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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偷窥者,两个男人、一个男孩。大人手上拿的是单筒望远镜,而不是双筒镜。距离是主要问题,附近的地形找不到比较隐蔽的场所,所以他们得从目标区外将近一英里处偷窥。这里的地貌只有低矮的波浪起伏,太阳把所有东西都烧成卡其色了,草丛、石头、沙尘,全都一样。最靠近目标的安全隐匿点就是他们所在的洼地,一个干透了的地沟,百万年前迥异天候所刻画出的作品,当时这里有雨水,到处布满蕨类植物,还有湍急的河流。
两个男人趴在地上,早晨的阳光照在后方,望远镜摆在眼前。小男孩跪在地上动来动去,一下从冰桶拿水出来、一下观察苏醒中的响尾蛇、一会儿又在笔记本上做纪录。天还没亮他们就开了辆脏兮兮的小卡车到这里,绕了一大圈后,从西边跨过整块空旷原野,卡车上还披了块用石头压住的肮脏帆布。他们小心翼翼地把车开到洼地边缘,布置妥当,架起望远镜。这时早晨低垂的太阳才从一英里外的东方红屋后方冒出头。今天是星期五,连续第五个早晨。三人彼此低声交谈。
“时间?”其中一人带着鼻音问道,这是因为他一眼张开,另一眼闭着的关系。
小男孩看看手表。
“六点半。”他回答。
“快了。”拿着望远镜的人说。
小男孩打开笔记本,准备记载跟前四次一样的内容。
“厨房灯亮。”那人说道。
小男孩在本子上写道:六点半,厨房灯亮。厨房在他们这面,向西,晨光的另一侧,所以天亮后仍在暗处。
“她自己一个人吗?”小男孩问。
“跟之前一样。”第二个大人瞇着眼睛说。
佣人准备早餐。小男孩写道。目标还在睡觉。太阳一英寸、一英寸地往上爬,朝天际上升,让影子不断缩短。这栋红色房子有根长长的烟囱,从厨房屋顶往上伸展,仿佛日晷上的指针。烟囱的影子不断移动缩小,偷窥者背上的热气也逐渐累积。早上七点温度就很高了,到了八点,整个人简直都要着火,要是到了九点,阳光杀人的力道会很恐怖。而他们却要在那里待上一整天,直到天黑,因为直到那时才能偷偷溜走,不让人发现。
“卧室窗帘拉开。”第二个大人说。“她起床了。”
小男孩写下:七点零四分,卧室窗帘拉开。
“注意听。”第一个人说。
抽水马达启动,从一英里外传来微弱的声音。一声机械轻响,接着是低沉的嗡嗡响。
“她在洗澡。”那个人说。
小男孩写下:七点零六分,目标开始洗澡。
两个大人让眼睛稍作休息。她在浴室时什么事也不会发生,这是当然。他们放下望远镜,闪耀的阳光让他们眨了眨眼。马达在六分钟后停止运转,但宁静的声音似乎比刚才微弱的声音还大。男孩写下:七点十二分,目标离开浴室。两个大人又把望远镜拿起来。
“我想她应该在穿衣服。”第一个人说。
小男孩咯咯笑着:“看得到她的裸体吗?”
第二个大人在南侧二十英尺处,跟其他两人形成三角形。在这个位置看屋子后方,也就是她卧室的窗户所在处会清楚得多。
“你知道吗?”他说。“你实在很下流。”
小男孩写道:七点十五分,大概在穿衣服。然后:七点二十分,大概在楼下吃早餐。
“她会回来刷牙。”他说。
左边那人撑着手肘挪动身子。
“当然。”他说。“这可是大事。”
“她又把窗帘拉上了。”右边那个人说。
这是德州西部的夏季标准作法,尤其如果你的卧室像这间一样面南时更是如此,除非你今晚想睡在烤箱里。
“预备。”那个人说。“一赔十赌她现在要去谷仓。”
没人下注,因为到目前为止的四次,她都做了同样的事。偷窥的人拿钱办事就是要找出规律。
“厨房门开了。”
小男孩写下:七点二十七分,厨房门打开。
“她来了。”
她走了出来,穿件蓝纹棉布洋装,裙脚及膝,肩膀裸露。她的头发绑在后面,冲完澡后还没全干。
“那种衣服叫什么?”男孩问。
“露背装。”左边那男人说。
七点二十八分,出门,蓝色露背装,到谷仓去。男孩写道。
她走过院子,脚步缓慢踌躇,因为炙热的地面坑坑洞洞,距离大约七十码。她打开谷仓的门,走进黑暗的谷仓内。
男孩写道:七点二十九分,目标在谷仓里。
“现在温度多少?”左边那个问。
“大概华氏一百度吧!”男孩说。
“暴风雨快来了。温度这么高,跑不了的。”
