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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平原的官道上,有两行弯弯曲曲的车辙默默地伸向远方……

远远的,先是有了独轮木车的“吱咛、吱咛”声,而后就有了人的咳嗽。这时候平原很静,是哑静,行人寥寥,那伸向远方的蓝灰像烟一样地弥漫在平原上。

渐渐,有两朵牡丹润在了天地之间,那“牡丹”娇娇艳艳的,一踮一踮地在平原上波动着,波动出了一抹美丽的颤抖——那竟是一双尖尖翘翘的绣花鞋,一双高悬在独轮车头的绣花鞋!

接着,有两辆独轮木车出现在平原的官道上。一辆木车上捆放着两只破旧的“戏箱”,一辆木车上放的是破鼓、旧锣、旧镲,走起来叮叮咣咣的;推车的是两个年轻汉子。紧跟着出现的就是那双绣花黑鞋了,鞋头上绣着一对艳牡丹,近了才能看清楚,那竟是一双女人的脚。女人坐在铺了褥子的第三辆独轮木车上。她的脚在窄狭的独轮木车上一踮一晃地叠交着……而后,整个平原突然鲜亮起来!那是被坐在独轮车上的女人映出来的。这女人就像是缓缓挂出来的一张画,一张非常漂亮的仕女画,那坐姿的优美一下子就冲出了平原上的灰静,带出了生动的温热。这女人有三十多岁的样子,她就是在江湖上(指民间)人称“盖河南”的越调名角,绰号叫做“一品红”。

“盖河南”的美誉是“一品红”在九朝古都开封拿下的。当年,那是何等的辉煌啊!那时候,有多少达官贵人为求得见上她一面,一掷千金!摆下了一场一场的酒席,吃都吃不赢啊;那时候,又有多少遗老遗少为争得她的青睐而失魂落魄地醉卧在剧院门外?!那时候她才二十二岁,人生有几个二十二岁?当年,说她是如花似玉,那就太轻太轻了!那时候啊,她一旦扮出来,就那么往舞台上一站,想想吧,疯了多少人的眼?!她记得,在一次散场后的酒宴上,曾有一个师长的儿子,竟然抱着她的一只绣鞋闻了又闻,而后就那么用头顶着那只绣鞋,围着酒桌转了三圈!

不提也罢。真是春风未老人先老啊!她没想到她会又败在开封。灾荒年,看戏的少了,那些捧场的,也似乎烟消云散了。当然,自从抽上了大烟,她的嗓子也大不如以前了……于是,她又回到了生她养她的这块平原上,这是她打小学艺的地方,也是她第一次发迹的地方。“一品红”的艺名,就是从这里叫出去的。可是,人一旦走了“背”字,就是喝口凉水也塞牙呀!

独轮车“吱吱哑哑”地响着,“一品红”突然说:“黑头,快到了吧?”

那个推着他的年轻人说:“师傅,快了。”

“一品红”说:“还有多远?”

黑头说:“八里。”

这时,跟在后边的一个手持竹竿、身背胡琴的老者,这人是个瞎子。此人绰号“瞎子刘”。瞎子刘说:“我闻到味了。”

黑头扭过头说:“啥味?”

那瞎子琴师说:“王集的驴肉味。”

于是,一行四五人,都笑了。是啊,他们终于回来了。

眼前就是王集了。“一品红”突然说:“腿都麻了。我下来走走。”说着,独轮车停下来了,她从车上下来,扶着车子摇摇晃晃袅袅婷婷地下了车,身子刚立住,就“咝咝”地来回倒腾着双脚,只见她头一晕,像是要摔倒的样子,可她终于站稳立住后,竟然先来了个金鸡独立,而后,是用丫环登绣楼的步子“腾、腾、腾”地走了几步,迈过了一个“台阶”,头前走去了。走着,她渐渐地超过了前边的两辆独轮车,走在了最前边……

王集是平原上的一座古镇。

当年,这里曾是曹操的屯兵之地,是很有些文化积淀的。后来历经演变,这里就成了贯通东西的物资集散地了。王集镇有一条二里长的主街,一街两行全是做生意的铺面,在王集镇主街的两头,曾有两座土垒的戏台,生意好的时候,这里几乎夜夜有戏!曾有过“小东京”之称!当年,由于烟叶生意的兴起,伴着独轮车的吱咛声,有很多妓女云集此地,染一街花花绿绿。据说,最为红火的时候,曾有上海的高级妓女来过这里……不过,如今是大灾之年,生意十分萧条,有很多铺面都关门了。

如今的王集,由于连年受灾,也破败了。进了镇,在残破的镇街头上,首先晃入眼帘的,竟是一片谷草!

在风中飘扬的“谷草”是分散的、一丛一丛的。这些“谷草”其实是买卖人口的一种“标志”,谷草下边竟是一张张蓬头垢面的小脸,这里是一个卖孩子的“人市”;在“人市”上,立着十几个待卖的孩子,其中有两个并排站立的小妞,这两个小妞都是八九岁的样子,都穿着粗布染出来的红袄,一看就知道她们是亲姊妹。她们俩一个叫大梅,一个叫二梅。

这时候,有人在一旁大声地吆喝:“二斗谷子!二斗谷子!”

