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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将差就错 喜结鸳鸯侣 由浅及深 畅谈闺房情

果然女仆刚退到外间,便见筠清走进。元荪已把烟上好递与刘太太,见筠清进门,觉着不好意思,忙坐起道:“刘太太不会烧烟,何太太叫我代烧一口,筠姊来烧,我到前厅看妹妹打牌去。”筠清见他脸红,语声也不自然,心中暗笑,方要开口,何太太道:“我们请你来话还没有说呢。打牌有什看头,就在这里谈天多好。”又对筠清道:“你这位弟弟人真好,刘家阿姊今天又想起心里难过,我们烟又烧不好,因听三弟常代老太太烧烟,想请他帮帮忙,哪知他和小姐一样面嫩,好容易才烦他烧了一口又要走了。我知他最听阿姊的话,请你说句话吧。”筠清便对元荪道:“她二位都是我好姊妹,人都极好,我们向来大方惯了的,不似北方妇女遇见男人便多拘束,你只管躺你的好了。”元荪一则和年轻女太太对躺不好意思,又想不见可欲则心不乱,意欲乘机退出去,往女客厅践绿华之约,以免长久在此心情受窘,闻言不便坚拒,只得重又卧倒。

元荪和筠清本是幼时情侣,只以家庭年龄种种关系未得如愿双栖。如今异地重逢,虽然罗敷有夫,双方又都是诗礼世族,不会再有别的想头,但是青年情深爱重,筠清姊妹又是幼遭孤露,母族无人,所嫁丈夫又系恶族诱迫而成,情非得已,尽管相待甚优,终非本怀,每一想起身世遭逢便自伤心,无可告语。忽与元荪天涯相遇,看着亲人一样,昨晚匆匆语对,为防耳目,未敢明言,但已各有会心。此时已由儿女之私变作骨肉之情,比起早年反倒更外亲切,双方都有一肚皮的心腹之言不曾倾吐,只为元苏事忙,到得太晚,见面时女客甚多,难布心曲。跟着一打牌,又遇见刘太太和林绿华两个绝代佳人,都是一见投缘,若有情愫。尽管幼习礼教,自知警惕,毕竟年少多情,由不得自然爱好,心有旁注,连筠清也暂时忘掉,偏生这两个又是秋菊春兰,各擅胜场。一个是丽质天生,秀美如仙,明珠美玉自然流照,天真纯洁,不带丝毫烟酒之气,笑语称谓虽颇温婉之亲近,神态却是庄而不浮,介乎有情无情之间,令人如对天上神仙,只管爱极,不容妄起逻思。另一个是秋纤合度,通体美艳入骨,少妇风华,仪态万方,本就令人倾倒,况又柔情款款自然流露,益发魂销魄融,几难自制,心虽以为不合亲近,人却不舍离开。

后听女仆说客厅打牌先散,想起绿华之约,正打算走,筠清忙又走进,一是旧好,一是新知,同时软语留住,人非太上,自然不忍拂逆,又想筠清有夫之妇,本是干亲,忽为同气,昨日匆匆言晤,只照她姊妹二人称谓口气随机应变,也不知和乃夫怎么说的,所以见方承德时连话都未敢多说。他家耳目众多,就是再来相见,也未必能够冒言无忌。虽然发情止礼,自信无他,但形迹亲密,说话稍不对头便启人疑,看看刘、何二人与她交厚,转不如此时相机行事谈上几句到底好些。念头一转,便借烧烟为由躺在下手,相随谈笑起来。刘太太早把腿往里微侧,让筠清坐在身侧长沙发上,把元荪打好的烟抽了两口,含笑相谢,又换何太太到上首去抽,仍请元荪代烧,自往榻前小沙发上坐下,向元荪问些南中光景,并说向苏州、上海三处友人写信,打听一个姓杨名少梅的下落,元荪自是极口应允,记在心里。筠清又把和乃夫所说的话借着闲谈说了大概。

元荪听出是把自己认作姑表姊弟,一面清,又是从小便过继与父亲的过房女儿。并知方承德以筠清貌美多才,深为眷恋,过门以后,有重要军书文件均出其手,承德益发敬爱。因见筠清时有身世之悲,以为先有正室所致,为博筠清欢心,几次想将元配遗弃,不知这样行为,筠清见他全无糟糠情分,转生反感,执意不允,反逼着将元配接了出来。那元配也是好好人家之女,人颇老实,知道丈夫薄幸,全仗筠清维让始免秋扇见捐,非常感激,对于筠清十分礼重,一点不以嫡室自居,一切家务全推筠清作主。住了些日,并令子女视若亲母,便带子女回乡另过。筠清挽留不住,只得力劝承德在家乡多置田产,常时寄钱为子女教育之费。承德见她如此,自然分外敬佩,只不知她何事伤感,屡次盘问,筠清无法,只得说是娘家门庭衰薄,无什亲人,想起难过。承德恐人忧闷成疾,便把乃妹绿华接来。

