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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零五年

二月二十八日

这一冬季,我受疲惫的拖累,心里几乎凄苦难言。《隐修》杂志的这个专栏就把我害死了。但愿这是最后一个专栏: 我生来不适合做这种差使。

思想呆滞,无所适从,意志也摇摆不定,我只能一天到晚消磨时间。上午学习英语,倒是稍微让我安点儿心。在这种疲怠的时期,我最需要的还不是休息,而是平静的工作和孤寂。

同莫里斯和保尔共进午餐;我几乎无话可谈。约摸一点钟,我出门了,去参观相当平庸的荷兰画家作品展,是斯托姆夫人邀请我去的;接着又看毕加索的画展……将近四点钟,我在盖兰画展上,又遇见保尔、两位施伦贝格,以及冯·赖塞尔贝格夫人。

得知什沃伯去世。

今天上午记下这些,还是累得要命。

星期三,三月一日

什沃伯的葬礼。似乎没有朋友;一些文学工作者、亲戚组成一支态度颇为冷淡的送葬队伍。——惟独那个中国人扑在坟墓上,这是我头一回看见他穿上西装,没了发辫;我很欣赏他那奇特而近乎俊美的脸上,那种独自悲痛的表情。

我和格里凡、瓦莱里一道返回,走向星形广场。

在洛吉埃街,同冯·赖塞尔贝格夫人共进午餐。两个人在家具搬空的客厅里(过两天他们就动身去南方)。

五点钟,在若望家,同莫里斯和若望愉快交谈,但这一天最美好的时刻,还是读书度过的安安静静的夜晚。

我给M高声朗读《疯癫的阶段》中的第二篇。这个短篇小说集我已经看过,但是今晚觉得更加美妙。

星期三,三月八日

我们高声朗读托尔斯泰的《塞瓦斯托波尔故事》

低声读了《布里塔尼古斯》和《安德洛玛刻》的序言,趁着最新版本,又看了缪塞的《火中取栗》,我上完修辞课之后就再也没有读过了。真高兴没有生在那个时期……

斯蒂文森的《化身博士》真出色。这不再是妙构,而是天才的创作。

又入迷地看了皮埃尔·路易的《勒达》。

俄瑞斯忒斯的性格;虚假的阳刚,完全受他命运的主宰。他需要犯罪来唤起内心的悔恨。

他这种人头顶压着一种命数,也就是说,感到自己要完成一种使命。显然是一种忧郁型。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他知道,他必须走到底,完成自己的任务;但是这很艰巨,因为他要对付的是自身的高尚,以及希腊让他肩负的责任。谋杀不可抗拒地吸引他,而他对谋杀怀有一种神圣的恐惧。赫耳弥俄涅一向他提出建议;他就猛然惊抖,获知那是他的命运。那是恐惧的惊抖,也近乎喜悦的惊抖。

发展到最后一幕,达到一种粗野的快乐——满意了,停歇了——但又是歧路上的停歇。他以为抵达港口。这一段诗句很出色,旨在骗过我们——

“谢天谢地……”

这里用上幸福的还是不幸的语词,几乎无所谓;这是犯罪之后的一种神经质的放松,就像射精之后的状态。

然而却产生几分不安,需要再次冒险……

他正要出走,正要摆脱他自身的时候,却突然疯了,突然发了癫痫。

这是一道幕布,一道黑暗的幕布,在他四周降落,将他覆盖,犹如克吕泰涅斯特拉的网将他父亲阿伽门农罩住。他无法逃脱。

我认为结局不见得非要大吼大叫不可。我倒情愿想象一个几乎被打垮的俄瑞斯忒斯,还像受伤的公牛那样挣扎,重又站起来说道:

“哼!哼!这就是我专给你留的一击。”

接着,十分平静,认输了,“等待”极度的痛苦:

“好吧,地狱的女儿!……”

残废军人院小公园 三月二十日

我能在这小园里歇一歇吗?行啊,于是我进来,哪怕只坐片刻。我当即想起去年就在这里坐过。那是夏天,气温很高,我出了汗,有点头疼,到园子里呆了一阵,觉得十分惬意。我那是要去看亚瑟泉,或者已经见过了。当时我看什么书来着?怪事,想不起来了。大概我没有看几页,因为我还记得眼前这个花坛的鲜艳颜色,而今天花坛里栽满了雏菊。这是今年头一批开的花;——雏菊花令我头脑清爽。然而,M占据我太多的思想,脑袋里惟余灼热和疲惫。我真倦怠!鸟儿的鸣唱真美妙!这片草地真清爽!

我翻阅《传记词典》,看“赫利奥多罗斯”词条。在普林尼时代,在罗马屋大维娅廊柱上,还能见到赫利奥多罗斯的杰作: 那是个“组合体”即表现潘神和奥林匹斯诸神搏斗的组合雕刻。

三月二十二日

八年前,德·马克斯对我说过:“你用眼睛微笑,这样面部会累的。”

“那么该用什么微笑呢?”我不免惊奇地问他。

“只用嘴唇笑呀,”他又说道,“喏,瞧我的。”

今天,我在斯丹达尔的《日记》中读到:“舞台微笑(他是讲拿破仑的微笑),只露牙齿,但是眼睛并无笑容。”

昂代,法国城市名,位于法国西南巴斯克地区。纪德夫妇、雅娜·德鲁安和儿子多米尼克到那里游玩半个月。

我重又沿着通向教堂的这条街上坡,到封塔拉比,听见一座房子的二楼有人敲窗玻璃,抬眼一望,认出是那个渔家独眼小孩,就立刻冲他笑笑;而昨天早晨在海滩上,我已经冲他微笑过。这些西班牙孩子,全是一副病态!这孩子右眼用黑色塔夫绸做的一片叶子罩住,从而衬得他的脸更加苍白。他从窗户里面向我打手势。昨天,他在雨中冻得瑟瑟发抖。他那单薄的裤子卷到精瘦的大腿上,不时浑身打一个大寒战。

四月二十二日

我承认恢复写作的兴趣和需要,对我来说更合适。倒不是指需要工作,这种需要从未离开过我,而是指不由自主地要立即用语句传达自己的感受和情绪。我觉得我今天即使独自一人,也不会不写作一整天。

今天晚上在床上,我只能草草写下这几句话。床头柜上放着斯丹达尔的《日记》。

昂代

如果不太累,每天我当然要写几页,哪怕只赞美这个地方。然而,我并没有爱上什么景物,也没有爱上什么人;只不过这种蓝汪汪的天光、这种在春天的茂美中无名的野香……

我穿着便鞋,几乎一路小跑,走了于吕涅这一长长的路程。我手中拿着M的来信。阳光明媚。时光过去而没有给我造成伤害。高地上,沿着土坡,密密麻麻长着阿福花,但不是加尔地区再生林中枝叶繁茂的那种,也不是锡拉库斯神圣郊区长的那种,而是一根独茎举着花朵。

前天在维拉附近,我们采撷欧石楠,铃铛花是毛地黄色的,有的单开,有的几乎贴在茎上,花也特别大,仿佛将枝压弯了。

在岩石上,路坡上,长着一种特别茂盛的爬蔓植物,开蓝花(那种深蓝色,我只见过跟龙胆一样,而雅姆说就是一种龙胆),在草丛中形成夜洞。我的目光快意地探进去。

在圣塞巴斯蒂安广场上,我们要了西班牙可可茶,茶很浓,加了大量的桂皮,倒在小杯子里,不合我意,杯子太小了。雅娜说她喝不了西班牙式可可茶,要一份“法兰西式”可可茶。侍者几乎立即给她端上来,不错,还是同样的可可茶,但是杯子大得多,雅娜喝了说好极了。Em同意喝西班牙可可茶,但是讨厌蛋糕。她们二人如此勉强(或者决意)只用眼睛,顶多只用唇边,略微尝尝这地方风味,我见了非常恼火,便大口大口吃起这种油乎乎而粗糙的橘黄色糕点,就以为是在咬食西班牙;这实在可怕。

人从三十五岁起,稍微疲倦一点儿,就很容易归咎为年龄的关系,甚至协助延续这种状态,而不是首先把这看作一时的不适。

近日处于迟钝状态(持续快有三周了),我真的开始以为,此后我再也振作不起来了。

我已经迁就既成的事实,为自己确定一种温和的处世之道;对我来说,写作变为纯粹受自己的意志推动的一种劳动;生活一点情趣也没有了。

纪德陪雅娜和多米尼克·德鲁安母子回波尔多。

我写是要装出写的样子,身在夏天暑气进不来的这家小理发店;温馨的时刻;理发师无声地忙碌;一只苍蝇不时地骚扰我。

夜间

我就是如此,而非别样: 不同于我所能成为的样子。

星期日

从波尔多返回。今天早晨七点钟到达。假如回到我在欧特伊的住宅,回家的乐趣就大得多。而在拉斯帕伊大街这套房子里,每添一本书、多一页纸,都要增加一分混乱。在这里,我的思想往哪儿都无处伸延。十一点钟,我就上街去,重又见到同我约会的沃尔莫勒。他在交往上没有长进。当然,他的记性不错,然而,他是个蠢货。我不再情愿从我的宝贵时间里抽出两小时,也不再只为讨好一个人就把两小时给他,如王尔德所说的,“用眼睛听他”。我身体不疲倦的时候,我十分善于这种取悦于人的方式。

(他有这样一种长处: 别人从他那儿什么也带不走。)

这种情况,事先根本没有考虑: 我听人讲话,态度一旦不再傲慢无礼,就必然取悦迎合了。这样倾听,令人赞叹的是,从蠢人那里能得到愚蠢;同样,从聪明人那里就能得到精华。

我真高兴没有吃午饭,而是走进小画廊,有三十来幅好画展出一天,明天就拍卖。不正规的雷诺阿之作、令人称奇的莫奈之作、极平静又极“正派”的西斯莱之作;贝尔特·莫里索藏画的一次处理。我在画廊上碰见路易·鲁瓦尔;他热情地埋怨,咕哝一些亲热的话。

只跟他握握手,而不讲“很高兴又见到您”,不是更简单,少几分趋奉吗?荒唐啊,这话已脱口而出。

瓢泼大雨。

我赶到欧特伊的住宅,就像从水中出来。在我看来,新宅一切都那么小,那么小……然而,大雨中的欧特伊,以及周围湿漉漉的鲜花,盛开的花园,我觉得更加迷人了。

星期一

昨天晚半晌儿,是在夏尔·纪德家度过的。我进去正撞见一帮客人,数量相当多。然而过了一会儿,我婶母就说声抱歉,丢下她的客人,单独带我到办公室。伤心地指责她妹妹、指责她儿子保尔、指责她丈夫。她既不要人给她出主意,也不要人表示赞同,只让人听着就是了。

保尔来了: 从我所产生的愉悦,我感到我主要是来看他,是要带他出去吃晚饭。我们争取到这一点倒也不太难,但是他那两位表姐妹却明显地流露出伤心之色。不知道是谁推断,那位姐姐(至少是姐姐)爱上了保尔。这事很有可能。不过,也很有可能她本人还未意识到;她跟保尔在一起态度极其自然。

保尔爱上王杜拉了吗?这正是我通过他们二人的长谈,力图要弄清楚的。我差一点就认为,他的追求同体育完全一样,主要是受到困难的吸引。然而无可否认的是,保尔变了,变化很大。他即使没有真恋爱,至少也是要讨人家欢心。再稍微用点心,他就能达到目的。他那眼神已经不像个孩子,有了一种缠绵的表情,很可以装出深沉的样子。

今天早晨,同我的建筑师博尼埃长时间交谈。觉得出来他感到是在同一个文人谈话。由于我打听他兄弟可悲的疯病,他便回答:“……我们曾想过: 这是裂璺……您知道……是阿尔维尔的《十四行诗》。”毫无疑问,他想到苏利-普吕多姆的诗《打破的花瓶》,而德·冉泽夫人称为《破瓶记》。(“喂!马努埃尔先生,”她高声说道,“请给我们背诵一遍那首美妙的《破瓶》,您朗诵得好极啦!”