这些插在头上的谷草几乎成了一种象征,那是她们未来人生走向的一个象征。谁知道呢?命运的锣声已经敲响,何去何从,就看买主了。

两个小女孩袖手站在那里,不时舔一下干瘪的嘴唇。那汪着的是两双饥饿的眼睛……

这时,那小点的二梅说:“姐,我晕。”

大梅看了看她,说:“闭上眼吧。闭上眼就不晕了。”

二梅乖乖地闭上了眼睛,过了片刻,她喃喃地说:“还晕。”

大梅说:“咽口唾沫。”

二梅就听话地、很用力地咽了口唾沫……接着又说:“我饿。”

于是,大梅四下瞅了瞅,伤心地说:“哪咋办呢?”

在平原上,通向县城的大路,一般都称之为“官道”。如今,乡村官道也不那么平静了。由于连年的灾荒,盗匪四起,纵是大天白日,行路人也是有所畏惧的。虽然说王集就在眼前,然而,当他们师徒一行人走到官道旁边的小树林时,还是不由地加快了步子。

官道旁边的小树林里,丛立着一片一片的坟墓,一只乌鸦在叫,听上去让人发怵……

走在最前边的“一品红”回头问道:“黑儿,还有多远?”

黑头说:“三里吧。”

然而,就在“一品红”回过头时,突然发现前边的路中央坐着一个人!这个人坐得很大气,他背对着他们,就那么随随便便地在路中间坐着,紧接着大喝一声:“——站住!”

“吱吱咛咛……”独轮车陡然间停住了,一行人全都愣在了那里。有人小声说:“财坏!遇上土匪了……”

只见那人用手“啪啪”地拍了两下屁股,慢慢地撩起了后衣襟,露出了屁股上裹了红绸的一把“手枪”,厉声说:“把货留下!”

众人像傻了一样,仍怔怔地站在那儿,只有“一品红”向前迈了一步,柔声说:“这位大爷……?”

只见那人仍从容不迫地在地上坐着,粗哑着喉咙说:“听说过张黑吞的枪法么?!”

慢慢,众人的脸色都有些灰了,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喃喃道:“听说过。”

那人“哼”了一声,说:“在江湖上,我张黑吞是讲规矩的。那就不用我再站起来了吧?”

站在“一品红”身后的几个人小声说:“是张黑吞。妈呀,遇上张黑吞了。财坏!财坏!”

这时,“一品红”又朝前迈了一步,说:“张爷,失敬了。在平原上,大人小孩都知道你的名头……不过,我们也是落难之人,一路上被劫了三次。这眼看到家门口了,张爷,你若是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来日……”

只见那人又拍了拍挂在屁股后的红绸,喝道:“你给我站住!敢往前再走一步,我枪子可没长眼!”

“一品红”立在那儿,细细地看了一会儿,壮了壮胆,又说:“这位爷,不管你是不是张黑吞,我们都认了。不过,你就是杀了我们,也实在是没有可孝敬你的东西了。你也看见了,这儿只有两只箱子,那里边装的是戏装,是俺的命!”

那人缓声说:“嗨,非要让我站起来?那我就站起来吧。不过,我一旦站起来,你们可就倒下了,再想想。”

众人说:“师傅,张黑吞杀人不眨眼,给他吧,给他算了……”

只听“一品红”说:“慢着,你要啥我都可以给。‘箱’(指戏衣)不能动。要不然,你杀了我吧。”

那人仍在地上坐着。只见那人沉默了一会儿,说:“是戏班子?”

“一品红”说:“是。”

那人有点忧伤地说:“哎,我娘最爱听戏……不过,今天爷爷走了背字。整整一天没发市。那就对不住各位了,纵是戏班子我也不能饶。东西给我留下,该走人走人吧!……不过,有一个人我是可以让的。要是‘一品红’的戏嘛……”

立时,“一品红”说:“你回头看看。”

那人慌了,说:“你,你就是‘一品红’?骗我的吧?”

“一品红”说:“真的假不了,你回头看看嘛。”

只见那人迟疑了一下,身子仍没有动,只说:“唱两句,我听听。”

此刻,“一品红”顿了一下,扭过头,说了声:“琴。”

立时,背着胡琴的瞎子刘,忙取下板胡,上好弦,试着拉了两下……

那人就说:“听声儿像是瞎子刘哇?”

瞎子刘说:“是我。”

这时,“一品红”清了清嗓,唱道:

柳迎春出门来泪流满面,

想起来家中事心如油煎……

片刻,那人慢慢把脖子扭了过来,只见那人苍黄瘦削、蓬头垢面,竟然满脸都是汗!……

“一品红”突然伸手一指,高声惊叫道:“他不是张黑吞!”