筠清姊妹自母死后,家中产业俱被经管的堂叔林文泉侵吞盗卖,末了还胁迫筠清嫁与当地有势的军人,筠清原有才智,见事已至此,不允结亲,立有祸事,悲愤之极,先作一文,去至父母坟前当着文泉祭奠哭告,把文泉骂了个无地自容,然后说婚事可允,须先与男方见面商谈。文泉金王,既贪且愚,先以筠清姊妹年纪渐长,常受欺蒙,已然明白尚有几处田产契纸在手,任怎夸说,视作求学养命之源,不肯交出,佃农与林家相交年久,人均忠直,不受勾串。知道方承德在驻军中最有势力,现正物色佳丽,以弱女无告可欺,既想侵吞余产,又想借此结交权贵,也不探问一下口风,径把筠清相片偷去,展转托人献与承德。承德好色之徒,一见相片自然中意,立即应诺。文泉觉着好谋已成,高兴已极,哪知回家才一提说,便给筠清大骂无良,坚决不允,并还以死自誓。文泉已自答应对方,不想筠清平日温婉,性情如此坚烈,偏生对方人又急性,催迫不已,一日数次,为难了好几天,对于筠清势迫利诱,软硬兼施,无所不用其极,筠清终不为动。人怕拼命,文泉没奈何才去回复对方,哪知方承德已然看中,竟是非要不可,并说是你自来请求,非我倚势强迫,如今一切条件全都应允,为何食言中变?常当我好欺,休怪无礼。

文泉震于威势,当时吓退回来,又向筠清哭求,力说利害,并还下了一跪。一面更恐筠清被迫寻了短见,日夕防闲,好容易得她吐口,宛如皇恩大赦,喜出望外,不知筠清别有深心,妄忖:“少女胆小,恐军人粗野,不愿下嫁,又不信自己的话,承德少年英俊,只一见面还能中意。”忙去男家送信。承德正是渴想见面,闻报即来,筠清素服出见,侃侃而谈。承德最喜这等有才女子,一见倾心,惊为天人,比起相片还好得多,心醉神迷,求得之念更急,极意矜持将顺,惟恐女方不快。筠清见他不如预料之恶,意始稍转,便和承德约法三章,令其以礼迎娶,一面当着文泉痛陈姊妹孤弱无依,受人侵占欺凌。文泉本是穷人,父母在日念在同宗之谊给他谋事,并令代管家业始得温饱。父母一死便昧天良。自己身世悲苦,要为作主。承德已是爱极,见她姊妹玉容惨戚,声泪俱下,既想为之出气,讨她喜欢,又忿文泉非人,当时一口应承,必为设法,更不再理文泉,便自别去,表面女家仍由文泉主婚,如约迎你过去。文泉当时虽然惭恐无地,心中惴惴,及见承德仍令自己出名为女家结婚,以为事已过去。双方正式结婚,承德至多不给日前所要千金谢仪,必念献美功劳,不致便听枕边之言与己为难,弄巧引水思源,还许位置一个好差事。心中打着如意算盘,想以后作为亲戚走动。

第三天,承德忽命一副官送来千元谢仪,以践前约,文泉越发以为承德有心回报。正在高兴,欲往面谢,就便探询口气,托他找事。刚把来人送走,警察厅便来拘人,厅长亲自问案,见面大骂文泉欺凌孤弱,丧尽天良,立逼将盗占产业以及历年应有收入全吐出来,否则重办。文泉烟瘾甚大,知道此案有大力人交派,万强不得,只得忍痛权且应承,画押讨保,急慌慌赶往林家朝绿华痛哭,伏地求救。绿华问明原委,又把文泉嘲骂了一阵,说他昧良,该遭报应。姊夫新亲不熟,不便求情。文泉再四哭求,又把家中妻子儿女领来环跪哭,以前代管家业,虽因累重用繁占用了些,并没多少,现已用去,仅有限养命之源,怎赔得起?方姑爷如若苦苦相逼,岂不是要我老命,断绝全家老小生路?