保尔和莫里斯来共进午餐。我要去科波家呆一小时,然后再会同M,一起度过晚半晌儿。要穷尽欢乐,我保留的是何等危险的需要。

我从那儿出来,头脑空荡荡的。

科波对我说,他看了克洛岱尔的《颂歌》大失所望;而我迄今为止,只能草草看一看。雅姆的激赏妨碍了我。

科波,思想如一个犹太人那样灵活(起初我还真以为他是犹太人):“我对您没有多大担心,”我对他说道,“我感到您武装得很好。”他微微一笑,答道:“对,我也是这么认为;然而,我还是无所作为。您知道我缺乏什么吗?一个环境。对,我没有环境。”

这种见解,在阅读斯丹达尔的《日记》中,也能得到证实。唔!真的,您有道理。可是不过数月,所谓“环境”就不让您安生了!我二十岁左右,年轻的时候,留着长发,一副多愁善感的神态,还穿着裁缝给我做的合身的燕尾服,在勃勒夫人的沙龙和德·冉泽伯爵夫人的沙龙里,还颇受人瞩目。假如我一直出入这些沙龙,那么今天,我就会成为《两世界杂志》圈里人了,也就不可能写出《人间食粮》。我很快就要逃离,因为在这个圈子里,我必须十二分检点,才能显得合乎礼仪。

我想方设法,要把保尔引向莉雅娜·德·L;比起王杜拉来,赢得她的爱也许要容易些。可是怎么说也没用,保尔认为再向他谈另一个女人,就等于是一种侮辱。莫里斯·施伦贝格认为他真的堕入情网。

星期二

上午写作——或者试图写作。

下午二时许,一个叫马里奈蒂的人来访,他是一家名为“Poesia”低劣艺术杂志的经理。他是个傻瓜,非常富有,又自命不凡,从来不会三缄其口。

星期三

卢森堡公园,上午九时。天气晴好。我打算带上龙沙尔的诗作,觉得斯丹达尔的作品不如在下雨天读那么好。

假如昨天晚上,我没有……今天早晨我该有多么兴奋!一连三周凄风苦雨,第一天晴和温暖了。多亏昨天晚上我愚蠢的懦弱(是的,对我自身而言),现在我才目光无神,思想麻木。

早晨八点钟,保尔就来找我。

他希望我帮他得到王杜拉。我们二人一喝完早茶,就一道出去。时光流逝。

他去法学院注册的工夫,我就呆在卢森堡公园,坐在椅子上等他,品味这清静的一刻钟,这恐怕是我这一天里最美好的、惟一惬意的时刻。

昨天晚上观看《金黄的肚腹》。(昨天晚半晌儿在《隐修》杂志社,在一起的有杜科特、古尔蒙、雅克·科波、善气迎人的维里埃,以及两个叫人受不了的年轻人,其中一个名叫德帕克斯,会作诗,认识弗朗西斯·雅姆,那样子像浴池的伙计。)

我同我妻子,以及冯·赖塞尔贝格的可爱的外甥女,玛丽-安娜·维伯一起,观看《金黄的肚腹》的演出。梅里什夫人路过巴黎只呆两天,也来看剧了,在幕间休息时朝我们走来。我本应当迎上去,装作殷勤地把M引见给她;可是,我没有这样做,怕惹M不高兴,就等了又等;直到梅里什夫人忍不住,终于高声说道:“您能把纪德夫人介绍给我吗?”再说,谈话始终非常热烈,要等着引见实在令人尴尬。总之,晚上余下的时间我就自责,弄得心情糟透了。

这出剧尽管是次要作品,我却觉得很精彩,始终贯穿着聪明智慧。没有一处贫弱,没有一点情感的,唉!或者所谓诗意的踪迹。令人惊奇的是,最后一幕最棒。

我重又感到写作的极大乐趣,不拘形式,就记在这本子上。在一天的忙碌中,我盼着与这笔记本单独相对的时刻。

我看见昂蒂姆·阿尔芒-杜布瓦右眼眉上,长一个大粉瘤。巴拉尤尔戴一顶黑假发

保尔注完册,又来卢森堡公园找我。他就想依赖我的热忱、我的精明,依赖他能从我这儿抓去的一切,以便得到王杜拉。

我们一道去雅典剧院,订了今晚舞台侧面一个包厢

星期四上午

霍夫曼斯塔尔来访,同他在卢森堡公园散步。

以斯帖这个角色,王杜拉有一天演得很完美,但是她并不大喜欢。如今,演员跟作者都差不多,不同意趣味优先于他们自认为的能力。

以非常复杂的方式,讲一件相当简单的事情。是昨天晚上累了吧……我坐这儿工作了五分钟,还不能把这表达得更清楚。

这个笔记本一开篇,就教我更加畅快地写。

我仍然躺着写这些文字,而外面则是晌晴勃日。下午一时,我们动身去库沃维尔。霍夫曼斯塔尔十点钟要来,保尔九点钟就到。昨天晚上分手时,他对我说:“一个钟头的工夫,你就把一个月的活儿给毁了。”这种莫测高深的话,我根本没有听懂,就恳求他今天早晨来向我解释。

在车厢里,星期四

坐在我们对面的那位太太,没有皱纹的额头很美,头发很黑又已经花白,她从小提包里掏出一本阿拉伯文书看起来,仿佛没有感到我惊奇的目光——我多想同她攀谈啊!同奥古斯蒂娜·德·罗特马勒惊人地相似,精神上又活似安娜·沙克勒顿。

(昨天在《隐修》杂志社,我在同古尔蒙的谈话中,重又发现他的书令我特别恼火的地方: (例如)他说:“我只爱看没有文学的报纸了。”言下之意,就是向您表明:“我完全清楚您可不这样,但是我不在乎,反正我有道理。”

“我要使用我一直成功的办法把您治好,”王杜拉对保尔说,“就是允许您经常同我见面。”

保尔责备我在昨晚的谈话中,又在王杜拉的意识里唤起马克斯的形象,而据他称,这一形象已经淡漠并消失了。

库沃维尔

想起我青年时代的日子,那时幸福好似神灵,常驻我的心间。

一上午泡在花园里,未能回房写作。回去吃午饭,还一副陶醉的样子,Em也觉得我“神情亢奋”。我干了什么这么亢奋呢?只不过在我园中玫瑰花枝上捉了虫子。

罗蒂山

空气弥漫淡蓝色的天光,仿佛乳汁似的润湿了天边。我到了那里兴致不高,又见到几个孩子也没有什么乐趣。我觉得那里景色很美,快意地品尝了油菜花的甜美香味,但是又难以忍受我的思想这样无所事事。

五月十四日,返回库沃维尔。

车厢里

在这种艰难的交往中,我就这样协助保尔了,这不仅出于感情和始终如一,惟恐亏负了友情,还要满足虚荣心的需要: 自己是不可或缺的角色。然而,一等到独自一人,不再受感情的过分催迫了,我就立刻起而反对和抗拒了;这场冒险,我从内心根本不赞成,认为它会一步一步把人给毁了。

她(王杜拉)嘴角有两条冷酷的细纹,几乎难以觉察,但我若是保尔,对此一定多加小心。

我很想谈谈霍夫曼斯塔尔。还真挺怪的,跟他交谈了两个小时之后,我还没有什么可说的……按说,他非常讨我喜欢。不过,他身上“阴暗”的部分,在我看来不是很大,也没有多少神圣的东西。我情愿跟他交谈,尤其是从头至尾,几乎总是他在讲。我非常高兴能再见到他。

五月十六日 星期二

我在美术馆(雕塑大厅里),坐在椅子上等待。M和盖翁约十点钟到。(今天早晨他们在一起。)

我在十四日晚上到巴黎的,在P夫人家中用晚餐,同保尔交谈一会儿,不大投机。我无法向他掩饰我不同意他的交往。不过,看他那万分沮丧的样子,我就答应再见一见王杜拉。这事儿会把他引向什么地方呢?肯定不会引向幸福。况且他心里明白。有什么关系!我们追求的难道是幸福吗?不是,而是我们心中最新情绪的自由宣泄。

星期一上午,我也是要到美术馆,去会M、盖翁和若望;保尔一定要和我们在一起,结果搅了我们的兴致。我们五个人,从一个展厅走到另一个展厅。然后共进午餐,气氛沉闷。毫无疑问,真要无聊(我始终认为这毫无必要),我也不希望是同M在一起。这样既不公平,也打断了我们持续的快乐。我越来越决心“只给M以快乐,只从他那得到快乐”。我用“快乐”这个词,正是取其最充实、最丰满的涵义。我在此处说“快乐”,就等于说: 幸福、热情、美德、健康。

今天早晨我写日记,就是不想等他们等得又疲惫又恼火,也不愿伤心地想到他们都诅咒这次约会……他们来了。

昨天午饭后,盖翁和我丢下其他人,去看惠斯勒画展。我们参观的时间延续将近两小时,尤其欣赏最后一组: 用铅笔画在褐色纸板上,并着了菘蓝染料的人物,以及从正面看的一些房舍(其中有糖果铺)。

平静的晚餐。我给Em念《金头》的精彩的第一幕。

我的时间这样全部占用,即使出于全新的乐趣,也要使我疲惫不堪。我希望一天的过程中,有空白和间歇的时间;感觉穿过我,我没有把感觉压缩成思想,没有做任何处理,而我只有经过咀嚼才能得益。

欧特伊,星期三

我期待这座房子给我工作的力量,给我才气。我的全部希望,已经寄寓在这里。

我只同保尔打了个照面。今晚他又要去见王杜拉,马上就精神起来。他的健康,完全悬挂在这种私通的成功上。他已经说让我少插手了。

我又恢复一点钟左右午睡的习惯。

我先去《西方》杂志社,取克洛岱尔的《缪斯颂歌》,再去圣绪尔比斯教堂广场,同盖翁和M会合。我边走边看,刚看了几句,思想就完全被抓住了。这是我整个人的一种震撼,宛如一个月来,我期待很快就发生的警示。

要离开诗中的埃利孔而去找盖翁和M,我心里几乎有点烦了;要把我的思想拉回到这上面来,盖翁必须立即叙述他刚向格里凡讲的秘密话。是的,吃罢午饭,他由话头引着,就将一件秘事和盘托出,不久再去布雷看“材料”,也就齐全了。

接着,我又离开他们,前往浴池,以我的激奋去换取忧伤。

盖翁来找我吃晚饭,我们俩又去大马路上找M。我们走进那不勒斯饭店,面对三杯罗马式潘趣酒,惬意地聊天。我在这里至少可以说,这种交谈给我乐趣,而且这种乐趣十分深刻、十分强烈,我可以肯定与其他人共享。到了该起身离开他们的时候了,我感到这种快乐已经完全喝下,难免心里有点舍不得,只好稍微夸大我的激情和兴奋;我还意犹未尽,不愿意就这么分手,便陪他们一直走到旅馆,然后笑着告辞。

事情越来越肯定,我对M的友谊理智化了,也可以说,越来越非肉欲化了。尽管如此,这种友谊反而加强了,从我的肉体升华到头脑。我更加看重的是他的思想,而不是他的肉体了。

星期四

我又见到他,傍晚时分他来了。我同他一起重阅我的《日记》。对,我写下来还不错。这一切,讲述是不可能的。我要让马塞尔看的也正是这个;他一看就会明白,在波尔多我怎么那样对他难于启齿。

现在事过境迁,再看记述的文字,我虽然还很激动,但是换了一副局外人的目光了。“教人有节制的缪斯哟,你们绝不会抛弃我!”现在,我应当登上自身。

凯斯勒乘车来接我。我们到米拉博饭店,又同霍夫曼斯塔尔夫妇和内弟,我们五人分乘两辆马车,驶到里斯本街,过了半小时,我在鲁瓦尔老爹的柯罗店前离开他们。

西蒙先生昨晚去世,我立刻赶到阿尔贝家。今天玛德莱娜就在他家中,她从T林荫大街回来,告诉我这个可悲的消息。

阿尔贝在家,一副颓丧的样子。但是碍于他妻子,我们还不能讲什么。有一阵工夫,只一小会儿,她离开我们。我立刻同样冲动地凑到阿尔贝面前,他抽噎着抓住我的双手,以类似惊恐的声音,急促地对着我的耳朵嗫嚅道:“惟有你,惟有你能理解,随着他我失去多少东西。今天下午,我对玛德莱娜说过:‘只有安德烈,现在只有安德烈能够……’”

这时,表弟妹又回屋,我们就像两个罪犯,赶紧分开,脸上恢复常态,重又开始谈别的事。

星期六

我脖子旁边长了一个火疖子,并且肿大了,只好留在家里。我就利用这段时间,准备写一篇评巴雷斯的文章,每天练一小时钢琴,而将近有一年我没有弹琴了。每天心甘情愿牺牲几小时,对于一天的平衡也许是必不可少的。

