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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牛古道札记

我站在陕西户县钟楼下,凝望那座美丽壮观的楼,初升的太阳照耀着楼上的琉璃瓦,照耀着那些和玺彩绘,泛出耀眼的光。熏熏夏风,滚滚热浪,加上广场播放的秦腔“有为王打坐在长安地面”,粗犷豪放,荡气回肠,一切给人以火辣辣、热腾腾的感觉。

我和我的同伴们面对着辉煌的钟楼、背靠着沸腾的秦腔都有些感动,这里是我们此行的起点,象征性的起点,从这里,我们要沿着旧时陕帮西南行的路线行走,跟随他们的足迹,寻觅他们留在盐茶路上的丝丝缕缕。这应该是不难,毕竟他们还没有走远,他们的后人散落在沿途各处,散落在关中大地,那些高宅美院内,还回荡着他们郑重威严的咳嗽声……

之所以选户县为出发点,是有人告诉我,《康定情歌》,“跑马溜溜的山上”那个“张家溜溜的大哥”是陕西户县人。我知道,这是种永远无法调查清楚、无法了断的说辞,但作为陕西人我欣然认可,“天下溜溜的男子,任我溜溜地爱”,“溜溜的男子”,户县张家大哥首推第一!

张大哥是从哪儿走的,张大哥是从户县钟楼底下走的,背着包袱,带着干粮,那干粮无外是几块锅盔,用布包了,包的不是干粮,是娘一颗纠结的心。包袱里那几块大洋是家里的全部家当,是爹憧憬的梦,是兄弟姐妹的节衣缩食。钱粮之外,张大哥还背了一个沉重的粗布口袋,口袋上写着大大的“张”字,平时是装粮食用的,现在他装了此行最珍贵的东西,与他同行的关中后生们,几乎每个人都背了一个这样的口袋,就连已经在外头干成气候的赵钱孙李的商号掌柜们,也无不将各自鼓鼓囊囊的口袋装上骡车,那些口袋随着他们向西向南,走进汉中,走进阳平关,走上了金牛道,走进了执着,走进了无限商机。

摄影师余平让我先走,说他的车有点问题,需要修理一下,同时他还要买些东西带在路上,晚一会儿出发,傍晚时候我们在汉中宁强县集合。余平的一句“买些东西”触动了我,司空见惯的话语细琢磨内涵竟然丰富悠远,“东西”是物件,“物件”叫“东西”,不叫“南北”或其他……“买东西”话语的来源便是唐朝长安城内的东市和西市。东市在今日西安东部兴庆宫、交通大学附近,历史上的东市“东西南北各六百步,四面各开一门,街市内贸财二百二十行,四面立邸,四方珍奇,皆所积聚”,东市周边多达官贵人,所售商品精美细致,档次高贵。各六百步的正方形集市我细细地走过,大约是公共汽车一站的距离,这样一看,这个市场规模便已经相当不小了。据说诗人白居易曾经在东市居住过,至今在那个位置还有一座纪念他的亭子,叫“东亭”,在西安交通大学的校园里;西市位于城西部,因多居平民商户,所售商品是来自国外及西域等地的“舶来品”,所以更为活跃热闹,更为大众化、平民化。李白“天阶踏尽无觅处,笑入胡姬酒肆家”指的就是西市的繁华与热闹。今天,西安的回民坊及小吃街,即北院门、鼓楼大街等地,虽然已不属于西市范畴,但多少还自然地保留了唐代西市的部分风情。高鼻深眼的回民大叔,一脸的连鬓胡子,戴着小白帽,那帽并非是简单的白帽,仔细看白缎上还绣着暗花儿,十分的讲究。回民大叔戴白帽,回民大婶披着镂空的纱巾,闪亮着弯弯的眉,操持着西安坊里特有的语言,出售着黄桂稠酒、红番大石榴、热腾腾的馕、散溢着甜香的镜儿糕,牛骨熬的肉丸胡辣汤,这些大唐遗留的食品,让人想到他们的先祖来自波斯,来自西部,李白所入的“胡姬酒肆”应该是他们的经营。我的外地朋友来西安,回民街坊是必去之所,为着那里的独特,为着那里的灌汤包子、烤肉串、羊杂汤和柿子饼……当然更为着李白,为着那“斗酒诗百篇”的状态。有位爱好美食的朋友说,在回民街吃半个月,大概不会重样。超越岁月的热闹不唯是吃,还有看,入夜,灯火辉煌中,在鼓楼“8888”的罩护下,各类物品吃食,让千万人留恋于此,“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分明是进入了大唐盛世,走不动了。

西安回民街市的热闹,在历史上似乎并未完全中断过,“困难时期”,人们凭借单位发的小票,可以轮流到这里来花几毛钱吃一碗纯正的羊肉泡馍。“文革”后期,我在鼓楼街上吃过一回“不要粮票”的牛肉油旋儿,现在想来十分不可思议。我还记得那是个寒风料峭的傍晚,我从乾县回城,又冷又饿,在鼓楼一个小巷子口,见到了那个卖炸油旋儿的摊子,身上没有粮票,在摊前踯躅许久,我那饥寒交迫的模样大概比较独特,摊主凭他敏锐的目光窥出我的难堪,于是八分钱一个的油旋儿,我没有粮票,摊主收我一毛钱。既恪守诚信,言不二价,又机动而灵活,充满人情,这就是陕西买卖人的传统了,即便在比较艰难的时刻,这些传承也如暗中的潜流,不绝如缕。珍惜每一个商机,秦人的商业头脑从商鞅“废井田,开阡陌,民得买卖”的时代就开始了。

我要说的是从清初到民国走出关中的一批人,我将焦点聚集在西南一地,因为这些人中不光是商人,还有普通百姓,还有征战的军人,用康定文化学者骞忠康的话说,应该叫“陕帮”,陕帮的含义似乎更加广泛,商业行为只是其中一部分。陕商也罢,陕帮也罢,总之在那个时代,他们走出去了,放射性地走到了中国的角角落落。他们在全国修了二百七十四座雕梁画栋的大会馆,有些是自己修的,叫“陕西会馆”,有些是跟山西人一块儿修的,叫“山陕会馆”,无论是哪种会馆,都如钉子一样,牢牢地插入了异域的土地,成了当地的经济、社会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以致至今不少地方存留着的标志性的殿堂楼阁、高耸戏台,一查根源,大都是“陕西会馆”。

张家大哥们在数百年间,一次又一次,背包握伞,背钟楼而去,进入了秦巴大山,奔向了蜀地的富庶与商机,将他们的父母妻小留置在关中的黄土地上,固守着心中的殿堂——老家。他们自己则慷慨地将生命和精神,以及仅有的财富投向了那片充满希望的土地。抓住机遇,摆脱惯性,摆脱平庸,是秦地始皇帝及他的父辈们留给他的子民无可更改的基因,眼见着,张家大哥的身影进了秦岭,我们必须跟随上去了。