“车来了。”右边的那个说。
南方几英里处,路上卷起一阵尘烟。一辆车缓缓向北开。
“她出来了。”右边那个说。
七点三十二分,目标从谷仓出来。男孩写道。
“佣人在门口。”那人说道。
目标停在厨房门口,从佣人手中接过午餐盒,那是个亮蓝色的塑胶盒,侧边有个卡通图案。她稍停一下,皮肤因热气而变得红润潮湿。她弯下腰拉拉袜子,然后走向大门,到路肩旁等候。校车慢了下来,停车,门打开的声音清楚地传到偷窥者耳中,连同微弱的引擎怠转杂音。黄色的扶手在太阳下闪过一瞬光芒,柴油废气凝滞在燠热无风的空气中。目标把餐盒放在阶梯上,抓住闪亮的扶手爬了上去。门再次关上,偷窥者看见她玉米色的头发沿着窗户下缘飘浮前进。接着引擎声加大,打上排档,校车离开,又重新在车尾卷起一阵灰尘。
七点三十六分,目标上校车到学校去。男孩写道。
往北的路十分笔直,男孩转过头一直看着校车,直到地平在线的热气把它变成闪耀的幻象。他阖上笔记本,用橡皮筋绑起来。至于红屋子那边,佣人回到屋里,把厨房门关上。一英里外,偷窥者放下望远镜,把领子翻起来抵挡阳光。
七点三十七分,星期五早上。
七点三十八分。
七点三十九分,东北方三百英里处,杰克·李奇正从汽车旅馆的窗户爬出来。一分钟前,他在浴室里刷牙。再往前一分钟,他打开房门看看早上的气温。不过他没把门关上,入口信道的衣柜上面有反射玻璃,而浴室里有面刮胡子用的镜子挂在悬臂上。就靠着这么偶然的光学现象,他看到四个人从车上下来,走向旅馆柜台。这纯粹是运气好,不过像杰克·李奇这么机警的人,就会比平常人有更多走运的机会。
那是辆警方巡逻车,车门上有盾牌。因为阳光强烈,再加上双重映照,李奇看得很清楚,盾牌上方写着市警局,中间有个漂亮的大徽章,下面有德州、乐波市字样。四个下车的人都穿着制服,腰间系着宽大的皮带,上面还有手枪、无线电、巡逻警棍和手铐。其中三个是生面孔,可是第四个他却很面熟,那家伙身材高大、体重惊人,通红肥大的脸上顶着金黄色刷子头。今天早上有块闪亮的铝夹板小心翼翼地架在他断掉的鼻梁上,遮住一部分红通通的肥脸。他的右手一样用夹板固定,绷带缠绕着断裂的食指。
前一晚这家伙还好端端的,那时候李奇还不知道他是条子,因为他看起来就像个酒吧里的猪头。李奇会去光顾是因为听说那里音乐不错,但实际上却不怎么样,所以后来就坐在吧台凳子上,看着高挂在墙上的电视播送着无声的ESPN。酒吧里人声鼎沸,他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右边有个女人,左边就是这个留刷子头的大块头。李奇看够了运动报导后转头想看看整个屋子,这时发现了这家伙的吃相。
这人身上穿着无袖衬衫,嘴里吃着鸡翅。鸡翅油腻,而且吃的人举止不雅,他的下巴不断滴落鸡肉的油脂,手上的油也甩得满身都是,他胸口正中央甚至有块泪滴状污渍,而且逐渐扩散,变成好大一片。在酒吧里这样瞪着人看是会惹祸上身的,而这家伙也的确逮到了李奇的目光。
“看什么看?”他说。
声音低沉、挑衅味十足,可是李奇不予理会。
“看什么看?”那家伙又说了一次。
根据李奇的经验,如果话只讲一次,或许不会怎样,但要是讲上两次,那麻烦就来了。问题出在如果你不回应,他们就会以为你在担心,以为他们占了上风,而到那时候,他们也就不会给你机会回答了。
“你在瞪我是不是?”那家伙说。
“不是。”李奇回答。
“不准你这样看我,小伙子。”那家伙又说。
他说“小伙子”时的口气听起来像是个木材工厂或棉花厂的工头。乐波市附近什么粗重工作都有,也有很多世代传承的传统工业,但绝对跟条子这个名词扯不上关系。不过话说回来,他对德州还不算熟。
“不准你这样看我。”那家伙再次说道。
李奇转过头看着他。他不是真的想跟他对冲,只是想好好打量他一下。生命总是充满无限惊奇,所以他知道终有一天自己会遇上体能相当的对手,遇到会让他真正担心的威胁。不过他看了看,那天显然还没真正来到,所以他只是笑了笑,把头转开。
这时那家伙用手指戳他。
“我跟你讲不准看我。”他说着,又戳了一下。
肥大的食指沾满了油,在李奇的衬衫上留下清楚的痕迹。
“不要这样。”李奇说。
那家伙又戳一下。
“不然怎样?”他说。“你想找碴吗?”
