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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年后,当剧团要出去巡回演出时,大梅突然提出了请假的要求。她说,她想回老家看看。几十年了,她几乎没有回过家,她想家了。

导演苏小艺有些为难,就说:“老申,不是不让你走。你要一走,这戏就卖不上座了。”

大梅很坚决,她说:“我要死了呢?”

苏小艺不好再说什么了,他想了想说:“你想回就回吧。不过,你要走了,让谁上呢?”

大梅赌气说:“小妹不是说她行么,让她上吧。”

苏小艺挠挠了头,说:“那,那就让她试试吧。不过,你还是尽快赶回来,万一……”

大梅说:“我尽量吧。”

过罢年,在离剧团大院不远的大街拐口上,出现了一个卖烤红薯的炉子,这位卖红薯的竟是崔买官。这天一大早,他就袖手在这个烤炉前站着,佝着腰对每一个过路人说:“要红薯不要?热红薯!”

有熟人路过,就问他:“老买,咋,下岗了?”

每到这时,崔买官就一脸的不满,摇着头说:“没啥理呀?这年头,没啥理。”

问的人随口安慰说:“岁数大了,下来就下来吧。”

崔买官就更加的气愤:“㞗,啥理呀?!”

这时,刚好大梅坐着一辆桑塔那轿车从这里路过……崔买官一眼瞅见了,愤愤不平地对人说:“你瞅,你瞅!说起来,俺俩是师兄妹,一个戏班里出来的。看看人家,卧车都坐上了!这年头,啥理呀?!”

那人看了,笑了笑说:“是大梅吧?说句公道话,你跟人家大梅不能比!你跟人家比啥?人家是名演员……”

崔买官说:“㞗,还不是吹出来的?!啥理呀?!不说了,不说了!操,这年头……”

那人又说:“不管咋说,人家大梅可不是吹出来的。”

崔买官一听,竟然落泪了,他说:“那按你说,就我落个龟孙?!我六岁学戏,学到十八,整整学了十二年,十二年哪!嗓子倒了,我啥法呢?!我是坏人么?我想当坏人?!”

那人一看老买急了,扭头就走。

小妹的第一场演出失败了。

那天晚上,开场后唱了不到十分钟,就有观众退场。戏唱到后半场的时候,人已走了一半多……等到戏演完了,吃夜餐时,小妹一口饭都没吃。她恨自己,恨自己没有老师那样的号召力。可她却始终弄不明白,为什么同是演员,老师一嗓子喊出去,就有那么多人叫好?!当然,老师有名气,可名气也是唱出来的呀!

正当小妹心里难受的时候,苏小艺走到她跟前,说:“小妹,不错,不错。今天,能上五成座就不错了。别灰心。要想让观众认可你,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唱!”

可是,第二天晚上,票却只卖出了三十几张……可也不能不唱啊。于是,苏小艺赶忙派人四下里送票,这才勉强上了三成座。当戏演到后半场时,剧场的人已寥寥无几了!

这时,后台上,有人小声喊道:“算了,算了,收场吧。”可小妹眼里含着泪,仍然坚持唱下去。她心里说,没人看我也唱!就这样,她一直坚持着把戏演完,唱到最后一句时,她发现台下只剩下一个人了……

那一个人竟是苏小艺。待小妹唱完后,台下突然响起了掌声!那是苏小艺一个人在鼓掌。苏小艺在台下大声喊道:“小妹,有希望。我在你身上发现了一股狠劲!是大梅那股劲!”

然而,小妹却站在台上哭了……

清明时节,已白发苍苍的大梅坐车回到了离开了几十年的故乡。

第一眼看到她时,乡亲们都呆呆地望着,似不敢相认。片刻,突然有一位老太太叫道:“梅回来了?!是梅吧?老天爷呀,真是梅。是梅回来了!”

大梅快步走上前去,仔细辨认着,颤声说:“是七婶么?”

那老太太激动地用袖子擦了一下眼说:“是,是。嗨,算算多少年了?都老成这样了,不敢认了。你还记着呢?”

大梅说:“这是家呀。”

另一老太太说:“我可记着你呢。有十来年了吧?你带着戏回来了一趟,想看看你,人太多,苦挤不到跟前……”

有一个多嘴老太太高声喊道:“梅回来了!咱哩大梅回来了!”