绿华明知自家财物田业除明偷暗盗外好些俱吃他借用外人户名,设计以极贱价占买了去,现已成了富翁,善财难舍,不肯吐出,说的全是鬼话。无如女儿家总是心软,见他全家跪求悲泣。文泉有一女儿名叫巧珍,与绿华从小一处长大,又是同学,年比绿华只大四岁,虽不似筠清姊妹貌美,长得也颇秀媚,人更灵巧,善伺人意,能得二女欢心,以前常往一起,出入相偕,衣履易着,情分亲密。虽然乃父欺骗孤女,日益富有,二女对文泉感情日恶,巧珍仍旧常来敷衍。少女有什机心,平居寂寞,又少亲故来往,不知文泉蓄有深心,特意命女儿佯与二女亲密,实是暗中窥伺,作他内应,以为侵吞遗产之计。更因巧珍能说善骗,背后常骂乃父非人,代抱不平,认作好人,起初全无防备。过一二年筠清年纪日长,渐渐窥查破绽,悟出好谋,才知戒备,不再倾吐机密,可是自家虚实已早被得去了。尤其绿华年幼,稚气未退,虽也信从姊言,不再告以心腹,因上学堂无有良伴,依舍她不得。直到这次筠清婚事,巧珍代乃父威逼利诱,说话好刁恶毒,假面毕露,二女与她变脸,不共来往才只月余,毕竟旧情犹在,绿华见她哀哀哭诉,力代乃父悔过陈情,哭得泪人一样,话又委婉动人,心中不忍,才去方家向筠清劝说。

筠清先只打算略微出气,并没想将已失田产资财追将回来,只为方承德恋爱娇妻,一心讨好,一面命入送去前允干金谢仪,以示自己人说话算数,一面托好警厅法院传去文泉,押追所吞财产,以为绿华异日打算。见他姊妹心慈面软,小妹一说,筠清便允宽恕,笑道:“似令叔为人,枪毙也不为多。他一个穷人。受岳父母照应得有今日,自你那日一说,我命人调查,连田产带家财已近十万,他生平只随岳父做过两次三四十元小事,试问哪一样不是岳父母家的?如今你姊妹只剩有限一点田地,他还不肯放松,这等人头畜鸣之物如何能容?你可怜他,以前他害你姊妹时可有一毫人心没有?他一面欺凌孙女,侵占产业,还要把你姊妹卖掉,心有多毒,你姊妹只顾心软,阿妹又肯与我夫妻同住,将来读书出阁许多费用,就家有百万,也不值受这类好人剥削,何况只此戈戈?你只开口,我无不遵办,不过我把利害得失说明,趁我有劳力时将所失田产追收回来,另托妥人经管,好使安心求学。真要甘受好人欺凌侵占,我也无法。”筠清一想也对,姊妹商量结果也不为已甚,折中办理,许以都不追究,只将历年侵蚀的钱财米粮令其退还四成,所侵占盗卖的产业照着昔日挟制假立堂名强行逼卖的原价取赎回来。议定绿华便要回复,方承德笑道:“这等办法如何能行?自来善财难舍,尤其是这类刻薄成家、忘恩负义的小人,休听你们存心厚道,他决不知好歹,你都不要,他也怀恨,并且阿妹回家,便被大闹纠缠苦磨,仍是惹厌,结果田财追不回来,白惹麻烦。最好阿妹暂住我家,由我托人办去,包他如数吐出。恨的还只是我一个,你姊妹倒做好人。”筠清姊妹允了。

承德立嘱警厅到限拘人押起再说,并放口风,说文泉可恶,要改送军法处究办,查封全部产业。文泉老奸巨猾,深知二女性情,先料苦肉计必能成功,久候绿华不归,心生疑虑,一面令巧珍守候,一面回家移运财物,变卖田产,打点事急逃走之计。哪知承德人比他还巧,早已罗网密布,行动俱都有人监视,才着了急,壮着胆子去往方家求见二女,才到门口便吃马弁辱骂轰出。挨到限期,早瘾还没有过,便吃抓去押起。承德才令绿华回家去做好人,向巧珍说:“承德为此事动了义愤,性情刚直,言出必行,姊妹苦劝执意不听。”文泉连押了三日,便受威吓,仗着烟药能设法送进,虽能苟延残喘,平日享受已惯,牢狱生活经吃不往,这日过堂,问官不由分说,一见便拍案大骂,吩咐吊打。人已吊起,忽接督署电话,令将文泉明早押往军法处审问。文泉先已心胆皆裂,一听要交军法处,益发魂不附体,尚幸间官说:“既是军法处提人,不必再打。”吩咐停刑,将人放下,免却一顿皮鞭。自知再不承认,势非断送老命不可,没奈何狠一狠心只得跪哭碰头,哀求饶命,愿将所吞财产吐出。问官先还骂他,反说小人不管。文泉见要退堂,知道一归军法处,烟药先送不进去,白白吃苦送命,财产仍保不住,急得哀声哭喊,请问官做好事。当时派人押往家中,把在手边的先行点交,问官才当他假通电话与方承德和军法处说情,做好做歹的,命人押了文泉回家,照他所说,先把钱庄存折和田房契追出。