去四川必走蜀道,穿越秦岭的蜀道中,长安至汉中,大致是褒斜道、子午道、傥骆道、陈仓道,汉中到成都有两条,金牛道和米仓道。走甘肃还有一条道,叫阴平道,这个名字常常让我想起日本的古代道路,山阴道、山阳道……那些古道与中国的蜀道相比,缺少了坚韧与凄绝,日本山阳道上有那么多壮丽古松,那些古松的背后也常常幻化出舞着纸扇、抹着白粉、妙曼婀娜的舞伎,让旅者的身心有一个短暂的歇息。中国蜀道的山林中没有歌舞之伎,有的是剑影刀光,是绝壁悬崖,是虎豹豺狼,是暴雨狂风,当然少不了的还有土匪强梁。

秦蜀几条道路,各有各的形制,各有各的精彩,褒斜道的悠扬,傥骆道的便捷,陈仓道的隐秘,金牛道的亮丽,但是无论哪一条蜀道都充满了艰苦卓绝,充满了胆战心惊,“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古人有许多关于蜀道难的描述,最有名的当数李白从长安返蜀写的《蜀道难》了:

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

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

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

……

蜀道,因为李白的这首诗,成了专用的道路名词。

和现今高速道路建设一样,驿道的修建也是封建社会一项重要的国家工程,道路的发展体现了这一时期国家经济发展的概貌,晋朝时期,有种叫作“千里牛”的快马传递,据说从山东兖州到河南洛阳,可以做到“日发暮还”,来回千里。元朝记载说,那些传递文件的人叫作“铺兵”,他们“腰革带,悬铃,持枪,挟雨衣,赉文书以行。夜则持炬火,道狭则车马者、负荷者,闻铃避诸旁,夜亦惊虎豹也”。今天,我们在宁强县境内仍旧可以见到一通道路《仪制令》石碑,那应该是最早的交通“警示牌”了,上面明确规定着:“贱避贵、少避老、去避来、轻避重。”专家说,南方、平原的驿道多享乐,北方的驿道多战乱,特别是像蜀道这样穿越崇山峻岭的险道,它存在的目的就是战争,是出击和逃避。以唐朝而论,唐玄宗避安史之乱,唐德宗被反叛大臣朱泚追赶,唐僖宗躲黄巢造反,皆靠蜀道亡命,唐德宗的大女儿唐安公主因饥寒交迫,病死在滴水成冰的蜀道上。走蜀道,夏日要和蛇蝎、蠓虫、野兽作战,冬天大雪封山,栈道为冰所覆盖,别说走,连站也站不稳了。无论哪条蜀道,从长安至汉中(梁州)都要翻越三座高峰,第一道坎就是秦岭大梁,子午、褒斜、傥骆,北边第一座高峰都叫作“秦岭”,这似乎成了约定俗成,然后才是酒奠梁、柴关岭、平河梁、月河梁、老爷岭、土地岭什么的,各路有各路的叫法。通常,步行穿越秦岭要半月左右,志书上记载,艰苦的山道上有“黄泉”之地,有毒虫,还有吃人的花。

值得一提的是,当年,张大哥们当精疲力竭、遍体鳞伤地走出那毒蛇猛兽盘踞的山谷到达汉中时,大半个月已经过去了。张大哥们用大半月时光穿行的秦岭蜀道,今天我们只用不到半天的工夫就将它走过了。108、210、117三条国道贯穿秦岭,三百公里的路程在今天已经不再是艰难。西汉高速公路的建成,一百三十六个隧道、一百四十六座桥梁的衔接,在秦岭上装饰出一条玲珑剔透的路,只需三小时便可穿透秦岭,从西安到达汉中了。距离的缩短就是时间的节省,每每通过高速穿越秦岭,我都有感慨,筑路者们用他们的劳动将人们的生命延长,这是行路者要用心去感受的,是值得我们感激的。我站在高速公路秦岭的休息站,这里海拔一千五百米,左手是巨型的汉中历史石雕,右侧是现代化的堂馆式的休息场所,周围停满了来自全国的货车、客车,让人瞩目的是一辆京牌的大货车上,竟然装载了十九辆小汽车……从户县钟楼出发,走到秦岭顶端不到一小时,我把自己的角度置换为张家大哥,以他的速度,现在或许刚刚走近秦岭最北端的涝峪口,正沿着满是鹅卵石的河床缓慢向南,至秦岭大梁,估计还有三天路程……倘若历史的老人用他那超越时光的大手将张大哥轻轻提起,跨越时空,放在今天的高速休息站,迷蒙中的张家大哥面对着眼前的情景肯定是要站立不稳、昏倒在地了。

旅行中我喜欢和历史做这种颠来倒去的把戏。

我们在汉中下了高速,将百十年前的张大哥调上高速公路,张大哥也有权利将我拉上古道,我们置换于充满随意性的时空隧道。

去四川的第一站是汉中,不是目的地,是一个小小的歇息,汉中是关键的交通要道,是中国腹地通向四面八方的枢纽,是几条蜀道的集结地。它坐落于秦岭与巴山之间,是块平整的大盆地,东西二百里,南北五十里,古人称它,“北阚关中,南蔽巴蜀,东达襄邓,西控陇蜀”。就是说,从汉中,往北可达关中长安,往南有直达四川的金牛、米仓、平阴三条“国道”,往右策马到达陇西,往左沿汉江到达湖北,南宋丞相张浚也说汉中“前控六路之师,后据两川之粟,左通荆襄之财,右出秦陇之马。号令中原,实基于此”。汉中不光是军事要地,也是物华天宝的丰硕之地,是旱涝保收的粮仓,稻米、菜蔬、山货、药材,更主要的是美女。至今,汉中的女子独占着陕西美女榜首,地产的丰富,气候的滋润,使这里的女孩白皙匀称,没有川妹子的火辣,有的是汉江碧水般的润滑和嘉陵江可贵的清澈。殷纣王的爱姬,中国著名美女褒姒,就是产于汉中的褒河,至今这里地名犹存。汉中是西南行程路上的温柔之乡,是关中、陕南货物的集中地。

来到了褒河口,公路边沿河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鱼庄,我们像《水浒传》里的武松一样,进得店来,将行李卸了,拣靠河的桌子坐了,只叫店家快上鱼来!店家不急,端来茶水、瓜子让你慢慢嗑着,请懂行的跟着他到厨下去挑鱼,有草鱼、鲇鱼、鲢鱼、黄辣丁、鲤鱼,说是从河水里捞上来的,其实都是附近池子里的货色,河里哪儿有那么多鱼为你准备着,就是张大哥那会儿现吃也未必能立刻捞得出。不一会儿,炖鱼用脸盆一样大的盆端上来,盆里有魔芋、粉条、豆芽、青菜、土豆、豆腐一类辅佐,红汤荡漾,香飘四溢,别说吃,只是一闻便已经让人迫不及待了。汉中与四川接壤,在吃食上就有了川味的特色,只是在麻劲上还没有达到四川那样的登峰造极,这更适合秦人的胃口。在夏日的高温下,人人吃得热汗淋漓,全身通泰,一边吸溜着,一边使劲喊叫:“怎的这样贵!又涨价了吗?”