很快的,乡亲们围上来了,一村街都站满了人,乡亲们一个个都骄傲地说:“梅回来了!咱梅回来了!”

大梅从包里拿出整条整条的烟来,一个个挨个给男人们发烟,老的一人一包,年轻的一人一支……有的不好意思,说:“不吸,不吸。”大梅就说:“拿着,千里送鹅毛,不吸也给我拿着!”乡亲们就笑着接下了。于是,一村人就簇拥着她往前走……

人们感叹说:“梅老了,梅也老了呀!”

走进七婶家,大梅发现满屋子坐的都是人。就这样,还不断地有乡亲们走进来,他们有的手里提着一篮鸡蛋;有的提的是一捆粉条;有的提的是一包芝麻叶;有的提的是一篮红柿子;有的提的是一袋红薯……一会儿工夫,院子里就摆了各样礼物!

七婶说:“梅呀,你走时也就八九岁吧?花花眼,人都老了,多快呀。”

大梅说:“可不,说话间,人都成了嘟噜穗儿了?!”

七婶说:“我还记着呢,你姊妹俩,这么一小点,柴着呢……饿得没法了,才领到镇上去的。”

大梅感慨地说:“可不,要不是解放,哪有我的今天哪。”

七婶咂着舌说:“听说,你给周总理都唱过戏?!”

大梅笑着说:“唱过。”

有人就羡慕地说:“只怕那北京,你也常去吧?”

大梅笑着说:“去过。”

有人就感叹道:“值了,梅,你这一辈子值了!算是烧高香了!”

七婶接着说:“梅呀,说话都老了,常回来看看?这是家呀。”

大梅说:“是呀,无论走多远,这都是家,我是多想回来呀!可我也做不了主啊。按说,我一个唱戏的,能有今天也该知足了。嗨,唱了一辈子戏,只怕想回也回不来了……”

七婶说:“只要你愿回,那还不好说,都盼着你回来呢。”

大梅笑着说:“是呀,千好万好,不如家好啊。可话又说回来,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哪。”

七婶说:“好好的,可不能乱说。”

众人都跟着笑起来。

正说着话,突然有几个女人拥进来,竟一人牵着一个女孩……她们一进门,领头的那个媳妇就很响快地说:“婶子,你不认识我了吧?这回呀,我把恁孙女给你领来了。她打小喜欢唱戏,你就把她领走吧。”

另外的几个女人也跟着说:“她姑奶奶,孩子给你领来了,你看着办吧。”

大梅望着来人,迟疑着问:“这,这都是……?”

七婶说:“这是来福家。这是栓成家。这是大槐家……说起来,都是近门的侄媳妇……”

那领头的女人说:“您虽说是名人,咱可没出五服哪!你侄孙女的事,你不会不管吧?”说着,就把小妞往前推。

大梅看了看那小姑娘,说:“妞,多大了?”

那小姑娘怯怯地说:“八岁半。”

另一个小姑娘说:“七岁半。”

还有一个说:“九岁。”

大梅说:“呀,多好的妞,咋不上学哪?”

那领头的女人嘴快得像刀子:“上学?你没看学校那样子,破破烂烂的,好点的老师,能走的都走了,剩下的净‘民办’,能学个啥?我还怕砸着孩子呢!要是能像您一样,唱成个名角,不啥都有了?妞,快,给你姑奶奶磕个头,就算认到你姑奶奶跟前了……”

于是,三个小姑娘就听话地跪了下来……

大梅忙起身拉住说:“这是干啥?将我呢?起来,快起来,别苦了孩子了。你们这是干啥呢?可不能这样!这样就把孩子给害了。唉,我那时候是啥年月?我那时候学戏是没有办法,是为了讨口饭吃。就因为没文化,打小挨了多少打,吃了多少苦啊!你们可千万千万别往歪处想,还是让孩子好好上学吧!要是真想学戏,也得先把学上好,可不能再当睁眼瞎了!”

那些女人有些无奈地说:“你不知道,那破学校,房都快塌了!……”

大梅说:“是么?咋不修修哪?”

这时,众人七嘴八舌地说:“修?谁管哪?!村里吧,商量了多少回,就是凑不起这个钱。找上边吧,上边也说要修,可就是光打雷不下雨……嗨,说来说去,还是个没指望!”