事前承德调查明白,文泉又无法抵赖,呼号无门,忍着肉痛交出,一下便去了全产业十之七八,只剩现住房和些衣物陈设,但历年侵吞巧占的余款尚须依限补缴才能完事。心一算计,除衣物外,连自住房子都保不住。近年全家享用已惯,卖侄女的千元酬金抵了吞款还不够数,身无寸长,名誉破产,食指浩繁,烟瘾又大,日后如何过度?孽由自作,昔日心计一点也用不上,总算人只交保,不曾还押。眼看限期将到,住房急切间又无人肯出价钱,正在举家悲泣,悔恨埋怨,无计可施,巧珍忽听一同学说,绿华已然销假,忙去之江中学相见,拉向一旁,代乃父跪哭求救。绿华说:“姊夫军人,疾恶如仇。本来阿叔大无天良,怨他不得。姊姊是怪阿叔不该心毒计巧,侵吞那多田产,末了还将她卖与军人做小。幸是姊夫人好,又以正室之礼迎娶,否则岂不害她性命?她死,我早晚也为阿叔所害。两人的话我全说不进,求不下情了,怎好意思见你?人又感冒了几天,在姊家养息,未上学堂,你求我有何用处?”巧珍一想也是情理,当时归报文泉。父女二人同往校中,候到放学,强邀绿华到家,重又哭诉求告,也不再望别的,只求厅里不再逼迫,只把所吞余款免缴,于愿已足。绿华早已于心不忍,答应姑试为之。隔了两日未见回信,房未卖出,厅里又来拘人,正在惶急受辱快要押走,绿华忽同承德手下马弁持信赶到,言说连日和姊姊苦口劝说,承德方始允诺,只命文泉拿了承德的信去往警厅,具甘结备案,余款也不再追求,就此了事。文泉宛如皇恩大赦,全家感激绿华,悲喜交集。由文泉随了来人同往厅里依言完案。

文泉遭此挫折,居然天良发现,自知罪恶,以所作非人,悔恨之余便吃长斋奉起佛来。过了半年多,筠清姊妹觉着他虽不好,终是一家,又见他父女光景拮据,辞色可怜,才由绿华出面,把预拟给还的田产原价陆续借题发还。文泉父女正愁日后又入不敷出,自然大喜感激,跪在神前立誓,从此洗心革面,不敢再生二心。筠清姊妹对于田产经营本是不会,筠清又已嫁人,绿华自将产业收回,日常添了好些麻烦,春秋两季尤为烦忙,大是不惯,又当求学期间,又无可托的人可以托付,好生为难。第二年起,查出文泉已然变好,自己管了一年,情形俱已知悉,即被侵蚀也是有限,试把一些麻烦难办的仍委托照管,又和承德商量,给他找了一个小事。文泉巴不得借此赎过,结交上这门好亲戚,居然痛改前非,尽心力照管,涓滴归公,比绿华自管还多进益,由此仇人变成亲人,产业也回复了一半。筠清本不要这产业,全强给绿华一人承受,不久便随丈夫同往外省任职,留下绿华在杭州读书,仍令文泉父女搬回家中作伴。

这年因绿华中学毕业,筠清随夫来京,想起妹子年纪渐长,寄来照片出落得越发美丽,又有一些田产,文泉来信常提到有人求亲的话,恐又遇上不如意的婚姻,时常忧念。承德见爱妻思念妹子,便与商量,专人赴杭迎接,欲令在京求学,就便物色佳偶。绿华也极想姊姊,接信之后把家事略微料理,立即北上。起初只想住完暑假乃赴沪宁等地转学,到京以后,日常和一班阔大大小姐来往酬应,交了几个姊妹,个个对她敬爱,共同挽留,说哪里求学不是一样,何必非要南边?绿华本舍不得姊姊,姊夫相待甚是优礼,众女友再一挽留,便变了初计,正拟考入大学。到了考期,忽患白喉病倒,只得准备明年再考,由此便耽下来。