午饭过后,不敢停留,因为要走旧时老路,要过五丁关,那鸡肠一样的盘山路是要耗费时间的。朝四川走,勉县是必经之路。勉县尚属汉中盆地之中,道路平缓,路边有武侯祠、定军山等名胜古迹,然而风光已与关中大异,地里长着碧绿的水稻,农户院里有了芭蕉、棕榈,黄牛变作了水牛,刚硬的关中口音变得细腻柔软,田里劳作的汉子变得清瘦紧称。这段的108国道,是一条千百年来位置不变的老路,这条路上,不但走过张家大哥,还走过诸葛亮的千军万马,走过万万千千的历史名人。进入宁强地界,驿站的布置更加明显,青羊驿、金堆铺、金牛驿、五丁关、滴水铺、百灵驿、黄坝驿、七盘关,自元代开始,三十里一驿,一百二十里一铺(馆舍),标出了古代国家道路的严格秩序。

我们到达大安镇的时候,是下午。镇街上比较冷清,除了过往车辆,几乎不见人影。几家有一搭没一搭的店铺,几处冷冷清清的旅社,几条懒懒散散的狗,一个安静普通的陕南小镇罢了。出乎意料,一群大安的贤人在路边等着,他们说知我从此处路过,有话要说。原本是匆匆而过,既然是“有话要说”,便进到一间会议室,开始座谈。我说大安冷清,贤人们说我小瞧了他们,他们告诉我,最早的大安是繁华的商贸之地,是通往四川水路、旱路的必经之地。陕西的布匹、日用、山货、香菇、木耳、杜仲、厚朴、天麻,在这里集中,四川来的雪花盐用荷叶包了在这里疏散,这里常年住着全国各处来的商贾。街面上,饭庄、烟馆、妓院、旅店、货栈、船帮会、骡马店一应俱全。从这里往下走三十二公里是面临嘉陵江的阳平关,那是个巨大的行船码头,载满货物的木船沿江而下,过大滩、朝天、广元、阆中、南充到达重庆,这是水路。另一路是从大安南折,沿着金牛古道走昭化、剑阁、七曲山、梓橦进入成都平原,直奔成都。入川的蜀道最艰难的地段莫过于秦岭,从汉中出发的入川蜀道虽仍险峻,毕竟是一条成熟的古道,没有了秦岭的莫测艰难。大安原本叫三泉,是陕南政治经济中心,三泉唐武德四年(621年)设县,是中央直属县,所以有人说,中央直辖县全国只有一个大安,大安人牛得很。唐代著名诗人元稹路过三泉,留下诗篇:

三泉驿内逢上巳,新叶趋尘花落地。

劝君满盏君莫辞,别后无人共君醉。

洛阳城中无限人,贵人自贵贫自贫。

设为直辖县是因为商贸的重要,集于大安的货物或下四川,或转关中,或去湖北,或行甘肃,地理位置的优越,将大安推到了风口浪尖。大街、小街好几条,在这个不大的区域内留下了一个个拿得出手的商业世家,有名的店铺是“中和店”,对面是“庆德昌”、“大生店”,大安的繁荣一直持续到改革开放,在人们希冀着成为“万元户”的时候,大安的街上已经有了几十个“万元户”了。商人的头脑是敏锐的,如今的大安人走出了大安,专门经营药材生意,在中国的安国、亳州、禹州、无极等著名药材市场上,都有大安人的影子,在山东滕州等山货集散地,也有大安人跻身其中。水波不兴的大安镇,在外面活跃着一群商业精英,这是历史使然。

大安往下不远是嘉陵江码头阳平关,阳平关存在着一个历史之谜,修建宝成铁路的时候人们在镇的古砖下头发现了一枚金印,上头刻着“朔宁王太后玺”。朔宁是东汉公孙述隗嚣的封号,隗嚣根本没来过阳平关,王太后的金印何以流落至此?一般来说,印与人是不会离分的,就是死了,印也要随葬而去,除非是遇到了特殊的紧急情况。阳平关发现金印,对考古学者来说的确是个不好解释的谜。有人分析,王太后的金印可能是因为隗嚣兵败,太后令王元入蜀求救的信物,结果这个王元把印丢失在阳平关……

1956年,宝成铁路修通,铁路穿阳平关擦着嘉陵江而过,阳平关的航运交通优势立刻消失,相对冷落寂寞下来,全无了号召商人驻足的魅力。“文革”期间,陕西动员了大量青年学生来陕南修建铁路,名之曰“学兵连”,主要是修襄渝线,其中也包括了从阳平关至汉中、安康的线路。那些个半大孩子,怀着建设祖国的满腔热情,在陕南蔽湿之地,着实吃尽了苦头。现已年近六旬的他们,至今回忆起当年的岁月依旧是热泪盈眶。我有一个当年参与修铁路、叫王代渭的朋友,跟我说起了他们一群修路的战友回到昔日旧地祭奠牺牲在工程中的同学的情景,好不容易找到了地方,他们在坟前摆开祭品,天突然下起大雨,他们纷纷跑到岩下避雨,远远地看着“战友”,那是一座小小的土堆,在雨点的击打下,腾起阵阵烟尘,孤单无助,凄凉荒败,王代渭说,他们都哭了……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到过阳平关,车站还没有完全建好,简陋偏僻,那时候到汉中必须在阳平关换车,上下火车没有站台,需直接从车门跳到地上,地上是斜坡的碎石,着实需要一点功夫的。阳平关街上没有人,破烂得难以提及,我找了个小旅社,倒是便宜,一块五一晚。拉开被卧,一股臭味,只好忍着腻歪钻了进去。第二天早晨一叠被,发现被里竟然有一泡屎,就是说我和屎共同睡了一个晚上。

我想,当年张家大哥走到这里,停留的时间不会短,秦岭的药材、关中的土布、陕北的杂粮、陇南的山货,都是他的目标。大安的温柔富贵于他不过是过眼烟云,执着的关中汉子有着家族遗传的肃整与内敛,临行前爹娘的教诲已如刻尺一样刻在心里了。在这里他的休憩不是简单的休憩,他要在这里收集货物,养足精神,打点行装,以便继续前行,背上背的已经不是简单的爹娘给的小包袱了,那有限的银圆,成了他的“货”,成了他的希冀。通过街上的邮政点给关中的父母邮去一封报告平安的家书是必须的,全部的思乡之情都凝聚在两页薄薄的信纸之中,说是思念却绝没有回去的意思,他得努力朝前走。

他走上了金牛道,向着西南,义无反顾。

随着张大哥的脚步我们来到了金牛道口,这里是个三岔口,往右可以到阳平关,至青木川,往左进山过五丁关到宁强。如今的路口有金牛装饰,金牛仰首面向金牛道,腚下有金。据说秦蜀相会,石牛屙金的地点就在此地,设置雕塑,目的是使当年的情景生动再现。战国时代,秦王欲灭蜀,苦于无路,遂设计,“刻石牛五头,置金于后,伪言此牛能屙金,以遗蜀。蜀侯贪,信之。令五丁来引牛,堑山堙谷,至之成都”。蜀侯作茧自缚,自己为自己修建了一条灭亡之路,我总在怀疑这件事情的真实程度,尽管《括地志》、《华阳国志》等史书上多有记载,我还是不能相信,我不信一代王侯能傻到信石牛拉金子这个份儿上,这就是谁掌握了政权谁就掌握了话语权的典型例子。如果是蜀占领了秦地,那就将是另一个版本了。其实据专家考证,早在三千年前,秦蜀之间就已经有了通行的小道了,后来随着战争和交流的需要,小路得到不断的扩展开拓,临崖处又修建了栈道。