霍夫曼斯塔尔今天上午又来了,我见到他高兴极了。他说话声音偏高,缺乏秘密,然而,稍微震您耳朵的话绝不愚蠢。服装和领带都很有品味。他刚坐下一会儿,马上又站起身,大步来回走,站住,重又举步,撞到椅子、桌子,微微一笑,摆出一副大孩子的样子。

我回返时经过夏尔·纪德家,将保尔带走,让他一直陪我走到家。王杜拉是惟一的话题。他重又占据原以为过快丢失的地盘。

我回家是要接待保尔·洛朗,继而又接待他兄弟。不可能和他们二人同时愉快地交谈!皮埃尔言辞过激,促使我捍卫我原本不大在乎的东西。我同他坦言,过后又总要后悔;几乎每次都重蹈覆辙,可是无论他还是我,却总不知悔改。

今天晚上,我勉力工作,然而我的思想受到极大的干扰,找哪个意念都不在原位。

怀着极强烈的兴趣,阅读蝎子习性的几章,我情愿为J·H·法布尔的著作写一个序言。(《昆虫记》——不过,这书写得较为平平。)

凯斯勒伯爵带我去阿尔姆农维尔酒楼,同霍夫曼斯塔尔一家共进午餐。

这些德国人的文化令我困惑不解。在我国文学的任何一点上,我都没能发现他们有什么不足。

今天晚上,我心惟有气馁和沉睡之感。高声朗诵王尔德的德文和英文的《从深处》,心情方始稍安。

星期一

写不出东西来的所有原因,我看得十分清楚,真想紧紧抓住,一个个扼杀了。我身上的所有这些否定,正是我灵巧地培育起来的。现在,我要与之搏斗了,分而治之倒还容易,但是它们相互巧妙地关联,十分紧密,交织成一张我逃不脱的网。在这方面,日记对我又有什么帮助呢?在纷纷逃逝的事物中,我抓住这一页页日记,就像牢牢抓住固定的东西。我强迫自己,写点什么都行,但要每天坚持……甚至写到此处,我还在找词儿,还在摸索,我写上你的名字: Loxias(洛克西亚斯)!

今天上午到博尼埃家,就我的书房的天棚力争,我不喜欢现在这样子。接着又去见维尔纳

刚吃罢午饭,我就去看大夫,求治妨碍我又使我特别疲惫的火疖子。匆匆去科波家,停留一刻钟;同他交往,我不再吝惜什么了,因而情愿去看他。

我回家等待凯斯勒和霍夫曼斯塔尔,要同他们一道去勒罗尔家。勒罗尔太太打扮得美极了,显得十分娇艳,那粲然的笑容愈发年轻,显然因外国名人来访而兴奋异常。

我单独同勒罗尔夫妇一道,去参观了令人惊愕的高更作品的收藏(法耶家)。

星期二

我又同Em去看惠斯勒展览。印象不那么鲜明了,但是对艺术上的删减法却颇多思考。不管保尔和皮埃尔·洛朗怎么说,我只能也只想把画像和色彩视为“表现手法”。线条和色彩不表达任何意思,就是没用的东西;而在艺术上,无用的东西,无不有害。等等……

一天当中我究竟做了什么?……(我写这话是在星期四。)睡觉啦?……不对!我去吉贝尔·德·乌瓦赞家,而主人不在。我是想问他,到什么地方能看到黑人或西班牙舞蹈,因为凯斯勒和他妹妹,以及霍夫曼斯塔尔夫妇,今天晚上就要看。

我到《隐修》杂志社打个照面,再去欧特伊,德·布里翁侯爵夫人府上,与几位德国客人重聚。大客厅相当豪华,我头戴软帽,身穿灰夹克衫,足登黄皮鞋,又未戴假领(闹了五天小火疖子,只好代之以一条白丝巾,但围得颇为巧妙,用Em借给我的荷兰金别针别得很漂亮),这样一身打扮,乍一走进客厅还真有点犯难。我调动全部意志,要显得完全泰然自若;又有凯斯勒兄妹热心相助,稍过一会儿,我的举止差不多就很自然了。幸而我感觉还不算太累。

几位次要的客人到来。

我们决定我去他们要用晚餐的里茨饭店,但我喜欢单独吃饭,只等到最后上甜食时才同他们会合。

晚上本来想疯一疯,不料过得兴味索然。我们先到马里尼剧院,看了一场愚蠢的演出,然后去马克西姆饭店,可是又到得太早,什么舞蹈也没有看到,将近凌晨一点半钟,我们又走了,肯定在我们走后才安排了舞蹈表演。处处都不顺,又因无聊而已经困乏了,我们就一心想回去睡觉了。

自不待言,我们每人都感到无聊,对别人都不免有点恼火,只是没有明显地表露出来。我几乎可以肯定,霍夫曼斯塔尔有些怪罪我。因此,他同我告辞时态度冷淡。

幸而在马克西姆饭店,我鼓起勇气,同邻座的德·布里翁夫人谈了很多话,我们二人也就多少摆脱一点无聊,不过,这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她倒是挺感激我,分手时极其热情地一定要再同我见面。

我佯装不累,坚持了两小时,回家时疲惫不堪了。

星期三

察看我在欧特伊的住宅,占了我一上午时间。我开个玩笑,说是“我要向马约尔定做一个壁炉”!博尼埃听了不胜惊愕。我强忍着才没有笑出来。

下午一时睡了一觉,起来先去阿尔贝·德马雷斯特家,再去科波家用晚餐。表弟媳就是不信西蒙先生没有给阿尔贝留下什么;她认为,肯定销毁了什么材料……等等。阿尔贝黯然神伤,又温和又隐忍……表现极佳。

真讨厌,总是不能单独见他。

在科波家愉快的晚餐。刚从床上抱起来的小姑娘,不再怕我了,真是可爱极了。餐桌上还有友人斯皮凯。饭后,科波太太走开了。慢悠悠地交谈,回忆童年,几近推心置腹——那位朋友只听而不插言。

我返回时经过奥德翁剧院,又见到小若望,同他多聊了一阵,此前这情况还没有过。我对这孩子充满深深的怜悯,而他似乎是挚爱和温情的化身。如果我还能为哪个人“做好事”,那我就情愿为他。已经有五次了,我一直走到奥德翁,惟一的乐趣就是再见见他。有一天晚上,开头我没有找见他,就等了他将近一小时。幕间休息时,他终于来了,不知是从哪儿出来的,他又见到我,也显得很高兴;他那笑容十分可爱,因此我不能相信仅仅是为了我给他的铜子。

我要离去还真费点儿劲,如果能知道他去哪儿,离开他也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星期四

上午,去P饭店短暂拜访。关于我的精神状态或者我的思想,一场虚惊。一种紧急需要满足就行了。过后就不再去想了,我所要求的,无非就是这一点。

我又办了几件事便回家,精神果然充沛,可以工作了。

保尔来吃午饭,又审查他那故事,弄得我有点烦;他原地踏步,只分析而不行动。害怕输掉赌局的心理,反而使他不敢赌了。活该。

我呆在家里阅读和工作。同Em高声读王尔德的《从深处》,好极了(英文和德文对照本)。

平静的夜晚,非常渴望在勤奋中度过。这一切还缺乏贪欲。

卡莱尔出色的传记(布雷恩,“自由之页”出版社)。读这书,我恍若又回到十五年前的情景。然而,方法不那么容易了,热忱也中辍。这个我还有,但是又增添了许多别的无用的东西;惟一的一样东西还是必需的吧?对,不过条件恰恰是惟一的。

星期五

“这幅,”他说道,“是一位上流社会女人的肖像。您注意她这猥鄙的手吗?您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就因为她的手往前探。瞧一瞧照片就明白了。”我注意到这一点: 一个女人手放在前面,喏,您会看到,手就显得太粗大了。马奈立刻明白这一点,他立刻明白了!喏,不是在自然前面,不是的,而是在自然中。马奈,就是自然。

“哦!一个女人穿着低开领的衣衫,就活啦,就轻松啦!这胸脯……这胸脯引起欲念……人们喜欢袒露的胸脯。”

这几句话是佩勒兰先生讲的,他对着马奈和塞尚的精彩作品发表了许多看法。我和凯斯勒伯爵还要去看他的收藏品。

匆忙去若望家。在楼梯上却同他父母撞个正着。本来我上楼去找M,他却不得不随父母他们走。红着脸,讲了几句含混的话。跟若望费了很多唇舌,解释我面对M的状态。

星期六

灿烂而炎热的一天,第一个名副其实骤热的夜晚。如果我已经动笔写一本书,今天晚上我一定会写出精彩的篇章。我头脑十分清醒,不是特别兴奋,身体舒泰,内心也很踏实。今晚我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情人,我一想到保尔,怜悯之情便油然而生。我真希望昨天才结识M,今天才能同他交谈……

今天夜晚,我若是从阳台上跳下去,也会说一句:“这非常简单。”

四年前碰到这样一个夜晚,我肯定要通宵游荡。

如不能保证次日写下去,我就不肯认真动笔。

星期日

霍夫曼斯塔尔对我说过,昨天雅克·E·布朗什又对我说: 霍夫曼斯塔尔、埃尔维厄、巴雷斯和布朗什,应邀在德·诺阿伊夫人府上共进晚餐,霍夫曼斯塔尔对坐在旁边的布朗什说:“要承认,布朗什先生,我知道您是安德烈·纪德的朋友,要承认他的一页文字所表现的才华,要超过这些先生的所有著作!”他隐约指着客人,说话声音很高,布朗什非常尴尬,就这样回答:“不管怎样,在座的无人苟同。”

霍夫曼斯塔尔把这话传给我时,我不相信他真说过,就开始对他有了几分怀疑。昨天,布朗什又把原话对我说了一遍;再也无法怀疑了,也不能怀疑同样高声对德·诺阿伊夫人讲的别的话:“您何不邀请维勒·格里凡和安德烈·纪德陪我呢?”德·诺阿伊夫人则提高嗓门答道:“邀请安德烈·纪德!他就没有把我放在眼里!”霍夫曼斯塔尔还寻开心,佯装不知道在《蓓蕾妮丝的花园》后,巴雷斯还出版过什么。他一再问埃尔维厄,如果说他“不欣赏我,又是为什么”?毫无疑问,这客人有点儿给人难堪,因而这次晚宴反倒死气沉沉了。

星期一

晌晴薄日。我穿上夏装,去奥德翁剧院的拱门下与M相会。

我们一道朝夏特莱宫走去,盖翁说定十点钟在那里同我们会合。

我们三人又穿过卢森堡公园,去若望家里聊了半小时,再去拉沃努小餐馆用午餐……

(这些记事,不知以后对我有什么意义: 大部分时间,我仅仅干巴巴地标出我一天的活动。然而,我不愿意中断,要以这种方式坚持,直到一周后动身去库沃维尔。)

我心情轻松地放他们走了,又赶往拉洛街,去找在莫里斯·德马雷斯特家吃午饭的玛德。

在夏尔婶母家坐了一小时,我想找到时间和思想状态,讲一讲贝特拉加茨的布罗姑妈的遭遇: 她半疯了,被婶母带回巴黎。这个不幸的矮小的老太婆,在单元房里挨屋游荡,好似少年女侍从,要逃避她那可恶的不安。她害怕发疯,就差不多已经疯了。这是人类悲痛的一副新形象。夏尔婶母向我们讲述了她的全部经历,讲了好久,也怀着深厚的感情。我婶母讲得棒极了,按照她的口述写下来,就是一个Chtchdrine式的故事。

去看欧特伊住宅。自从砌起墙之后,这是玛德头一次到现场瞧瞧。我们一同乘车离去。

阿尔贝夫妇来用晚餐。可怜的阿尔贝,稍微离开他妻子一会儿,就露出一副犯罪的神态。

星期二

夏尔婶母从这儿出去。大家在策划将布罗姑妈送进精神病院。这件事很讨厌,但又是必要的。近三天来,我所见到的,惟有凄惨的情景和无望的状况。

我想象老太婆一旦明白了,该有多么惶恐不安。她会跪到夏尔婶母面前,用她始终保持的美妙声音,嚷道:“安娜!我这么信赖你,你为什么出卖我?”