元荪一听,绿华已定在京求学,暂不回南,并还没有婆家,心中一喜。继一想,前数年父亲在日家虽中落,还不如前,到底比现在强得多。不说有好差缺,单父亲每年文墨之润也不下四五千元。如今一家好几口,母老弟幼,自己才只一个小事,养家尚还不够,如何能作室家之想?此女又生自富家,从小娇养,一人寒门,起居饮食俱都不惯,即便人好,能够耐苦,也难为情。贫富迥然悬殊,自己又是前路茫茫,一无凭藉,生此妄念,漫说事未必成,就说他姊妹看重自己,加上儿时情分,慨然允诺,日后也是苦恼。越想越觉配不过,心里一凉,不禁现于神色。筠清见他正谈得有兴,忽然眉头一皱,沉闷不语,似有什心事神气。方欲发问,刘太太已先问道:“三阿弟想什心事,为什不高兴起来?”元荪强笑答道:“没有什心事。”刘太太微笑不语。元荪见她抽了几口烟,精神旺盛,媚目流波,含情脉脉注定自己,暗忖绿华美秀出尘,宛如明珠美玉,自有光辉不必说了;就是筠清和这位刘太太何尝不是天生丽质,人间尤物?娶到这等聪明美艳的妻妾,那是几生修到的福分,应该心坎儿温存,眼皮上供养才是正理。可是听二人口气,筠清婚姻虽出强迫,不是本怀,总算六礼将迎,视同嫡室,方承德对她也算好的,只是心情不十分美满,别的都还将就得过。刘太太这么一个冰雪聪明的玉人,竟不惜沉涸烟霞,糟蹋自己,分明身世伤心,别有难言之隐,偏有男女之别,又是初见,无从慰问,也无从为之尽力,空自惋惜,无计可施。红颜薄命,古今一辙,心正惋惜。

筠清见他有时强打欢容,终掩不住愁闷容色,笑间道:“三弟,我姊妹几个情同骨肉,什话都可当面谈说。你适才谈得好好,忽然愁闷,是何原故?莫非为了阿娘数千里远来不放心么?你有难处,别人不能说,难道还瞒我么?”元荪自从到京以来,伯父死后,只管京中亲戚故旧甚多,还有堂兄胞姊,似这类亲切言语还是头一次听到,闻言触动心事,益发百感交集,仍是强笑答道:“筠姊多心,我真无什心事,不过因令叔无良,偶然想起一桩不平的事,觉着可气罢了。”说时正值烧了一大口烟,因刘太太已然抽够,小何太太倒换抽了两次不曾抽好,便起相让。筠清知他当人不肯明说,也没再往下问,见元荪已起,便推小何太太躺下。小何太太笑道:“三弟仍躺对面,我在刘家阿姊这面抽也是一样。”筠清笑道:“那成什样子!不是我说,你们两个人偏要抽上这惹厌物事,多不高兴也犯不着自害自呀。”小何太太道:“我们能够与你比也不会抽它了。”筠清道:“你不要说屈心话,刘家阿姊许多难过的事,自然难怪她心烦,要说你和大阿姊一天到晚嘻嘻哈哈,老爷又听话,百依百随,还有什不满意处?自家爱抽这个,好弄着玩,日久自然上瘾,怪着谁来?”小何太太一边躺下,一边将身里侧,让元荪在脚旁坐下,元荪自是不肯。筠清便唤外屋恃立的小妇端进一把椅子,再把小沙发拉开让元荪坐,小婢又去端了茶来。

正在说时,却听说承德回家了,在上房抽烟,请大家都去谈天。比及到得里面,大家相见之下,承德笑道:“你们今天玩得有趣,我也想和你们打上几圈牌呢。”刘太太道:“你要打牌我得奉陪,但要打至少十二圈,四圈短命牌我不打。”承德口含烟枪正抽,未及回答,抽完答道:“打多少圈都行,妹妹一会就完,我打不完时会请代表。”随命小马弁传话摆牌。元荪虽然想走,一则承德夫妇高兴头上,自己先又大赢,不好意思,心想手气正旺,自己无非为钱发愁,今日赢了这多,至多房子一时找不到,母亲来了先住客栈,多花几个钱。譬如今晚少赢,既省匆促,也让少章看看,便未置可否。一会外间牌桌摆好,承德一面抽着烟,一面和元苏闲谈问答。筠清知他还有一会烟才抽完,客厅一桌也快终场,令将消夜摆好,吃完再同上场。

正说之间,忽听皮鞋踏地细碎之声由外面急走进来,筠清见是绿华,便问:“你们那桌打完了么?”绿华笑答:“定数已完,有两位大输家不打了,她们要走,还有一位要抽烟的正在阿姊房里,有事我抽空跑来,姊姊快送客去吧。”筠清答说:“怎不留她吃了消夜再走?”绿华答说:“我留她不听,有什法子?姊姊去把何家大姊留住好了。三哥呢?”筠清把手一指里问,匆匆往外便走,迎头遇见大何太太,笑道:“还是阿妹待我好,我也知趣,不等主人费事就自寻来了。”筠清笑道:“大阿姊请里边坐,我去就来。这位七小姐帮我陪陪客人也不高兴,还要我自家去。”边答边往外走。何大太进门,绿华也往里间走进,笑问:“三哥怎么一去就不来了?”元荪见她面色似嗔似喜,微有愠意,自觉愧对。

