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争奇记 精彩片段:
第十八回 啸侣命俦 众佳侠山中赴会 奇能绝技 诸异丐台上施威
花家赴会原定次日午后。次早,众人分途起身,往金华北山进发。
邢飞鼠本名邢福,原是嘉兴富农,因自幼爱武,生性好施,最喜周济乞丐。到了十四岁上忽得奇疾,骨瘦如柴,不食不饮。邢家两房只此独子,自是愁急。百计求医,全查不出病源来,眼看快死。正在举室号哭,呼天求神之际,忽一老年化子登门自荐,说:“小孩前生孽重,不合投到你们这等富家。幸他还有善根,才得遇我。命虽可以救活,但须随我云游,当上十年乞丐才可减消前孽。”邢家人先当化子胡说,嗣见人将断气,束手无策,化子又只在门外高声絮聒不去,心想:反正绝望,死马当作活马医,也许有个指望,便叫进去治。那化子先给小孩前心后背抚按了一阵,又取了些草药煎汤灌服下去,不到一个时辰便自救转,吐了些许浓痰,索要饮食。邢氏全家自把化子尊如上宾,立命人置办新衣,安排食宿。化子却一概不取,只说:“我是为人不是为钱。钱财衣物这些东西一概不要,只你们说了的话要算数才好,否则于我无关,他再犯这病,我如不在就难活了。我事甚忙,本应现在带走,但此时小孩刚好就随我走,照人情说你们必不放心,且留家静养,不要给他吃荤的,我隔三个月再来领他好了。”说罢便自走去。邢家人坚留不住,追出已无踪影,知是异人解救。
小孩身子数日便自复原,反倒较前强健。三月之期了晃便到,父母家人自是不舍,等老丐到来再四求说,并许了不少好处。老丐笑道:“我知你们不舍得,但这是他命中注定,没法挽回。我不勉强你们,只到时不要后悔。”说罢便要走去。邢父较有识见,看出老丐决非常人,见他要走不由着了急,强行跪求留住。和家人商议,又求老丐休将儿子带远,只在当地为丐,情愿多出钱财供养,施舍贫穷。老丐道:“那也无须。行善只可暗做。你虽富家,并无势力,名声闹出去反倒惹事。念你父子情重,我除带此子各地见识学点本事外,平日只叫他在杭州西湖为丐,每年三月必在当地,可使你父子常得相见。但要依我的话,去时不许给他衣食财物。”邢父无奈,只得应诺,强留老丐在家中住了数日。行时,老丐仍是分文不取,只带邢福走去。由此邢福随师隐迹风尘,学了一身惊人本领。与父母家人也常时相见。因他轻功特好,都称他为邢飞鼠。等十年为丐期满,奉师命回家终养,家中生活反倒不惯。但他为人甚孝,一步也不离开。这年父母相继逝世,理完丧葬,服满之后,将家财托妥人掌管,以备日后可以常时济人之用。自己仍去隐身乞丐当中,也不常向人乞讨,专在暗中济困扶危,用的多是家财,侠丐之名遍于江南。这次和广帮恶丐结仇,因平日交游众多,风声传出,纷纷前来相助。
邢飞鼠因敌党颇有能者,心中盼望能请来的几位老辈,差不多到齐,并还代约了几位意想不到的人物前来。对于仇敌,已足可以应付。这些江湖朋友,虽也不乏武功高强之士,真好的少,只能略助声威,显得人多。像花家那等局面,真要出阵,多一半不是人家对手,一个不知轻重强行出头,自讨苦吃,还给主人丢脸添烦。又当太平年间,容易招摇,许多不妥。无奈自己爱友如命,有的交情深厚,有的慕名想借此结交,十九盛意殷殷,真有从数千里外赶了前来,如何好意思谢绝?只得一面请托有交情名望的好友代作主人,优礼接待,将来人分成几起:有的当作过往游客,分住旅店;有的寄居在远近可靠朋友家中。并托人以婉言相告,说他在上天竺隐身乞丐多年,全省官民俱知名姓,形迹稍一不慎,便要惊骇世俗听闻。起初没想到各方友好如此厚爱,只备了三条大船供客下榻,不料朋友越来越多,如今三船均已住满,后来的朋友只好另找地方安置。这三船中来客,又有好几位远道赶来的老前辈,身为主人,又是后辈,不比平等朋友,每日必须陪侍。为避官方和世俗人耳目,不便常在外面出头行动,因此不能与诸位日常聚首盘桓,多有失礼,请加原谅。