星期三

在我这年龄,又经过吉约、鲁瓦尔等人的教育,我到了无法抵制一个义举的诱惑的地步。事情一过,我就干脆要再次行动。

昨天上午,我带若望·施伦贝格,去雷东的老师,那个不幸的雕刻家布雷斯丹的女儿家。车行驶到儒尔当大街二十二号,停在一堵墙、一扇矮木门前面;只见门上方有一个洞,是用手在木板上弄出的洞,从洞口里吊出根绳子: 那便是门铃。墙对面是老城墙。我们在门前拉铃,按喇叭,实在烦了,就到蒙苏里公园兜一圈,然后就决定等待,等待有人从这扇神秘的门出入。二十分钟过去,门终于半打开,走出一个相当高大壮实的年轻人,我们急忙冲上去。他不大情愿,但还是把我们引见给他母亲,罗道尔芬·布雷斯丹小姐: 她穿着短上衣和短裙,人还相当漂亮,肌肤鲜艳,头发有点散乱。儿子离开我们。这间画室兼为卧室。墙上安了挂武器用的盾形板,靠玻璃窗摆一架古钢琴-管风琴,是槭木造的,当作阅读台、写字台和万能桌用。透过窗玻璃看得见树木和花草。小花园非常狭窄,连着围城时毁掉的一所房子的颓墙。罗道尔芬小姐不住嘴地讲,就像一年也只有三次说话机会的人。她讲述他们受穷受苦的长长的故事。她从五屉柜的抽屉里取出一叠版画,没有付梓的作品,废弃的校样,全是她从父亲散失的作品中拯救出来的。

刚刚同菲利克斯·保尔、格雷夫共进午餐;午餐很累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兴味。我不想克制,多多喝酒,多多吸烟,以便填满过久的冷场,离开餐桌已醉意醺醺。我在公证人的事务所里,等待布尔日里时写下这几行文字。我来替可怜的拉佩鲁斯咨询,那可爱的老人有些担心,希望立一份附加遗嘱,以利于他的孙子。我在最好日子完全清醒的状态,也根本弄不明白这种事务,今天感到头脑一片模糊,遇到这种复杂的事务便不舒服,几乎产生身体上的不适;我出了汗,开始偏头痛,真想跳进埃夫罗塔斯河洗浴。

弗朗西斯·雅姆将手稿《诗人和妻子》托付给我,由我支配,刊登在这期或下期杂志上,一次刊出或分期连载均可。他给我写信来,说他要我一回来就立即全文发表。布瓦莱斯夫的文章关于雷拜勒,要占二十页。杜科特的秘书维里埃写信通知弗朗西斯·雅姆,说他们非常遗憾,不得不分期刊登。雅姆绝不肯通融,要么将手稿寄还,要么一次刊出;他还说“这样斤斤于细节受够了。六十页的杂志,这一期不得不扩到八十页”,“斤斤于细节”让杜科特多支出了一百五十法郎。

天气特别热,又特别好,尽管十分疲倦,晚饭后我又出门。今天晚上,毫无不安的情绪将我驱逐到外面,出去是“为了避免呆在家中过后又感到内疚”;这句可怕的话,是Em对我讲的,是她亲口催促我出去。

首先在香榭丽舍大街,靠近咖啡音乐厅一带十分美妙,我一直走到圆点,再从爱丽舍街回转;人群像过节似的,越来越拥挤,越来越热闹,一直到王宫街,这是西班牙国王从爱丽舍宫返回要经过的路,在圣奥诺雷街和王宫街上空,沿路都拉了彩灯,形成蔚为壮观的凯旋门。这种夜景,我不能独自欣赏,便急忙回去带Em来。然而进屋一坐下,身子就觉得散了架,我们只好推迟到第二天再出去。

星期四

这种日记的最大弊病,就是不断拉我后退。况且我已过了适合品尝现时滋味的年龄。今天早晨,我到处吃闭门羹: 维尔特家、《水星》社、贝玑家,本来要见贝玑谈事情。我的状态很好。真不该借口给马塞尔写信,就在苏夫莱咖啡馆露天座坐下,无所事事,又吃了味道不大好的一片奎宁,弄得脑袋晕晕乎乎。

我是在地铁车厢里写这些文字。我乘地铁去杜科特家,要同他共进午餐。我没有给马塞尔写信。假如不是在卢森堡公园的椅子上随意坐一坐,假如不是在一个正派的,但衣衫褴褛的怪人身后跟随一刻多钟,我就能像在《牧歌》中那样,享受暖暖的空气和热热的阳光,头脑就能保持我上午出门时那种欢畅的状态: 思想既平静而又活跃;还有,我也会做得稍微像样些,而不是干巴巴地记录这三天的时间表。

星期二,吃罢午饭,Em和我,我们就赶到西班牙国王要经过的香榭丽舍大街。我望见他一路向人群致意。假设国王不那么年轻,不那么英俊,我的喉咙也不会发紧哽咽。他那张脸绷得很紧,动作局促地行军礼致意。

两小时之后,我们看见他从爱丽舍宫返回,那副笑容就极大不同了,面颊不再绷紧,而是喜形于色,那表情完全是一种惊喜,几乎还带着孩子气。在国王往返之间这段时间,我们参观了两个画展。看这类画展,比什么都令人气馁。

晚间,我们乘车逛大马路和灯火通明的广场。Em回去了,我又独自去香榭丽舍,再去歌剧院。没有遇见一个值得注目的人物。空气充斥尘埃,像火一般灼热。西班牙国王看完招待会演出,要经过歌剧院大街回外交公馆,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我有几分不安,还是离开那里,绕了几条街,到了法兰西喜剧院广场。这里人群稀薄一些。快到午夜了。法兰西喜剧院人已走空。国王护卫队很快就要通过。我登上剧院一根廊柱基座,挨着几个孩子等待。我从这个广场清楚地听见爆炸声,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么响。我身边好几个人都断言是一声炮竹,我则以为是一声枪声。我又能看出自己很难“严肃地对待”事件。我非常开心,更有甚者,群众惊恐情绪几乎一刻也没有离开我,引起我所有感官一阵兴奋,引起我的心快活地跳动。第二天报纸说,随即“大乱,场面难以形容”。恰恰相反,我却惊奇地看到,众人听了爆炸声,都一动不动。约有四分钟的工夫,群众都呆若木鸡。继而,警察出动了,才引起波涛汹涌的场面。过了一会儿,保安骑警一阵冲击,才使我的心充满恐惧,也充满一种兴奋的情绪。不过,我还能完全控制住自己,只是眼里漾出泪水而觉得有点难堪。然而,就是不能“严肃地对待”我目睹的事件,就好像那不是真实的生活。演出一结束,演员就会重新登台谢幕了。

星期五 六月二日

保尔的这场恋爱令我厌烦透了。况且我也看出我所积存的好感大大缩减了。现在我表示好感,大部分时间是为了继续一种不慎开始的举动,对自己已经隐隐不满,有时也对我所惠顾的人十分恼火。

星期六

我刚起床,一想到同保尔的这次约会,心里就不胜气恼。我晚到了,还啧有烦言。我头一件事就是辞掉他昨天给我预约的出租车,这就给他省下七十多法郎。他的恋爱故事若说还有点意思,也只是因为发生在他身上。

玻璃杯底剩下一层稠稠的奶油,几乎像蜜似的,麦管吸不上来了。我的焦渴和贪食比倒胃口还强烈,可是过后很长时间,我的心口还堵得慌,舌苔也很厚。我记下这种感觉,而在别人看来,这样细腻纯粹是文学手法,但是我完全清楚,记忆就是要围绕这一点聚拢起来。王杜拉不喜欢我们的奶油咖啡,要了一大杯清咖啡,而我非常羡慕她那沫子冒到杯沿儿的冰镇清咖啡。

谈话死气沉沉,我们每个人都缺乏激情。

在圣拉扎尔车站咖啡厅,保尔和M就已经耍了孩子的骗术,把我和她单独丢在那儿——有充分时间穷尽这个话题,并且热切盼望他们回来。我死死守住自己的看法,认为这事无计可施,我也越来越怀疑她嘴角那两道细纹。这一切让我烦得要命。九*九*藏*书*网

我们从圣拉扎尔乘环城火车,一直到布洛涅树林,再换乘两辆出租马车,驶向塞纳河附近美树下的“周期”餐厅。我和王杜拉单独乘一辆车,对她已经没有什么可讲的了。我衣冠不整,头发凌乱,胡子也没有刮;我根本不考虑取悦于人。我感到无聊。

保尔打发走了他的马车,我们四人同乘一辆马车返回,车篷放下来了。天气这么好,放下车篷未免惹人注意,但是很难看清我们。

M和我找个借口,在巴蒂尼奥勒同其他两人分手,步行到圣心教堂,其实我早就想拜访毕加索了。到画室(蒙马特尔山脚下,拉维尼昂街)没有找见他,我就从门下塞进一张名片,又单独同M一起走了,我们短暂参观了大教堂,便步行到圣拉扎尔,M方始同我分手。

分了手,我又哀怨起孤单,决定不等Em,明天就动身,星期一在埃特尔塔过夜,星期二在库沃维尔迎候她。

由于炎热,空气都发黑了。

我受极不正常的好奇心的驱使,守在百叶窗里面,窥视街对面窗户里食品杂货店的伙计。在这种大热天,他们的窗户全敞着,目光能直探进去,而店铺半明半暗,还隐约看得见。在上床睡觉之前,我多次在窗口守望;甚至睡到半夜,我还起来过一次……

为了平息这种不安情绪,我还是出去了。走进Bufflo音乐厅,随即又出来,不合我的口味。在香榭丽舍大街、大马路上,漫无目的地乱跑,直到跑累了。

王杜拉对我说,她同加斯凯闹翻了。我也希望这样;同他“处好”太累我。他是个阴谋家,愚蠢而又相当卑鄙。

不知道为什么,我观看了他的剧本《狄俄尼索斯》的排练和首演。第二次幕间休息时,我陪德·夏尔姆瓦夫妇到后台。我想把昨天写的便条交给他,向他讨回我的《普罗塞耳皮娜》的一部抄写稿,我手头没有了。

“嘿!”我对他说,“芒代斯一定会给您写一篇出色的文章。”

他了解我对芒代斯的看法,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我的话茬儿,便颇为笨拙地问道:“为什么?”

“我看见他了,”我接着说道,“他就坐在我对面的包厢里,津津有味地欣赏。”

“弄得我很烦,”停了片刻,他又说道,“我的男主角,演第一幕就漏掉一百五十行诗。”

“唔!”我对他说道,“我亲爱的加斯凯,谁也没有发觉呀。”

尽管如此,我原以为人还算聪明的德·夏尔姆瓦夫人,却对我说:“喂!您很善于赞美。”这话着实令我恼火。如果她非想听粗鲁的话不可……当时我真差一点讲出来。现在我成了一个庸俗的吹捧者,吹捧的还是加斯凯!!

星期日

我在火车上写日记。终于有了头!

昨天,同保尔进行重要谈话,谈完我挺满意,心里也轻松了。我对他说,王杜拉并不特别性感(我在这里的意思是:“引起情欲”)。他一听就高声说:“正因为如此,我对她才没有多大欲望!”而且,这里面我丝毫也没有夸大。王杜拉所引发的是大脑的冲动,这是最糟的,无法满足。我还对他说,王杜拉不见得“那么令人感兴趣……”等等。可怜的小伙子!他最终能从自己的黑洞里走出来吗?

同玛德乘车回家,我中途到美术展厅停下,看看瓦莱里对我说过的鲍里索夫-穆萨托夫的两幅画。毫无疑问,两幅画很好……

回到家中,我又不怕疲劳,整理文稿,收拾箱子。这箱子同我的书籍、我极短的语句、我的整个生活一样,我要塞进去的东西太多。

星期一 早晨

“别人以巧妙的恭维,能从我这儿得到一切。”X说道。我既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我请教的人,情况该有多糟啊!