大梅突然站起来说:“改天我去看看。”

小妹不死心。

于是,她每天对着大梅录制的盒带练功,一次又一次地纠正自己唱腔上的不足。连中午吃饭的时候,她也是一边吃一边听着大梅的唱腔盒带,在心里暗暗地琢磨着。有天晚上,她突然跑到了琴师老胡的家里,手里提着一些礼物。

老胡看了她一眼,说:“你有啥事?”

小妹说:“没啥事,来看看胡老师。我来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来看过你呢。”

老胡怔怔地望着她,好半天不说话。

小妹说:“怎么啦?”

老胡说:“你怎么一张口就是大梅腔……?有啥事你说吧。”

小妹说:“胡老师,我真的没啥事。”

老胡说:“你不说?你要不说,我下棋去了。”

小妹有点扭捏地说:“胡老师,我想,想靠靠弦。”

老胡说:“这不结了。说实话,我只给大梅靠弦。你们年轻人,你算是头一个找我的,好吧,我就给你靠靠。”

小妹忙说:“那我谢谢胡老师了。你得给我好好挑挑毛病……”

第二天上午,大梅在一些女人的簇拥下走进了家乡的乡村小学……

学校的确很破旧。校院里,一棵老榆树上挂着一块生锈了的破犁铧,就是钟了;仅有的一排教室,也已破旧不堪,旧日的破瓦房上长满了野草;教室的门窗已坏得不像个样子,风呜呜的,吹得窗户上的破塑料布哗啦啦响;里边传出了孩子们呀呀的读书声……

正当女人们七嘴八舌地给大梅数叨什么的时候,学校的校长跑出来了,他拍着两手的粉笔末,慌慌地跑上前说:“是大姑啊,这不是大梅姑么,哟哟,你咋来了?快,上办公室坐吧。”

女人们立马说:“学文,说起来你还是校长哪,你办公室多好,连个像样的坐儿都没有?你让大梅姑往哪儿坐?坐你脸上?!”

校长不好意思地说:“是,那是,条件太差了,那、那、坐、坐……”

大梅叹了一声,说:“这是孩子们读书的地方,也真是该修修了。”

校长挠挠头说:“大姑,你不知道,不知打了多少次的报告,嗨,不说了,气死人……”

大梅不语,她独自一人走到教室旁,贴着烂窗纸的缝隙往里看了一会儿……而后,她回过头来,问:“盖一栋教学楼得花多少钱?”

校长说:“这事我问过,咱这里砖便宜,村里有树,一般的木料也不用买了,可少说也得十几万吧。”

大梅听了,喃喃说:“十几万,不是个小数……”

校长说:“可不,开了多少会,一说这个数,都不吭了……”

大梅默默地走了几步,突然折回头说:“这样吧,我多年不回来,就给孩儿们办点事吧。我唱了这么多年戏,说起来,手里也还有一点积蓄。全拿出来,看能不能给你凑个数,五万。我也只有这么多了。剩下的,我去嗤嗤脸,就是跑断腿,也得让孩儿们亮亮堂堂地坐在教室里上课!”

校长愣住了;几个女人也都哑了,他们站在那里,好半天不说一句话……

片刻,校长说:“大姑啊,都知道你是名演员,说白了,在人们心目中,不知你有多少钱呢?乡里七传八传的,都说你,手指头缝里漏漏就,嗨,今天听你一说,才知道,你也不容易,唱了一辈子戏,才积赚了那么……说起来,还不够人家大款一个零头哪。算了,大姑,你有这份心意就行了,你唱了一辈子,总得留点养老的钱吧……”

大梅熊道:“屁话!啥叫算了?我啥时候说了话不算过?!你准备图纸吧!我先让人把那五万块钱给你送过来,余下的我去化缘!你把学校给我盖好就是了。你听好,盖不好我可不依你!”

几个女人站在那里,不好意思地说:“大姑,你看,也不是这意思……”

大梅笑了,说:“那是啥意思?我也骂一句家乡话,娘那脚!一个个猴精!”接着,她又说:“你们给我听着,别七想八想的,让妞们好好上学,就是想学戏,也得把文化学好,真是唱戏的料,到时候,你不让还不中哪!”

众媳妇也都笑了,说:“大姑,听你这么一骂,这心里就近了。”

大梅站在那里,久久地望着这个破旧的小学校,说:“我唱了一辈子戏,什么也没有留下,就给孩儿们留点‘字儿’吧。看能不能凑个十几万,能给孩儿们留个认字的地方,不贵!”

