱买辆“永久”自行车。
正是在星空下答应给儿子买自行车的。也是在星空下辅导儿子完成六年级大部分功课的。如果记忆没欺骗他的话,自行车好像是作为对儿子六年级好成绩的奖赏答应的。答应以后,儿子真兴奋,脸都涨红了,很激动地说,他要马上把车子学会,等妈妈出院,他就能骑车子去接妈妈了。
然而,自行车在以后的两年一直没买成,不是没钱,而是买不到。1966年,当自行车真的买来时,儿子却把它砸了,是用一把劈木材的斧子砸的。儿子不但砸了那辆车子,也砸碎了司徒效达和方碧薇的心……
司徒效达常想,如果生命的脚步可以在人生的某段路程上多停一会儿该多好,那么,为了1964年任何一个和儿子共同度过的夜晚,他都愿付出10年的生命代价。
在那些夜晚,儿子不是走在他的身边,便是坐在他的车上。他和儿子讲他们那代人的人生故事:关于他自己,关于方碧薇,关于他和方碧薇共同拥有的缅甸,共同拥有的军政大学,儿子入迷地听着,许多路途就在这述说与倾听中被远远抛到身后。
有时候,他和儿子还会停下来,在路边的河沟里捉鱼,捉青蛙,用一片浸着苦涩的欢笑声驱走白日一天的劳累……
儿子那时真懂事,还一次次拉过他。儿子知道他累,知道他心里苦,就让他躺在满是沙石渣的车上,把自己的衣服披在他身上,要他睡一会儿,再睡一会儿。
儿子拉着车在黑漆漆的路上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