库沃维尔

正如虔诚的伊斯兰教徒高喊“上帝就是上帝”,我也要高喊“艺术就是艺术”。现实摆在眼前,但不是为了控制艺术,反倒是要为艺术服务。

价值啊!缓慢地起始。

六月

我在这里又发现去年十一月中断的这本日记。在此期间,还有一些开了头的日记本丢在巴黎。尤其有一本(蓝封面),是逐日认真记的,自我从昂代回来写起,一直到我动身回库沃维尔为止。

今天六月十三日,第一个好天儿,我到户外写日记,坐得不舒服,又受到我的狗很大干扰。自从我们回到这里,雨就几乎下个不停,毁了花园,倒也有助于我的工作。我的《窄门》,每天都能增添数行。这样勤奋写作,今天对我来说更为可取,要胜过最好的灵感。

这期间,我还阅读德文和意大利文的作品(《维特》和《新生》)。今天早晨,《帕吕德》的译稿寄到。

……

星期四,六月十四日

看望拉佩鲁斯。他迅速地问了我和别人的情况,但是也不听我回答,话题突然一转:

“必须承认,人身上有魔性。尤其在女人身上。我和我的女人,刚刚就大闹了一场。请原谅,先生,现在我情绪还很激动。(在一次争论中)我责备她一件事,那还是六年前发生的,她却一口咬定,说她没有干过。她讲这话口气很硬,一点儿也不脸红,也没有慌乱之色,真叫我惊讶不已。是关于在法兰西喜剧院订包厢的事。”

“对,”我说道,“这件事您对我说过。”

“可是现在,她却矢口否认。”

“怎么!她会否认在喜剧院订了包厢?”

“不是。她否认要我帮她付款。真的,若是牵涉到利害关系,把这张椅子,就是这张椅子,说成是一双拖鞋,她也干得出来,还会坚持己见。假如上帝要依照我们的意图审判我们……我猛然转身离开房间;我的双手直抽搐,真想掐死她。您知道她对我说什么吗?她对我说:‘您的子孙鄙视您。’”

“她一定是气极了,说话只想伤害您。”

“想伤害我,对。我简直疯了,把她的话看得这么重……她对我说:‘而且,先生,所有人都嘲笑您,鄙视您。’”

我碰了碰他的胳臂,对他说道:

“您完全清楚,对不对,这话不是真的。”

“我清楚,我清楚;我甚至感到惭愧: 有些人向我表现出友爱和敬重。”

“在任何人身上,”我又对他说道,“对您的友爱和敬重,也不如在我身上这样鲜明。”

我们沉默良久,他一直握着我的手。我们彼此不敢互视,只因无论他还是我,都未能忍住泪水。终于,我贸然问他一句:

“您娶她的时候非常年轻吧?”

“对……当时我很年轻。”

关于布卢瓦写了几条。创作《窄路》,修改《帕吕德》的译稿。又怀着极大的乐趣拿起波德莱尔的作品。

讥讽可视为苦行磨练的一种形式。极其重要。

七月十日

雅克·科波夫妇十一点钟离开我们。现在是下午三时,过两小时我也动身,明天去冯·赖塞尔贝格家用午餐,同他们夫妇一起再看看房子。

同雅克·科波谈话的兴趣极浓,直到临行的两天前,也许我有点儿苦恼,不敢进一步同他谈了,而他也不引我的话头,不知道如何引我的话头了……他主要还是激动,而不是打扰我的写作。昨天,我给他念了《窄门》写成的部分。我很不满意;我所能作的评语等下面再写。差一点儿我就付之一炬。科波的见解很高明,他从我给他读的部分里,看出这无非是一件更好东西的初稿。这若是在前几年,要念的自以为已经完美(或者近乎完美)的篇章,其实还不成样子,我准得灰心丧气。没有神仙一般的耐心,就什么也创作不出来。

科波今年二十七岁,倒显得还要大上十岁。他那张脸的表情过于丰富,已经因痛苦而显得倦怠了。他的双肩高耸而坚硬,好似一个担子很重的人。他的声音那么温和,有时几乎令人不安;有时他刻意诱惑,就能自然而然地吸引人。他表达得无懈可击,反倒令人心存疑虑;他的声调随意变化,一举一动从来不是无意识的。老实说,我用了一段时间才接受,这可能是好品质。人们甚至要怀疑,他那完美无缺的言辞是否真诚。他身上的一切,哪管由他本人体认、解释,也能突显出不凡来。

七月十五日

前天从巴黎返回——绿皮小箱的钥匙丢失,里面装有我的日记本。

星期三午餐相当有趣,是在圣日耳曼大街莫里斯·德尼家,在座的有冯·赖塞尔贝格、阿里斯蒂德·马约尔、冯·德·维尔德。

马约尔说话带激情,亲切而又天真,那样子好似在土鲁兹城的一个亚述人。但愿米尔博不逼他“思考”

毫无疑问,德尼没有得到西班牙的很大充实,不过,碰到什么事,我的反应像个希腊人,而他的反应则像罗马天主教徒

冯·德·维尔德不喜欢水果,而且,他还声称从未吃过,也不赞成品尝如此美观的东西。然而,他照样让人上水果,每次他的餐桌都摆上,只是不让人动,至少他不去动。自不待言,他还造出一套理论,证明不吃水果自有道理;当然是一种美学理论,主张水果的美能引人观赏造型艺术。总之,他不喜欢水果。

库沃维尔

乘车从伊夫返回,我想给保尔描绘一个“肖像”,然后寄给他。这一肖像不会合他的意。他对别人既然缺乏仁慈之心,那么至少还应当有自知之明。我以刻薄对他的自命不凡。

昨天七月十四日,顶着大太阳骑自行车(到埃特尔塔),天黑返回克里克托看烟火。

烟花放得不好,又跌落到观众的头上。

放完烟花,便有彩灯游行,然后是舞会。我的目光越是无意,就越能更好地赏玩这些彩灯: 沿着一条条街道,拥挤的人群头顶彩灯五颜六色,在时而燃放的烟花的烟雾中,逐渐走远而变得朦胧了,而烟雾变浓的同时,又映成粉红色。

刚才为彩灯游行开路的吹鼓手,都坐在镇政府的台阶上,现在他们演奏起一支波尔卡舞曲。那些独奏者有时不知所措,还未演奏几个拍节,就一片乱吼,惟有弯形号保持一段时间节奏,接着嘀嘀嗒嗒的单簧管突然蹦出来。跳舞的人也时时绊着石子,因为就在空场上跳舞,而场地甚至没有打扫。

“动起来,先生们,不要胆怯!”公证人兼镇长利夫里先生在舞曲声中说道。“上前去邀请别人跳舞。”

只有四五对大着胆子上场。而镇子的其余居民和农民在他们四周围观,觉得看跳舞比跳舞更有把握开心。

再过几年,我写出来的书要逊色些,——但是读者会更加欣赏,因为他们更善于读了。

今天,我知道何谓等待了;不是那种焦急的等待,像马那样劳碌一生,而是这种可怕的等待,心惴惴不安,一阵又一阵狂跳,就仿佛要冲掉血栓块。在路上,就在那边路坡上,我顶着烈日等待,等X的马车经过。车迟迟不见影儿,有可能驶上另一条路……

七月十九日

我身上还保存一大部分快乐,尚无机会发遣。

难道什么也不能平复我这颗心的狂跳吗?是整个夏天在压迫着它。昨天骑自行车,跑了很远路,天气炎热,累虽累,但是更加兴奋。到洛朗家,接待倒是相当热情,不仅亲热,甚至友好,可是又怎么样呢?我已经感到和皮埃尔之间,距离比以往更大了。我的全部好感集中到保尔·洛朗身上,集中到他年轻妻子身上,每次都觉得这个妻子越发好,越发可爱了。皮埃尔的谈话充满恼恨,将恼恨周围的一切扫荡殆尽。我可能讲的任何蠢话,事先就感到会遭遇他现成的讥讽,而蠢话我又非讲不可。同他在一起,惟一的办法,就是扮演最愚蠢的角色,装出一副滑稽相,存心不讲一句理智的、坦率的话,也不讲任何在意的事。这种游戏一小时下来,我就疲惫不堪,心灰意冷了。然而我也完全明白,他这种敌对的状态,不过是一种守势;他周围的一切成功,他都视为对他的一种攻击。

回程景色壮丽。收获的田地上一片恬静。夜色庄严地推进。在这宁静中,我发疯一般游荡: 在我看来,这宁静的田野,同沙漠一样荒凉。

七月三十一日

我重又操笔写作,而且相当勤恳,但是进度慢得出奇。一组话要琢磨几小时,第二天又要打乱。尤其是看到日内维埃芙跪在自己房间那一场,就差一点把我难倒了。不过,现在我颇为赞赏我有所保留,我没有讲出来的所有话。(我久久思考,在一个作家身上,“保留”这一品性,究竟能产生什么结果。然而如今,谁又能理解这一点呢?)我竭力把耐心视为我的首要长处;无论怎样,我应当大力发扬。我写“耐心”,想说的却是“执著”——但必须是“灵活的执著”。

我重又开始学钢琴,每天两小时。(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每天晚上睡觉之前,我总看几页黑贝尔的书信选。当然很有意思,语言鲜明生动,但我还没有感到是直接对我讲的。

还是为了卫生保健起见,每天少量看点斯丹达尔的《日记》。

八月八日,车厢里

早晨离开库沃维尔。

保尔问我,人这么多我是否厌烦?(每天,我们餐桌有十二人。)不厌烦;但条件是我仅仅在自己习惯的时刻才“礼貌”。每天,有几个人钻到我的孤寂中,对我也像夜晚睡眠一样必不可少。我可以放松一下。那天晚上,大家都在客厅,我却独自离开,到衣物储藏室隔壁的小屋,面对书稿,尝到了何等的快乐!我在十八岁和二十三岁之间,最大的力量,就是偏爱这种欢乐,超过喜欢社交的欢乐。

我的创作进展缓慢,以后也不会有更大的进展,除非我不再确信自己写的是一部杰作。

我婶母夏尔·纪德刚刚病得很重: 心脏病,犯得很厉害,不过,还没有我在巴黎一天晚上看见她犯病那么折腾。保尔,自从生活放任之后,就让她担心。也应当承认,他的确不大让人放心。头一天晚上,他好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他避开另外两个孩子,在花园里来回踱步;我则以无动于衷的办法给他治疗;然而,不管怎样,我还是可怜他,夜深时又去花径找他,看见他正在猛吸烟。

“我应当去巴黎,”保尔立刻对我说。“对,王杜拉等着我呢。我心里嘀咕了一小时,我可以跟她……唉!算啦!明天她动身去美国,半年见不了面。”他又走了几步,没有说什么;继而,他声音更加低沉地接着说:

“今天晚上,毫无疑问,我肯定能拥有她。”

“你是说她愿意了?”

“对,有一周多了,她不再防范我了。”

“那么你,是担心自己……不行,你就突然回避了……?”

保尔不禁一愣,又羞又恼,沉默片刻,才又说道:

“好吧,就是!……”

当初,他因为留下而气恼,现在又因为走开而气恼。

马塞尔不工作,以后也不肯工作,他贪婪地扑向一切能使他消遣的东西。他在我的书房里,没用上六天,就已经狼吞虎咽,看完我保留要看三个月的书籍。

再过六年,他就成熟了,可以接受他在最近一封信中讲的“天主教教育”。这种“教育”令我赫然想到红十字车辆。如果还是要徒步往前走,而不是乘车……

前天发奖仪式上,我的愁闷情绪溘然消失,只因注意到孩子队列第二排里,一个波希米亚人模样的小姑娘,目光就不离开她了。这个六岁小孩子的信心。脸上表情严肃,眼睛喜形于色;方下颏儿,脸色红润,头发特别厚,没有很好梳理,厚厚的垂落在额前。她周围其余所有女孩,都更显丑得可悲了。她的打扮很朴素,穿一件深色大花格小布衣裙;看得出来,她是这群孩子里最贫穷的;一切都促使我喜爱她。她先背诵,接着又歌唱,而那股热情则始终如一。这样,我就能从节目单上看到她的姓名: 她是勒迈特尔家的小姑娘。

仪式一结束,我就看见她冲向父母,举着一本小红书嚷道:“瞧啊!他们发给我整个儿一项奖!”

我周围的人都觉得她相貌不美;尤其雅娜,甚至硬说她“难看极了”。为此我心里感到难受,恐怕太傻了吧!