邢飞鼠名头高大,虽然隐迹风尘,本是富家,仗着资产付托得人,商、农两方均年有进益,平日挥金如土,肝胆论交,无论亲疏,有求必应。这一打招呼,和他有交情的自不必说,便那慕名结纳、千里来投的,也多知道:三船上住的不是剑仙一流,也是成名人物和本领高强之士,不能不格外周旋。一面又恐招摇,实有许多难处。况另托有专人款待,不能怪他失礼,多无什么话说。邢飞鼠一面托人如言行事,终觉朋友好意远来相助,事前不稍款待,到底说不过去,虽不得往各处问候,每遇新来的江湖朋友,当晚必要备上一席接风,自去陪客道谢,交代几句过场,再托友人照料。约定到日花家聚会,不再相见,方始别去。
头夜人来越多,又有一位是辗转请来的老前辈,必须安置船上,这客便是黑摩勒新拜的师父、关中剑侠、近隐嵩山的娄公明,酒量甚豪,一席欢宴竟耗了好些时候。中间忽听手下人报:“新来了两位远客,一个叫樊于敬,名字甚生,自称只和主人见过一面,自知本领不济,此来不为助拳,是看热闹;另一人姓简,貌相猥琐,和樊同乡至好,走路直喘,更不是个会家,说话尤其丑得讨厌,口口声声说:‘在云南便听人说杭州有个化子头,是个怪人,会强讨钱,比别的化子要加多少倍。讨了钱来自己不用,而交大爷去散别的化子,沽名钓誉,想看看是什样子。’并说他‘是秀才出身,化子头不能向读书人端架子,怎我们来找他,他却不见?胆子不小!’”邢飞鼠几处接客的地方极为隐秘,来人多不知主人所在之处。外客多是先到杭州上天竺打听,那里有人接引,先挂了号,用一枚制钱作临时符记,行到金华,各往来要道均有徒党守候,看见来人用大中二指捏着符记,这才请教姓名来历,一面引向客馆,另有专人向前飞报。周密已极,外人决找不到门。独这两人突然投到,前半截话又颇在行,不能不认。已然请进,不便再拒。邢飞鼠又有“不问来人深浅,一体领情接待”的话,只好虚与周旋。他偏非见主人不可。那代作主人的,名叫乌云豹子崔华,也是个成名人物,颇有涵养,心想:也许来人和主人旧交,所说不实,便着人来送信,问:“有交情没有?”
邢飞鼠正陪上客离不开身,又想崔华见多识广,不会看错,这必是两个不相干的人闻名来投,想了想,便令回告:“正有事他出,有暇即往相见。来者是客,不问如何不可开罪。”因是离席出问,也未向席间诸人谈说。人去以后,觉这两人形迹可疑,果如所料是个江湖无赖,自己威名在外,哪有这大胆子?如是高人故意取笑,崔华老眼无花,人甚精细,怎会看不出来?尤怪是来人未向上天竺挂号,无人指点接引,又无相熟朋友,万里远来,一找便到,诸多可疑。本定来客必见一面,明早便是会期,更无余暇,何苦教人挑眼?打算席散往见。恰值一娘母女和众小侠到来,相见周旋了一阵,天已夜深,心想明日便是会期,这些远近助场的朋友多半早已安睡,以备养好精神明日上场。客馆人家,突然前往,势必连别位客人一齐惊动,又不是有什么要事,樊、简二人从未听说,弄巧慕名前来,以前并未见过。崔华老眼无花,见多识广,既说像是江湖油子无赖,料不至于看错。自己这面有名头渊源的人物已到得差不多,来人素无交情,即使是个有来历的,已然派有专人接待、婉说苦衷,日后相见也有话挽转。想了想便自丢开,上床安歇。
