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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三钗·2011版_第十四章

严歌苓
当代小说
总共19章(已完结

金陵十三钗·2011版 精彩片段:

第十四章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日的清晨六点,两位神父带领十三个女学生为死去的三个军人和陈乔治送别。女孩们用低哑的声音哼唱着《安魂曲》。我十三岁的姨妈书娟站在最前面。日本兵离去后,她们就用白色宣纸做了几十朵茶花。现在一个简陋的花环被放在四具尸体前面。刚才女孩们抬着花环来到教堂大厅时,玉墨带着红菱等人已在堂内,她们忙了几小时,替死者净身更衣,还用剃刀帮他们刮了脸。戴少校的头和身体已归为一体,玉墨把自己一条细羊毛围脖包扎了他脖子的断裂处。她们见女孩们来了,都以长长的凝视和她们打个招唿。

只有书娟的目光匆匆错开去。她心里还在怨恨,在想,世上不值钱不高贵的生命都耐活得很,比如眼前这群卖笑女人,而高贵者如戴少校,都是命定早亡,并死得这般惨烈。

她看妓女们全穿着素色衣服,脸色也是白里透青,不施粉黛的缘故。赵玉墨穿一袭黑丝绒旗袍,守寡似的。她的行头倒不少,服丧的行头都带来了。书娟很想剜她一眼,又懒得了。妓女们在鬓角戴一朵白绒线小花,是拆掉一件白绒线衣做的。

英格曼神父穿着他最隆重的一套服饰,因长久不穿而被虫蛀得大洞小眼。他一头银白色的头发梳向脑后,戴着沉重教帽,杵着沉重的教杖走上讲台。

葬礼一开始,书娟就流下眼泪。我姨妈孟书娟是个不爱流泪的人,她那天流泪连她自己也很意外。她向我多次讲述过这三个中国战士的死亡,讲述这次葬礼,总是讲:“我不知到底哭什么,哭得那么痛。”老了后书娟成了大文豪,可以把一点感觉分析来分析去,分析出一大堆文字。她分析她当时流泪是因为她对人这东西彻底放弃了希望:人怎么没事就要弄出一场战争来打打呢?打不了几天人就不是人了,就退化成动物了。而动物也不吃自己的同类呀。这样的忍受、躲避、担惊受怕,她一眼看不到头。站在女伴中低声哼唱着《安魂曲》的书娟,眼睛泪光闪闪,看着讲坛下的四具遗体。

她从头到尾见证了他们被屠杀的过程。人的残忍真是没有极限,没有止境。天下是没有公理的,否则一群人怎么跑到别人的国家如此撒野?把别人国家的人如此欺负?她哭还因为自己国家的人就这样软弱,从来都是受人欺负。书娟哭得那个痛啊,把冲天冤屈都要哭出来。

早晨七点,他们把死者安葬在教堂墓园中。

英格曼神父换上便于走路的胶皮底鞋,去安全区报告昨夜发生的事件,顺便想打听一下,能否找到交通工具把十几个女学生偷偷送出南京。哪怕能有一辆车,把女孩子们安全运送到拉比先生家里,或者让她们在罗宾逊医生住处挤一挤都行。只要有一两名安全区委员会的委员跟随车子,保障从教堂到拉比先生或罗宾逊医生的宅子五公里路程上不被日军截获。发生了昨夜的事件,英格曼神父认为教堂不但不安全,而且似乎被日军盯上了。他觉得日军在搜查阁楼之后,一定会怀疑那些女学生们没有离开,从而怀疑法比给他们的解释:在南京陷落前,所有女学生都被家长带走了。英格曼神父甚至恐惧地想到,日本兵连女孩们的气味都能闻出来。他记起昨夜,似乎听到一个女孩失声叫喊了一声。但愿那是错觉,是紧张到神经质的地步发生的幻听。

就在英格曼神父分析自己是否发生过刹那的听觉迷乱时,隔着半个地狱般的南京城,那位日本少佐也在想他昨夜听到的一声柔嫩叫喊是怎么回事。

当然,我这样写少佐当然是武断的,凭空想象的。不过根据他这天下午就要付诸的行动,我觉得我对少佐的心理揣摩还是有些依据。在那个年轻的教堂厨师被子弹打中倒地,少佐听见了一声少女的叫喊。很年轻的声音,乳臭未干。接下去少佐听了搜索阁楼的士兵的报告,说阁楼是个集体闺房。离开教堂后,他把那声叫喊和十几个铺位、十几套黑色水手礼服裙联想起来,怀疑那十几个女孩子就藏在教堂里。少佐想象十几个穿着黑呢子水手裙的少女,她们皮肤在手掌上留下的手感一定就像昂贵的鲜河豚在嘴唇和舌头上留下的口感,值得为之死。他肉体深处被吊起的馋欲使他大受煎熬。少佐和大部分日本男人一样,有着病态的娈童癖,对女童和年轻女子之间的女性怀有古老的、罪恶的慕恋。少佐把那声似有若无的叫喊想成她奉出初夜的叫喊,越想越迷醉。那声叫喊是整个血腥事件中的一朵玫瑰。假如这病态、罪恶的情操有万分之一是美妙的,假如没有战争,这万分之一的美妙会是男人心底那永不得抒发的黑暗诗意。但战争使它不同了,那病态诗意在少佐和他的男同胞身心内立刻化为施虐的渴望。作为战胜者,若不去占有敌国女人,就不算完全的战胜,而占有敌国女人最重要的是占有敌国女性中最美的成分——那些少女们。所以少佐要完成他最后的占领,占有敌国少女,占有她们的初夜。

