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老太 精彩片段:
梆子声声里
历时半年之久的“四清”运动即将结束的时候,梆子老太当上了梆子井大队新成立的贫农下中农协会主任。
驻梆子井大队“四清”工作队队长把这一决定解释得合情入理:“盼人穷”属于什么性质的矛盾呢?如果拿黄桂英同志在运动中揭露的两件大案(暴发户胡振汉和写反动文章的胡学文) 来看, 那正好是她阶级觉悟高的铁一般的例证,这样的 “盼人穷”,好得很!
梆子老太不是蓄意谋政谋权的阴谋家,只是在工作队队长“扎根串连”来到她家访贫问苦的时候,征询她对梆子井村现任的两位主要领导人胡长海和胡振武的意见的时候,她说她在梆子井村受欺压,受孤立,无意间说出了胡振汉在河滩种红苕而后盖新瓦房的事,又说出胡学文妈妈寻上门来骂她的事,工作队队长严肃地听着,在本本上记着……胡振汉在国家困难时期高价销售红苕,是新生的暴发户,新盖的瓦房予以没收,改作青年俱乐部了。胡学文的文章经过剖析,是攻击性质的毒草,建议县教育局处理,因为胡学文的行政关系属于教育系统。平心而论,梆子老太当初躲在榆树下,记下了胡振汉夫妻从河滩收获回来的四十一车红苕的数字,并非为后来进行的“四清”运动准备材料,她当初仅仅出于某种过分的好奇心,想得知胡振汉夫妻的家底机密。想不到,“四清”工作队队长正需要这样的人证和物证……
梆子井村的贫农下中农接受了这样的决定,选举会上一律给梆子老太举起了拳头。人人心里明白,工作队队员们口口声声说:“要依靠贫下中农”,实际呢?事事处处贫下中农得顺着工作队说话;要不,小心挨挫!
作为这件本来难于接受的事实的基础,前任梆子井大队队长胡振武戴上地主分子帽子了,天天早晨在街巷里扫街道哩!这样意料不到的事变成实实在在的事实,那么梆子老太荣任贫协主任,就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了。一切无须追究它的合法性和合理性。意想不到的事太多了,整个中国正进入一个几乎天天都在发生使人意料不及的奇怪事情的时期。
与梆子老太荣任贫协主任这件事相映成趣的是,“四清”工作队队长自己顷刻之间垮台了!
宣布梆子井大队各级各部门新的领导人名单的社员大会正在进行,工作队队长刚宣布了贫协主任黄桂英的名字,一辆大卡车从村西大路上开进村子,一直驶进街心十字的会场。车上跳下十几个男女,一律的黄军装,一律的红袖筒,不由分说,把工作队队长扭胳膊拽腿地架抬起来,扔到汽车车厢里去了。梆子并村正在开会的男女社员吓呆了,这位三句话不离“革命”的老同志,怎么一下子……梆子老太也吓得脸黄如蜡,双腿颤抖。
“这是我们单位的‘走资派’!‘三反分子’!”一个中年人站在汽车上,向惊惊吓吓的梆子井社员宣布说,“欢迎贫下中农和我们一起造反……”
汽车卷起滚滚尘烟,开出村去了。
现在,谁也说不清工作队队长宣布的干部人选还算不算数儿?梆子老太一次也没有行使贫协主任的职责,梆子井村也已被派性斗争搅得混沌一片了。
在激烈的口号和怕人的枪声中,梆子井村老成胆小的庄稼人缩在炕头上,度过了解放十八年来第一个兵荒马乱的春节。农历大年除夕的夜里,梆子井村背后的南源上枪声彻夜不息。两大派交战,枪声代替了鞭炮,家家关着门,提心吊胆地捏着饺子……老干部被“四清”工作队打垮了,新班子在武斗中自动解散了,麦子没有施肥,也没有冬灌、夏收收什么呢?日子怎么过呢?谷雨节气已经过了……
两名年轻的解放军战士来到梆子井,采取强硬的又是应急的措施,不管两派组织怎样表白自己如何敢于革命和造反,都得接受梆子老太的领导,在农村,贫下中农是领导一切的。两派各出两名代表,组成五人临时领导小组,贫协主任黄桂英任组长。
一枚刻着梆子井革命领导小组字样的印章,由解放军战士郑重地交托到梆子老太手里。已经交近五十大关的梆子老太的心里,一阵喜,一阵愁,忧喜交织,手也颤抖了。这是权力的象征。代表梆子并势不两立的两派头头,挖空心思想把这枚用红绸包裹着的印章摸到自己手里。解放军战士没有上当,双手交给她了,她怕因握有这个印章而招致祸端,心里怯得慌慌。解放军战士鼓励她说,他们支左的军队驻在公社机关,整整一排人马哩!
她接过印章来了。家里没有带锁的办公桌,搁在大队办公室更不保险,于是就装在一只吃完了点心的硬纸盒子里,搁在炕头上方的墙壁上挖出的窑窝里。这儿最保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