一语未了,又见黑头和他那学武生的师弟小余子同时像旋风似的一个跟头蹿了过去,两人几乎同时跳到了那人跟前,到了此刻,他们才发现,那人原来竟是一个瘸子!两人刚要下手,却见那瘸子磨过身子,突然间扑地大哭,那人一边哭,一边念叨说:“我咋恁倒霉哩!头次出来做活儿,就碰上了你们?!”

这时,黑头不管三七二十一,扑上去把那瘸子按翻在地,把那裹了红绸的东西抢在了手上,一看,那裹了红绸的竟然是个破笤帚疙瘩!……几个人哭笑不得地望着他。

黑头气呼呼地往他身上踢了一脚,骂道:“王八蛋!一个瘸子也敢出来劫道?!你不要命了?!”说着,气恨恨地用那笤帚疙瘩朝那人头上打去……

那人哭着说:“爷,饶了我吧。饥荒年,我也是没有办法呀……”接着却又眨蒙着眼问,“恁真是‘一品红’的戏?”

黑头说:“睁开你那狗眼看看!”

那人哭着说:“我娘是个戏迷,我娘最喜欢‘一品红’的戏了……”

这时,“一品红”说:“黑头,算了。给他块馍。”

在王集镇,一提起金家,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由于他家门口有两尊石狮子,所以一般说到金家的时候,就说是“狮子金家”。

“狮子金家”是王集的大户。早年,祖上也曾做过一两任官的,家里很有些田产。所以,金家大院有前后五进跨院,每一处都是有些讲究的。只是到了金石头这一代,由于热上了戏,终年沉湎在戏里,成了远近有名的养得起戏的大户。于是,金石头也就名正言顺地成了“金家班”的班主。

天半晌时,金家大掌柜金石头正在查看仓里存放的谷子,他身后跟着账房先生。他让账房先生把一间间的仓房打开,心里一边盘算着一边嗅着仓屋的气味。在他的眼里,这些谷子并不是粮食,而是他的一个个“戏种”。

金石头抓起仓囤里的一把谷子,放在手里碾碾、吹吹,说:“怕是要霉了。”

这时,身后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声音是从一个窗格里传出来的,那窗格上的白纸被唾沫湿出了一个小洞儿:“又想那事了?那可是粮食。”

金石头往后瞥了一眼,说:“去去去,我的事你少管。”

那女人隔着窗户说:“我知道,你一个心都在那‘戏子’身上!”

金石头骂道:“咋?我就好这一口!再敢日白,我驴(打的意思)你!”而后,他哼唱道:“妇道人家见识浅……”

时已近午了,人市上,仍然没有买主。只是有人在不断地高声叫道:

“二斗!二斗!二斗谷子!”

突然,有一只手端住了一个小女孩的脸,说:“张开嘴。”

小女孩慢慢地把嘴张开,露出了一口小碎牙……

端起小女孩脸的自然是金石头。金石头问:“想学戏么?”

立时,就有人围上来了。被围在人群中的小女孩恐慌地望了望站在身后的女人,女人狠劲推了她一下,替她说:“想。想……说呀,说了有馍吃。”于是那女孩也跟着小声说:“想。”

金石头点了点头,说:“跟我走吧。”说着,又端起了挨在女孩身边的一个男孩的脸,问:“几岁了?”

那男孩说:“十岁。”

金石头问:“想学戏么?”

那男孩赶忙说:“想。”

金石头说:“跟我走。”

这时候,金石头已站在了二梅的跟前,她刚端起二梅的小脸,不料,站在一旁的账房先生小声说:“太瘦了。”

金石头说:“瘦不怕,就怕不是唱戏的料。”说着,她看了看二梅的小脸,随口问:“几岁了?”

此刻,从二梅身后磨出一个男人来,那男人本是蹲着的,他站起身,袖着两手说:“属狗的,九岁了。你别看她瘦,能有三顿饱饭,妞一准变个样儿。”

金石头问:“想学戏么?”

那男人说:“能进班子是她的造化。”

这时候,二梅怯怯地朝身边看了一眼,惊叫道:“姐呢?我姐呢?!”说着,惊惊地四下望去……

听她一叫,那男人也赶忙四下张望,嘴里说:“哎,这死妞子!花花眼儿,跑哪儿去了?!”

就在离“人市”不远的一棵榆树上,只见大梅正在那高高的榆树上爬着……榆树上靠下一些的“榆钱儿”已被人们摘光了,只有高处的枝头上还有一两串,大梅正吃力地伸手去摘那长在高枝儿上的一串“榆钱儿”……她终于摘到了一串,拿在手上,而后倒着身子“出出溜溜”一下子滑坐在地上!接着,爬起来就跑,她跑到二梅跟前,把那串“榆钱儿”递到妹妹的手上,说:“吃吧。”

金石头抬头瞄了大梅一眼,说:“噢,这是姊妹俩?”

那男人忙说:“亲姐俩。你只当是积德哩,都领走吧。”

金石头看了大梅一眼,漫不经心地说:“柴了。”

金石头又溜了她一眼,再次摇摇头:“不齐整(不漂亮的意思)。”

那男人忙说:“女大十八变。”

那男人又说:“一斗半,一斗半。”

金石头再次摇了摇头,说:“怕不是这块料吧?”

