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的战争 精彩片段:
第十二章 曲眉仙郭(一)
第一节
驻藏大臣文硕回到拉萨后大病一场。按过去的成例,随来的汉医要是开药无效,便会请布达拉宫的藏医来诊治。驻藏大臣官邸派人去布达拉宫请了,但是藏医没有来,只让去请的人带回来了一丸藏药,上面竟标着“孔雀丹”几个汉字。孔雀和乌鸦喜食有毒的食物,孔雀丹便是毒药的雅称。不知是藏医的自作主张,还是奉了谁的命令。文硕拿着药看了看,毫不犹豫地一口吞了下去。他没有被毒死,拉了几天肚子就把毒拉没了,显然是微毒。文硕知道,西藏人通过这样的方式表达了他们的情绪:去死吧,你活着就是动物。
没有人理睬他。摄政王迪牧知道他回来了,也知道他病了,自己不去也不派人去探望他。不仅如此,还把原本打算送给他的七品俗官汉餐大厨师和五品僧官藏餐大厨师调回了丹吉林,也让人通知漂亮能干的雪村姑娘赶快回到雪村去。雪村姑娘似乎不忍离去,拖延了几天,最后还是被她阿妈带走了。她阿妈来到官邸,拉起正在给文硕喂药的女儿,没好气地说:“是麻风病人就应该扔到火中,是窃贼暴徒就应该赶进山里,你不能舍不得离开,舍不得离开你自己也会成为麻风病人。”雪村姑娘走了。再也没有一个西藏人到这里来。驻藏大臣官邸一片冷清寂寥。
但冷寂很快被打破。来了一群西藏人,他们沿着驻藏大臣官邸转了一圈,就在四围的墙上贴满了一坨一坨的牛粪。墙上贴牛粪,是为了晒干后烧火,在西藏的山乡牧野随处可见,然而在拉萨,在官府衙门的墙上,这样的举动就明显是羞辱轻贱了。况且贴上去的牛粪是组成藏文字的,是一句挖苦驻藏大臣的西藏格言:老狗舔食颚上的鲜血,还以为在饱尝牛骨头的美味。从内地跟随文硕来西藏的清兵侍卫呵斥那些贴牛粪的人,惊动了文硕。文硕问起来,知道后说:“不用管了,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是有罪的,把牛粪糊到脸上身上都不为过。”
拉萨上下僧俗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藏印条约》的内容,也知道是驻藏大臣文硕的签字画押,便把所有对洋魔的恨之无奈和对朝廷的怨之无奈都强加给了文硕,好像文硕即是洋魔,洋魔即是文硕;文硕即是朝廷,朝廷即是文硕。
就在西藏人的怨恨之中,病渐渐好了,寂寞的驻藏大臣先在官邸院子里走动着,几天后便走到街上去了。十五个清兵侍卫跟着他,四个轿夫抬着空轿也跟着他,但是他执意不上轿。他先往布达拉宫方向走,到了跟前又拐回来,走向大昭寺。这时他发现许多西藏人跟上了他,不停地朝他擤鼻涕、吐唾沫。清兵侍卫生怕发生意外,请他赶紧上轿。他拒绝了,厉声对贴身保护他的侍卫说:“请你们让开,不要挡住西藏人的唾沫。”然后大步走去,迈进了大昭寺。他似乎想进去拜佛,或者想去文殊大殿会见摄政王迪牧,但立刻被几个喇嘛拦住了:“大人不能来这里。”
文硕愣了一下,缓步退出,就见一群乞丐从八廓街两侧冲过来,你拥我挤地把他和清兵侍卫隔开了。有个蓬头垢面的老乞丐诡笑着问:“大人,你吃过西藏的糌粑、喝过西藏的酥油茶吗?”文硕点点头。老乞丐突然敛尽笑容说:“吃过喝过,为什么还要出卖西藏?猫头鹰信用乌鸦做大臣,结果败坏了自己的名声。”另一个更肮脏的乞丐一把揪住文硕说:“不报答别人的恩情,最终吃亏的是自己,想加害于人的险恶者,往往自己先遭报应。”乞丐们又推又搡。又有人说:“多少年了,都是我们西藏的佛保佑着朝廷,不讲良心的朝廷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们?”他们七手八脚地撕扯着文硕,文硕的官服被撕掉了,转眼披在一个乞丐身上。老乞丐一把摘下他的官帽,扣到另一个乞丐头上。那乞丐玷污了自己似的赶紧拿下,扔到地上,一阵乱踩。
十五个清兵侍卫和四个轿夫拼命往这边挤,乞丐潮水一般堵挡着他们。已经打起来了。文硕知道这时候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凌辱、受伤都是次要的,群殴中打死他和所有随从都有可能。他想分开众人躲进大昭寺,却被一股更大的力量推到了乞丐的中间。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就见一个女人锐叫着从乞丐后面冲了过来。没有人能够挡住她,她似乎力大无穷,似乎有神奇的法力,在密不透风的乞丐堆里游刃有余地豁开了一条通道,这通道直达驻藏大臣文硕。她跑过来,抓住一个正在拳打文硕的乞丐,把他推倒在地,又朝着正在怂恿大家打死文硕的老乞丐打了一个耳光。老乞丐的脸顿时花了。然后她踢向了一个正准备朝文硕扔石头的乞丐,那乞丐吓得惊叫一声,失手把石头砸在了自己脚上,疼得他蹲在地上哎哟哎哟直叫唤。
文硕愣了:雪村姑娘?你怎么敢这样?西藏人饶不了你。
但雪村姑娘之所以敢这样做,好像并不是靠着她的胆量,而是靠了她对自己同胞的认识。她声嘶力竭地喊起来:“你们要干什么?他是我的男人,做了我的男人他就是西藏人。”然后她使劲拍着自己的肚子,“孩子,我的孩子,他的孩子,已经跳跳的有了。”她撕住文硕号啕大哭,“你们为什么要打死我的男人?”
雪村姑娘这么一说一哭,似乎就够了,一切都可以原谅了。
老乞丐赶紧说:“没有打死,姑娘,我们没有打死他。”
又有乞丐从地上捡起驻藏大臣的官帽,塞到了雪村姑娘怀里。另一个乞丐手忙脚乱地脱下官服,穿回到文硕身上。
“走喽,走喽。”老乞丐吆喝着。乞丐们做错了事情似的纷纷逃离此地,不时地回身投来歉疚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