第四天,大梅要走了,一村人依依不舍地相跟着出来送她……来到村口时,大梅说:“回吧,都回吧。”

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送别的话:

“大姑,常回来呀!”

“大姑,这是家呀!”

“大姑,咱妞的事你可别忘了……”

这时,小学校长等人从后边匆匆追上来说:“等等,等等……”

片刻,学文等人带着全校师生赶了上来。在他身后,站着一队一队的小学生,走在最前面的是三个带红领巾的小姑娘,那个走在中间的小姑娘手里精心地抱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

学生们列队向大梅敬礼!……

大梅慌慌地说:“别,别!这可当不起,折我的寿哪!”

校长学文走上前来,郑重其事地把那托盘上的红布解开,露出来的竟是一块土坯。学文先是给大梅来了个三鞠躬!(众人看学文腰弯的有些滑稽,都笑起来。)接着,学文激动地说:“大姑,你为咱村捐资助学,全村人都很高兴。可咱村穷,实在是拿不出贵重的东西送你。为这事呢,我专门请教了二爷,二爷说,自己人,就送‘老娘土’吧。出外的人,有了这块‘老娘土’,就有了庇护了。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有先人暗中保佑;喝水时,往里捻上一点,包治百病……”

大梅激动地望着学生们,上前摸摸这个,拍拍那个……说:“你看,我多年不回来,也没给乡亲们做过什么。重了,这礼太重了!重得让我承受不起了!哎,既然是老人们的意思,我就收下了!”说着,郑重地接了过来。

学文带头,学生们热烈鼓掌!

校长学文又说:“大姑,是你的话太重了。说起来,这不过是一捧家乡的热土罢了。”

大梅说:“别胡说,我知道轻重,这可是‘老娘土’啊!”片刻,她望着众人期盼的目光,说:“多年不回来,我给大家唱一段吧!”

立时,又是掌声四起!

就这样,大梅说着,就站在村口处,给众人唱起来了……

这时,一个女人悄悄地对她女儿说:“你姑奶奶在外头响着哪!知道啥叫大演员么?这就是大演员,没架子。”

大梅回到周口的当天晚上,就让人给小妹捎信儿,让她来一趟。小妹一听说老师叫她,以为大梅终于想通了,就欢天喜地地跑来了。

大梅见了她,却淡淡地说:“听说你不好好练功?”

小妹一噘嘴,说:“你听谁说的?”

大梅说:“不要想便宜事,这个世界上没有便宜事。”

小妹一听,不吭了。

大梅说:“我想送你一件礼物,不知你想不想要。你要不要就算了。”

小妹眼一亮,说:“我要。”

大梅说:“你是真要还是假要?”

小妹说:“我真要。”

大梅说:“那好,你去把我床头上的那条鞭子取下来。”

小妹疑疑惑惑地走进里屋,把床头上挂的那条皮鞭取了下来,双手捧着交给了老师……

大梅接过那条皮鞭,捧在手里看了很久,而后说:“我的戏,是打出来的。现在是新社会,不能打人了。我把这条鞭子送给你,拿回去挂在床头上,每天看一看,兴许还能起点督促作用。”

小妹惊讶地望着老师,说:“就这?”

大梅说:“你不要?”

小妹说:“要。还有哪?”

大梅两眼一闭,说:“没有了。”

回到周口的第二天,大梅就给村里的小学跑赞助去了。

在一家企业的办公室里,大梅对坐在老板台后的厂长说:“吴厂长,我今天是找你化缘来了。”

那厂长忙起身说:“哎呀,是申老师哇。您老这么大岁数了,还专门跑来,难得,难得。申老师,你说,有啥困难你尽管说……”

大梅说:“我个人倒没啥。就是家乡有点事。”

厂长说:“你说,尽管说。”

大梅说:“我家乡有一所学校,多年失修,孩子们在教室里上课,下雨天漏得厉害,说不定那一天就塌了……这学校啊,实在是该修了。我呢,在外多年,说起来也算是有些虚名,就想为家乡建一座教学楼。他们算了算,得十几万,我呢,倾出所有,也只能凑出个五六万,剩下的,也只好请各位帮帮忙了……”

厂长听了,沉默了一会儿,说:“申老师,说起来,您老轻易不张嘴,我应该是没话说的。可我这里最近也不大宽余,实在是有点……”

大梅说:“吴厂长,你也别给我这这、那那,能帮的话,你就帮一点,真不能帮,我也不埋怨你。你能拿多少是多少,多了我不嫌多,少了我也不嫌少,你看着办吧。”

厂长说:“老大姐,你是给我帮过忙的。企业搞庆贺,专门请你老来过,说起来,你也没要什么出场费。按说,我不该有啥推辞,可是,最近资金上确实是、实在是,这个这个……缓一缓咋样?”