以前我认为“五丁”是五个青壮男子,是修路的代表,后来有人纠正我说“五丁”是一个人,他的名字叫“五丁”,是蜀时玉妃溪边的一个弃婴,这些在《成都耆老传》里都有记载。古代传说和现实常常混淆,无论怎样,我还是坚信那是一个坚不可摧的筑路团体,绝不会是单独的个体行为。一条河水将山脉冲开,沿河是一条蜿蜒山道,两边是陡峭石壁,形成一段幽深通路,这是张大哥和他雇来的骡马走的道路,狭窄的道路,路面坑洼不平,直立的山壁,颤颤巍巍的栈道,头顶不时有碎石滚下,人和马都走得小心而艰难。

崖口高处,刻着几个鲜红大字“西秦第一关”。越往里走山越高,道路盘旋向上,路边有“五丁村”的标识,有“金牛古道”的石刻。在村碑前停下来,走出车门更感到山路倾斜,坚硬的山风扑面而来,清澈的河水翻滚着向下而去。道路是古道原本的走向,已经叫作108国道,在张大哥身后变作了平整光滑的柏油路,古代被现代重复。我看到,在这条道路上,走着一帮乡党,有去蜀赴任的官员,有做买卖的商贾,还有被调去征战的兵士,更有奔波在日子上的芸芸众生。在张大哥的前面,还有很多,萧何、王莽、诸葛亮、张飞、唐玄宗、刘禹锡……

傍晚我们来到宁强,住在宾馆里。宁强是通往广元的必经之地,也是金牛道上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绕不过去的县级城市。在明朝以前它叫羊鹿坪,是集镇也是驻军之所,洪武二十九年(1396年)羌人起义,占领陕南、川西大片地区。朝廷派兵镇压,在明成化二十一年(1485年)设宁羌州。1935年红军到此,一度把宁羌县改作申熙县,是为了纪念红军领导蔡申熙的牺牲,申熙苏维埃政府叫的时间不长,红军走了,没叫起来。1941年国民党元老于右任到宁羌,住在县上的中央银行,晚上,官僚们都拥到他的住处去求字,于右任给其中一位写了“安宁强国”的大字,于是,宁羌便改叫了宁强。

我对宁强的记忆有两样:火柴与核桃馍。

这两样东西可称宁强的名片,让这个偏僻的小城名声传得很远很远。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前西北使用的火柴基本都标明了“宁强火柴”几个字,这个火柴厂建于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当时管火柴叫洋火,尽管中国发明了火药,但是由此衍生的火柴却不是我们的专利。火柴厂在当时采取的是股份制,发行股票,经营理念十分先进。有个叫谢泗泉的商人,也有人说是谢廷麟,入股不分红,带有赞助家乡的性质,赢了利的火柴公司感谢他,为他修了一座公馆,即今天县政府、检察院的所在地。宁强火柴厂惠及了一大批人,且不说佣工,就是小孩子们平日靠糊火柴盒,也能赚出日常的零花甚至学费。无论社会怎么改,怎么变,宁强的火柴一盒两分钱,一直不变,谁能不用火柴呢,真正的薄利多销呀!八十年代作为报社记者,我采访过宁强火柴厂,那时候的火柴厂还是很有规模的,一根根木头,变成了一根根火柴,那神奇的过程让人着迷,让人流连忘返。

有人问,现在还有火柴厂吗?甭管是宁强的还是北京、上海的,都关门了吧!在打火机风行的时代,火柴退出历史舞台是必然的,首先它们对木头的需求就不符合生态环保的要求。我不知道曾经让我喜爱的宁强火柴厂现在是否存在,我几乎没有勇气向当地人询问,如同怀念留恋张家大哥,我同样怀念留恋那个充满木头香味的工厂……追随张家大哥的行走,是充满怀旧、充满伤感的行走,往事如烟,无论是大哥还是工厂。

宁强另一个纪念物是核桃馍,这是只有宁强才有的绝活。

八十年代我在城门里的石板街上转悠,看到了制核桃馍的王老太太,慈祥微胖,一间门脸的馍铺,香味溢满半条街道。当时,老太太的老伴在旁边帮忙,那是个退了休的大学教师,两位老人是绝好的搭档,使得香酥的核桃馍充满了文化气息。以后我每次到宁强,都要恬不知耻地提前给当地部门打招呼,“给我准备点儿核桃馍啊”!不是有意叨扰地方,是核桃馍必须提前预订,王家制馍的数量有限,现吃现买绝无可能。核桃馍的做法很麻烦,得先将核桃仁去皮后与椒盐、芝麻等一起制成馅泥,再将油面经过三次发酵后,抹上核桃泥,放入烤炉里烘烤。王家核桃馍历史悠久,最早是个天津厨子做的,是他们家的上门女婿。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慈禧到西安避难,地方官将核桃馍进贡,深得老佛爷喜爱。

民国间,陕南的北洋军阀第七师师长吴新田盘踞汉中,酷嗜此馍。有次派一名心腹护兵到宁羌来购买。这个护兵怕登山涉水,走到半路便在沔县一家馍铺依样画葫芦地定做了若干带回汉中交差。哪知吴咬了一口,便勃然大怒,掷馍于地,说他撒谎,那个护兵嘴硬,直到吴吩咐人从厨房里拿出剩下的一块王家真品命他尝,才明白味道的确不同。

民国三十年(1941年),陕西省主席蒋鼎文路过宁羌,县府以核桃馍做招待糕点。蒋一经品尝,大加赞许!返回西安以后,特地给王家馍铺颁发了一张“生产奖状”,以资鼓励!

中央政府监察院长于右任入蜀途中,品尝了此馍,也连声称好。离开时让随行人员买了好几封带往重庆,凡尝到者无不大加赞赏。王家核桃馍小如瓷盏,色橙黄,可以看见附着的核桃泥,味浓郁,未入口其香味已沁入肺腑。尤为可贵的是,这种馍即使在炎炎盛夏,“放置数日乃至逾旬,其色、香、味依然如初,没有丝毫改变”。

这话不假,为了追寻张大哥,我临行将宁强朋友送的核桃馍带在车上,满车馍香,勾得人时不时要伸手摸一块吃。时值阳历8月,骄阳似火,湿热难耐,那些馍竟然随了我们一路,半个多月,成了我们救急的干粮。

从宁强再往前走不远就出陕西,进入四川地界了,第一站就是朝天。在这里,金牛道和嘉陵水路有了一次短暂的碰面。朝天是金牛道上的一个驿站,位于嘉陵江南岸,最早叫飞霞驿,756年6月,唐玄宗为避安史之乱亡命西蜀,途经此地,百姓们提浆捧食迎于道旁,朝见天子,于是,以后飞霞驿改名朝天驿。朝天驿前面有个乡叫转斗乡,意为从宁强走到此地已是晚上,必在此过夜,故名“转斗”。“山月临窗近,天河入户低”,转斗乡周围都是陕西地界,唯独此地属四川,是蜀的一块飞地,因为当年往来商旅甚多,地域偏狭,四川人索性将此地买下,专作拴马之用,此举倒是很有川人性格,至今是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我们从宁强一出来便舍弃了108国道,在七盘关南边朝右拐上了老川陕公路,严格说更早的古路是七盘山上的古驿道,眼前这条道路是1936年民国政府为抗战修建的川陕公路,很多地段与金牛古道并肩而行。七盘山本是秦岭余脉,山到这里已经趋于平缓,不知怎的却突然性情大反,在宁强西部奇峰突起,要进四川,先翻这座大山吧。于是就有人写诗形容这座七盘山了:

南栈七盘促,北栈七盘长。

凭山高地低,曲折同羊肠。

山上有关,名曰“七盘关”,是金牛道的正路。我们在川陕路向南望,望不见古道,却远远地看见连接宁强与广元的高速公路,横跨两山,气势恢宏,车来车往,川流不息。相比较,川陕老路清冷平静,半天不见一辆汽车。川陕路边,黄花寂寞开放,几只农家的鸡在公路上晃荡,一只慵懒的猫,太爷般地横穿过马路,全不把我们的人和车放在眼里。空寂的路面反射着白花花的太阳,这里没有张大哥,也不见行走中的众多乡党,他们已经沿着驿道翻山而过,早早地到达了朝天驿。“烟外船樯通广汉,云中宫阙望长安”,朝天是金牛道上一个险峻繁华的古镇。

我们到朝天是在下午,街上很乱,到处是建筑垃圾,小小的城镇几乎让我们无法行走。记得镇上有条古色古香的老街,一回两回地路过,一次两次地去过,这次来了再去,张家大哥、热闹陕帮、皇帝銮驾、勇猛陕军都不见了踪影,连气息也难寻觅了,整条老街已经坍塌得只剩了有数几间,原来2008年汶川地震,波及得老街只剩了断壁残垣。汶川地震,当时远在北京的我都有感觉,更何况近在咫尺的朝天,同青川、广元、都江堰一样,这里也属于重灾区。朝天人正抓住机遇,改造旧城,小城正经历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朝天的明月峡临江下望,岸边落石无数,最大的一块有楼房大小,上面刻着字“地震石2008年5月12日汶川地震遗址”。就是说那场地震将临江的川陕公路震塌,后来的许多都是重建的。

明月峡是金牛道上最壮美、最丰富的一段,沿着直立山壁凿出的道路,老虎嘴一样地凹陷着,每每走到这里我都要下车步行走过,细细体会它的工程,体味它的艰苦卓绝。如今道路被截断,入口修建了售票处,老虎嘴那坑洼的路面也铺上了石板,装上了雕栏,昔日的雄浑粗犷被风花雪月的情致替代,再不能前行至广元,而得原路返回到朝天,将一场对先祖功绩的体验和敬畏变作了茶余饭后的闲情逸致,把惊心动魄变作了轻松观光,变作了闲庭信步。明月峡是个难得的立体交通博物馆,是我每到此地都要如数家珍般细细给同伴们说道的。那是祖先留给我们,我们留给后代的心劲儿。一代一代地变换,一代一代地增添……

两山夹峙的嘉陵江来自秦岭,穿越于秦巴山地中,流至重庆,汇入长江,成为交通运输的一条重要水路。其最险恶之处,莫过于明月峡一段,狭窄、湍急,逆流而上者,非纤夫拉纤而不能上行。这就有了江边的纤道,至今,纤夫们的一个个脚印,一处处使力之处,一条条纤绳的勒痕,在纤道上一一可以找寻。

嘉陵江上滩连滩,滩滩都是鬼门关,

年年来回转,十船九打烂。

悲凉无奈的歌声随着航运的停歇而停歇了,那由歌声磨出的断续痕迹却是永远地给后人留存下来。

栈道是明月峡的一大特色,始于先秦,名“嘉陵云栈”。“途程险峻,道多栈阁,计数9318间”,“其险峻,为中国南北谷栈之首也”(《北栈图志》刘福通)。我没有见过真实的栈道,只见过悬崖上空洞的洞眼。我考察过秦岭的连云栈道,看起来不大的洞眼,当你临近观看,才知它是无比的巨大,方形,内里很深。三国时期曾有过火烧连云的事件,我记得两千年后,我将手探进那深洞,竟然还摸出了一手黑灰。明月峡的栈道在近年得到恢复,是个不小的工程。当地人说,他们2010年5到12月,干了大半年,投资1.7亿元,才整出了部分栈道。现在我们行走其上,脚下江水翻滚,鸥鸟飞翔,心里多少有点紧张,不知脚下的木板能够支撑多大重量、多少时候。

明月峡山巅的金牛道是与江水、与栈道相平行的。秦汉时是一条羊肠小道,在唐代被拓宽为六尺驿道,铺上了石板,在历史长河中,这是一条用途最广、使用率最高的道路,商旅们平时走驿道,不涨水时走栈道。它通过昭化、剑阁、成都、邛州直达打箭炉(康定)奔赴巴塘,到达藏区,这是我们这次要考察的道路,也是唐玄宗奔走成都的道路,还是张大哥以及年羹尧带领陕军们行走的道路。至今青石板的路面上还能看见隐约的马蹄印,沿路的古树还在忠诚守护。随着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川陕公路的建成,山顶的古驿道便告废弃,据去过那里的文友粟舜成介绍,“关岭上人鸟散尽,关楼塌毁,营盘、街市皆成废墟。如今再登关岭,不过有数段约莫六尺宽的青石驿道、残破古寺、营盘旧址以及星散的残碑断壁,聊供凭吊,如此而已”。

川陕公路是1935年开始修建的,各地个人都有应征筑路义务,自带干粮,自带工具,政府没有补贴。当年正值饥荒,工地上累死、饿死的“倒卧”随处可见。明月峡栈道上方的石壁是道绕不过去的绝地,于是用炸药,用开山机,硬是开出一条长八百六十四米、宽四点五米的“老虎嘴”。这条道路,一直到前年,还在使用,不少人是慕名而来,要观览明月峡风光,必须走川陕公路。川陕公路翻越秦岭,从宝鸡过了秦岭大梁的第二座高峰,在陕西凤县境内,此岭被叫作“酒奠梁”,梁上筑亭立石,为的是祭奠修建川陕公路而牺牲的工人们。

嘉陵江对岸是宝成铁路,从宝鸡到成都,六百六十九公里,一出宝鸡,火车基本在秦岭内行驶,一条隧道紧连着一条隧道,让人很难完整地看到窗外的山景,隧道都是开凿在石壁上,车厢内就在明暗的闪忽之间,变换迅速。攀上秦岭那一段,火车要由前后两个车头共同完成,后推前拽,十分艰难。从宝鸡到广元,距离不远,铁路竟然要跨江十六次,钻洞三百零四个,过桥一千零一座。宝成铁路的建成,解决了川陕之间大部物资的交流,它永远是一条繁忙的交通线。

近两年,在明月峡的山背后,108国道与高速公路连接,它的方便快捷让行人和当地人直接受益,用不了半根烟的工夫,明月峡便过去了。那些惊涛拍岸,那些羊肠小道,无感觉间已被抛到身后,时代变了,人们的感觉也变了,随着科技的发展,变得简单而粗糙。

水道、纤道、驿道、栈道、公路、铁路、高速,时空在这狭窄的空间重叠,演绎,这里是我们必须要来的地方,在这里,我们会和祖宗相遇,听他们粗重的喘息,闻他们身上的浓重汗味。