大何太太随即款步走进,笑道:“抽烟本是写意的事,一忙一乱就无趣了。我怕和郑大大同桌,你吃完饭刚躺到烟铺上,烟还没抽上两口,她已问了两三次,再不跑来等着看着,请想这烟如何抽得好?我又比二妹和刘太太能将就,瘾不算大,好些毛病,抽大急了不行,所以一有她我便赌气,索性打完再抽。好在我不是顿头瘾、什么时候抽都行,否则只好不和她同桌了。这位太太也真奇怪,专喜欢和我们在一起,不请她也寻来,偏又小气得可笑。因和小妹妹打了几次牌都是赢的,得了甜头,也不管好意思不好意思,自家老爷当师长,手里七八十万现款,人家没出阁的小姐,年纪又小,专想捡人便宜。今天一来便守着小妹妹,就怕不能同桌,哪知道一家大输,你看走时那副急相,下回别说小妹妹不和她打,我也不和她打了。”边说边慢条细理坐下,说完才在上首躺下抽烟。元荪见她是个半老徐娘,举动风度,较小何太大沉稳得多。方承德随口敷衍,一面给她看火烧烟。筠清在外屋嗔道:“你还不陪客先吃酒去?”承德道:“大姊烟还没抽呢。”筠清道:“大姊不是外人,我们吃完还要打牌,你如等她又抽不好了。她这顿烟还早呢,少时不会叫厨房再开么?”大何太大道:“还是妹妹爽快,妹夫先请,让我一个人写意倒好,我们这深交情还客气么?”承德这才应诺,陪了元荪出走同去客厅。

当晚因为客多,事前预备的消夜看点比起昨日还要丰盛得多。饮食中间,小何太太说:“筠姊福气真好,姊夫那等性暴的人竟会百依百随。听我老爷说,大家同在胡同里玩,姊夫尽管也招呼姑娘,叫条子,永不和人落交情,并且招呼的人不是小清棺便是年老的怪物,那意思是专为应酬朋友,钱也肯花,就是不肯住夜。一班朋友挖空心思,有时用酒灌醉,有时连僵带激,说他怕老婆,总是留他不住,讨小更不说了。哪像别的姊妹刚过门满好,至多一年光景就慢慢变心了。像我和大姊,老爷虽偷偷嫖窑子,没有往家弄人另起小家还算好的。姊夫夫妻感情好不说,难得日子又过得这样舒服,请问谁比得了?”

承德停杯笑道:“你们知道为什么我夫妻结婚多年感情没变吗?内有好些原因。大家都说内人生得美貌,话固然不错,但自己看上的婚姻如不觉着女的貌美怎还会娶?貌美这句话乍听有理,其实并非维持夫妻情爱的包票。因为男子的性情贪而无常,未到手时情人眼里出西施。对方越不肯越非要不可,哪怕为此送命,身败名裂,多大牺牲在所不惜。譬如饿极了的穷人,看见山珍海味,馋得喉咙里都快伸出手来。乍得到手宛如忽然暴富,喜出望外,每日尽情饱餐,日子一多,便觉不过如此。女的再除貌美以外,没有使丈夫可敬可佩以及使他增加安乐的本领,等于有钱的人天天鱼翅海参都吃惯不鲜,便想换口味,这已是变心的起点。而貌美的人多半娇憨任性,明于奢逸,不耐劳作,休说叫她招呼丈夫饮食起居,连操持家务都不会,每日只是听戏、打牌、修饰、买东西耗费,老想丈夫永远要拿未结婚和刚结婚那些日的礼貌温存相待,还要加甚才对心思。却不想我们对于一个贵客尚且要尽情款待求他欢喜,何况对于心目中的情人爱宠,又怀有必得之愿,自然百计千方买心讨好,诛求使命无不如意,比起孝子贤孙还要将顺。但是这种情形可暂而不可长,譬如穷人向一贵客求照应提拔,不惜当卖请客,以求事之能成,索报甚奢,等事发表,仅能度日,而对方挟贵挟惠诛求无厌,每日都要照那请客的待承,请想谁来得及?这还是外人,至多由怨生恨,断了交情。夫妻常年相处,除却离婚,只有终日头痛了。

“再者人的外表不论多好,内里谁都有些弱点,婚前只见外貌,惊如天人,婚后日常相处,双方弱点皆现,自然加上好些不满意,始而余爱尚存还能原谅,渐渐疲于供应,觉得娶了大太,除有人同床外,只加添了许多烦恼,别无好处,彼此求全责备,嫌怨日深。男的在外做事,不免花丛应酬,本就见异思迁,再想到在外受人巴结服侍,听的全是好听话,回却巴结太大,在自己以为情至义尽,偏讨不到欢心,动辄得咎,毫不见谅,听的都是刺耳之言,互一比较如何不生出事来?男女两人中如有一个厉害有手段的,虽不似前恩爱,还能在时喜时恨的环境中维持下去,最怕是两不相让,又无使人留恋之道,便成怨偶,隙未凶终了。