大梅低头看着挂破的手,默默地把头勾下了……

金石头拍了拍二梅,说:“我只能要一个,跟我走吧。”

二梅跟着金石头走了几步,回过身,流着泪叫道:“姐……”

这时,大梅突然往地上一跪,说:“先生,你也带上我吧?”

金石头头也不回,径直拉着二梅走去了……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有人叫道:“慢。金爷,把这妞也带上吧?怪可怜的。”

金石头回过身来,见是“一品红”等人……突然笑了:“哎哟,哎哟。我说呢,学生都收齐了,就等你呢。好,好,好!……”这时,“一品红”望了望跪在地上的大梅,叹了口气,说:“来吧,你也来吧。”

在金家大院的客厅里,金家大掌柜金石头在左边的一把太师椅上坐着,两眼笑眯眯地望着坐在对面的“一品红”。他心里欣喜异常,可面上却仍是淡淡的,只有那眼角处那鱼尾纹是开了花的。

金石头说:“从开封回来了?”

“一品红”说:“回来了。”

金石头问:“咋样啊?”

“一品红”直言不讳地说:“我这是投奔金爷来了。金爷要是留呢,我就住下。要是不留……”

金石头故作矜持地用手指梳理了一下头发,笑着说:“那是我金某求之不得呀。好久没听你的戏了。”

这时,有人把茶端上来了。“一品红”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而后说:“金爷,咱丑话说在前边,我这可是‘存粮’……”

金石头哈哈一笑,说:“好说。好说。”

金家大门外,那两扇红漆大门仍然紧闭着。门楼外边,立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

一干人全都在石狮子旁边蹲着……

黑头小声问:“刘师傅,啥叫‘存粮’?”

瞎子琴师说:“这‘存粮’么,是咱艺人的一种活法。说起来也不算啥光彩事……就是灾荒年遇到难处时,借个热戏的大户人家将养一段。等转过年来,想走还可以走……这就叫‘存粮’。”

黑头高兴地说:“好事啊。”

瞎子琴师拿起竹竿照他头上敲了一下:“胡日白!你以为这是啥好事?唉,你师傅她这是……”

黑头不解地问:“我师傅……?”

这时,瞎子琴师告诫说:“别问了。你记住,那话在肚里烂着,也不能问!”

大梅二梅站在人群里,怯生生地望着那两个看上去恶狠狠的石狮子……

二梅悄声问:“姐,他家有馍吧?”

大梅说:“这家净大牲口。”

金家有一个很大的牲口院。牲口院近靠着西跨院的外厢,西跨院的角上有一个边门,这是让下人们进出的地方。过了边门,就是金家的牲口院了。牲口院有两亩多大,这里既是喂养牲口的地方,同时又是“金家班”住宿和练功的场所。

月光下,院里的那棵老槐树,筛洒着一地白白花花的小碎钱,显得十分的静谧。院子的一角,拴着一些倒沫的牲口,晚风中漫散着牛屎和马尿的气味……

这时,黑头掂着一团细麻绳从前边院里走过来,他几步进了一栋草屋里,先是用火柴点着了挂在墙头上的一个小鳖灯……只见在铺了谷草的土炕上,一拉溜躺着二十来个孩子。这时,黑头二话不说,先在炕头上方拴牲口用的横梁上一处一处都挂上了绳子,而后又从躺在炕头的第一个孩子开始,一把把那个睡梦中的孩子从被窝里拉出一条腿来,说:“伸开!绷直!蹬紧……”说着,三下两下,就把那孩子的腿吊在了横梁上!

就在这时,一个叫买官的孩子从铺上滑下来,扭头朝门口跑去,却不料正与金爷撞个满怀!金爷一把把他推倒在地上!骂道:“小兔崽子,往哪儿跑?!”买官无奈,只好乖乖地重又爬到铺上去了。

金爷立在门口,虎视眈眈地望着他们……

往下,黑头依次把躺在土炕上的男男女女二十几个孩子的腿全吊起来了……最后,他竟然一个人把自己的腿也吊在了横梁上!身子一悠,像猴子似的荡了两下,一句话也不说,利利索索地躺下了。

此时,只听站在门口的金爷喝道:“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这叫‘吊腿’,懂了吧?”

孩子们齐声说:“懂了。”

稍顷,只见躺在炕上的黑头,紧吸了一口气,然后对着对面墙上挂的小鳖灯用力吹去,“扑”的一下,灯灭了。

黑暗中,一个孩子突然叫道:“我尿,我尿哩。”

沉默中,亮着一片绿豆似的眼睛……

夜已深了,金家正房里的灯依然亮着。

外间,瞎子刘独自一人坐在一个马扎上拉胡琴,他几乎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几个手指上,那身子也随着跳跃着的指头来回地扭动着……