李奇低头看,现在已经有两个记号了,接着那家伙又戳了一下,总共三次,留下三个痕迹。李奇咬着牙,衬衫上三个油腻的痕迹代表什么?他开始慢慢数到十,然后那家伙又戳了一下,这时李奇还没数到八。
“你聋了吗?”李奇说。“我叫你别再戳了。”
“不然你能怎样?”
“没有。”李奇说。“没这个意思,只是要你别再动手了,就这样。”
那家伙笑笑说:“原来你是个胆小的瘪三。”
“随你怎么说。”李奇说。“把手拿远一点就好。”
“不然呢?你想怎样?”
李奇继续数,八……九……
“要去外面解决吗?”那家伙问。
十!
“再碰一次你试试看。”李奇说。“我已经警告你四次了。”
那家伙停了一下。当然,接下来,他还是再次伸出手指。李奇抓住他伸到半空的手指,从第一个关节处折断,然后把手指当成门把一样往上扳,接下来因为他实在很火大,于是身子前倾,用头狠狠顶向对方的脸。整体动作流畅、劲道十足,不过只用了他五成力气,因为没必要只因衬衫上的四个油污就让这家伙陷入昏迷。他挪开一步,让他有空间倒下,但不小心撞到右边的女人。
“抱歉,小姐。”他说。
那女人淡淡地点点头,不太清楚声音是从哪儿来的,只专注地看着她的酒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家伙闷哼一声倒在地上,李奇用鞋跟把他侧翻过来,然后用脚把他的下巴往上推,让他头往后仰,畅通呼吸道。这是复苏姿势,医务人员是这样说的,让你在昏迷过程中避免窒息而死。
李奇掏钱结帐,走回他的汽车旅馆,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直到在浴室镜子里看到他,发现他又可以正常活动了,而且还穿着条子制服,这才想了起来。于是他开始以飞快的速度拚命思考。
第一秒钟他先计算反射角度,思考着如果自己能看到他,是不是代表他也能看到自己?答案是没错,他当然可以看到,如果他看对方向的话,可是他的头还没转到这边来。第二秒钟则是相当懊恼自己早该看出来的,这种人一定有后台,不然谁会想找他这种身材的人麻烦?这种人一定有某种保护伞,某种自我想像的防护罩,而他老早就该注意到了。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这家伙是个警察,而且这是他的管区,李奇则是很明显的目标。撇开其他不说,衬衫上那四个油油的污渍、额头上明显的瘀青都足以证明。或许还有些鉴识人员可以比对瘀青和那家伙鼻梁伤痕的形状。
那该怎么办?一个愤怒的警察一心想要复仇应该会是个麻烦,而且是大麻烦。他们一定准备大张旗鼓抓人,或许再来个乱枪打鸟,再加上四对一的严刑拷打,反正在偏僻的派出所牢房里也没人知道。如果加以还击,势必会加重原本的罪刑,之后还会衍生出一大堆很难应付的问题,因为李奇身上习惯不带证件,除了口袋里的牙刷跟几千块现金外,基本上什么都没有,所以他们一定会认为他很可疑。几乎可以确定的是,他一定会面临攻击执法人员的罪名,这在德州应该等同犯了天条吧!接下来大概会平空冒出各式各样的目击者,还对天发誓完全都是李奇恶意攻击,绝对没人挑衅他。最后他可能三、两下就判刑确定,直接吃牢饭,在某个戒备森严的监狱里过着朝七晚十的生活。这样的结果想当然不是他乐见的。
所以谨慎点应该才是上策。他把牙刷放进口袋,穿过房间、打开窗户。他松开纱窗丢到地上,爬出去后关上窗,把纱窗装回去,走过一片空地直到最近的街上。他向右转一直走,直到一栋低矮建筑遮住他的身形。李奇想找公车,不过找不到;找出租车,一样没有。所以他伸出大拇指,心想他只有十分钟时间找到愿意让他搭乘的便车,因为到了那时候,那几个条子应该已经找完汽车旅馆,开始到街上巡逻。所以他最多只能待在户外十分钟,也或许十五分钟吧!