“你们看我夫妻恩爱,我这人不说假话,实则我夫妻感情还好,恩爱二字还不能算,当着内人你问她,真有爱么?我真爱她则有之,不特爱极,并还一天不能离开。我的饮食起居、日常生活全非她不可,惟其如此,也才能永无猜嫌,下去情分只有加厚。什么道理呢?第一我爱她长得美,而她这婚事当初由于强迫,非她所愿,因为她不爱我,我便百计求她欢心,她如回心和我真恩爱呢,事情也难说了。最难得是她虽不爱我,却极能尽做妻的道理,性情既温和得叫人不忍心对她说句硬话,做出事来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合理近情,你虽不喜也没话说,何况决无使你不快心事,就百年难遇,有个百分中的一分半分稍微使你动念的,拿她平日为人一想,不但不怪,反倒赞成她了。居家操持又那么能干,奢俭合宜,恰如其度。

“我是个军人,未和她结婚以前,只顾钱来容易,官也不小,每日花天酒地,狂嫖滥赌,旁人看我很好,我却没觉出生活上有什特别好处。自她进门我才真享受到人生家庭之乐。没有多日我样样俱有了条理,由平日相处以及饮食起居,无一处不是舒服已极。就拿饮食来说吧,以前只知下馆子,叫厨子做好菜,可是时常觉得厌烦无味。经她一调度,厨子开账并没以前钱多,而我每天都觉新鲜味美,无饭不饱,顿顿舒服,甚至一茶一酒之微也各有它的精美不同泛常之处。不是我吹,在座诸位家境只有比我阔的,诸位也常作不速之客,请问哪一次光临不欢而去?就说今晚消夜,先有预备,但这一桌肴点俱是内人调度,你们并没见她怎亲自操作繁忙,内有好些,连这十几种酒是花钱能买出来的么?这样一个多才多能的贤妻,便丑如无盐也不好意思嫌她了。我上次到上海,走了才十天,因她有病,不曾同去,我便处处不舒服,匆匆把事办完立即赶回,真一天都离不开。在外应酬,不是没遇见过长得好的,别的不说,只拿气味谈吐一比较,便相去天渊,觉着谁也比她不上,如何会变心呢?

“我并非好人,但对事情还稍明白。虽然男子性情无常,薄幸居多,如想维持夫妻感情也非难事,因我这些朋友同事多是中年后娶者多,男的对女的在初婚时本是中意,要父母强行主婚本不如意者两样,相貌好恶一层已无问题。初结合总是好的,如有不合,俱是自己不善处所致。想丈夫收心和美,第一要义是要丈夫处处觉到外间多好也没家生活舒服如意,自然生出吸力,哪怕恩爱不如以前,感情待遇总是好的。我们有一谈得来的对劲朋友,尚有不舍分别,多日不见便生思念,何况是以前恩爱尚同服共枕甘苦相共的夫妻?最忌是唠叨絮聒使丈夫厌烦。把家中视若苦境,当然不嫖便讨小了。

“以上俱为我辈中人而言,如是贫寒夫妻那更糟了,如是穷人也更糟了。起初孽缘相引,男女双方情投意合,仿佛爱情神圣伟大,只有爱情一切都不成问题,休说穷苦,连死活都不在话下。少年人勇往直前又没有个算计,百计千方,东借西求,以求其成。却不想自己一人生活尚且为难,如何再增加上一重负担?结婚以后,在男的一方收入还是那么多,无端添出好大一笔费用,再加上由交结女的,以及结婚时所用的一切亏空,于是寅支卯粮,东填西补,老鼠钻牛角,越往前路越厌,日益拮据,债台高筑,借贷无门,越过越难。一面为衣食优急,一面见心上人随着自己受穷受苦,理想中的快乐之家便作了一面干斤重枷架在颈上。以前受穷,单身汉子还能出去创业,及被这面重枷一架上,出门便有后顾之忧,放心不下,日受生活重压之余,由不得把世事看得更难,少年人的勇气无形中逐渐打消,除非真狠而情薄的人,多半壮志消沉,无力发展,也想不到发展上去,于是被这面枷判了长期徒刑,三年五载,十年二十年,以至老死都不一定。非真有运气,有好照应,便决难过安逸日子。长年如此,每日忧急还来不及,有什心肠再顾情爱?