里间,化过装的“一品红”正舞着水袖在唱《拷红》;床上,金家大掌柜正舒舒服服地躺着,一边“兹、兹”地吸着大烟泡,一边听戏……

当日个明月才上柳梢头,

却早人约那个黄昏后,

羞得我脑背后将牙儿衬着衫儿袖,

猛勾头,看时节只见鞋尖儿瘦,

一个恣情的不休,一个哑声儿厮柔,

呸!那其间可怎生不害半星儿羞?……

听到这里,金石头放下烟枪,拍着手道:“好,好!是那个味。”片刻,金石头咳嗽了一声,随手扔出一块银元,说:“瞎子,天不早了,歇吧。”

胡琴声停了,过了一会儿,只听“吱咛”一声,门关上了……

五更天,天刚苍苍亮,“金家班”新收的孩子们便被皮绳“抽”起来了。他们被黑头带到了颍河边上。

初春的天气,风依旧寒,二十几个孩子抖抖嗦嗦地在凉风中站着,一个个冻得直咧嘴。

前边不远处,立着的是“一品红”。只见“一品红”一只腿直直、高高地跷在头顶上,正在练功……

片刻,黑头扛着条板凳站在排好的队列前,他把一条板凳和一块板子“咚”地往地上一放,高声问:“知道这板凳是干什么用的么?!”

孩子们怯怯地说:“知道。”

黑头再次朗声说:“那好,我问你们,想不想尿?!”

众人齐声喊道:“想!”

黑头大声问:“憋不憋?!”

众人说:“憋!”

黑头又大声问:“急不急?!”

众人用哭腔回道:“急!”

于是,黑头就很得意地高声说:“好!现在,我就代师傅传你们学戏的第一道关。师傅说,咱们唱高台的,白天里一唱至少得半天,晚上至少得大半夜,一进戏你上哪儿尿去?!要是连尿都憋不住,就别吃这碗饭了!所以,这第一道关,就是练憋尿!必须得把尿憋住!”

队列里,有人呜呜地哭起来了……

黑头高声说:“哭什么?夹紧腿!吸气!……注意,现在跟着我大声念:——戏比天大!戏比命大!”

众人跟着喊:“戏比天大,戏比命大。”

黑头喊道:“念,再念。大声点!连念十遍!”

众人跟着念:“戏比天大!戏比命大!戏比天大!戏比命大!戏比天大!戏比命大!……”当孩子们刚刚念到第七遍的时候,一个叫买官的孩子憋不住了,他急急地转过身去,一边哭喊着:“大师哥,呀呀呀,憋不住了,憋不住了,我实在是憋不住了……”一边褪下裤子就尿……还没等他尿完,黑头就冲过去,把他一把提到前边的凳子旁,说:“趴下!”待那孩子趴在凳子上时,黑头把他的裤子往下一扒,跟着板子就打下去了,一边打一边骂道:“我叫你不长记性!我叫你不长记性!”

黑头一连打了十下,买官哭着说:“大师哥,我记住了,我长记性,我一定长记性……”而后黑头才直起身来,高声说:“看什么?再念十遍!”

众人又念:“戏比天大!戏比命大!……”

这边,“一品红”仍是旁若无人,依旧对着河滩喊嗓子……

在她的身后,不时传来打板子的声音和孩子们的哭喊求饶声……一会功夫,地上,孩子们已趴倒了一片。仍在那儿站着的,就只剩下一个女孩了。那女孩就是大梅,大梅浑身颤抖着,紧紧地夹着双腿,两眼含泪,却仍在那儿站着,可她的裤子也已经开始湿了,裤裆里有尿水正一滴一滴往下渗……可大梅口中仍坚持着在念:“戏比天大。戏比命大……”

一直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一品红”这才收了功,转过脸来,走到孩子们跟前,对孩子们说:“记住,只要跨进戏班的门,你就不是人了。你是戏!前头就只有一条路:往苦处走!苦就是红,有多苦就有多红,等到有一天唱红了,你这碗饭就吃定了!”

天空中飘荡着一行悲壮的声音:戏比天大!戏比命大!

春深了,大地披上了绿装……

在金家大院里,“金家班”的孩子们仍在一日日地练功。两个月来,孩子们已经彻骨地懂得了戏是“打”出来的道理。也就认了,没有人再哭着喊娘了。喊也没有用哇。

这天,金石头溜溜达达的从外边走进来。他进院后拍拍这个,看看那个,而后瞄了大梅一眼,突然说:“你,说你呢。过来,过来。”

大梅收了功,怯怯地走到他跟前……

当着众人的面,金石头说:“去,去后院烧火去!你不是这块料。”

大梅慢慢地抬起头,又缓缓低下头,一声不吭地朝后院走去……

二梅正默默地看着走去的大梅,不料,屁股上重重地挨了一板子:“好好练!”

自从大梅被掌柜的贬为烧火丫头后,她就每天坐在灶房里烧火填柴,洗碗刷锅,稍有闲暇,还得帮着割草喂牲口。她心里实在是有些不愿,却又不敢吭,只是默默地掉眼泪。

这天,大梅正坐在灶前,默默地往灶洞里递柴烧火,续着续着,她眼里的泪便流下来了……

这时,瞎子刘摸摸索索地走了过来,他手扶着灶门,就那么站了片刻,说:“给碗水。”

大梅一怔,慌忙站起身来,给他舀了一碗水,默默地递到老人的手上。瞎子刘接过水碗,喝了一口,突然说:“妞,想学戏?”