大梅慢慢地站起身,说:“你要有难处,就算了。”

厂长看大梅艰难站起的样子,咬咬牙,试探着说:“大姐,这样,这样吧,你张一次口不容易,我先拿一万,怎样?!”

大梅弯下腰来,深深地鞠了一躬,说:“谢谢,谢谢了!”

下午时分,大梅已走了六家。她一连走了六家,就在五家企业里吃了闭门羹,她心里说,从没想过钱的事,没想到竟这么难!最后,当她来到一家公司门口时,实在是累得有点走不动了,可她还是咬着牙艰难地爬上了一级级台阶……

在会客室里,大梅坐着等了有半个钟头,才有一个秘书模样的姑娘进来给她倒水,而后说:“申老师,经理还没回来呢。”

大梅说:“我等他。”

过了一会儿,女秘书再次进来续水,说:“申老师,要不……”

大梅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说:“我再等会儿。”

秘书走出去了……

墙上的挂钟响了十九下,大梅还在那儿坐着……她心里说:我倒要看看,你到底在不在?!

终于,经理出现了,经理一进会客室就两手抱拳说:“申老师,失礼了,失礼了!”

大梅一连跑了五天,到第五天头上,她终于遇上了一个热心愿意赞助教育的大老板!

当天傍晚,老板把她请到了一家餐馆,为了壮声势,大梅还把小妹叫来作陪。就在餐桌旁,当着大梅的面,这个老板模样的中年人很大气地对他的手下说:“二黑,把箱子给我提过来!”

于是,站在一旁的年轻人应声把一个钱箱提到了餐桌旁,打开让人们看了,那是一箱钱!

老板对大梅说:“大姐,这是十万块钱。你不是想给家乡办学么,我可以马上给你兑现。但有一个条件……”

大梅说:“你说吧。是唱堂会,还是……?”

老板说:“说白了,钱是要生钱的。我这个条件,说起来也简单,就是要你老离开剧团,在我开办的公司里演……”

大梅笑了,说:“啥条件我都能答应,就是这个条件我不能答应。我走了,剧团怎么办?”

老板说:“大姐,现在是市场经济,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再说,你一天天老了,还能唱几天哪?你也不替自己想想?”

大梅说:“是,我唱一辈子了,说话就老了,年轻的时候,我也没在乎过钱,老了,我就在乎钱了?咋说,说到天上,我也不会为钱去走穴……”

老板说:“那就不好说了,喝酒,喝酒。”

大梅说:“既然这样,这酒我也不喝了,你忙,我也忙啊……”

老板忙站起身说:“老大姐,虽然事没谈成,酒还是要喝的。这样吧,大姐,就凭你对孩子一片热诚,你喝一杯,我送一条凳子,你喝两杯,我送一张课桌!”

大梅望着他:“你说了算不算?!”

老板说:“算。我要不算,你吐我一脸唾沫!”

大梅说:“那好,你要敢不算,我就敢站在你门口吆喝你。倒酒!——”说着,她又吩咐在一旁作陪的小妹说:“小妹,你给我一杯一杯都记着!”

小妹一看这阵势,有些担心地说:“老师,你可是有病……”

大梅说:“没事,你记好杯数就是了。我早年在街头上都卖过艺,这算啥?”

酒倒上了,一拉溜十二满杯……大梅把酒端起,一杯杯地喝下去!

众人齐声叫好!老板兴奋地说:“再倒!”

又是十二杯,大梅端起,又是一杯杯喝下……而后说:“记好,十二张课桌了!”

大街上,已是华灯初上……

大梅一心要为孩子们建学校,所以,她已顾不得许多了。当喝到第三瓶的时候,她已有些坐不稳了,这时,小妹急忙把她扶到了卫生间,一进卫生间的门,大梅就把手伸进了喉咙,大口大口地吐起酒来!