“女的一方平日看惯人家爱侣对对成双,心想自己出嫁也必如是,怎么也比娘家享福自由。就说丈夫家寒,不会过得省些?何况人品那好,年纪又轻,怎见得将来没有发达之日?对我又如是情深爱重,照着未嫁时心情,便丈夫异日穷到讨饭,只要双宿双飞,精神上得到快乐,便随他提篮托钵也所甘心。却没想到理想只是理想,事实还是事实,对方本穷,为他还增了负担,日子怎过得好?方今之世无钱不行,物质享受与精神快乐相辅而行,衣食艰难,势必诚中形外,日常如坐愁城,心境先已愁苦,怎会得到快乐?先还互相慰藉,日盼好运之临,及觉穷心照命,佳运无期,日子越过越苦,依然故我,百不如人,性情好的只在背后自怨命苦,不向丈夫发气,虽穷夫妻同情无伤,或许还能挨到出头之日。再要脾气不好,不知体谅丈夫苦楚,终日比东羡西,交滴絮聒。男的本想受穷是为娶妻而起,只说不出来的苦,这一来益发痛苦加重,不是男的连急带气被女的磨死,便是感情破裂,好容易挨到环境稍好,丈夫早已成仇,休想和好,再不便是中道乖离,各自东西,能有好结局的极少。

“这类结合十九都是误染欧风的男女学生,结合之初如能开诚布公,各说实话,也还好些,最怕是双方尽情掩饰自己的短处,男的明明财力不够,惟恐女的看轻,想尽方法负债供给,以装门面,殊不知世上最近者夫妻,没有能隐之事,才一结婚便看出破绽,男的必还不肯认账,依然尽情掩饰,在自己罗掘俱穷,依然满足不了女的欲望,于是越闹越糟,终至一溃不可收拾。刘太太常说嫁与阔人还不如嫁一穷人,一夫一妻能够知甘共苦,相亲相爱,乃是理想的话。实则寻常人家子女都做不到,何况你们这些本是富贵人家出身享受已惯的人,如何能行?”

小何太太道:“照此说来,穷人就该一辈子不结婚了?”承德道:“那不能一律而论。真是下层社会,或是乡村的穷人倒也行。你们能嫁给拉洋车、挑粪种田的么?我是指那自身并无财力,不知求学上进,为国家社会尽人民天职,为自身创业谋求幸福,放着书不读,终日追求配偶的浮荡青年男女,以及不知利害轻重的中层社会中愚人而言。依我之见,不把业创好,或是至少有了安家的能力,绝对不可结婚。如真动于情爱,非此不可,上来首先要说实话,须知对方真对我有深情,决能分甘共苦,不以贫为意,固然耐贫之言出自女方,多半一时惟情冲动,不能作准,但是话说在先,对方至少无话可说。过门之初便知日子难过,而丈夫却是个有希望、有真情的青年,一方免却多少欲望,一方知道这等家况必须夫妻合力共同努力谋求未来幸福,虽见同辈姊妹或是他人豪华富贵,全不动念,彼此相怜、相敬、相爱,也免去室人交议许多苦恼,并还因以激励、增加自己前进的勇气。假如说了真情,要被双方看不起,婚姻无望,请想连实话都不能说,将来还能常相厮守么?岂非自寻苦闷?

“女人逗人喜爱,容貌固是一层,但那不能持久,只上来初遇好看,如若浮嚣骄纵,任性愚情,长此相对,不特索然无趣,反生卑劣之感。所以容貌好丑只是门面,第一要气味娴和,举止安详,慧心巧思,再能持家,看顾丈夫,男人性情多不好也被感化了。不过方今之世,这类好女子能有几个呢?与其娶将过门,彼此同受活罪,断送半生一世,无宁等到自己财力充足再娶,索性打点着互相交易的心理,你嫁我是为穿衣吃饭生活享受,我娶你为的是持家嗣续以及人情之常,只要大礼不差就不错,遇上真好的是福气,遇上不识大礼的庸常女子也能彼此相安,省得为了老婆丧气堕志,长年受罪,不是好么?你看往往女的长得极美,而男的终日皱着眉头,女的相貌极平常,而男的在家喜气洋洋,夫妻相对也不显怎亲热,却是温言细语,互相关切,那是什么原故?这还是中等以上人家你能见到的,中人以下你们见不到的怪事更多着呢。固然男子性情无定,也有美恶易好出乎情理之外的,但是极少。总而言之,夫妻相处,第一要义是要知道体谅,女的尤贵以柔克刚,感情一破,多么美貌也无用处,终日絮叨苛责,便是天上神仙男人也不敢亲近。”还待往下说时,筠清笑道:“看你这一套长篇大论,点心都凉了,再挨些时候那牌还打不打?”承德笑道:“只顾说话,还忘了打牌呢。我吃了不少酒菜,再吃半碗稀饭就够了。元荪老弟和各位太太再请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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