大梅默默地说:“想。”

瞎子刘叹了口气,说:“学戏苦啊。”

大梅说:“我不怕苦。”

瞎子刘喝了水,把碗递过去,而后说:“过来,叫我摸摸你。”说着,伸出两手,摸摸索索的,从上到下,从脸到腿,把大梅摸了一遍,而后他自言自语地说:“这事没准儿,兴许还能成个‘角’呢。”

大梅望着老人,求道:“大爷,你能……?”

瞎子刘说:“夜里,你来吧。”

夏夜,月光下的场院光溜溜的。

瞎子刘坐在场边的一个大石磙上,对站在他身旁的大梅说:“……学戏,首先要忘掉自己。戏是没有男女分别的。一进戏,你就不是你了。记住,要装龙像龙,装虎像虎。妞,你先走个台步我听听……”

月光下,大梅在场院里试着走“台步”,她心里慌,又生怕走不好,那步子就不知如何迈了……她刚走没几步,就听到了瞎子刘的呵斥声:

“咋走的?!重了。你以为拾柴火哪?我不是说了么,要装龙像龙,装虎像虎。这戏台能有多大?像你这种走法,走不了几步就掉戏台下边去了。这‘走’只是一种说法,那是要你‘演’哪。演戏演戏,这个‘走’是要你演出来。要是旦角,你要走的轻盈,走的‘浪’。身份不同,走法也就不同。丫环有丫环的走法,小姐有小姐的走法……要是生角,一般都是八字步,老生有老生的走法,小生有小生的走法。小生,要走的‘飘’,走出那个‘狂’劲;老生,要走得‘僵’,走得硬,走出‘架势’走出‘威’……”说着,瞎子刘朝身后喊道:“黑头,黑头!过来,过来。”

黑头应声跑过来了,问:“刘师傅,啥事?”

瞎子刘说:“你给我搬块砖。”

黑头就问:“八斤的?五斤的?”

瞎子刘说:“八斤!”

片刻,黑头搬着一块砖头回来了,他把那块砖递给大梅,闷闷说:“夹上!”

大梅不解地问:“夹、夹哪儿?”

瞎子刘厉声说:“夹在腿中间,夹紧。”而后又吩咐说:“黑头,你给我带带她。让她走!那砖要是掉一回,你就给我打一回!”

大梅试着把那块砖夹在两腿之间,可夹上后,她怎么也走不成路了,刚走一步两步,那砖“咚”一下就掉了!……紧接着,“啪!”那棍子就打在腿上了;再走,又是“啪!”的一声,黑头手里拿的白蜡杆就打在她的屁股上了!打得大梅两眼含泪,可她一句话也不说,又得重新把砖捡起来,重新夹好,再走……

只听瞎子刘在一旁高声说:“跑,跑呀。你给我跑!”可大梅两腿还紧夹着这块八斤重的砖,根本就迈不开步……就这样,她每走几步,砖头一掉,就得重重地挨上一杆!渐渐地,她哭了,她哭着走着,走着哭着……那棍子也不时地打在她的身上!

瞎子刘默默地说:“知道疼就好。将来,这就是你的本钱。”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

白天里,大梅在烧火、推碾、挑水、劈柴、铡草……的同时,只要稍有空闲,就趴在墙头上看他们练功、学戏;到了晚上,等人们睡下后,又悄悄地跑到场院里跟瞎子刘偷学戏……有一次,瞎子刘说:“妞,你可要记着,我教你一次,只收你一包烟钱。”大梅说:“师傅,只要我学出来,你吃啥我买啥,管你一辈子。”瞎子刘笑了:“这可是你说的?”大梅咬着牙说:“只要我学出来。”瞎子刘说:“妞,你记着,在你学戏时,凡是下狠劲打你的,都是你的恩人!”

可是,每到深夜,当大梅又偷偷溜回草屋时,她的两腿都疼得直抖!由于天冷,大梅二梅两姐妹同在一个被窝里睡,好相互取暖。这天深夜,二梅突然叫道:“姐,你腿上咋有血?!”

大梅忙捂着她的嘴,流着泪小声说:“别吭。可不敢吭。睡吧。”

四更天,大梅总是一个人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独自一人到河滩里去喊嗓子……

吃饭时,两姐妹只要坐在一起,大梅就偷偷地问二梅:“今个儿学的啥?”

二梅一边吃一边说:“戏词儿。”

大梅说:“学了几句?”

二梅说:“十二句。”

大梅说:“你说说。”

二梅看了看姐的碗,大梅一声没吭,把碗里的半碗小米汤倒给了她……

二梅用筷子敲敲头,背道:

“再看看,这闺女,年轻貌美没多大,不是十七就是十八,黑真真的好头发,恰似那昭君琵琶。听她说句话,好似那小蜜蜂儿,哼啊哼地往外飞,小蜜蜂走两步,树枝子、树叶子、小青子、小虫子……哟,忘了。”

大梅说:“你就是不用心。”说着,自己默默地背了一遍,又问:“‘昭君琵琶’是啥意思?”