但这样根本行不通,不可能行得通。早上七点三十九分,气温已经高达华氏一百多度,根本没人会想载你,在这样炙热的温度下,没有半个驾驶会愿意把门打开让他爬上车,更别想在这之前还要花不少时间讨论目的地,所以要在时间内找到脱身办法几乎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他开始思考其他方案,因为他对这档事太过了解。可是没想到后来事情竟出乎他意料之外,而且一整天下来居然惊奇不断。
有三个杀手,两个男人、一个女人。他们是一群跨州专业团队,基地在洛杉矶,联系的中间人在达拉斯,拉斯维加斯则有另一个联系窗口。三人进入这行已经十年,技术炉火纯青。换言之,可以在整个西南部的任何地点解决任何问题,而且还能留下命来拿钱,客户源源不绝。十年,连一点小问题的征兆都没出现过,绝佳的团队,一丝不苟、聪明绝顶、无懈可击。他们在这小小世界中无人能敌,而且如鱼得水。这三个人平凡、低调、不引人注意、没没无闻。这三个人在一起时,看起来就像正准备去开会的复印机公司业务人员。
不过除了受害者外,没人看过他们三个一起出现。他们三个各自行动,其中一个开车,另外两个坐飞机,而且路线绝不相同。为了不引人注意,开车的是其中一个男的,毕竟女人独自长途开车总是比男人来得让人注意。车子绝对是租的,永远都在洛杉矶国际机场入境区租车,因为这里有全世界最忙碌的租车柜台。车子都挑一般家庭用车,灰扑扑地毫不起眼。租车证件与信用卡永远都是真的,申请进程也一切合法,只不过申请人是遥远另一州某个不存在的人。开车的人会在人行道边等着,等到有班机抵达,有数百名旅客涌进行李区时再趁乱去排队。他的身材不高,肤色黝黑,有张大众脸。他拖着大行李,带着随身包,一张臭脸,跟所有人一样。
他在柜台填写文档,然后搭巴士到取车处,找到配给他的车。行李丢进后车厢,开车到出口等候,然后把车开出去。他会先在高速公路上飙个四十分钟,然后到市区漫无目的地兜个大圈子,确定没人跟踪他,再快闪进入西好莱坞,到一家女性内衣沙龙后方的巷子里,把车停在租用的车库中。他让引擎保持运转,打开车库门,掀开后车厢,把原先的大行李箱跟随身包换成两个厚尼龙大手提袋。其中一个十分沉重,沉重的手提袋是他得开车而不能搭飞机的原因,里面的东西要离机场安检扫描仪越远越好。
他关上车库,开着车沿圣塔莫尼卡大道往东而去,在一〇一号公路转向南方,到了十号公路又转向东。调整坐姿,开始为期两天的长途行车,直奔德州而去。他不抽烟,不过他点了很多支烟,夹在手上,把烟灰弹在地毯、仪表板、方向盘上。他让香烟烧掉,然后把烟屁股塞进烟灰缸熄掉。这样租车公司就得把车子从头到尾用吸尘器彻底清过一次,然后喷上空气芳香剂,再用去污剂把车子内装的树脂表面抹干净。于是他的痕迹清除殆尽,半枚指纹也不留。
第二个男人也出动了。他长得比较高、比较壮,也比较好看,不过一样不引人注目。他在下班时间到洛杉矶国际机场,在拥挤人群中买张到亚特兰大的机票。抵达目的地后,从随身包里五个备用皮夹中抽出一个替换原本的钱包,再用全新的身分买另一张飞往达拉斯的沃尔斯堡机场的票。
剩下那个女人一天后才出发,这是她的特权,因为她是这个团队的领袖。这女人已近中年,身材中等、头发淡金,完全没有特别吸引人之处,唯一的特点就是她以杀人为生。她把车停在洛杉矶国际机场长期停车场,这么做没有风险,因为车子登记在帕莎迪纳市一个婴儿名下,而且三十年前就已死于麻疹。车停好后她搭区间巴士到航站,用张伪造的万事达卡买机票,到登机门时拿出一张货真价实的纽约市驾照以作为相片查验。女人登机时,开车的男人正差不多要开始第二天的行程。
在第一天第二次加油时,他转进新墨西哥州的丘陵地带,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停在满是沙尘的路肩。他从沉重的手提箱里拿出车牌,蹲在凉爽稀薄的空气中,把加州牌换成亚利桑纳州车牌。之后蜿蜒开回大路上,再开一小时左右,停车找汽车旅馆。拿出现金,报上土桑市的住址,让柜台抄下亚利桑纳州的车牌,登记在表格上。
他睡了六小时,房内保持低温,隔天一大早重新上路。第二天天黑后抵达达拉斯的沃尔斯堡,车停在机场的长期停车场内。拿出手提箱,搭区间巴士到出境大厅,再搭电扶梯到入境大厅,到赫兹租车柜台排队。会选赫兹,是因为他们有福特的车,而他需要维多利亚皇冠㊟。
他拿出伊利诺州的证件办手续,坐车到赫兹的停车场取车。一辆毫不起眼的皇冠,钢青色带金属光泽,不亮不暗。他很满意,把东西丢到行李厢里,开到新棒球场附近一家汽车旅馆,那就在沃尔斯堡往达拉斯的路上。一样用伊利诺州的证件办住房手续、吃饭、睡几个小时。他很早起,在旅馆外的早晨艳阳下跟另两个伙伴碰面。这时刚好是李奇伸出大拇指的时候,位置在四百多英里外的乐波市。
警察出现后的第二个惊奇是,李奇在三分钟内就搭到便车了,连汗都还没流,衬衫也还是干的。第三个惊奇是,停车载他的竟然是个女人。第四个,也是最大的惊奇,是他们接下来的对话发展方向。