留收巴蜀兮,廪盈丰年。

汉王北伐兮,势若拔山。

月峡巍峨兮,壁高入天。

栈阁连云兮,马哮车喧。

舟筏北上兮,粟谷万石。

汉军精锐兮,取我中原。

这是留在明月峡最早的诗篇,作者系汉代著名丞相萧何,也是他唯一一首描写明月峡的诗篇,被后人镌刻在石壁上,“5·12”地震该石落入江中。

沿着老川陕路我们来到了广元。广元原叫利州,是水陆码头,川陕公路的修建使它迅速繁华发展,自民国以后成了西南经济重地。在早先,它西南几十公里外的昭化要比它繁华热闹,那是金牛古道从朝天延伸下来的一个重要大邑。我们没在广元停留,驱车直接到了昭化,在那里等待风尘仆仆从陕西过来的张大哥们。

昭化城从上往下看呈葫芦形,人们说这是聚财之城,白龙江和嘉陵江在昭化城下相汇,水意朦胧,青山如黛,面对着夕阳下古老的城门,面对着幽幽的古老街道,我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熟稔,好像是来过这里,好像是刚刚走过街巷不久。是的,陕西祖先留给了我们这份记忆,这座城对我们并不陌生。城门外的大路边立着“葭萌古国”的大石碑,这让我惶惑,不明所以。后来请教当地文化人陈羊先生,他告诉我,昭化古称葭萌,葭萌是芦苇的意思,也是茶叶的最早称谓,古蜀王封其弟葭萌在此建国,葭萌将茶带进昭化,每年以葭萌名义向周进贡,以得到中原王朝的认可。昭化作为“全蜀咽喉”、“川北锁钥”,是兵家必争之地,更是三国时期著名古战场。城西天雄关至今有遗迹尚存,古柏、古道,下马碑石,在山巅静静矗立;昭化城西还存留三国蜀汉名臣费祎墓,费祎深受诸葛亮器重,诸葛亮死后他为尚书令、大将军,后来被魏的降将郭循刺死。昭化不远的曲回坝,一丛翠柏环绕着鲍三娘墓,鲍三娘是关羽之子关索的夫人,文武双全,荆州失守后,鲍三娘随夫投奔蜀汉,战死疆场……

昭化上接朝天,下望剑阁,是一个大转运站。城内保留了县衙、文庙、书院、贞节牌坊、孝子牌坊、古井、古石板路……明清年间,大批陕人通过昭化进入四川,不光有张大哥这样的生意人,还有受朝廷之命,“秦民填蜀”,入川垦殖的普通百姓,负甲执戈的军人,以及官员和文化人,小小的城市承载了太多的含量,稠密的驿馆店铺,让这里的商品集川陕之丰富,让这里的女子集南北之曼妙。民间有话说,到了昭化,不想爹妈,刚性的秦人到了这烟花气颇重的温柔之乡,似乎个个要经受一番从心理到生理的考验。老街有“陕西会馆”,陕西人建的,现在叫“怡心园”,保留了关中天井四合院风格。因为陕西人来得太多,街上住宿大部为秦人,有家门上的对联甚有意思:

日过多少老陕

夜宿不少秦人

当然有戏谑成分在其中,也足见陕西人无论何时,在这里都是行走中的主流。

昭化在民国以后变得凋落,主要还是因为道路。1936年修川陕公路,最初设计是从广元到昭化再到剑门,昭化人从本位考虑,修路要占农田,要出劳役,修成后还要不断支应过境夫差,于是筹措了银币两千块,贿赂修路工程指挥部,让他们绕过昭化。这样一来,公路便改道,撇过昭化经过广元直达剑阁,将金牛道上的昭化孤零零地丢弃在东边了。昭化人没想到,一时的偏安,使他们丢失了发展机遇,远离了经济动脉,在金牛道上踯躅停滞,那些张家大哥往返川陕,再也没踏进昭化古城,怡心园的秦人也早早改了路线,风流的姐儿们也将温柔搬到了利州广元。

当晚,我和同行的伙伴们坐在深暗的城墙下,喝着店主特意熬的稀饭,吹拂着夏日熏热的晚风,看着新恢复起来的一间间明晃晃的店铺,看着灯影中的石牌坊,心里感慨,或许因了当日的偏离,才有了今日的留存,是坏事,也是好事。

在此期间,张大哥们携带的货物并无甚改变,他的资本充其量翻不过从家带出的几块大洋,他谨慎地把握着自己,把握着商机,他知道,他的机会在更远的西南。

从朝天过曾家山,有马帮道可直达广元。广元是紧邻陕西的城市,是武则天的家乡,至今在江边的皇泽寺还有唐代依照她本人相貌而塑的石像。我看过那座与真人等身大小的像,没有佛的痕迹,完全是个威严肃整的老妪,我相信这就是真正的武则天,没有美化、没有神化的武曌。广元人还记得从这里走出的女孩武媚娘,还记得她的生日十一月二十三,广元人将这一天定为“女儿节”,“十一月二十三,懒婆娘游大湾”,这天是广元女人的节日,江边女人们的热闹欢乐当是盛况空前。恕我孤陋寡闻,中国有“女儿节”的地方大概不是很多。妇女在这里有了一天的舒展和解放,从繁杂的家务中解脱出来,不必再低眉敛目,不必再叹老嗟卑,可以大声地笑,可以尽情地逛,给自己一整天女人的回归。

广元与陕西密不可分,不少陕西人走到这里就留了下来,至今广元城内陕西人成了一道风景。搞地方志的伊国华对我说,陕西人一批批从陕西那边过来,最早是秦朝李冰修水利,带的全是陕西人,后来是年羹尧,带着川陕的兵去西藏镇压叛乱,民国时麻柳乡来过许多逃避战乱的陕西生意人,老广元上下河街地区陕西人特别多,1985年建市,仍有不少秦人后裔在经商。解放战争期间,解放军在广元俘虏了陕西国民党一个团,他们全留在了广元,前几年还有“陕西老兵会”。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修宝成铁路,一批陕西人也没走,至今上西坝铁路小区的居民还是以陕西话为准……

今天的广元人在打造西北最大的水陆港——广元港。

倘若张家大哥再来,从西安不过半天便可到达广元,汽车物流,火车货运,大哥轻轻松松在办公室打电话就是了。

中午我们从广元出发,走高速,不到一小时就到了剑阁,剑门关的雄峙与巍峨是我所见的最壮美的一座关隘,剑门山数百里峭壁,如一座万仞石墙,与天衔接,不见飞鸟。大剑溪穿山而过,将山冲出一条缝隙,关隘就建筑在东侧,据说秦汉时凿山为门,三国时“倚崖砌石为门”,从秦代到红军时候,这里发生过大小战争一百多次。由于公路的修通,涧西边的山崖被凿出了一条宽展公路,从关楼下路过,剑门的险要只能作为遥遥的凭吊。前几年我路过剑门,尚爬上楼,临风而立,体会李白“剑阁峥嵘而崔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奇绝。2008年“5·12”地震,关楼震塌,听说是又恢复重建了,可惜如同川陕路的“老虎嘴”一样,原先的道路早早被拦截,要看剑阁,需提前买票,不买票您就钻山洞,老老实实走新修的国道吧。钻山洞什么也看不见。