二梅傻傻地说:“不知道。”

一天晚上,临睡前,黑头和小余子这两位大师兄突然提着两桶水进了草屋。两人把孩子们全叫起来,又命令他们一个个把自己的铺盖卷起来,连炕上的铺草一起抱在怀里,各自在铺前站着。

于是,二十来个学徒,全都抱着各自的铺草傻傻地在炕前站着,谁也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接着,小余子拿着一条白腊杆一个个敲了一遍,说:“站好!站好!”

紧接着,只听“哗!哗!……”一东一西,黑头和小余子两人把两大桶水泼在了炕上,一时间满炕都是水!

而后,黑头高声说:“行了,都把铺重新铺好!”

学徒们愣愣地站着,嘴里嘟哝说:“妈呀,这咋睡呀?”

黑头冷冷地说:“咋睡?站着睡。”说着,径直把自己的铺草往炕头上一铺,一个倒栽跟头翻到炕上,躺下了,而后说:“不愿睡就站着吧。”

众人站了一会儿,你看我,我看你,没有办法,最后,也都一个个铺好草,躺下了……

由于铺太湿,学徒们躺下没有多久,就开始一个个在炕上翻起“烧饼”来……

这时,只听黑头说:“睡不着吧?”

众人都说:“太湿,睡不着。”

黑头说:“睡不着就好。知道泼这两桶水是干啥用的?是让你们背词的!”

于是,学员们由于在湿草上躺着,浑身发痒,睡不着觉,就只好整夜整夜地背词:

这边是:西门外三声炮……

那边是:县君的则是县君,妓人的则是妓人……

这头是:不思量,细端详,春来春去柳叶长……

那头是:妾的心事乱如似蓬,几番要向君王控……

那头说:急忙忙上殿来,呸,不要脸!啥啥保大宋我立下了汗马功劳……

中间又是:她本是张郎妇,又做了李郎妻……

此刻,窗外的月光下,人们又听到了瞎子刘那如泣如诉的胡琴声。瞎子刘一边拉着胡琴,一边在哑声唱:

在人前,都说是享不尽的荣华,

哪知道背后头那酸甜苦辣……

听着,听着,草屋里一片哭泣声……

那一天是“金家班”的大喜日子:有人“写”戏了!在乡村,一个“写”字就抒发了乡人的全部高雅。“写”在这里,就是一种文化的象征,这是乡村文化的最高代表,因此,戏曲是乡间唯一的精神享乐。

上午,小余子一蹦子跑进院子,兴冲冲地告诉大家:“有人写戏了!有人写戏了!”

黑头高兴地问:“哪儿,哪儿?!”

小余子猛地打了一个旋风脚,说:“杜寨。”

于是,戏班里一片忙乱……一直忙到第二天的早上,“金家班”这才上路了。这次总共出动了四辆独轮木车,前边的木车上装的是戏箱等一些用具;后边坐镇的自然是“一品红”了。“一品红”坐在第四辆独轮车上,后边跟着他的徒弟们……

一路上,凡是“金家班”所到之处,一个个村庄里都传出了喜气洋洋的欢呼声……

村人们奔走相告:“有戏了!……”

“杜寨有戏!……”

“一品红的戏!”

在平原,杜寨也算是个大寨子了。这里虽没有王集繁华,但寨门寨墙都修得十分坚固,由于是通衢大道,过路的商客较多,这里的人也都是见过些世面的,因此,热戏的比较多。

黄昏时分,杜寨村外的一处空地上,戏台已高高搭起,八个盛满香油的大鳖灯也都已挂好了。戏台前,杜寨人已抢前占住了前边的好位置。在暮野中,周围通向四方的村道上,有成千上万的人朝着戏台拥来……

这时,“金家班”也已在村头的破庙里安顿下来。在乡村里演戏,自然没有那么多的讲究,一般的演员,都是相互对着脸画一画眉,上上“红”而已;只有“一品红”例外,她独自一人,对着挂在庙墙上的一个破镜子,很细致地画眉,上装……

再晚些的时候,戏台前已是人山人海,拥挤不堪了。第一次随戏班出行的大梅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她虽然在这一次出行演出中,仅是个提茶续水的下人,却也显得十分兴奋。什么是戏,这就是戏呀!戏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魅力哪?她提着一个大茶壶,一边走一边想着:真热闹啊!

是啊,只见成千上万的人拥向戏台,人们一边走一边相互招呼说:“走啊,看戏去!”这时的戏台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蜂房,戏台前一片嗡嗡声!这一切大梅都看在眼里,她眼里竟也有了莫名的兴奋!

戏台上,高挂着的八只大鳖灯已经点亮了!只见一个管事的村人兴奋得两眼发着绿光,正拿着一根长长的木杆在台前边抡来抡去!他一边抡一边高声喝道:“往后!往后站!往后站!……头!头!头!低头!……”还有人在一旁吆喝道:“二狗,敲!敲他!使劲敲!”