李奇的个人便车史已近二十五年,他到底在哪些国家搭过车自己也记不太清楚了。而三分钟是有史以来的最短时间,这是从翘起大拇指开始算起,到爬进车里为止。作为一种交通模式,搭便车已逐渐式微,这是李奇的结论,也是经验法则,因为职业驾驶会有保险问题,一般民众则是越来越担心人身安全。毕竟,谁知道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就李奇来说,想搭便车本来就比一般人更困难,在这时候更是如此。他不是身材瘦小、干干净净、不具威胁性的人,而是个巨人,身高将近六呎五吋,体格壮硕,体重近两百五十磅。近看时,他的脸通常不修边幅,胡子没刮,头发乱七八糟,让人看了就怕,会想离远一点。如今额头上又多了块瘀青,情况就更严重了。所以他才会那么意外,竟然在三分钟内就有人停车载他。
而且开车的人竟然还是个女人!依据潜意识里的风险评估,顺序通常如下:最上面的是年轻女性遇到年纪较大的男性驾驶,这样最容易搭到便车,因为完全不存在威胁。不过由于现在有些年轻女性会利用这点进行诈骗,要胁驾驶如果不付个一百块钱就提出性骚扰告诉,所以就算年轻女性也越来越不容易搭到便车了。总之,排在最后的一定是魁梧而又不修边幅的家伙,坐上一位干干净净、身材苗条女驾驶的高级跑车。可是事情真的发生了,而且是在三分钟内。
他快步离开汽车旅馆区往西南走,太阳的强光让他睁不开眼,清晨光影交错,让人很难看清楚。他急切地把拇指举高,这时她把车停在他旁边,宽大的轮胎在高热的人行道上发出潮湿的嘶嘶声。是辆白色大车,反射在引擎盖上的阳光十分刺眼,他瞇着眼把头转开,她则按下对边车窗。时间是星期五上午,七点四十二分。
“去哪里?”她对他叫道,听起来仿佛出租车司机,而不像普通市民。
“都好。”他说。
李奇马上就后悔了,这样说实在愚蠢至极,因为没有明确目标通常会让情况变得更糟。他们会认为你是那种没有目标、四处流浪的人,会起疑心,以为可能永远甩不掉你,以为你会想一直坐到他们家去。可是这女人却只是点点头。
“好吧!”她说,“我要去佩科斯㊟附近。”
他因为惊讶而愣了一下。她把脖子压低,转过头往上看,透过车窗望着他。
“太好了。”他说。
他走下人行道,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她把空调开到最大,因此车里很冷,又因为是皮面座椅,所以坐起来简直就像冰块。她按下驾驶座旁的按纽把车窗关上,李奇则关上车门。
“谢谢。”他说,“妳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她没说什么,只摆出不置可否、不愿多谈的姿势,转头看着后方来车。愿意让人搭便车的人有各式各样的理由,每个人的状况都不一样。有的人或许年轻时也常搭人便车,现在生活安定下来、生活惬意了,便想取之何处、用之何处,就像轮回。有的人是生来就喜欢做好事,有人则只是觉得孤单,想找人讲讲话。
不过如果这女人想找人讲话,她大概不急着开始。两辆卡车通过后,她跟了上去,仍然没说半句话。李奇环视车内,这是辆双门的凯迪拉克,不过车身跟船一样长,很漂亮。可能已经开了两年了,不过亮丽如新。车内皮椅是老骨头般的白色,车窗玻璃是法国酒瓶的颜色。后座有个钱包跟小手提箱,黑色钱包看起来不是名牌,可能是塑胶皮质。手提箱是老牛皮做的,就是那种一买来就显得很旧的东西,手提箱拉链开着,里面塞很多文档夹,看起来就像个律师公事包。
“你可以把椅子往后退。”那个女人说,“让自己空间大一点。”
“谢谢。”他又说了一次。
李奇在门上找到开关后开始调整座椅,安静的马达把他的座椅往后退,椅背向下倒。他还顺便把座椅降低,这样从外面看进来才不会太过显眼。马达呼呼作响,就好像坐在牙科诊疗椅上。
“看起来好多了。”她说,“比较适合你的身材。”
她的身材很娇小,因此她的座椅紧靠着方向盘。李奇调整坐姿,让自己可以仔细观察而不用瞪着她看。她的身材不高,但很苗条,皮肤黝黑,骨形也很美,整个人看起来就是小小的。她体重大约一百磅,三十岁上下,有一头飘逸的波浪黑发、黑眼睛,紧张的浅笑中还露出亮白的小小牙齿。李奇猜想,她应该是个墨西哥人,不过不是那种拚老命游过格兰德河㊟以寻求美丽人生的那种。显然这女人的祖先已经享受过几百年的美丽人生,而且化为她基因的一部分,因为她看起来就像阿兹提克帝国㊟的贵族。她身上穿着一件简单的棉布洋装,上面印着淡淡的图形,不特别漂亮,可是看起来就是很贵的样子。她肩上无袖,裙摆到膝盖上方,手脚黝黑光滑,好像刻意擦亮过一样。
“所以,你要到哪儿去?”她问。
然后她停顿一下,笑容变大:“不对,我已经问过你这个了,你好像也不太清楚自己要去哪里。”
她的声音是道地美国腔,西部口音重过南部口音。她用双手握着方向盘,手上戴了两个戒指,一个是细细的婚戒,还有一个白金戒指,上面镶着一颗大钻石。
“哪里都好。”李奇说,“不管去哪里,人到了就算到达我的目的地。”
她停了一会儿,然后又笑了。“你是在躲避什么吗?我载了个危险的逃亡者吗?”