一看她这样子,小妹吓坏了,说:“老师,你千万不能再喝了!你脸色都变了……”

大梅趴在水池上,说:“没事,我抠抠。抠抠还能喝。小妹,你想哇,我演了这么多年诸葛亮,他能斗过我?……”一边说着,一边又把手伸进喉咙里,哇哇地往外掏酒……

到这时,连小妹都有点心疼她了,劝道:“老师,要不,我替你喝?”

大梅说:“你喝,他会认账么?你记了多少了?”

小妹说:“我记着呢,一百二十张课桌!”

大梅说:“好,待会儿过去再喝,今晚上咱给孩儿们凑个整数!”

小妹扶着大梅回到包间里,刚一进门,大梅就故意大声说:“倒酒,倒酒!换大杯,再喝!”

酒又倒上了,换的是大杯!……

这时,老板怔怔地望着大梅,突然站起身,拦住她说:“大姐,申大姐,别喝了,我不让你喝了。我服了,真服了!”

大梅说:“怎么,男子汉大丈夫,你想反悔?!”

老板双手抱拳,连连作揖说:“大姐,申大姐,你听我说,我虽不是什么好人,可在你面前,我决无反悔之意。让您老带病喝这么多酒,我心里不好受!……”说着,他竟然掉泪了,他接着说:“在你面前,我突然觉得我不是个人!真的。我也是农民出身,是从乡下一轱辘一跟头的爬出来的!说起来,你是为咱乡下的孩子办事,我反而,嗨!……这人有俩钱,就昏了头了……”说着,他竟左右开弓,狠狠地朝自己脸上扇了两个耳光!而后又说:“当年,我因为家穷上不起学,趴在床上哭了好几天……大姐,说实话,我今天掂个皮箱来,也是充大蛋哪,我是想先把你唬住再说,没想到……大姐呀,老实说,要让我把这十万块钱全放下,我还真没这个气魄。但是,就冲你这份情谊,孩子们的课桌我包了,桌椅我全包了。三万,怎么样?!”

大梅站在那里,默默地望着老板,片刻,她深深地弯下腰,鞠了一躬,说:“谢谢,谢谢了!”接着,她又说:“但是,钱也不能让你白花,你要是搞啥活动,有用着我的地方,打个电话,我一定去!”

夜半时分,小妹搀扶着大梅在马路上摇摇晃晃地走着。大梅喝了那么多酒,虽然有很大一部分已从喉咙里掏出来了,但她还是醉得走不成路了。风一吹,她连站都站不住了,就那么偎靠在小妹的身上。这时候,小妹望了望老师的脸,轻声说:“老师,你没事吧?”

大梅说:“没事。实话给你说,照这喝法儿,再喝一斤也没事!”

此刻,小妹眼珠一转,说:“申老师,要说你这一辈子,也值了。”

大梅摇摇晃晃地说:“值了,值了。”

于是,小妹借着机会,试探着说:“老师,你那唱中带笑……”

大梅突然站住了,说:“你是谁呀?”

小妹说:“我是你徒弟呀。”

大梅用手指着她说:“掏我话哪?不是吧?你不是……”

小妹说:“咋不是?你再看看?我是小妹呀!”

大梅说:“小妹?你不是。你也以为我醉了,我可没醉。实话告诉你,你要真是小妹,我早就给你说了,你不是。”

小妹急了,说:“我真是小妹,你好好看看!”

大梅狡黠地摇了摇头,大笑不止!

当她们两个回到剧团大院时,已是深夜一点钟了,这时,大梅突然一把推开小妹,说:“你站住,别送了,你回吧。”

小妹说:“我得把你送到家呀?”

大梅说:“不送,一步也不让你送,你走!”

小妹只好说:“好,好,我走,我走。”但话说了,她还是有些不放心,就站在那儿望着她。

大梅踉踉跄跄地走了几走,又朝后摆摆手说:“你走你走,我没事。”

进了大院后,大梅独自一人扶着墙在慢慢地往前走着……这时,有人用手电筒照了她一下,而后说:“大梅,你这是干啥哪?腿又肿了?”

大梅说:“是老朱?没事,我走走。”

朱书记走上前来,关切地问:“那,下一段的台口,你行么?就别去了吧?”