“生存并不是一切,我需要别人知道我是幸福的。”只要这么想,你就还不幸福。

八月八日 巴黎

昨晚我同雅克·科波共进晚餐,他又翻出我可能在库沃维尔对他说过的话:

“哪怕悲剧事件最后导致流血,我也认为没有一种感情的真诚不能受到质疑。”

我并不承认这句话是我说的(取“承认一个孩子”的含义),然而我也不否认。昨天又提起这个话题,我坚持说:“感觉,才始终是真实的,这是我们感情真实性的惟一保证。我们的感情要靠生理反应来确证。文学、(现代)美术,为图方便,总把人描绘得远远比实际、至少比从前多愁善感,因此,人很快就适应了为其描绘的形象。”

真奇怪,人性股份的行市,自从希腊人以来,甚至从莎士比亚以来,上扬多么厉害。这种失控的行情,比什么都更有害于戏剧。我要写的《西拉》,差不多就是这一主题。

库沃维尔

从巴黎回来,九点钟我们就上楼睡觉了。其他人在楼下继续晚上的活动。保尔同高丝小姐坐在我窗下的椅子上,很长时间妨碍我睡眠,还有客厅里摆上了牌桌。有这些响动我很恼火,不过能独自一人我也很高兴。甚至从客厅传上来的模糊的嗡鸣,我也不觉得讨厌,惟独保尔的声音令我恼火: 他的声音生硬而无泛音,不时突发,跳到其他声音之上。

科波奇怪,我怎么还在看斯丹达尔的《日记》。有些作者,我阅读尽可能慢些,就仿佛同他们交谈,他们在跟我讲话,如果不能把他们久留在我身边,我就会伤心。

八月十四日

保尔将巴卡拉纸牌赌博引到这里: 这几天夜晚,从九时半至十时半,库沃维尔的宁静气氛给打破了。昨天,我做庄时,真是赌运亨通,赢了保尔,也算挺开心。不过,我本想只赢他一个人。

古尔蒙在《隐修》七月十五日一期上发表新的《沙滩脚步》。他的脚的确不美!

“有些事情,应当有勇气不写出来”,这是他的头一条格言;我们看了这头一条,就免得看其他许多条格言了: 我们希望他多几分“勇气”。

“攀登到自身之上来看自己。”紧接着他写道。这是因为他感到自己正面看不美,就希望鸟瞰会好些。他一句一句,总保持这种丑态,他谈论女人时,正是一个令人厌恶又被人厌弃、要寻机报复的男人。

表面规矩的这种生活压得我喘不上气来,有些日子我就觉得,这是一种难以忍受的虚伪。

八月十五日

一连两夜失眠,头像要炸开一般;极度不安,胸部肌肉痉挛,几乎喘口气都免不了要呻吟;思潮澎湃。愧疚的肉体形式。哼!噢!如能从我的生活中撕去这一页,从我的额头洗去这赧颜!我失眠,可以归咎天气变化、四点钟喝了茶,或者顶着太阳贪婪地打网球,——然而这个,也使我呻吟,让我今夜难以成眠。我真想逃脱,溜之大吉,钻进草丛里,嚎叫着满地打滚,弄得遍体鳞伤。

现在我在阁楼上工作,大桌子上铺满我的小说手稿;另一张小一点的桌子摆在窗前,旁边有一张长椅,我就躺在上面读斯蒂文森之作。我也正是在这里,离花园和楼内的喧闹声最远。今天早晨醒来就下雨,除了看书和尽量写作,我别无乐趣了。

八月二十一日

《影椎》这个题目,是受了格罗洛的一封信的启发;他写信请我为他翻译的王尔德的《散文诗》作序。

八月二十二日

今晚W向我解释说,妨碍他写作的,是他对一切几乎都同样感兴趣,并不特别想谈这个而不是那个,缺乏他想强行采取的准主意。思维完全朝一边跑,言谈就特别敏捷;思想四平八稳,就会阻碍我们,不平稳却会带动我们。在议会里,肯定是那些党团议员发言最多。

八月二十四日

在我的生活中,什么也不持久,什么也不坚定,什么也不可靠。我与自己时而相像,时而不同;不管多么陌生的人,我也敢发誓能够接近。我年已三十岁,还不知道自己是吝啬还是大方,是简朴还是奢侈……或者说,我感到自己突然从一个极端转到另一个极端,我的命运就是在这种摇摆中完成。为什么我要虚假地模仿自己,给我的生活制造一种虚假的统一呢?我能在运动变化中找到平衡。

两种迥异的生活方式在我身上相交叉,我忍受的这种复杂性、这些矛盾,通过我的遗传可以得到解释。

八月二十五日

新奇的东西太多,令我们惊诧不已。可是,我们在别人身上,只能领会我们能够辨识的方面,其余的就根本不解。最有才华的艺术家,也只有在他们的趣味不再以稀有面世,才可能为世人所理解。他们带来的新价值根本行不通,当场也开不了价。您如此盛赞我论述王尔德的文章(指最近一篇),恰恰是因为我没有讲出什么新东西。反之,我的第二专栏汇编(今年的)却未能引起一点反响。我在那里所讲的真理都那么异乎寻常,只有经过通俗刊物稀释之后,才可能被人吸收。

就这个题目,从历史的角度论述,不是可以写一大本书,一炮打响吗?而我只想着重说明一点:

像我们这样一个混杂的民族,从表达方式就能辨认出各个成分。通过一种便利的模仿,我们的民族所使用的,首先是前一个时期既有的表达方式。谁敢断言我们的民族中拉丁成分最强大呢?或者简言之最善谈呢?这原因非常简单。还没有表达出来的,并不因为要晚出而不那么重要,只是创造比模仿更难罢了。——有赖于过去,真是大大超前啊!——巴雷斯就属于这类人: 稳稳依靠,一动不动。

想象不出有哪个大作家,最平庸的品性不是最先得到赞赏的。大众一向要通过“下房”才登堂入室,而且往往在“下房”驻足不前了。

九月一日

我又无所措手足了,随波逐流,听凭这单调的波涛,岁月的潮流把我卷走。从晨起到夜晚,我总是昏昏欲睡;有时活动活动振作一下,但我渐渐丧失了努力的习惯。我拿现状比较原先的状态,比较我本想进入的状态。哪怕是……不行;在这种便当的生活中,一切都变得委蘼不振,欲望无孔不入,我的最美好的品德也变质,甚至表达绝望的语言也磨掉了棱角。

怎么能认为保护我对付这种状况的一种伦理道德是荒谬的呢?我的理性既谴责又呼唤它——徒然地呼唤。我若是有个忏悔师,就会去找他,对他说: 强加给我多么严厉的刑罚,今天我也要说是明智的。如果说我要抓住能令我的理性冷笑的某种信仰,那也是因为我希望从中找到对付我自己的某种力量。

身体一旦恢复,我会因为写了这些话而脸红。

九月三日

昨天看完黑贝尔的《吉格斯》。有许多话要讲。写文章比较这个剧本和我的剧本,该多有意思!我又想起《地窖》和《鲁莽的好奇者》,我的状态比昨天稍好一点儿。

今天早晨同时收到弗朗兹·布莱的一封信、维也纳剧院的电报,请求授权演出我的《康多尔王》

……而我的意志哀叹老了。假如耗损是持续不断而均衡的,同时并同样袭击心灵和肉体,那倒也罢了;其实不然,这种耗损是跳跃式进行: 我是分块变老,即有的变迟钝,其余的则毁坏。

九月五日 四时

就在横过罗讷河的当儿,猛然惊醒,里昂城显露怪异的面容。美味水果汁色的天空下,阴影灰色的房顶依稀出现。清新的空气酸酸的,有一种醋栗的味道,而罗讷河在闲步,穿越阴影和曙色相交织的粼粼闪光。

继而;幕布重又落下;人们再次沉入一种麻木状态,但求昏昏睡去。可是不行,这一夜片刻我也未能安眠,思想随着列车疾驰而加速,兴冲冲拼命地旅行。我不由自主地组织和学会一些语句,要等清醒时写下来。

不久,南方明亮的蓝天,就来匡助我清晨的激情。我认出梧桐树投在道路轻尘上的身影……

对,好手(Em语),保尔身上正是这一点,虽然有各种缺陷,还是那么讨我喜欢。我们骑自行车游玩时,我一个笨拙的动作,就把保尔推到德鲁安身上,两个人全倒了,保尔便哈哈大笑,马塞尔则咕哝几声。

水泉。——阿莱。——马拉塔维讷

今晨起来微微偏头痛,大概是昨夜闹蚊子的缘故,但我享乐的注意力却未始稍减。我嗅每一朵花,在每棵树的荫凉下躺一躺,到每户人家做客。一切都冲我微笑,我也将微笑奉献给每一位。我要个伴侣干什么呢?多亏这一切,我就自足自乐了;二十岁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得其乐。

星期六

《惊奇的面孔》,差不多我又看了一遍,还像初读那天一样惊喜。成就一部杰作的,就是题材与作者的一种契合,或者一种投缘。我不免怀疑,在德·诺阿伊夫人的一生中,以后就再也没有过这种遇合。在这本书,她的缺点甚至也为她效力、夸大了她的优点;对,在这本书中,我直至喜爱“抵在我心口的小金刀”。然而从此以后,这把“小金刀”就将损害她了。

德·夏尔姆瓦夫人祝贺我的《背德者》出版,说“这本书里有一些极美的思想”。显而易见,她以为这是事后撒播的,如同撒在一盘沙拉上的旱金莲花。南方这些女子实在缺乏学养,一见到别人不怎么模仿了,就觉得是反常的!

保尔还不会欣赏Em的这句妙语,她谈到奥克塔夫说道:“别人并不感激他让人产生的怜悯。”这样的话无可比拟。

九月十九日

我非常赞赏斯丹达尔时刻保持的那种迷人的机智(presence desprit);谁敢率先将词这样巧妙地结合?这是为斯丹达尔发明的。他自己从来不会短缺,从来不会匮乏。我也完全了解,他思想这样均衡,反而没有抒情的跳跃了;不过,我的思想向我提示这一点,也只是为其不均衡开脱罢了。

这本书(斯丹达尔的《日记》),丝毫没有看完的欲望。我不喜欢同贝尔一起呆得太久;然而,我也不喜欢很久没有他陪伴。他谈美术真叫我恼火!他谈女人真叫我恼火!他谈自己更叫我恼火……老实说,我已经够幸运的,只能通过他的书了解他了;但是以这种方式,我了解他该有多深啊!

再倒退三十年,他就将回到十八世纪,恰如旅途中所见的一座孤立的高山,随着越走越远,它就越是融入背靠的群山。同是地质的形成过程,却完全参差不齐。一个糟糕的作家,会拖着这个形象走得更远。

让读者必然感到作者言犹未尽,这就是写作艺术最重要的一条。

有些时刻,快乐极为强烈,真以为生活之网因而破裂;继而,在两次快乐之间,黯淡的日子一天接着一天,仅仅用来变老。

库沃维尔,十月二日

时光流逝。浑浊的天空已经满载冬意。我的犬睡在我脚下。我惶惶不安,面对空白的稿纸: 在那上面什么都可以讲述,而我也只能写写某件事。

去年,格里凡夫妇开车,出车祸受伤了。小轿车要躲避一辆运草的大车,便失去控制。开车的格里凡被从座位上甩出去,脚腕骨折;格里凡太太不知怎的,竟然冲破车窗玻璃出去。

出车祸地点离一座村子不远,火速把当地医生叫来,因为格里凡疼得厉害,而太太的脸肿得老高。

“我严重毁容了吧,大夫?”这是她喊出的第一句话。(应当指出,她这么惊慌失措实在没有必要,她都四十五岁了,还自以为比二十岁时更有不可抗拒的魅力。)“太太,”大夫很有礼貌地回答,“要向您说明这一点,就必须见过您此前的容貌。”

轮到格里凡,他的鞋已脱下。脚腕发黑:“先把脚洗净。”大夫说道,他把发黑的伤处当作油污了。格里凡讲述这段经历绘声绘色。我向L和G夫人转述,讲到格太太破窗而出时,还加了一句:“这真可谓穿透玻璃。”(格太太的皮肤是出了名的。)这话讲得很妙,出自我的口;我明明白白说不是原话,可是别人讲起来,就好像不是我臆造的。

十月六日

布朗什的信又臭又长,对托马斯·哈代的《无名的裘德》吹毛求疵。我给他写了回信:

亲爱的布朗什:

我以极大的兴趣看了您的信,但是看后只信服一件事: 您不喜欢《无名的裘德》。您应用丹纳的灵活的方法,向我解释这样一个果实,如何能在英国一根果枝上成熟;您解释得很灵巧,我已情愿同您一起,从树的汁液中判断这个果实的味道;然而在我看来,重要的还有果实在,这是最沉重的果枝。

下次再谈,再见。

十月七日

费多的这本愚蠢的《法妮》,一个多月前开始看,我快速奔驰,有时跳过数页,终于艰难地看完了。除了作者,没有什么阻碍这成为一本好书。大段大段的爱情独白,已经非常接近小仲马,差不多同样糟糕。我们的文学有不少愚蠢而可笑的发明,其中一种正是“信仰爱情”。

费多写道:“我的牙齿在我的口中打战……”这几乎等于阮表嫂的说法:“车轮从她大腿上压过去。”

盖翁激赏《圣伊夫》——激赏这部作品的法兰西一面。“对,”Em谈起这本书时说道,“这是对我们的一种最好听的赞美。”

十月十六日

为了平静度完这一月,要我付出什么代价也在所不惜。我喜欢这个季节: 在这地方,早春和晚秋,都同样辽阔,同样令人感慨万千——比任何地方都要美,都要广大。就是这个季节,就是这种时刻,守在炉火前,而户外在下雨,重新阅读这新的正在流逝的一年。我希望慢慢地思考,然而,事事都阻止我这样做。欧夫雷在拉罗克去世,我必须再次去那里,尽量从我陷进去的泥坑里拔出来。我在欧特伊的住宅完工了,这事就已把我的头脑占满。在柏林和维也纳,开始排练我的《康多尔王》。《帕吕德》的德文版出版了;我的《旅行之页》(《阿曼塔斯》)在布鲁塞尔开始印发。我的钱包摇晃得太厉害,偶尔剩下一点钱,每天早晨都得战战兢兢地紧着点花。我的小说抛锚了,我感到《地窖》的人物,在我心中渐渐活起来。埃雷迪亚去世,我应当给《隐修》杂志写一篇悼念文章,我也就差这一点便齐全啦!

在加斯东·德尚的最近一篇文章,可以读到:“法国出版社,每天往两世界市场投放的小说数不胜数,我希望从中发现杰作。我欢迎新名字和有才华的年轻人。在文学这个共和国中,我并不认为由于我的过错,就可能造成一个不为人知的巴尔扎克、一个不为人识的都德、一个无人出版的菲尔迪南·法布尔,或者一个被人遗忘的乔治·桑……”

他从未提过保尔·瓦莱里、保尔·克洛岱尔、安德烈·苏亚雷斯、弗朗西斯·雅姆,也从未提过我。

十一月三日

古尔蒙还不理解,智慧并不全站在自由思想一边,愚蠢也并不全站在宗教一边;艺术家需要闲暇来创作,而审视和怀疑比什么都更占据头脑。怀疑主义有时也许是明智的开端,但也往往是艺术的终结。

十一月四日

在冯·赖塞尔贝格家中,勒当代克声称,他毫无视觉的想象力。

“不管怎样,”冯·赖塞尔贝格夫人有点恼火,对他说道,“有人对您讲,例如讲:‘Maison’(房子),您看见什么呢?”

“我看见m、a、i、s、o、n,仅此而已。”他答道。

“那好,”她又说道,“您转过身去,老老实实对我说我身上的什么情况。”

“什么?您是什么意思?”

“喏,您眼睛不见人,指出我身上的某种特点;比方说,我头发是什么颜色的……”

“我知道您头发是灰色的,但这是因为我们在餐桌上说过;我知道,可我没看见。”

“那么别的事儿。我的身高呢?”

“我知道您个子矮,但这仅仅是因为我上次来拜访时,注意到您还到不了我的肩头。我也知道您的眼皮厚重,但这是因为同我母亲的相像……”

我:“这就是说,他想象出他母亲的眼皮。”

冯·赖塞尔贝格夫人:“他似乎听人谈起他母亲,说他母亲那张脸上的一个特点,就是眼皮沉重。”

我:“他能容易地认出别人的面孔吧?”

冯·赖塞尔贝格夫人:“事隔十年,也是轻而易举的。他还发现相像之处。”

我:“这我就不明白了……”

冯·赖塞尔贝格夫人(整个这段是讲述的):“在这次拜访结束时,他还对我们说:‘唔!我又有一个发现,就是美术我一窍不通,——我始终一点也不理解。’”

返回巴黎,十一月八日

同小路易·鲁瓦尔相遇,他的脸更加红润,穿戴也更讲究了。我久未见人了,见了他就笑脸相迎,表明一种夸大的欣喜。他陪伴我,谈话还是那么生硬,那么紧张,好似击剑进袭又后撤,而且进袭毫不谦和。说不上两句话,刚开始交谈,他就采取攻势。我面对他,不由自主地就进入戒备状态,虚与委蛇,说出的话一句也不自然了。昨天,他引我对他说出多么愚蠢的话!同保尔谈完话,我的确累得很。

路易·鲁瓦尔陪我去维尔特书店,我要给安德烈·吕伊特订尼罗普的语法书。他听到我订书,心中就想:“三个外国名字!!新教徒、世界主义者,等等。”离开书店时,我问他是否了解这部出色的语法书。“我要对您讲(他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我学习法语,从来就没有用上过语法书。”这话讲得损极了,也蠢极了。而我呢,由于心软,出于情谊,还傻乎乎地给他解释,这部语法书的第一卷,“主要是回顾历史”。荒谬啊!荒谬啊!

十一月十七日

我庆幸一到巴黎,就忙着为“秋展画廊”栏写这篇文章,这是罗杰·马克斯为《美术杂志》向我约的稿。这篇文章害得我好苦,换句话说,给我带来很大益处。

“艺术批评”可能如何,(不能怎样,)我想了很多很多。

从九时到午夜,潜心观赏波利克里托斯的几张照片。(阅读科利尼翁的书。)按照小路易·鲁瓦尔的做法,从德拉克洛瓦的《日记》中,抄下论“没落的理论”精彩的一段

十一月二十二日

最后校阅我为《美术杂志》写的文章。罗杰·马克斯向我提出删掉谈到塞尚和雷诺阿的结尾部分。这个结尾写得平平,因此我也同意删去。不过这样一来,文章戛然而止,不免显得草草收尾。我写的东西无不缺乏规模,为此苦恼,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就是太仇视冗长、繁丰和大吹大擂。

我希求一种隐蔽的雄辩力。

思想仍然不安,不知如何是好。眼前摆着科利尼翁的《希腊雕塑史》、尼罗普的《法语语法史》,以及朱斯朗的《英国文学史》——这些都同样吸引我。每部作品,都要勤奋研读一个月。要作出选择,仅仅捧读一本书,思想还是太矛盾,委决不下。其他全丢下不管: 帕斯卡尔,丹纳的《通信集》、斯丹达尔的《日记》。这些读物可以丢下,还可以再操起来,我不愿意一口气读完,但是再要看时,至少能随手翻到停下的位置。在欧特伊的住宅,我要专做一个案板,将开了头的书摆在上面等我,每本上都夹着书签,我不时翻阅几页。书随意放下,再拿起来,这样阅读,每次都能全心全意投入了。

我从阿特曼最近一封信中抄下这句话: 这句话马德吕不会明白,而我不想忘记:

“我非常爱她(指他那非常年轻的妻子),但还是照样能让她真诚地对待我母亲和我;她为人诚实,而我对她只能非常温和,就像对待一个小孩子。”

十一月二十三日

约摸四点钟,一位德国青年,奥斯卡尔·施密茨来看我。我想起来,确切地说,经他提醒想起来,他是一本书(相当平庸)《洛特哈尔》的作者,今年春天,由于菲利克斯·保尔·格雷夫的推荐,我看了或者浏览过。我甚至给他写了几行……奥·施这个人决不讨人嫌,但是话太多,同所有外国人一样(不过,不讲话的人还要令人厌倦)。他赞扬我的《背德者》,还说欣赏它的人没大看懂,谈论我的人总说我是一个抒情诗人,一般不会赏识我的主要特质,即善于“从文化的裂缝中观看”。这话讲得相当不赖。

十一月二十四日

上午在卢浮宫,过得十分惬意。我随身带了一小本蒙田的著作,走在路上时而看两眼,恰好得以维系我思想上快活的激情。走进皮卡尔书店,买了降价书: 哈斯的《句法》和卡巴尼的的一部著作,回到家中便埋头阅读。

十一月二十五日

在冯·赖塞尔贝格家用午餐,回来疲惫不堪——每人付出的都太多;努力摆出开心的样子,反倒妨碍真正开心了。我睡了一会儿,我本想多用几小时,回忆安德烈·瓦尔克纳埃尔,他的信件我已经整理出来了。小保尔来用晚餐,今天晚上要带我去大木偶剧场。留在家中我会很好地工作。

同阿尔菲太太、保尔和若望·施伦贝格一起,在普赛餐馆用夜宵。

在这晚会上我心不在焉,几乎不停地想,如在家看书多好,也就不免多少流露出对保尔的不满。时间、金钱、思想,他漫无目的,全都胡侃一通,没有真正的欲望,甚至连乐趣也没有。

阿尔菲太太令我失望。我虽然竭尽全力,还是觉得她不如期望的那么好。我想象莫里斯同她的关系,理解他没有爱得更深,希望他爱得再浅些,惟恐要根据对象来判断他爱情的质量。

然而,晚会决不死气沉沉;她缺乏更美妙的优点,那种可爱的样子也讨我喜欢。我一支烟也不吸了,能保持清醒的头脑;我既然不用过分讨人欢心,也就能保持常态。再说,她也从旁相助,我不由自主地对她心存感激。

多长时间我还是这样孩子气,要臆造出同情点——不管什么人。老实说,这有助于我更加细腻地理解别人,然而,这也给我的生活塞满虚假的友谊,到今天就不得不费力摆脱。迁就别人,比起迁就自己来;其毁坏力不见得小多少。

昨天晚上,我们游荡到戈多·德·莫鲁瓦街,保尔走在前面,若望和我随后跟上,忽听街道另一头传来喊叫声:“抓小偷!”我隐约望见一个穿白套衫的酒吧小女招待,追着一个瘦高个子的人,正朝我们跑来。一个肉店伙计,忽然在我们附近出现,他一伸胳臂,就将小偷撂倒: 小偷打了几个滚儿,到了人行道边,我们的脚下,他呻吟道:“噢!您摔得我好疼!”他满身是泥,要站起来,又立刻给三个要揍他的小伙子按住了。不过,这时已经聚了一些人,其他人说话:“不要动他。喂!不要打他!……”一个肥胖的混血姑娘跑来,那模样活似皮埃尔·路易从前那位卓拉。“他拿了我的钱包,里面没有钱,可是有钥匙,我得要回来。”这话讲得很在理。她心跳急速,跑得气喘吁吁,但还是尽量控制自己。可是那人却固执地重复道:“把我的帽子给我。把我的帽子给我。”他的帽子,一定是掉在街道上,谁知道呢,这不算什么。有人朝他俯下身,压低声音说:“钱包还给人家,快走吧。”小偷呆在那里已经傻了。我猜想,他是还了钱包,但是我没有看见。有人对他重复好几遍:“快跑呀,他们要来了。”围观的人给他让开一条路逃跑。他走了,开头还慢腾腾的,走远一点儿才撒腿跑掉。

我们颇为惊讶,这些人都有一颗慈悲之心。这个不幸的人,样子倒是也不怎么凶,恐怕已经饿得半死了。事后我在心里自责,怪自己什么也没有给他。

十一月二十八日

我十分憎恶这套房间、这些家具、这所住宅。在这里根本不可能集中注意力;我住在这里,既防备不了任何事,也防备不了任何人: 街道上或者家中,有一点点动静,都会传到我的耳中。

已有几年我头脑不再发热了。想想我写《帕吕德》那段时间,自始至终都兴冲冲地发烧,保持我的书处于警觉状态。

阅读兰波的诗、《马尔多洛之歌》第六篇,再看我的作品,就自惭形秽了,也厌恶了一切仅仅是文化的一种结果的东西。

不过,也许还来得及……也许搬进欧特伊……啊!我真盼望……

那天晚上我对保尔讲的话是有点冷酷,我说在旅行中,一天遇不到十二个渴望与之睡觉的人,我就称作“沉闷的一天”。

十二月一日

在封丹家,保尔·克洛岱尔也去了,已有三年多我没有同他见面了。年轻时,他那样子像根铁钉,现在则像一个蒸汽锤。额头不高,但相当宽;脸庞的棱角不突出,仿佛是用刀削的;公牛的脖子,短短地连着头,让人感到他心中的激情立即升腾而充塞头脑。对,我觉得这是最主要的印象: 头和身子连成一体。下星期二,我可以仔细瞧瞧他(他应邀到我们家共进午餐)。而这次见面,我的心思过分放在防守上,对他的主动接近只回应五分。他给我的印象是一股凝止的飓风。他说话的时候,就好像什么东西从他内心爆发出来;他总是斩钉截铁,即使听到同意的话,他也保持敌对的口气。

我同封丹交谈时,耳边也留意听见他对波德莱尔的赞扬。米图亚尔笨拙地跛着脚,谈论波德莱尔的“健康”,主要把他视为一位“非常健康的”天才。必须具备这个条件,他才肯赞赏波德莱尔吗?