她的笑容告诉李奇她不是认真地问这个问题,不过他自己倒觉得这问题确实满严肃的。这个问题不算天马行空,毕竟这是搭便车,她也承担着风险。而这种风险正逐步扼杀搭便车的艺术,让它不再是种移动方式。
“我在探索。”他说。
“探索德州?已经有人探索过了。”
“以观光客的方式。”他说。
“可是你看来不像观光客,我们这里的观光客都是穿聚酯纤维休闲服,坐着巴士来的。”
她一边说着,又笑了起来。她笑的时候很漂亮,很有自信也很冷静,甚至还带着一份优雅。一个雍容华贵的墨西哥裔女子,穿着一件昂贵洋装,讲话从容不迫,开着凯迪拉克。这时他突然惊觉自己的回答都是三言两语,头发乱七八糟,满脸胡碴,沾了油渍的衬衫,满是皱折的卡其裤,还有额头上的大瘀青。
“妳住在这附近吗?”他问。因为她说了“我们这里的观光客”,而且他觉得自己是时候讲点话了。
“我住在佩科斯南边。”她说,“离这里大概三百多英里,我刚讲过,那就是我的目的地。”
“没去过。”他说。
“那你探索过乐波市了吗?”她问。
“我看过巴迪·霍利㊟的雕像。”
她的视线往下移向音响,好像在想:“这个人喜欢音乐,或许我该放点音乐来听。”
“你喜欢巴迪·霍利?”
“不算。”李奇说,“对我来说太平淡了。”
她对着方向盘点点头。“我也这么觉得,我觉得瑞奇·维伦斯㊟好一点,他也是乐波市人。”
李奇也点点头。“我在星光大道看过他。”
“你在乐波市待了多久?”
“一天。”
“现在打算离开了?”
“原本就这么计划。”
“到哪里都可以。”她说。
“是这样没错。”他又说了一次。
她静了下来,车子在等红绿灯。然后绿灯亮起,她重新起步穿过一个大十字路口,沿着右侧车道开。他看着她的大腿因为踩油门而移动,牙齿咬着下唇,眼睛缩小。有个东西让她很紧张,不过她努力压了下来。
两人越过城市边界,人行道有支竿子上立了个小小的金属标志。他对自己微笑,市警局,警车上的盾牌是这么写的。他转过头,看着危险在身后消失。
那两个男人坐在维多利亚皇冠前座,比较高、比较好看的那个负责开车,让比较瘦小黝黑的那个可以休息,而女人坐在后座。他们从汽车旅馆停车场开出去,驰骋在二十号州际公路上往西而去,远离达拉斯,目标为沃尔斯堡。三人不发一语,心里感受着德州广大内陆的压迫感。女人在准备任务时看了本旅游指南,里面说德州占美国本土整整百分之七的面积,而且比大部分欧陆国家都大。不过这没在她心里造成什么涟漪,大家都听过那些德州大无比的屁话,那一点都不稀奇。可是那本书还说,德州从东边到西边的宽度比芝加哥到纽约的距离还长,这就有点冲击力道了,因为光是从个鸟不生蛋的内地到另一个不知名的鬼地方,就需要很长很长的车程。
还好车子很安静、很凉爽、很舒适,而且当作休息的地方也不比任何一家汽车旅馆逊色。再说,时间也还算充裕。
那女人慢了下来,稍微向右转,朝着新墨西哥州方向而去,一英里后再左转,直直往南开,对着旧墨西哥。她的洋装中段都是皱折,可能已经穿第二天了,身上的香水味淡淡的,跟仪表板冷气出风口吹出的冷气混在一起。
“所以派肯斯值得一看吗?”一片沉静之中,李奇问。
“佩科斯。”她说。
“对,佩科斯。”
她耸耸肩:“我喜欢。”她说。“大部分是墨西哥人,所以我觉得很自在。”
方向盘上的右手紧绷,李奇看见肌肤下的肌腱在移动。
“你喜欢墨西哥人吗?”她问。
他也耸耸肩。“人都差不多吧!”
“你不喜欢跟人相处?”
“看情况。”
“喜欢罗马甜瓜吗?”
“水果都差不多。”
“佩科斯的罗马甜瓜是全州最甜的。”她说。“所以呢,在他们认为也就是全世界最甜的。七月还有马术比赛,不过今年的已经过了。佩科斯北边有个洛文郡㊟,听过这地方吗?”