大梅赌气说:“你是不是也想把我从舞台上赶下来?!我没事。我的身体一点事也没有。你要不让去,我就不去了。”

朱书记忙说:“老申,你别误会,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担心你的身体。你要是能去,那当然好了。”

大梅说:“牌不都挂出去了么?我要不演,不净招人骂么?你净说废话。”

朱书记说:“是,牌是挂出去了,合同也给人家签了。可关于你的事,上边有交待,要是身体原因,真不能演,咱也不能勉强。合同签了也可以改么。”

大梅说:“没事,半场,我能演。”

朱书记说:“你可别硬撑。多注意身体。这几天你跑啥呢,醉成这样?”

大梅说:“也没跑啥,给孩子们凑些桌椅……”

朱书记叹道:“你呀,是个劳碌命。”

大梅突然大声说:“老朱,你记住。我要死了,你一定得让我死在舞台上,可不能让我死在病床上。”

小妹躲在后边,悄悄地听着。

几天后,剧团又要出发了。临出发前,大梅把留守的朱书记拉到一旁,对他说:“老朱,这是八万块钱,我个人只有五万,化缘化了三万,你派个人先给他们送回去。还差个几万,我慢慢给他们凑。让他们先盖着……”

朱书记说:“你这人哪,谁要钱你都给,你就不留一点,万一有个啥事呢?”

大梅说:“我一个人,又有工资,要钱也没啥用。”

朱书记说:“行,放心,你交给我吧。多注意身体。”

等演员们上车的时候,一向喜欢往大梅跟前偎的小妹却坐在了最后边。大梅看了看她,说:“小妹,你过来。”

可小妹却说:“那是团长席,我不去!”

半月后,越调剧团开进了郑州,他们的演出被安排在河南剧院。由于是头一天,整个剧团都显得很忙乱。那天,等一切都安排妥善后,大梅往后台上一坐,自言自语地说:“叫我歇一会儿吧。”

可是,她连气儿都没喘过来,就听前边有人喊道:“申老师,有人找!”

大梅急忙站起身来,说:“谁呀?”

这时,导演苏小艺领着一个“眼镜”走过来,那戴眼镜的走上前来,一边握手一边说:“申老师,你可让我好找啊!”

大梅一怔,说:“你是……?”

苏小艺在一旁介绍说:“这是北京电影制片厂的吴导演。”

那人马上递上一张名片,说:“我姓吴,北影的。”

大梅说:“你好,你好,坐下说吧。”

那人坐下来,擦了一下头上的汗,说:“申老师,我是一路赶着追来的。先是赶到周口,一问,你走了,而后又追到了开封,一问,剧团刚走,这不,又马不停蹄,追到了郑州……”

大梅说:“哎呀,你看,真是辛苦你了!”

吴导演说:“申老师,我这次来,主要是商量给你拍片的事。国家最近有个计划,就是要抢救文化经典。这里边有好几项,我说跟咱们有关的吧,就是要把那些著名演员的著名的剧目的原作抢拍下来,好好保存。这都是国粹呀!比方说,您老的《李天保娶亲》、《诸葛亮吊孝》、《收姜维》等……所以,我这次来,就是联系这件事的。”

大梅一听,很高兴地说:“好啊!吴导演,你说啥时候拍吧,我一定好好配合。”

吴导演说:“这里边有个问题,我必须给你说清楚。由于经费紧张,你的演出费我们就无力支付了,这,这实在是不好意思……”

大梅说:“你放心吧,导演,我不要钱,我一分钱都不要!”

吴导演激动地说:“谢谢,谢谢。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大梅问:“那,啥时间拍呀?”

吴导演说:“当然是越快越好。我马上带人过来,行么?”

大梅满口承当,说:“行,没问题!”

这时,站在一旁的苏小艺说:“行什么行?我还没同意哪!”

导演忙去给苏小艺解释什么……苏小艺扭头就走,吴导演慌了,追他一直追到了外边……

当天晚上,在演出开始前,小妹竟然跟老师吵起来了!

当化装间里就剩下她们两个人的时候,大梅和小妹一人对着一个镜子在化装,都不说话。

片刻,大梅批评她说:“小妹,这几天你是怎么了?”

小妹说:“没怎么。”

大梅说:“那,导演安排的清唱,你怎么不去呢?”