“坡和波德莱尔,”保尔·克洛岱尔怀着克制的怒火,郑重说道,“他们是惟一两个现代批评家。”接着,他就赞美,而且非常聪明地赞美波德莱尔和坡批评的聪明,不过使用的词语,极为接近雷米·德·古尔蒙恰巧不久前谈到同一话题所用的词语,我真忍不住想指出来,但是恐怕只要一提古尔蒙的名字,就会引发一场争论

克洛岱尔穿的小夹克衫极短,身子越发显得浓缩,短小而壮实;他那角豆树果实色的活结领带,既吸引又刺激人的目光。

诗朗诵完了,由于我还带着弗朗西斯·雅姆别的诗、魏尔伦的《智慧集》,克洛岱尔则立即表明态度,说《披着树叶的教堂》是一部好得多的作品,他本人“从来不大喜爱《智慧集》,魏尔伦在这诗集所耍的把戏,始终停留在表面,甚至破坏了最贴切的成分”。

他说话的声音不太高,如同一个深信不疑的人。我再次注意到,真正的激情多么妨碍口才啊。前天我前去看望莱翁·布鲁姆,他讲话声调很高,既有力又流畅。一进门厅就能听到他的声音。

十二月二日

从俄罗斯传来最令人震惊的消息;这在我的思想里,构成了通奏低音,贯穿一天的全部营生。

克罗斯尼埃收藏艺术品展,参观的人很多——早晨正式开门之前,我们先进去了,下午约二时,科波又去上班,我们同科波太太回到展览会。我们同他们夫妇两人是在罗马饭店用的午餐。

《业余爱好者的对话》: 在弗拉戈纳尔的《情书》前(今天早晨听见,当时观众不太多):“您注意到了,我画上也有同样一只犬。”

下午,听到几个收藏者的儿子的狂语,他们嘴上没毛,称弗拉戈纳尔为“弗拉戈”,说什么:“我呀,在他身上我所喜欢的,等等”;还有两个更年轻的装置工的这种对话:“今天,怎么不再搞这样的东西啦?”另一个目空一切地回答:“有什么办法呢,亲爱的,大家都没时间了!大家都没时间了!”

我刚刚又看到卢浮宫所藏的《福罗拉》的照片,认为这是最美的: 多了一份温柔,说不出来的一种缠绵,一种婉顺,令我想起有点冷漠的另一个。

十二月五日

保尔·克洛岱尔来进午餐。短得过分的夹克衫,打着苯胺色长结的领带;脸庞比前天还要方;讲的话既形象又准确;声音时断时续,短促而武断。

他的谈话非常生动,内容丰富,让人感到没有一点是现场发挥的。他讲述的真理,是他耐心创建出来的。然而,他也善于戏谑,哪怕一时稍微放松一点儿,还真有几分可爱。不过,我还在寻思,这话缺少点什么……缺少点人的温情?……不,这甚至也不缺少;他所具有的深厚得多。我想,我仍然听到的,是他那最为迷人的声音。不,他并不迷惑人,是不愿意迷惑,而要说服人,或者强加于人。当时,我甚至无意防备他。饭后谈起上帝、天主教、他的信仰和幸福,他听我说非常理解他,便补充道:

“可是,纪德,您为什么不改宗呢?……”(这话冲得既不生硬,也不带笑容……)于是我让他看到,向他指出,他的话引起我的思想多大混乱。

如果不是在他刚写完的《论世界和本人的共生》之中,能找到这些论述的话,我就想在这里重述一遍。同样,如果不是考虑他这一生会成名的话,我也就会写下他提供的关于这生活的一些情况。

《缪斯颂歌》,他对我们说,于1900年开始创作,中断了好长时间。他不知道“如何收尾”。直到1904年,他才增添向埃拉托的祈祷并结束全诗。

“很长一段时间,一连两年,我就没有写作;我想应当为宗教信仰而牺牲艺术。我的艺术啊!惟有上帝能了解我这牺牲有多大。后来我终于得救,明白了在我们身上,艺术和宗教不应当相抵牾。彼此当然也不应当混淆。可以这样说,两者应当处于相互垂直的状态,而它们的斗争本身也是我们生活的食粮。在此必须引述基督的话:‘不是平安,而是利剑。’基督要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我们不应该在平安中,而是应当在冲突里寻求幸福。圣徒的一生,自始至终就是斗争。最伟大的圣徒,最终就是最彻底的战败者。”

在用午餐时,他谈起某种“平行向”,掌握这种方向,我们不用阅读,就能事先认出是一部好书还是一部坏书,他也始终提防奥古斯特·孔特。能听他处决贝纳丹,即使不一并打倒卢梭,我也会觉得更加开心。他还打杀许多别的作家。一个一个都拉上祭台,他将我们的文学扫荡一空。

(记得在库沃维尔令我大吃一惊的事,我给一株芍药剪枝并洗刷,发现我原以为干枯而折掉的一根枝还充满汁液。)

他以十分敬重的语气谈论托马斯·哈代、约瑟夫·康拉德,以十分蔑视的口吻纵论英国作家,说“他们根本不明白,毫无多余是艺术的首要条件”。

他说话滔滔不绝,让人感到他内心挤满了形象和意念。不知我谈到什么,谈到谁,说记忆减退,他立刻高声接口道:“记忆并不减退。人的任何能力,都不会随着年龄而减退。说减退是极大的谬误。人从生到死,所有能力都在持续地发展。”

他说话没有语塞词穷的时候;别人的思路一时也不能阻断他的思路,即使炮声也不可能使其转移。他有礼貌地等人把一句话说完,再从他停顿的地方说下去,接着原话,就好像对方什么也没有讲。

从前(1900年),他得罪了弗朗西斯·雅姆,这样回答对方的惶恐不安:“我嘛,我有我的上帝。”

(宗教信仰,对艺术家最大的好处,就是赋予他一种无限的自豪。)

他临走时,将他的忏悔师的地址留给我。

他还说过:

“我根本不在乎我的作品的文学价值。弗里佐被我的戏剧引回到上帝面前,他看到剧中宗教主宰一切;正是他头一个使我想到: 我没有白白写作。我的作品的文学美,对我惟有一名工匠所感到的重要性,即意识到他的任务完成得好;我只是尽力而为罢了。真的;我若是木匠,要刨光一块木板,也会像作为作家写好作品一样用心。”

十二月十八日

我不再写作之日,正是我有最多的东西要写之时。有一点间歇的工夫,也是为了看校样,写信。我不大够应付我的生活。倒不是应付不了我的事务的要求,主要还是事情太多太杂;我的思想处于四分五裂的状态。在巴黎的最好的时光,就是被人认为不在巴黎的日子。在这日记本上,我不写东西超过三天,再写手就生了;我若是不再写细节,那么记什么都没有兴趣了。我们要强制自己。

(雷蒙·博奈尔昨天又与我见面,他就不理解强制自己。这恰恰是我的口号。我希望我的所有弯曲的枝桠,就像由灵巧的园丁为促使结果而修理的树枝。)

在东方生活了数年之后,保尔·克洛岱尔回到现代文明,他特别看不顺眼的,就是糟蹋、浪费。

“什么!”他说道,“当年,圣弗朗索瓦·达西斯在一条小径的泥中,发现被践踏得不像样的一张羊皮纸,便拾起来,用手抚平,只因他看见上面有文字——文字,这件神圣的东西——可是我们,我们今天是怎么对待的!想想实在心疼: 大量的纸张,印刷出来只为一天之用,然后就丢进垃圾箱里……我们不但不再爱惜别人的文字,甚至不再爱惜我们自己的文字……”

糟蹋,对,正是这种情况,毁掉我像昨天那样的一个晚上。浪费时间、金钱、精力,为的却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乐趣。

况且,没有到马克西姆饭店消夜的这种应酬,我们(至少我们当中某些人)一切会很好。晚餐是同保尔及王杜拉在一起,到我第一次去的那家“巴黎咖啡馆”(老实说,还相当愉快)。我们再到雅典剧院,去会科波和若望·施伦贝格夫妇,那里正演出特里斯唐·贝尔纳尔的《三只脚》。这部细腻的剧,再次观看我觉得更好了。

幕间休息和演出之后(“塔巴兰”舞会上),晚会的兴趣集中在王杜拉和施伦贝格太太身上,说得再准确点儿,集中在她们彼此的亲热(这个字眼分量不足)上。我只是记下一笔。叙述起来就太长了。

王杜拉做出极大的努力好达到自发性,尽可能以十足的孩子气佯装欢乐。她很可爱;但是,施伦贝格太太容貌很美,不仅仅五官,内心的一股特殊的热情,也从她面颊透射出来。等等。还有披巾的插曲,那是一条细布埃及披巾,但缀了大量的银箔而沉甸甸的;施伦贝格太太从胳臂上取下披巾,搭到笑吟吟的王杜拉肩上,那优美而体贴的举动,无论科波还是我,都不可能视而不见。

圣诞日

今天上午,我乘车往欧特伊送去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我的新居头一批家具。

昨天,马德吕斯前来,又拉我去欧特伊。

他那愉快的神情有点居高临下,才思总是那么敏捷,除了我,有点招恼所有人。

“乔治·路易,”他对我说,“是个可爱的小伙子,他很喜欢我。”

“有他的道理。”

“对……不过,他性情非常高傲。他特别看重我!……唔!我不是把自己说成诗人,而是作为人,在智力方面,在政治见解上……我即将动身,带着极高的头衔!……极高的头衔,纪德!”他又说道,声音特别激昂;继而,嗓门稍微压低一点儿:

“等到会谈完了之后,他们就把我派往摩洛哥!”他哈哈大笑,退了两步,重复道:“他们就把我派往摩洛哥!”说罢便走掉。(对,这正是他的原话,只是声调不在了。)

纳唐松向我转述马约尔的这番话:

“模特儿!模特儿!我要模特儿干什么?我需要了解一个情况的时候,就到厨房去找我太太,撩起衣襟,我就有大理石雕像了。”这话以特别浓的南方口音讲出来。

俄日战争刚一爆发时,我拼命地对马塞尔和另外几个人说:“卖掉俄国债券,买进日本债券。”尽管我坚信不疑,而且形势发展丝毫没有违反这种预见,这一建议我只提给别人,自己却未敢照此办理。早晨起来我一想到这一点,一整天都会黯然。

事实上,我不知道去哪儿买日本债券。等到在我们这儿上市的时候,我倒是买了一些,可是价位多高啊!

“不然!不然!”科波说道,“您无需担心。我挺满意自己的幸福,不希望改变什么了。多么严重的遭遇,也只能让我分神两三天,时间不可能再长……当然,那些事件,我也不可能不搭钩。唔!这个嘛,用不着向我提出来。”

“紧紧抓住信条,再追逐道德也不迟。”这是一位有影响的耶稣会士讲的话,由亚瑟·封丹转述给我的。

不巧的是,米奥芒德尔也在场,他人并不讨厌——恰恰相反——只是年龄有点太年轻思想有点太敏捷。封丹等他走后多留一会儿,要跟我谈一谈雅姆和克洛岱尔。克洛岱尔也要结婚!至于雅姆,他告诉我,维泽瓦正给他物色妻子;他见维泽瓦有点拖拉,便求我去催一催。

苏亚雷斯在《棱镜》中写道:

“什么类型的苦修并不重要。因此,自称为爱而生的人,没有比在婚姻的状态中更好的苦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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