娩世 精彩片段:
第八章 1947年——刘宗祥 陆小山 张腊狗
五月的风,没有多少暑气,还是浑身春的情绪,在刘园姗姗地徘徊。
刘园的花草树木,被风恋恋地揉抚了一遍又一遍,那些绿叶,绿得饱胀了,那绿,似乎要从叶脉里漫出来;栀子花如村姑素面,芭蕉如少妇浓妆,嘤嘤嗡嗡的,是蜜蜂们忙碌中的吟唱。
“哎呀,好个五月呀!好个五月的刘园呀!古人说的红肥绿瘦,大概不是说的五月罢!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跟眼前的景致倒是很般配的。”冯子高还是当年那般清癯,腰背仍直挺,也不蓄须髯,看不出是古稀已过的老翁。只是脸上的肉更少了,仿佛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存心要把肉身多余的部分都去掉,“宗祥老弟呀,我看您家的脸色不是蛮好哇,么样噢,有么忧心的事?”
冯子高来,吴秀秀看天气实在是好,就亲自在浮碧轩外头那几棵枇杷树下,放了一张杌子,吴安赶忙搬来三张木榻,槐姑紧着安排茶水点心。
“放两张木榻就行了,我不要,我要引孙子玩。嗯,好,这里咧,太阳晒不到,鸟语花香都听得到看得到。”吴秀秀在刘宗祥脸上盯了一阵,想说点什么,又转了过去,朝身子已显沉重的小月瞄了一眼,“小月呀,你去歇着,伢让我来引。哎呀,你都快生的人了,这伢咧,正是喜欢颠哪跑的时候,你么样招呼得住咧。过来呀,璜璜诶,我的肉哎,到太这里来。”
血缘传承,隔代亲,此言不虚,在我大中华,南北都一样。只是在隔代的称呼上,略有些不同。北方称谓中的外公(姥爷)外婆(姥姥),汉口称家家、家公爹爹,北方称爷爷奶奶,汉口称爹爹、太。别的也还罢了,这“太”之于“奶奶”,南北真还不好“接轨”。
吴秀秀晓得,刘家好多辈人丁不旺,几代单传。就是自己跟了刘宗祥,也就只生了刘汉柏一个。所以,看着儿媳妇吴小月又快临产了,心里既高兴又紧张:要是再生个儿子就好了噢!
“还好哇!冇得么让我惦记的事呀!不过咧,我不能跟老兄比呀!看看您家,童颜鹤发,真仙健哪!我这心脏噢,也是老毛病了。这病咧,也有一条好,走的时候,快,也舒服,免得困床恋铺,死人磨活人。我这里有样东西,尚需请您家帮着斟酌斟酌。”
看吴秀秀不在跟前了,刘宗祥从荷包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冯子高。近来,刘宗祥的确有些烦心事:模范住宅区的房租基本收不上来。据说,那里的住户总是扯皮打架,大半年来,几乎没有平静过一天,别说收租金、实现旧房改造的计划,就是一般的安宁也不可得。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刘宗祥先以为吴安办事不老道,就把吴诚从祥记商行暂时调出来,嘱咐他外松内紧,先了解情况,尽量不要张扬。毕竟,这关系到地皮大王的声誉!做了一辈子地皮生意,造了大半个汉口的房子,到老来,落得个房主跟住户发生冲突,几冇得面子!今天,是冯子高来,刘宗祥才显得轻松一些。
“老弟,您家这是何苦!何至于……这样?”冯子高看到的,是一纸遗嘱,且刘宗祥已经在上面签了名。
“噢,子高兄,您家是中西合璧,读的书多,难道忘了未雨绸缪么?生老病死,也是自然之事,大限来时,哪个又挡得住?还请老兄当个证人。”
“说得也是。难得老弟豁达如此!嗯,我看哪,人都把老弟当生意人,我看老弟呀,是生意人加性情中人。嗯,看这些条款,刘园,模范住宅区的房产,留给秀秀;祥记商行资本一半给汉柏,另一半资金和整个门面给吴诚,祥记商行二楼以上房产产权,归属芦花;吴诚和他母亲一起生活,吴诚负责其母芦花的生活赡养;祥记另一处经营土产的门面,给吴安夫妇;柏泉的房产田产,一半给吴汉生,由祁小莲代管,一半留给吴秀秀;噢,还有刘公馆,刘公馆留给钟毓英和钟小梅;刘汉柏所得祥记商行那一半资金的利息,作为刘公馆主人的生活费,由金诚银行建立账户,逐年划拨……噢,宗祥老弟呀,细心人哪,有情义人呀。”
冯子高细细地阅读这份遗嘱,没有感觉到沉重,倒是觉得轻松了许多:这人哪,一旦真的不为名利所累,可能都会轻松的罢?
一颗早熟的枇杷,熬不住季节了,噗的一声钝响,很不经意的掉了下来。一只路过的蚂蚁,被枇杷沉重的坠落震懵了。好一会儿,它醒过来,抬起触须,四下里探了探,发觉香味来自刚才发生的灾难之处,就小心翼翼地爬了过去,反复地嗅了嗅,又亲自尝了尝,确认这是既香且甜的美味之后,就把脚肢在甜蜜的枇杷浆汁上沾了沾,以便沿途留下记号,才急颠颠地回巢穴报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