李奇摇摇头。“我全都没来过。”
“那是美国人口密度最低的地方。”她说。“当然,我猜阿拉斯加应该不算。可是以个人平均所得来说却是最有钱的,那儿的人口总数是一百一十人,但有四百二十几个油井在运作。”
他点点头。“那就让我在佩科斯下车吧!那儿听起来像是个有趣的地方。”
“真正的西部大荒野。”她说。“当然,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德州太平洋铁路公司在那里设了个站,所以有很多酒吧餐馆之类的地方。以前那里治安不太好,佩科斯是镇名,也是个词,动词兼地名,如果说‘把人佩科斯’,意思就是把人射杀后丢到佩科斯河里。”
“现在还这样?”
她又笑了,不一样的笑容,这笑容中部分优雅变成了淘气,让她不再那么紧张,而是变得很迷人。
“没有,现在没那么频繁了。”她说。
“你们家族是佩科斯本地人吗?”
“不是,是加州。”她说。“我是从那边嫁过来的。”
继续讲。他心想,她救了你的命。
“妳结婚很久了吗?”他问。
“快七年了。”
“那么你们家族在加州很久了吗?”
她停了一下,再次微笑。“比任何一个加州人都久,这点可以确定。”
这时车子经过一片无垠的乡野,她提高车速,这辆安静的车子沿着一条完全笔直的道路前进。透过挡风玻璃,炙热的天空看起来像酒瓶一样绿绿的,仪表板上的温度计显示外面的温度是华氏一百一十度,车里则是六十度。
“妳是律师吗?”他问。
她一时间会意不过来,然后才想起来,抬起头从后照镜里看着她的公事包。
“不是。”她说。“我是律师的客户。”
对话又断了,她好像很紧张,李奇也十分尴尬。
“那妳还有什么身分?”他问。
她停了一会儿。“别人的老婆、妈妈。”她说,“别人的女儿和姐姐,大概就这样吧!然后我还养了几匹马,就这样。你呢?”
“没什么特别的身分。”李奇说。
“一定有吧?”她说。
“这个嘛,以前是有。”他说。“我是别人的儿子、别人的弟弟、别人的男朋友。”
“以前?”
“我父母去世了,我哥哥死了,我女朋友离开我了。”
烂话题。他心想。而且她没接话。
“而且我也没养马。”他补充。
“很遗憾。”她说。
“因为我没养马吗?”
“不是,是因为你孤伶伶一个人。”
“陈年往事了。”他说。“其实也没有听起来那么糟。”
“你不觉得孤单?”
他耸耸肩。“我喜欢一个人。”
她停了一下问道:“那你女朋友为什么离开?”
“她去欧洲工作了。”
“你不能跟她去吗?”
“她其实不希望我跟去。”
“这样啊!”她说。“那你自己想去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大概不想。”他说,“因为那样就差不多等于要定下来了。”
“你不想定下来?”
他摇摇头。“在同一个汽车旅馆待上两晚就能让我毛骨悚然了。”
“所以你在乐波市只待一晚。”她说。
“然后隔天就到佩科斯。”他说。
“之后呢?”
他笑了起来。“之后我也不知道,”他说,“可是我就喜欢这样。”
她继续往前开,跟车子一样安静。
“所以你确实在躲避什么。”她说。“或许你以前有很安定的生活,但你就是特别想逃离这种感觉。”
他又摇摇头。“不是,其实完全相反。我一辈子都待在部队里,四处漂泊,而我慢慢喜欢上了这种感觉。”
“我懂了。”她说。“或许你已经适应了这种无序的状态。”
“大概吧!”
她停了一会儿又说:“一个人一辈子都待在部队里会怎么样?”
“我爸也是军人,所以我小时候是在世界各地的基地长大的,之后我也成了军人。”
“但现在你退伍了。”
他点点头。“历练完整,升不上去了。”
李奇发现她在思索他的答案,接着她的紧张又回来了。她开始催紧油门,有可能连自己也没意识到,也可能是反射作用。李奇觉得她对他的兴趣正逐渐升高,就像越来越快的车速一样。
福特的维多利亚皇冠车型是在加拿大的圣汤玛斯市生产的,一年几万辆,而这款车几乎无一例外都卖给警察、出租车公司,或租车公司,个人驾驶几乎没人在开。大尺寸的公路巡航车型早已引不起市场兴趣,至于那些对福特这种车型的死忠车迷,水星尊爵(Mercury Grand Marquis)会是更好的选择。外型更美,而且价钱一样,所以横扫剩下的个人市场,因此私人拥有的皇冠数量比劳斯莱斯的数量还少。要是你在路上看见一辆皇冠,那不是黄色的出租车,车身四个门也没有黑白警徽的话,那么下意识就会觉得那是便衣警察用车,或是政府派发给某些单位的车,比方说美国法警、联邦调查局、情治机构,或是法医、消防队长的座车。
这是一般印象,而且还有方法可以进一步加深这种感觉。
前往亚柏林市途中,在一片空旷的乡间,高好看的驾驶把车驶离公路,穿过大片原野和茂密林地,找到一个方圆十里内不见人烟的泥土避车道。他把车子停下、引擎熄火,然后打开后车厢。矮小黝黑的男人把沉重的手提箱拿出来放在地上,女人则拉开箱子拉链,拿出两块维吉尼亚州车牌交给高的那个。他从手提箱里拿出一把螺丝起子,把车子前后的德州车牌拆下,然后把维吉尼亚州的挂上去。矮个子男人将四个轮圈的塑胶盖拔下,让便宜的钢圈裸露在外,并将四个塑胶盖像盘子一样叠起来,丢进后车厢。女人从手提箱里拿出四支天线,包括民用波段无线电天线跟移动电话天线,这些都是在洛杉矶的无线电屋㊟以很便宜的价钱买到的。移动电话天线附有黏贴垫,可以直接黏在后车窗,她等行李厢关上后,再把底部有磁铁的无线电天线放在行李厢盖上。这些天线不是拿来用的,只是纯粹装装样子。
然后矮个子男人坐回驾驶座,在尘土中回转,开回公路上,不疾不徐地前进。一辆皇冠、毫无装饰的钢圈、一大堆天线、维吉尼亚州车牌。有可能是联邦调查局公务车,三个联邦探员在车上,或许有要事待办。
“你在部队里担任什么?”那女人很随性地问道。
“我是警察。”李奇说。
“陆军里有警察?”