次早起床,邢飞鼠宴请三船老少诸人,忙着饭后分途起身,各宾馆中来客已另托人致意招呼,无庸亲往,径把昨晚的事忘了个干净。头晚商定:各宾馆中人,各自结伴,装着游人同往北山花村谷口聚齐。俟人全到,再由邢飞鼠自递名帖拜山,由花家派出苗氏弟兄和金眼神猖查洪引往村中广场看台上入席,开始讲理。三船上人,除头船诸老或精剑术或是脚程忒快的后起身外,只一娘、阿婷母女因有报复前仇之举,与吕不弃、祝三立、娄公明一行五人另由谷中秘径老早暗入花村潜伏,暂不出面,俟机而作。其余众少年男女都忙着先走,也早结伴起身。邢飞鼠因要准算时候,不早不晚,恰在人齐之前赶到,又因自是主体,必须经由头层山口公然走入,行时并未和所约老少侠士一起,只带了四个徒党和当初原肇事的丐头一同起身。刚走到路上,便遇崔华着人来报,说:“昨晚因见新来的樊、简二怪客,形迹言谈诸多可疑,表面忍气,谦恭礼待,暗中着人监防守探。适见宴客时,往他卧室延请入座,门窗户壁毫无痕迹,只二人不知去向。最奇是他那房外一直有人守候,到前还听二人在内说着主人名字尽情嘲笑。语声才住,等唤门不开推将进去,人已不见。那多眼亮的人,竟不知怎么走的,追出查看也查不出丝毫形影。我奔走江湖多年,竟会把人看走了眼。事后回忆,二人所说只管挖苦,细详语气,必有所为而来。尚幸昨晚只正主人未来接见,余者尚无开罪之处。照此行径,如非不辞而走,也许自往花家。我因要陪客起身,故此命人迎来送信,详述二人口音貌相。此去如若相遇,务要卑辞致歉,不可因了昨晚的话怠慢。”邢飞鼠闻言,暗忖:这样高人,同船诸老万无不知来历之理!不合昨晚一时疏忽,明已觉出来人行径可疑,因有崔华先入之言,误认来人无关轻重,未向诸老打听,致将异人简慢。心中后悔,便留了心。
花家偏居金华北山后面,外面山高崖峻,内里却隐藏着一条幽谷、大片盆地,为全山最隐避之地。另有一条出入路径,除却当地山民,或是游山迷路误入其中,外人足迹绝少走到。邢飞鼠知道山口内外居民十九是花家佃户徒党,近以会期将到,村中又连发生了几次事故,戒备越严。由山口外直达谷中老巢,沿途设有许多望楼,白日用旗、晚用红灯传递信号。外人只一入山,立接传报准备应敌。昨晚命人来探尚是如此,今当正日,防守必更周密。及至走进山口一看,并无一人盘诘问讯,四顾各处山田菜圃,只有三数老弱妇女,同些农家小儿女,在阳光底下挑菜、驰逐为戏,壮丁一个未见,迥与昨晚接报不符。再前里许,到一危崖之下。那地方本是人村必经的要路,危崖高耸,最是形胜,登高下视,全景在目,敌人无论经由何方,均难逃眼底。照理必定有人在上守望,却也不见人影。随行徒弟喊了两声,不见回应,走向对面高坡一看:上面果有望楼,只是无人,好生奇怪。一看日影已将近午,快到与众约聚之时,对方既无人接,少却许多过节闲话也好,便把脚步加快,朝前赶去。
眼看相隔谷口不足二里,行即到达。正走之间,忽见前面石上坐着两个身材瘦小的外方人,好似游山走倦,在彼歇脚谈天,因是背影,看不真切。邢飞鼠在江湖上多年,心细如发,暗忖:今日花家如此盛会,她又系土著,身家在此,太平之世,无论如何也须避点声气,事前山口必定安排妥人守候,就不明面,也应暗中把守埋伏,以防有外人无心误入时好设法阻挡,免被闯见:适见沿途山口和望楼俱都空无一人,已是奇怪,这两外路人怎会到这向来游踪不至的山僻所在?忙使眼色,令从人缓步,打算赶将过去窥探,是否真的无心来此,还是有为而来,什么路数?行离二人约只两丈左右,刚刚警觉二人所穿破旧衣服,与适才来人所报昨晚二怪客相似,貌相虽断不准,人却也是瘦小。心方一动,那两人忽然站起,隐闻一个说:“是时候了。到时你只对付那一个,别的都有人。”听到尾句,越觉有异,忙往前急走。那二人身形一闪,已蜇入路侧树林以内。
