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邦暴力团 精彩片段:
第四十二章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民国五十六年一月,家父收到最后一张字谜“备33”。这是一个孤立、偶发的事件——套用汪勋如在《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一书中所说过的话——“没有人会将之和其它曾经发生过的,以及未来将要发生的事件合并观察;不作这样的观察,便更难追讨出单一事件的眞正原因。”
“备33”是这样写的: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这更不是什么战史的材料了,当然不能归档。然而个中蹊跷却在于它是半首杜甫的五律——〈月夜忆舍弟〉,少了底下四句不说,还写在一张极其不寻常的纸上。那纸仅有巴掌大小,是一种叫“百叶柬”的古制纸,应该是十分珍贵的骨董了。家父持之细看,但见那蝇头小楷,分明是明代倪鸿宝的笔意;正狐疑着:怎么得着件书艺奇珍?忽然手上的纸一滑,登时在拇食二指之间松脱了。奇的是纸片轻盈如无物,居然当下散开,成了六片薄如蝉翼、呈半透明状的纸膜。家父这才想起:百叶柬号称百叶,乃是经巧匠手工以极黏稠的纸浆经密帘反复荡压而成。上好的百叶柬,可以层层揭起,唯揭脱之后再也不能重新聚贴如初。至于他眼前散落一地的六张,实为一张之上的六层;而先前这六层之所以能够附着在一起,祇不过是靠着那半首〈月夜忆舍弟〉的墨渖胶合而已。质言之:是有人先用不知什么法子把一张(其实是一角)百叶柬揭分了六层,再迭合起来,写上了这半首诗,使之暂时复原。未料经家父手指捻搓,遂又分离了。家父见损了这古纸精书,觉得不忍,想要将六层纸膜拾起、贴合,岂知手劲儿稍重,纸膜却纷纷破了。这才不意间脱口诵出〈月夜忆舍弟〉的下半截:“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杜甫此诗作于大唐干元二年,时在秦州,史思明已叛,陷洛阳,正是兵荒马乱、劫灰弥漫之秋。家父转而忖道:写这诗的人恐怕不是因为纸张狭仄、全诗书写不下、才祇写了半首;实乃以欲语还休之势明说杜子美前半首之文,以寓后半首之意。在那一刻,家父还以为写这半首诗的人是有鉴于“反攻大陆”之无望,而要家父同感其羁旅思乡的情怀。
此后,备考档再也没有增加任何字谜;家父懵然无觉,自然不会以为“寄书长不达”所指的是家父并没有善加利用这些另有意旨的数据——在当时,他甚至不认识这些资料。
一个孤立、偶发的事件——或者一则失落了和其它材料之间任何关系的材料——是不具意义的。倘若我如此写:“民国五十六年一月,家父收到半首写在一小块百叶柬上的杜诗。”便毫无意义;然则,让我们试着去发现:环绕在此事前后一些散落的、飘零的、支离破碎的片段。之所以令我着意于此、不可自拔的还是书袋里的七本书:民国五十六年一月是《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出版的日子,此前的三本书是连续在一年又两个月之间密集出版的;此后的三本书却每隔五年才出版一本。这里面难道不该有一个“为什么”吗?
在我生命的历程中,民国五十六年一月是模糊到几乎不存在的。我的小学四年级念了一半,渴望家里能拥有一台电视机——那样我就不必趴在对面邻居的空心砖墙上看《断刀上尉》和《勇士们》。和我一起趴在那墙上看美国影集的还有小五和小五背上的孙小六;我们都不知道孙小六即将在半年之后遭到生平第一次的绑架,也不知道孙妈妈将因之而闹自杀,孙老虎也从而以“在家进修”的方式离职,开起出租车来。我们大约都承认生活是静止的、平淡的、一成不变的——谁家也买不起电视机,直到永远。我们甚至不知道全村将在一二年之内全数迁出,搬到这城市的另一头去,住进四层楼的公寓,认识双和市场边巷子里的彭师父、彭师母;更不知道我们将在咫尺有如天涯的水泥楼房中渐渐长大、滋生令人血脉愤张脏腑悸动的情感,遇见早已在暗中改变我们命运的人。我们最不可能知道的是:在很多很多年之后,我们竟然想不起民国五十六年一月间发生过什么。
就我记忆所及:距离这段时间最近的“一件事”其实是在民国五十五年十二月中旬的一个深夜发生的。当时我们称之为“户口普查”。据说在我出生前几个月也曾经普查过一次,那一次全国联播电台播放出十二响钟鸣之后,有十五万个普查员同时出动,到台湾全岛各地进行查访。为了让这普查工作顺利无碍,政府规定各个城市乡镇的街道上不许行驶任何车辆;人人留待家中,门户通宵开放,灯火齐明,以守候普查员来向每一个国民查询其年籍、身分、职业和生活状况。
上一次我错过了,可这第二次我却全程参与,且印象深刻。
上门来的普查员是个走路有点儿跛的年轻人,一进屋便喊了家父一声:“启京先生。”家父愣了一会儿,道:“你是——”普查员凑到家父跟前低声说了两句话,又昂声道:“其实合该有缘,不必见外——咱们还是同一条船来的,只那时候儿我还小,才十来岁,启京先生一定不记得了。”说完径自一屁股坐进一张藤圈椅里,一手往茶几上搁下一个厚甸甸的纸册子,另只手往椅脚边拄起一支大约有茶杯口粗细的长条筒子。
家父在这一刻改了语————:“怎么?怎么是您——您怎么亲自来了?这,不是户口普查么?”“若不趁着这个机会来拜望拜望,就太失礼了。启京先生投师忒早,是“理”字辈儿前人,无论如何我也得亲自登门请教的。”
“这怎么敢当呢?”家父从家母手里接过一杯热茶,捧上前就几面放下,倒退一步,甩两下袖子,右膝打个弯颤——分神见我坐在一旁,狠狠白了我一眼,我连忙弹站起来。那普查员却笑道:“别介!孩子是空子,您也不必多礼;我这腿子前两年行功岔脉,不灵便了。咱们坐着叙罢。”家父倒也奇怪,始终没坐下。其情状好似我们在学校里给叫到训导处捱骂的一般——双手贴紧裤缝、微垂着脑袋,嘴唇一开一阖,彷佛答着,可㈱㈩不了声。
“我听二才他们说启京先生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是风雅中人。因此寻思:要给启京先生带个什么见面礼儿好些——什么南北货也罢、舶来品也罢,哪怕是金珠玛瑙,恐怕都嫌伧俗了呢!我于是在祖宗家门儿翻箱倒笼,寻觅了半天,给找着这个——”普查员说着,朝椅脚边那长条筒子一指,继续说道:“是“老爷子”生前珍藏的一幅画,上下皆无款识,看起来倒极像是“老爷子”的先师方先生的笔墨。凤梧公的画——启京先生是知道的——可说是价値连城了。庋而藏之,可以传世;哪怕是眞有什么应急之需,到处也都有识货的行家。尤其是没有题款,脱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