戏台下,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头,人头像潮水一样忽一下退回去了,又忽一下涌上来了……

在一片嘈杂声中,忽然从千千万万的人头上传出一个篮子来!那篮子飘飘悠悠地从人头上越过,一悠一悠地传向高台,在传递的过程中,有人一站一站地高喊:弯店的,一篮油馍!给“一品红”……

接着,后边又传过来一个大食盒!食盒在人头上一浪一浪地往前举,有人高叫着,前宋,前宋的!两碗鸡蛋面!“一品红”一碗!“老桂红”一碗!“一品红”!……有人说:“小心,小心,撒了!撒了!”

再接着,又有一个竹篮飘上来了,有人高喊:“后宋,后宋的!一篮鸡蛋!给‘一品红’!‘一品红’!”

有人又大声吆喝:“大路李,送‘一品红’汗巾两条!镯子一对!……”

在乱哄哄的叫喊声中,大梅抱着一个大茶壶从边上爬上高台……

这时,一阵锣响,戏开演了……

大梅默默地坐在台子角上,看着下边黑压压的人头。这时,她突然听见台板下边有人在小声说话……她勾下身悄悄地往台下看去……只见戏台下,有人小声在说:“摸住了吧?摸住了吧?”那是两个小伙在台板下钻来钻去,正伸手在摸台上演员的脚……这个说:“错了,错了,那是‘王丞相’的……”那个说:“我摸住了,我摸住了……”大梅忍不住笑了。

戏台上,身着戏装的“一品红”一边唱着,一边正要抬脚,却没有抬起来……她做了一个动作,侧身滑步探身后才往下看,却看见在台板的缝隙里伸出的两个指头抓住了她的脚……于是,她急中生智,唱道:“小奴儿踉踉跄跄往前走,不料想一摊牛屎饼花儿栽在了脚跟前,狠下心来我跺一脚,(道白)我好鞋不踩你那臭屎!……”唱着,她用脚尖狠狠地点了一下……

这时,只听台板下“哎哟!”一声……那在台板下挖脚的小伙,甩着手跑出来了……

台前,一片叫好声!

大梅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情景,她不由地激动起来,小声说:“真好。”

午夜,戏演完了。可乡人们却成群结队地围在那里,久久不舍离去。他们大多是想看“一品红”的,他们都被“一品红”的扮相迷住了,那就是他们眼中的仙女呀!可见“一品红”实在是太难了,她早已被杜家大户接走唱堂会去了,这也是事先说好的。无奈,人们又跟到了破庙前,要看一看那些演员……于是,这种热闹一直到二更天才渐渐消停下来。

不料,天刚三更,戏班的人正在睡梦中,杜寨的二狗便急煎煎地跑来了。二狗一进庙就高声喊道:“主家说了,该唱‘神戏’了。”

这时,黑头揉揉眼,迷迷糊糊地说:“喊啥?早着呢。”

二狗说:“早啥,鸡都叫了!”

黑头半坐起,看了看睡着的师兄弟们,说:“买官,你去唱垫戏。”

然而,买官睡死了,怎么拽也拽不起来,像一堆泥似的……这时,大梅悄没声地爬起来,说:“大师哥,我去吧?”黑头仍迷迷糊糊地说:“好,你去吧。”说着,又躺下了。

天才三更,四周黑乎乎的,到处都是吓人的墨黑,大梅独自一人战战兢兢地向村外的戏台走去。在她身后,不断有“兹、兹”的响声出现,几乎能把人的魂吓掉,可她还是咬着牙往前走,也只能往前走。人在黑暗中走,只有凭心中那一盏“灯”了!

终于,她看见那个高台了。这就是她一生一世要追寻的地方么?大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一步一步走上高台。她终于站在了高台子上,只见四周一片静寂。台下,眼前十米远的地方,只有一个摆上了香烛、供果和先人牌位的供桌。香已点上了,有三个小火头在风中一红一红闪着……她知道,“神戏”是要唱给鬼魂听的。那些死人的牌位,就是她的听众!她在心里用哭腔说:鬼们,你们可别吓我,我还小着呢!

大梅孤零零地站在台子上,着实有些害怕,她先是钻到了戏台上的桌下,张了张嘴,却没有唱出声来,她自己对自己说:“唱,你唱啊!……”可是,她眼里的泪倒先流下来了。她哭啊哭啊,哭了好大一阵,最后终于不哭了。她就那么心一横,终于钻出了桌子,直直地站在了台子上,开始时,她头上还戴着一顶草帽,那是瞎子刘教给她的,害怕时,你就先戴着草帽唱……

然而,当她独自一人站在高台上,真正面对着万籁俱寂的夜空时,不知怎的,那心一下子就横下来了,她先是闭上眼,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接着,她突然把草帽一扔,终于唱出了第一声!

黎明时分,鸡终于叫了……

这时,早起的人发现,就在那个高高的土台子上,有一个小黑妮面对旷野,在演在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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