剑门关的豆腐很有名,唐宋传奇《李娃传》,那个被刺史公子卖掉的仆人,就是在剑阁峰下以卖豆腐维持生计。可见,剑阁的豆腐自唐代已是名满天下了。相传,中国最好的豆腐出自安徽八公村,三国初期,诸葛亮从襄阳领军入蜀,其中有安徽人,这些人跟着诸葛亮北伐曹魏,驻守剑门一带,便将做豆腐的手艺流传开来。剑门的豆腐依着传统工艺制作,与我们平日在菜市买的豆腐在制作上绝不相同。路过美食不可错过,正好也到了吃饭时间,我们进入路边小店,店家拿出菜谱,一看却不知所云:三分天下、赤壁之战、水淹曹军、孔明书箱、孔明布阵、张飞卖肉……都不知是什么内容,也没想着吃出怎样的精彩来,孰料,那些豆腐做的菜肴端上来,一入口,着实让我们折服了,最妙不可言的是麻婆豆腐,大凡最普通的菜也是最能检验厨师水准的菜,这盘豆腐做得鲜麻醇厚,滑润筋道,让人不能撂箸。自此以后,我们在四川境内,每到饭馆都要点“麻婆豆腐”,各家的麻婆豆腐有各家的特色,包括名店“陈麻婆”的麻婆豆腐在内,都没有超过剑阁路边小店的,可惜净顾了吃,没有记住那店的名字。

金牛道上的行者中,还有一个不可不说的名人李隆基,李隆基在马嵬坡缢死杨贵妃,沿褒斜道西南行,过汉中,走上金牛道,慢悠悠的皇家车队在崎岖山路上迤逦而行,蜀地多雨,历史记载说他“初入斜谷,霖雨弥旬,栈道中闻铃,帝方悼念贵妃,采其声为曲,以寄恨,命名《雨霖铃》,令跟随而来的梨园弟子张野狐吹奏,而传于后世”。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断肠声”,今日在剑阁西南的上当驿,路边还立有清代石碑,“唐明皇幸蜀雨夜闻铃处”。唐玄宗的《雨霖铃》是曲牌,只有曲调,没有词,填上词是可以唱的。最有名的词是后来柳永的《雨霖铃》: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当代,我喜欢骆玉笙唱的京韵大鼓《雨霖铃》,从词到曲,堪称绝唱。

……窗外铃声儿断续雨声儿紧,房内残灯儿半灭御榻如冰。

这君王一夜无眠悲哀到晓,猛听得内侍唤,启奏请驾登程。

可能大家更熟悉的是老太太唱的《四世同堂》,“千里刀光影,仇恨燃九城”……

如今的上当驿空剩了一片平地,路边有几户农家,祥和而清净。我站在石碑前,周围是花朵,是嗡嗡的蜜蜂,向北遥望剑门山阙,峰峰相连,悠远壮观。俯视坡下,江水曲折,良田万顷。千多年前的凄凉,千多年前的思念,都幻化在今天夏日的晴空下。

金牛道上的文化沉积得太厚,随手拾捡,都是历史的凝结。

路边出现了一排排大柏树,它们紧靠108国道,与公路并行。柏树们相对而立,树中间夹着石板路,这是金牛古道的精华路段,那些柏树自秦代便开始种植了,三国时张飞任巴蜀太守,命军民在道旁种树,故有“张飞柏”之说。东晋、北宋、明、清,一直种树不断,直到1984年,剑阁县政府还动员群众沿金牛道栽树十九万株,这条绿色的长廊被人们称为“翠云廊”,这是中华民族心劲的连接,没有间断过,没有空缺过……杜甫赞它们“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李白说它们“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大树们有的五六人合抱不能合围,有的将山石包长在树内,有的双双挺立根部相连,一条石板路,斑驳延伸,岁月在这里依然郁郁葱葱。

我喜欢和大树拥抱,拥抱着大树就如同拥抱着历史老人,拥抱着我们的祖宗,它会传递给我们无数的信息,让我们的认知变得厚重,让我们的生命变得有质量。坐在浓郁的树荫下,我仿佛看到眼前走过的一队队人马,有去有来,无冬无夏,他们在行走中,执着坚韧,勇往直前。张大哥也在其中,跟我一样,他也正坐在路边歇息,那个从家乡背出的大口袋,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在那张被太阳晒黑的年轻面孔上,我看到了熟悉的关中线条。

过七曲山大庙,大庙是文昌帝君的家乡,与旁边的关帝庙相邻,文武相连,互相匹配,形成了一大片考究庄严的建筑群。大庙内文昌帝君的造像很有艺术品位,亲切而平和,跟观者有种亲和力,我在帝座下虔诚跪拜,这是我们文化人的神,是我们心中那一片高尚的纯净,也是夜深人静时,我们孤独寂寞地在书桌前单调敲字时的默默陪伴者,如今相见,彼此心照不宣。殿内右侧大柱上有个圆洞,刚好能伸进一只手去,能摸索到洞内一个光滑物件,有人说是佛,有人说是小动物,多少人想看看它,却怎的也掏不出。当初是怎么放进去的呢?想不清楚。大庙内的锦旗无以计数,多是求学的学子敬送的,细看其中,考上北大、清华的不在少数。庙祠在古蜀国便有记载了,在宋代又按帝宫规格加以修建,金牛古道、川陕公路、108国道在此合一,成为紧贴庙门的一条道路。不唯我这文化人,当年的张大哥们也肯定要驻足拜谒的。商人们对旁边的关羽祠更情有独钟,那是保佑他们一路顺畅、买卖发达的武财神。

要细细观赏这一大群建筑不是一时半晌的事情,当晚我们住在大庙对面一片浓密的树林里,这儿过去是疗养院,普通的平房,简单的设施,价格便宜,有大食堂供应三餐,水平无异于豆腐白菜萝卜,大锅炒烩,典型大锅饭水平,让人有种久违了的亲切。

早晨看罢大庙出发,山道一路向下,迂回走出秦巴山地,道中有唐代的“送险亭”,意为艰苦的山道至此告一段落,“及兹险阻尽,始喜原野阔”,一条大道直奔绵阳,平展宽敞,行人的心境也变得平缓舒朗,眼见着,张大哥和他的同伴们走上了红尘滚滚的大道,进入了成都平原,向着西南的大都会去了。

我以为秦蜀的商品贸易在成都市,其实不然。在距离成都几公里的天回镇,在今108国道南侧,有川陕公路商品集散地,大车小车不断,各类货物集结,没有一刻停歇。2008年,这里建成了四川最大的物流中心,场内可以停放货车六千辆,经营户有两千户,司机的住宿床位有六千五百个,开发的零担货运线路一百八十条……

不光是张大哥们惊叹,连今天的我们也要感叹时代的发展了。看着这热闹场景,我想象当年,天回镇是金牛道的终点,也是金牛道的始发,货场内那些车马人流,那些脸上不苟言笑的关中人和操着热辣川音的土著,做着一丝不苟的交涉。关中集市上在袖筒里的拿捏讲价形式在这里大概是行不通的,四川人要的是直接干脆,性格言语更像他们麻辣的火锅。秦人展示着自己的耐性和不动声色,以不变应万变,关中人端的就是一个字“稳”。