邢飞鼠益发十料八九,脱口忙喊:“二位兄台留步!容我拜见。”跟着纵身赶去,脚才点地,便听林内破空之声,日光之下,只见一溜银色光华刺空直上,只闪得一闪,也未看出飞向何方,便没了踪影。心想:两位异人只飞走了一位、林内还有一人。内里背临危崖,高逾百丈,无可攀援,又是死地,既未一同飞走,必然在内。追纵进去一看,休说是人,地上连个脚印都未找见。地不过亩,别无出路,竟走得如此神速隐秘!人未见着,到底是敌是友,仍难十分拿准。看这行径,分明剑仙一流,不在丐仙、娄、李、马、寇诸老以下。两次疏忽,失之交臂,好生悔惜。时已不早,没奈何只得率领同行徒党往前飞驰。等到谷口,自己这面的人十停才到四停。回顾后面,还有不少赶来的,俱说沿途未遇一人,谷口也是无人守候,众人很觉不解。因大家都把时辰算准,到未片刻,人也陆续到齐。对方既无人出迎,已到门前,照江湖规矩,只许对方失礼,自己得讲过节,不便直冲进去。尤其敌人昨晚仍是戒备森严,一夜工夫变成这样,到处静悄悄的,如无其事,虚实令人莫测,越发不敢大意。正议选出一位本领高强胆智过人的朋友入内投帖,遥望谷中,拐角上闪出两人,看神气本由里面跑来,一见谷口有人,故作安详,缓步徐行而出。邢飞鼠料是花四姑命人出迎,令众停步相候。
一会,那两人走离众人约有两丈远近,站住将手一拱说道:“诸位可是杭州上天竺来的么,邢团主可在其内?”邢飞鼠本心是想发作,挖苦几句,继一想:强敌当前,今日之事关系自身成败和许多老前辈、至交好友的威名,以及全省苦朋友的生路荣辱,不是单凭口舌上占点便宜便可争胜,话到口边,又复忍住,也把手一拱,走向前去答应:“在下上天竺邢飞鼠,为应主人约请,与广帮团头讲理而来,因是初到宝山不知路径,一时无门可人,正想命人入内打听,二位有何见教?”年轻的一个答道:“在下苗秀,这是家兄苗成,主人花四阿婆便是家母。自从下帖以后,准知道邢朋友光明磊落,敢作敢当,决无不来之理。原定未刻光临,如今天方过午,想不到邢朋友同了诸位高朋贵友先期驾到。这原是小事一桩,只邢朋友和蔡老先生双方约出人来一对面,三言两语便可了断,用不着大惊小怪,所以前面山口不曾命人守候,愚兄弟又是过午才出迎候,致劳诸位人等,真对不过了……”话未说完,隐闻谷口危崖上面有人“嗤嗤”冷笑了两声。
苗秀料定崖上伏有敌人,不由有气,方想发话,邢飞鼠已先答道:“在下也知时候还早,只有好几位老前辈闻说此番盛会,特意赶来观光,又非一路同来,惟恐走在头里,疏于接候;又听说主人这里,各路英雄约请了许多,匆促之间,未暇一一请教,故此早到片刻。好在迟早无关,适才本拟打听清楚地方再命人登门投帖,多蒙二位出迎,就烦把贱名帖带了进去,转告令堂四阿婆,说在下同了诸位老少英雄拜山求见,如何?”
苗秀因有崖上笑声,误认着邢飞鼠所使,心中老大不快,故意答道:“这倒用不着如此多礼。舍下地窄房小,也容不下许多高朋贵友。现在门外草地上,搭有客座讲台。广、浙两帮朋友,一东一西,愚兄弟前面引路,到了台上,径自入座,到时家母同了几位出头评理的老前辈自会出来。听说阁下交遍东南,上自剑仙侠士,下至狗偷鼠窃,多有来往,品类不齐。阁下又是家财万贯,挥金如土,高一等有交情的人物自不必说了,那些明知自己见不得人,为了报答阁下大恩起见,保不玩点花巧,向阁下讨好。阁下所约请的高朋友,是否尽在于此?全数光明正大,由此走进。如是另有一批,舍却人行大道不走,却是爬高纵低,鬼头鬼脑,学那小贼行径,也请知会他们一声:敝村人多粗鲁,管是人是鬼,即随阁下同来,便是客礼。最好光明正大走进,免得误当小贼,有伤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