我想少佐大概花费了大半天工夫才寻找到那盆圣诞红。他打算带着圣诞礼物,带着花,以另一种姿态去按响威尔逊教堂的门铃,有了一盆圣诞红,他就不再是昨夜那个执行军务不得已当了屠夫的占领军官了。

先让英格曼神父去和安全区领导们商讨如何把女学生们偷运出教堂的乏味枯燥的细节吧。也让少佐去上天入地地寻找他认为下午行动必不可缺的圣诞红吧。我还要回到教堂墓园,这是早上七点一刻左右,英格曼神父刚刚出门。

秦淮河的女人们和女孩们都离开了,只有玉墨一人还站在戴涛的墓前。

法比回过头,调整一下胳膊上的绷带说:“走吧,像要下雨了。”

作品简介:

《金陵十三钗》不是一个有关“特殊女人”卖淫的故事,它发生的背景是在1937年12月12日,地点是在南京,这一天守城的中国军队全线崩溃和撤退,第二天,也就是1937年的12月13日,像野兽一样的日军就占领了南京,从此开始了没日没夜的对中国人民的大屠杀、大奸淫、大劫掠,惨绝人寰的一幕幕从此深刻地烙印在中国人乃至爱好和平的世界人民的心里。作者借姨妈书娟的眼睛感受了这场屠杀、这场浩劫血腥残暴黑暗的事实,讲述了一个“特殊女人”的故事,也就是《金陵十三钗》那令人心酸、可憎可悯而又令人感动的英勇献身的故事。

故事一开头,就见到“血”,虽然这个“血”是来自“我姨妈”书娟才十四岁“初潮”刚来的身体,但也暗示出残酷的战争和大屠杀所带来的血腥已经弥漫在这一座古老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了。“我姨妈”书娟是寄学在金陵城中一座名叫圣玛丽?美国天主教堂里的一位学生,这时的美国处在中立国位置,所以美国的教堂自然成了避难所,12月12日这天清晨,神圣庄严的圣玛丽教堂后院的墙头上冒出了几个打扮俗艳的女人,她们恳请英格曼神父收留,基于人道主义立场,神父通过艰难的决定,最终收留了她们。她们是来自秦淮河畔青楼堂子间的女人,也就是在清纯的书娟眼里的“特殊女人”,这群人中还有一位令“我姨妈”书娟切齿仇恨的后来成为“金陵十三钗”中主角的玉墨。玉墨是“我姨妈”父亲的相好,正是因为她的介入,使得父母决计远涉重洋到美国,而将“我姨妈”留在了国内;正是因为玉墨,书娟远离父母,不得不独自经历这场人间残酷血腥的大浩劫。被收留的这群“特殊女人”,起初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她们并不知道发生在教堂外那血淋淋的一幕幕,只是从神父们偶尔的言语流露中约略知道外面正进行着血腥的屠杀,虽然成千成万的中国人被杀、被活埋,女人的被强奸、被剖腹……但她们只是约略感觉到这事的邪恶,而并没有感觉到切肤的痛楚,只有当同伴十五岁的豆蔻有一天为了要拿到一把琵琶演奏给一位从死人堆里爬出的军人王浦生而离开了教堂之后,所经受绝无人性的日军残酷轮奸、折磨而变成精神错乱之时,她们才知?这场战争的残酷已经不是跟她们没有一点关系,而是随时都会发生的。从这个时刻开始,她们恢复了人性中最善良圣洁的一面,她们尽心照顾已经放下武器到教堂避难的伤残的中国军人,与院内四十几位女学生也达到某种程度的和解。

但中立的美国圣玛丽教堂终究不是避难的天堂,在毫无人性,不遵守任何规则的日军眼里,只要他们想要,就没有进不去的地方,圣玛丽教堂终于在12月20日的晚上被日军侵入了,他们搜查避难在教堂中的中国军人,并最终将伤残的中国军人全部用刺刀枪杀,躲在暗处的女生书娟、窑姐玉墨等不觉痛哭失声。第二天清晨,她们一起为这五位被英勇献身的中国军人唱起了安魂曲……

唱诗班女学生童稚圣洁的声音在南京城夜空中穿越回荡,它充满着诱惑,使日军邪恶淫荡的魔爪再一次伸进了教堂。12月24日下午,一名日军大佐率领着一群日军即使在英格曼神父强烈的抵制下,还是强行闯入了这块避难之所,他们以庆祝圣诞名义,要唱诗班女生到军营为他们献唱。这是一个陷阱,一个邪恶血腥的陷阱,在这无可退避的时刻,以玉墨为首的一群“特殊女人”挺身而出,她们一共十三位,这就是标题所说的“金陵十三钗”,借着夜幕掩护,每个人都以必死之心,身揣暗器,成功地替?尚在稚龄中的女生,而跟随日军前去。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它留给了我们一个想象空间,这群“特殊女人”的结局如何?

作者用精细的语言为我们叙述了一个发生在南京1937年12月12日至24日间的故事。故事虽然不长,也不是正面写南京大屠杀的场景,但从侧面,将日军凶暴残酷野兽般的本性刻画无遗,同时将中国军人怯弱而英勇的一面也刻画得淋漓尽致,更值得提起的是对“特殊女人”的描写、叙述,是真实的,也是生动的,成功的,正是血的洗礼使这群“特殊女人”完成了由丑陋耻辱到圣洁善良人性的蜕变。

在《金陵十三钗》这部作品中,你肯定能感受到这个梦魇一般的现境虽然血腥、残酷,却是英烈、凄美的。

作者:严歌苓

标签:严歌苓金陵十三钗南京大屠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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