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台北的旅游地标
张铁志
书店是时代的创造者,也是承载者。
台湾的书店发展史,几乎就是一部台湾政治经济转型的历史:1980年代经济现代化催生了首家大型连锁店;在1980年代后期,一方面更多人开始追求更精致的文化艺术,且民主化的开启使得人们渴求更多批判知识,因此有了诚品。在新的世纪,全球都进入网络时代,网络书店开始空袭台湾。这些在不同阶段的主导性书店,又进一步影响了台湾读者的品位与创作者的方向。
我个人的逛书店历史,也与台湾书店形态发展的历史紧密交织着。
1970年代是我的童年,父母经常带我去重庆南路的东方出版社买童书,不论是中国、西洋古典小说的儿童版,或者伟人传记。在那时,台湾各地的书店主要集中在各县市火车站前的商圈,或者大学附近。当然,重庆南路是最著名的书店街,不远处的牯岭街则是最著名的旧书街——不过后来这条街可能更以发生了“少年杀人事件”,进入了人们的记忆。
进入1980年代,台北真正进入现代性的想象。1982年,罗大佑唱着“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1984年,台北民生东路出现第一家麦当劳,薯条与汉堡攻占年轻人与儿童的胃。1983年,金石堂书店出现,窗明几净的硕大空间很快吸引了都会中产阶级。金石堂成为台湾首家大型连锁书店,创立排行榜,主导了台湾出版文化。
过去各地书店是各自独立,每家店或许还是主打容易畅销的书,但到了金石堂时代,由于分店众多,所以有能力决定什么书得以成为畅销书。而这正是台湾开始进入消费时代的热潮,“台湾钱淹脚目”,所以理财与励志的书在金石堂的推波助澜下成为时代的标志。
但其实,在明亮的书店灯光外,战火正在远方喧嚣着:在1980年代的台湾,各种社会运动猛烈爆发,反对运动势力日益壮大,公民意识不断高涨,统治政权危机四伏。“党外杂志”在街边的书报摊热卖,政治批判的书籍在选举场合迅速出清,而龙应台的《野火集》则在金石堂及各家书店烧起大火。
金石堂成立时,我差不多刚进初中,然后高中。彼时我的确是金石堂的常客,不论是买书或买文具,并且常常站在那个现代化的温暖空间,望着窗外街道上游行抗争的标语与人群。
1989年3月,诚品书店在台北市东区的仁爱路圆环(是台北的CBD区)诞生了。
诚品的出现,是老板吴清友先认识了在雄狮艺术任职的廖美立。后来他在仁爱路圆环租下一个空间,希望经营画廊和一个艺术书店,因此找了廖美立来经营书店。
一开始他们只在地下室卖艺术和建筑类的书,后来把一楼和二楼也租下来,一楼开了餐厅,二楼书店的范围扩大了,书种也增加了:艺术之外,还有各种人文新思潮,尤其是外文书,而且就放在明显位置。这大大打开了台湾文化界和学生们的视野。
廖美立认为,诚品让台湾出版业变得更国际化:他们同步引进外文书,影响了编辑和出版人的思考。
那个年头,台湾正处于后解严期的剧烈躁动。1987年7月解严,1988年1月蒋经国过世,李登辉上台。旧的秩序瓦解了,新的可能正在出现。街头总是有各种抗议噪音,思想与知识界则处于火山爆发的炽热状态,寻求各种反抗思想:后殖民、后现代、女性主义、新马克思主义,老马克思也在长期的压抑下终于得以光明正大地现身。
诚品书店的出现正填补了那个时代的思想饥渴。但它不是以一个反叛哲学家的姿态(如台大附近书店),而是一种布尔乔亚的从容与博学;简单地说,文化精英的姿态。
在诚品一楼的高级餐厅之外,还有一间店铺卖着诚品代理的著名英国瓷器品牌Wedgewood(这个品牌后来在台湾一度成为名贵的象征);二楼书店则宛如一座雍容古典的迷你宫殿。人们不曾见过书籍被如此优雅安静地置放着,耳边流过的是有品位的古典室内乐(而不是那种俗气的轻音乐),脚下踩的则是高级木头地板。
每一本书都像是这个宫殿中的一扇魅惑的门,通往不同的知识秘境。诚品的矛盾正在于它虽然有一种高傲名贵的外貌,但却贩卖起许多左翼的、批判的知识。
念大学的我们虽然未必喜欢那种不可亲的姿态,却经常去游晃,当然总是买的少看的多。不过,翻阅那些精美厚重的摄影图册、浏览那些思潮性英文书的目录,就仿佛得到一场盛大的知识洗礼。