小妹噘着嘴说:“我不去,我就不去。”

大梅火了,说:“你为啥不去?!”

小妹说:“人家也不欢迎我,我去干啥?”

大梅说:“这孩儿,怎么能这样呢?叫你去清唱,是导演给你的机会,是为了让观众熟悉你,你咋就解不透呢?!”

小妹说:“申老师,您说的怪好。人家是欢迎您的,人家吆喝着想听您唱,您说我上去干啥?净丢人!”

大梅说:“这有啥丢人的?”

小妹说:“咋不丢人?我不是没上去过。往台上一站,观众乱吆喝:下去吧!下去吧!……你说说,我心里啥味?!”

大梅一听,恼了,说:“你给我站起来!”

小妹一怔,慢慢、慢慢地站了起来……

大梅说:“我告诉你,戏是唱出来的!角也是唱出来的!你不抓住机会多登台,观众啥时候能认识你呀?!你要是连这点委屈都受不了,叫我说,你也别吃这碗饭了!”

小妹眼里含着泪,忽地站了起来:“不吃就不吃!”

看她这样,大梅叹了口气,又说:“孩儿呀,你看看你老师,你看看你老师的脸,净折子。我老了,老了呀,还能唱几天呀?我知道你恨我,可你老师不是霸道,也不是硬霸着不让舞台,我实在是唱不了几天了呀!孩儿,我求求你,就再让我唱两天吧?!等将来,越调这个剧目,就全靠你们了呀……孩儿呀,我年轻的时候,也让人撵过,给你说你也许不信,就有人曾经把唾沫吐到我的脸上,吐到脸上我擦擦,吐到脸上也要唱,唱得多了,观众自然就认可了!”

小妹低着头,心里有所触动,可她还是一声不吭……

当晚,当戏演完时,观众席上响起了热烈的鼓掌……而后,未卸装的大梅走到后台,硬是拽住小妹,小妹扭了一下身子,说:“我不去。”大梅拽着她说:“敢?!”就这样硬拽着扯着把小妹拉上台来。

上台后,大梅先是给观众鞠了一躬!而后郑重其事地向台下的观众介绍说:“观众同志们,晚上好!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一位叫刘小妹,是我的徒弟。她比我年轻,戏也比我唱得好!现在欢迎小妹为大家清唱一段!……”说着,她首先带头鼓掌!

一时,观众也只好跟着鼓起掌来……小妹站在舞台上,面对大庭广众,最终还是唱了。

三天后的一个早晨,在剧院门口,小韩背着申凤梅一步一步地从台阶上走下来,……下了最后一级台阶,小韩把大梅从身上放下来,四下看了看,惊诧地说:“咦,车哪?”

大梅说:“啥车?”

小韩说:“接你去拍戏的车呀。”

大梅手一指,说:“这不是么?”

小韩回头一看,只见身边停着一辆拉货用的三轮车!看三轮的正蹲在一旁吸烟呢……小韩立时就火了,说:“这不行,胡闹!不去不去!——申老师,像你这样的大演员,国家一级演员,就坐这破三轮去拍戏?!真是空前绝后,这是糟践人哪!坚决不去!”

大梅笑了,说:“这有啥呢?这咋不能去?”

小韩说:“申老师,你也不能太好说话了,这简直是污辱人格!”

大梅说:“你看你这孩儿,有恁严重么?人家也说了,要派车接,是我不让。现在都是经费困难,用个车,一天好几趟,得花多少钱哪?再说,又没多远,这三轮多好哪,说走就走,省事。”

小韩说:“我不去,我可不去。这算啥呢?”

大梅说:“你真不去?”

小韩埋怨说:“你要是不好说,我去说。再说了,像你这样的演员,言语一声,厅里也会给你派车!你说你是迷啥哩?你咋放着福不会享呢?!”

大梅说:“你也别这这那那,你要不去,我自己去。”

小韩看了看她,终于无奈地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好,好,我去,我去。这三轮是……?”

大梅说:“我托剧院马经理借的。”

小韩再次摇摇头,极不情愿地把三轮推过来,说:“老爷子,我真服你了,上车吧。”

就这样,大梅每天坐着三轮车去拍戏。刮风天是这样,下雨天也是这样,小韩就成了这辆三轮车的“专职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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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凤梅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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