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煲一方岁月绵长

厨房也是避风港,是可安身的地方。

北京连日重霾,难得周日风来日暖,却要在家等快递。也好,平日匆忙,连休假都匆忙,有个无所事事的一天倒是美事。

九点左右起床,收拾一下,下厨房。

有句俗语叫“馋人爱喝汤,懒人爱哼哼”,我承认,我爱喝汤。归根到底,说来汤应该是南方的饮食文化。我在南方住过两年,回来后别的没学会,倒有了煲汤的习惯。在广州时,日日炎热,也吃不下什么,多以流食为主。即便如此,短短三个月,回家后竟胖了十五斤。我妈说,人家孩子都是出门在外见清瘦,我倒好,一下胖了这么多。便有旁人打哈哈说,这好,说明这孩子心大,走多远都不操心啊!

当时在广州真是没吃什么,因为刚去不大习惯,天气热得受不了,喝得最多的怕就是椰奶和凉茶了。平时也懒得吃饭,就坐在地板上啃鸭脖子喝果粒橙,就这样却长了十五斤。

仔细说来,我在广州时,是没煲过汤,也没下过厨的。最开始是与同事合租,那时候我压根儿不会做饭。再后来自己搬到公寓去,七楼,没有电梯,懒得出门,便一周下去一次大采购。买回来水果零食乱七八糟过一周,榴莲塞得满冰箱都是。现在想来也真是神奇,我竟记不得那时候我整日是吃什么过活,好像真没有正儿八经吃几顿饭。

说到我会做饭,这过程也颇为神奇。

本来,我是不会做饭的。从小到大只做过两次,一次是在爷爷家,老爷子在外屋跟一堆人打麻将,我卖乖卖萌表孝心,想做个饭吧,这样老头儿一玩完,看饭也香喷喷的,多高兴啊。结果呢?结果就是外屋打麻将的众人已经呛得双眼通红,而我呆坐在灶台边毫无反应。我是天生迟钝吧!

我爷爷在外屋嚷,你干吗呢?

我说我没干吗啊,什么都没干。

我爷爷不放心,便来厨房,呛得直咳嗽!我爷爷说,你不呛得慌吗?我摇头说,不啊。

现在想来,我是自小就跟锅有仇,好多锅毁在我手里。搞笑的是,说是大火爆炒也就算了,偏偏每次都是煮东西,偏偏我能把锅烧掉。煮花生、煮毛豆、煮梨水、煮汤,我总是一转身就忙活别的事情,然后就忘了,直到厨房传来煳味儿,我才一下惊醒,想起自己还在锅里煮了东西!

说到这儿,你们肯定觉得我做饭特别惊悚!不过,哪个没烧过锅的厨子会成为好厨子呢?由此可推,我的厨艺还算是不错的,而且是无师自通。

当年到北京时,去个朋友家做客,那时候还会偶尔凑凑热闹见见其他写手。便有人宴请大家,扬言自己做的口味至少也比得上小饭馆了。

好奇前去,结论是,我跟对方说:“你确定这是给人吃的吗?”

朋友不服气,说你一个不会做饭的,还挑三拣四的。

我说,我就算不会,也不会做得比这难吃!

于是挽袖掌勺,竟然出手不凡!众人纷纷喊:“你不可能是第一次做饭!”问题是,我真的是第一次,有些人天赋异禀,这也没办法!

眼下,已经是在北京的第五年,平日也无暇做饭开伙,但勤做汤。

因为我喜欢那种感觉:无油、原味,看着锅里腾了水汽,翻了热浪,大火变小火,小火转大火,蓝色火苗噗噗地蹿,食材味道渐次清晰扩散,无论是早上太阳透过窗子照进来,还是下午厨房蒙了一层金色像腾起一道烟,抑或晚上,窗外比楼还高的老槐树已经斑驳不清,从窗缝里进来一撮冷气,锅内仍然翻滚,笼得整个厨房都热气腾腾,有种欲升还沉的暧昧。

是,暧昧。暖暖的暧昧。这是厨房的魅力。

这时候,我总忍不住要点根烟靠在墙壁上,脑子里过几句诗,经典的、原创的,旁人的、自己的。

有几样汤,我是常做的。

最近尤爱的是豆腐鲜虾汤。

水烧热,姜洗净去皮切片,蘑菇切薄,先下。然后豆腐切块,贝柱、虾放五六只,下进去后一起翻滚。滚的当口儿可以点一支烟,或站窗口看看云看看树看看月亮。刚好这周末在家看的书是黄磊的《我的肩膀,她们的翅膀》,里面也大篇幅写吃食,写下厨,写下厨的男人性感,写厨房满满都是爱。

上周见个女作家,还提到黄磊,说他是最好的文青代表,年轻时真文青,成熟之后,把这种文艺化到日常,诗与酒,茶与花,红烧白灼游山涉水。妻美女娇,他年旧友,简直美成诗画。好像当年那个意气风发长发飘飘挣扎叛逆的是陌生少年,日子落到眼下,好像我们生来就这样安然。

当然不,那个长发飘飘的也是我们。

那个挣扎叛逆的也是我们。

那个摔琴砸酒瓶的也是我们。

那个骑在单车上对过往女孩儿吹口哨的也是我们。

那个雨夜痛哭的也是我们。

惶惶不知去处的也是我们。包括眼下。眼下也惶惶。

人心的惶惶从来没变过,只是,昨天多一点,今天少一点。

昨天借一箱子酒,今天借一小勺盐。

嗯,厨房也是避风港,是可安身的地方。

那些风驰电掣的少年,追追追,追到厨房里,停在案板边、灶台边,嗒嗒塔、噗噗噗,然后,慢下来,静下来,抿了一口酒,抽了一支烟。

我记得那个黄磊,那个演徐志摩的。

为了《逝水年华》我还追到乌镇去,闻听黄磊的酒吧就在对岸,其中的某一家。但我没有刻意去。黄磊不在那儿,徐志摩也不在那儿,文也不在那儿,耀辉也不在那儿,江滨柳也不在那儿……在那儿的,是所有少年,一个未完未醒的梦。

不会完,不会醒,也不会忘。

而现实里,我们在平行向前,长成另一辈少年的长者,长成厨房里的男人或女人,开始研究新姜老姜的区别,开始区分米醋陈醋的用法。

锅里的香气已漫得整个房间都是。食材味道尽出,独立的,混合的。

虾的鲜,豆腐的滑嫩,蘑菇的入味。

盐少许、味精少许、香油两三滴,其他作料均免。

虾有虾的香气,豆腐有豆腐的香气,蘑菇有蘑菇的香气,贝柱有贝柱的香气,汤有汤的香气。

活脱儿食材里都站着一个灵,它们骄傲地站出来,说,你闻,你看。

再无须多,无须用什么作料、用什么汤底、用什么香料了。

我想,我们便是那个最初的生冷的我们,无忌的,无味的,不屑于点染烟火,不屑于暖,不屑于混杂。

直到某一天,我们长成,开始安于烟火,安于暖,安于这混杂人世。但在这安然里,更清楚几分,清楚自己是谁,清楚生活是什么。

那个生冷的我们,和暖熟的我们,同为一人。

在这绵长柔软的岁月煲煮之后,终于结合,终于出了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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