进入1990年代,政治逐渐民主化,市场消费主义更进一步吞噬了1980年代燃起的理想主义。布尔乔亚诚品逐渐放下身段,转身为小资文艺诚品,原来的仁爱路圆环诚品也搬到敦化南路。他们举办更多艺文活动,开设更多分店——每一家诚品的室内设计几乎都不同。他们不但试图成为台湾的文化中心,甚至连室内设计或包装纸都影响了1990年代至今的台湾美学风格。
更重要的是,诚品确实冲击了台湾的出版品位。例如在人文社科之外,他们很重视“生活风格”类书籍,生活风格这个概念逐渐成为台湾的文化关键词。又或者如现在纵横两岸三地的插画天王,也表示他是受到当年诚品力推的法国插画家桑贝(Sampe)的影响。
逐渐地,诚品越开越多家,人潮逐渐汹涌,并从艺文精英的秘密基地成为全台最主要的连锁书店、最强势的通路,甚至台湾的文化象征、台北的旅游地标(周末总是会听到来自香港的广东话)。但,诚品也成为被不少人批判的书店巨兽。
到了2000年前后,诚品书店和金石堂并驾齐驱。
1995年成立的博客来网络书店是华人第一家网络书店公司。2000年开始,人们在博客来买书可以在每个街角都有的7-11统一超商“到店取书”,大大增加了其便利性。次年,统一集团取得博客来百分之五十点零二五的股份。2003年,SARS暴发,又为网络书店带来发展契机;博客来在这一年开始获利,此后每年营收大幅增长,在几年内成为台湾出版业最大通路。金石堂和诚品等传统书店虽然都设置网络书店,但影响力远不如博客来。
网络时代之下,是这十年台湾出现了更多有特色的独立书店。当然,在大型连锁书店出现之前,或者一直到现在,都有许多独立存在的书店。但是我们标举的独立书店,并不是卖实用性、大众性书籍的一般小区型书店,而是强调“有态度”或者以人文性图书为主的书店。
在全台湾,这些书店最集中的地方就是台大、师大一带。屹立最久的是在温州街的唐山书店。唐山书店成立于1980年代后期,从彼时至今都是台湾最重要的学术书店,一如万圣书园之于北京。这也是喂养我最重要的知识库。
也在附近的女书店、晶晶书店则是取向鲜明的书店,前者具女性主义精神,后者则是同志书店。
除了卖新书的书店,这附近一带也出现许多“新”二手书店:茉莉书店、旧香居、青康藏、布拉格书店。这些书店不论贩卖的书种或内部装潢,都各具特色。后三者经常举办各种艺文讲座,老板也特别热情,不但不少台湾作家经常在这些店泡茶聊天,香港大陆作家也必定拜访。
但台北租金毕竟很高,尤其是在这个台北南区。另外两家在市中心以外的独立书店也在台北文化地图上扮演重要角色:永和小巷中的小小书房,以及淡水河边的有河Book。老板本身都是写作者,他们开独立书店就是与自己喜欢的书一起生活,并且可以让更多人认识好书。这两家书店也都具有小区书店的功能。
大台北地区之外也有不少态度强烈的独立书店,如嘉义的“洪雅书房”非常关注社会运动,是南台湾的文化社运中心。台南则是有台北以外最多优雅旧书店的城市。东部花莲的“旧书铺子”(以前是诗人杨牧家的印刷厂)、“时光”旧书店,都是具有迷人味道的建筑。
这些独立书店,大部分都在文学与人文类书籍之外,关注另类与边缘的文化和社会议题。他们成为台湾当前反文化(counter-culture)的思想基地。
但在大型连锁书店与网络书店的挤压之下,这些独立书店,以及传统小区型书店的空间都越来越小。根据调查,台湾三百一十九个乡镇市中,至少有一百二十个已经没有书店。
独立书店虽然有许多文艺青年支持,但经营一样辛苦。尤其是在书市日益激烈的折扣战争下,这些原本利润就低的小书店难以招架。去年,“集书人文化—独立书店联盟”就发起“反图书折扣战”,但未见成效。小小书房的经营者刘虹风就指出,小小书房为了维持营运,已经转型为NGO式的书店,成立协会向政府申请补助,做一些小区文化工作。她说,这一年是她最难熬的一年。
网络消弭城乡差距,让偏远地区读者也可以买到和台北人一样的书,对知识普及有重大贡献。但是不论是人文型独立书店或是传统小区书店都有其他许多功能角色,如让小区内的爱书人有机会相遇,维持社会连带;尤其每家书店可以发展各种在地特色,店主可以为读者介绍他们喜欢的书,让这个世界更多元。
无论网络世界再无远弗届,大型连锁书店再方便,我们还是需要街角的那家书店,在这个快速、冷漠、冰冷的现代化城堡中,守望着一方诗意。
刊于2011年5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