在夏日的热浪中,我特地在天回镇转了大半天,我要在这个小镇上寻找历史的蛛丝马迹。在西安,有几家川菜馆子叫“天回镇”,问名字的由来,说是唐玄宗逃难逃到这里,正式得到了安史之乱被平息的捷报,“天旋地转回龙驭”,他再未向成都行进,而改道青城山了,所以小镇被叫为天回镇。我在镇上企图寻找唐玄宗们的遗迹,没有,到派出所打听,倒是警察们热情地说,东边山上有个天回镇的碑,不过也是新立的,因为公园是才开辟的。在镇口与川陕公路交叉的地方,有个交通指示牌,蓝底白字,上头写着“天回镇”三个字,寻找当年老街,一无所得,几乎全被改造过了。其实最想让我寻找的是一种感觉,《死水微澜》的感觉。有人告诉我,现代作家李劼人的长篇小说《死水微澜》背景就是四川天回镇,明明知道是小说,我还是以一个粉丝的心态去印证作品里的一二三。当然全是白搭,但此时此刻我更希望能在眼前热闹的天回镇上,与灵动美丽的蔡大嫂,与钩心斗角的袍哥罗歪嘴和土财主顾天成相遇……这些当然不便向派出所的警察打听。

回头再寻找张大哥,他办完货物已经背着他的大口袋进城了。

热闹繁华的成都,永远保持着它的优雅闲适,永远那样清丽动人。

据说当年刘备要在成都建皇宫,一锹下去挖出个金龟来,就照着这个金龟建城盖房,所以成都老城的形制是个龟形,主干道是从龟头到龟尾一条笔直大街,其余盘盘绕绕四通八达,该是脏腑了。芙蓉街在整个城市来说不算中心,偏僻低洼,有个稀烂的泥塘,周围住户零落,属于穷杂之地。当时成都聚集了一大批陕西人,有经商的铺号,有避战乱的手艺人,也有陕籍军人、做官的官员,还有张大哥一样的淘金者,这些人渐渐在成都形成了一股势力,与闲适轻松的成都当地人相比,多了一股狠劲和韧劲,他们能吃苦,不声张,日出而作,日落不息,用后人总结的话说是“坚忍不拔,恪守诚信,开放包容,敢作敢为”。入川的秦商开盐井、办烧坊、贩棉布、贩茶叶、贩药材、贩山货,成为明清以来中国商帮第一。

这是康熙二年(1663年),张大哥背着沉重的口袋来到芙蓉街,来到了那个稀烂的泥塘,隆冬天气,阴寒刺骨,张大哥将背上的口袋卸下,翻转过来,把背了一路的东西——黄土,很郑重地倒在泥塘中。张大哥看到,倒土的不止他一个,所有从陕西来的人都在做着这件积沙成塔的工作,塘里离他最近的土来自他的家乡户县,来自他家屋旁的地里,跟着他走了一路,带着他身上的体温,泛着那个地域的黄色,如同他的父母。是的,即便走千里万里他一眼也能认出自家的土来。他久久地站在塘边,眼瞅着黄土慢慢变潮,变黑,渐渐地融入西南稀烂的黑泥中,初始还能辨出,慢慢地模糊了……不断地有人把土攘进去,那些土来自泾阳、三原、渭南、户县、周至、蓝田,都是他熟悉的地方,都是他熟悉的黄土,身前身后是他熟悉的乡音……

“天涯不改游子心,海角无泯故乡情”,在川的秦地商帮,准备在成都修建一座陕西会馆,以便在这里祭祀祖先,议事会商,宴请亲友,借宿停留,听戏娱乐。陕西人翻越秦岭,奔走金牛,一路吃尽苦头,下一步还要南下渝州,西去康定,为“货畅其流”而竭力尽智。他们远离故土,久羁异地,客地淹留,寄人篱下,其辛酸都深埋在各自的心里,想家啊!“外来的燕子独脚伙,本地麻雀帮手多”,他们也必须集结起来,有自己的地盘,述乡情、听乡音、吃乡食、见乡人,自己给自己营造一个“陕西”,自己给自己开辟一个心灵舒展之所。

修建陕西会馆的动议提出,立即得到陕西商人的赞同,大家立刻集资在成都买地皮建会馆。但是当地成都人有些欺生排外,不想卖地给老陕,做了许多工作,成都人才把这个满是垃圾污水的烂泥塘高价卖给秦商,并言明不许动当地的一锹土。隐忍是关中人的本色,陕西人明白,他们没有挑拣的权利,他们只有接受的份儿。为了填平这个稀烂的坑,老陕们拿出了最简单最执着的笨办法,从各自的老家往成都背土,这成了一条必守的规矩,一个不可改变的约定俗成。在当地人惊奇不解的目光中,两年时间,芙蓉街烂糟糟的洼地硬是被陕西来的黄土填平,这是怎样的一种心劲儿,怎样的一种毅力啊,今天站在恢宏的陕西会馆前,我由衷地腾起一种冲动,一种拥抱祖先的冲动。敬佩、敬重之外是难以言说的感动。

这片高屋脊的挑檐建筑,嘉庆二年(1797年)又进行了一次修缮和扩充,变得更为恢宏壮丽。陕西会馆自建成以来,经过了历史的战乱、浩劫,也经历了数次修葺改变,当我们今天走进这座堂馆,仍旧为它的恢宏典雅而震惊。高大的厅堂,粗壮的石柱,朴实庄重的气势,歇山顶、宽廊厦,屋脊上有二龙戏珠的雕塑,值得一提的是两侧的飞檐,一边是武松打虎,一边是悟空战妖魔,那武松高举起半截哨棒,使尽力气朝老虎击去,老虎更非一般老虎,青灰的皮毛,张着大口,耳背尾翘,蓄势待发,一高一低,工匠巧妙地运用了飞檐的效果,将一组故事布置得栩栩如生。

现在陕西会馆的前部分是宾馆,依旧叫“陕西会馆”,灰瓦的屋檐,红漆的柱子,两只长满青苔斑驳的石狮蹲坐在大门两侧。“陕西会馆”的匾额是于右任所书,于右任是国民党元老,陕西三原人,为家乡的会馆题字责无旁贷,理所当然。

穿过宾馆,是一个树木蓊蘙的院落,石桥、亭榭、幽竹、芳草,立时将街上的喧嚣隔离开来,庭院中一左一右,两棵巨大的银杏爷爷般地站立着,至少在数百年以上了。楠木雕刻的花窗,高大厚重的门楣,严谨中显得活泼。廊柱上有副对联:

玉宇无尘,挂出峨眉半月

皇穹有象,飞来太华三峰

对联是光绪年间题写的,将四川峨眉和陕西太华二山巧妙地结合在一起。蜀地的秦韵。

进入院中,我们立刻被绿色罩护,一身暑热顷刻退去,有清凉的风吹拂过来,带来一股栀子花的清香。宽大廊厦的阴凉下有茶桌有清茶,啊,今天到了这里依旧有回家的感觉。在这里,我们已经无法见到背土的张大哥,无法见到首创建馆的陕籍的老掌柜们,那些人走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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