“当然有。”他说。“宪兵就像部队里的警察。”
“这我倒不知道。”她说。
她又安静下来,努力想着事情,似乎很兴奋。
“你介意我再问些问题吗?”她说。
他耸耸肩。“妳载了我一程。”
她点点头。“希望不会太过冒犯。”
“在这种情况下,应该不太可能。外面一百一十度、里面六十度。”
“这么高的温度,很快就会有暴风雨了。”
李奇看着前方的天空,因为挡风玻璃的关系看起来绿绿的,像酒瓶一样,不过倒是晴空万里。
“好像看不出来。”他说。
她又轻轻地笑了一下。“我可以请教你住哪里吗?”
“我没有固定住所。”他说。“我四处漂泊。”
“你没有个家吗?”
他摇摇头。“妳现在看到的就是我的全部家当。”
“你没带什么行李。”
“越少越好。”
她停了一会儿,车子飞快地前进了一英里。
“你没工作吗?”她问。
他点点头。“通常是这样。”
“你在部队里是个好警察吗?”
“应该够好了吧!他们让我当到少校,还颁给我几个勋章。”
她停了一下。“那你为什么要离开?”
这种对话感觉起来像在面谈,仿佛要跟银行贷款或是应征工作似的。
“他们把我精实掉了。”他说。“冷战结束后,他们想把部队规模缩小,精简人事,所以就不需要这么多警察来盯他们。”
她点点头。“就像小镇一样,如果人口减少,那警局就会跟着缩编。跟经费、税金之类的东西有关。”
他没说话。
“我住在一个很小的镇。”她说。“回声镇,在佩科斯南边。我刚才说过,那是个很孤独的地方,所以以前的人才给这小镇取这名字,不是因为那儿会像空房间一样产生回音,而是因为有个希腊神话的典故。回声是个少女,爱上了纳西瑟斯,可是纳西瑟斯只爱自己,不爱她,所以她就一天天变得虚弱,直到仅剩声音留在人间,于是人间就有了回声。那儿居民不多,可是还是算一个郡,是个郡也是个镇,虽然不像洛文郡那么稀疏,不过没有警察局,只有一个警长。”
她有话想说。
“这样会有问题吗?”他问。
“那是个白人很多的郡。”她说。“跟佩科斯完全不同。”
“所以?”
“所以如果出了什么状况的话,就可能会有问题。”
“那么,出了什么状况吗?”
她不太自然地笑了。“果然是个警察。”她说。“本来是我要问问题,结果变成都是你在问。”
她沉默了一下,继续开车,纤细黝黑的双手放在方向盘上。车行速度很快,但还算不上是赶路。李奇再次按下按钮,把椅背稍微再往后倒,用眼角看着她。她很漂亮,但有心事,或许再过十年,她的脸上就会出现很多很美的皱眉纹。
“部队里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她问。
“不一样。”他说。“跟外面的生活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不同的规矩、不同的情境。那是个很封闭的世界,一切都有规定,可是却又有点无法无天,有点野蛮不文明。”
“就像大西部一样。”她说。
“我想是吧!”他回道。“要先让那一百万人接受训练、完成任务,然后再来讲规矩。”
“就像大西部一样。”她又说了一次。“我想你应该很喜欢那样的生活。”
他点点头。“有一点。”
她暂停一下。“我可以问你个私人问题吗?”
“请。”他说。
“你叫什么名字?”
“李奇。”他说。
“那是你的名字吗?还是姓?”
“大家就叫我李奇。”他说。
她又暂停了一会儿。“我可以再问你个私人问题吗?”
他点点头。
“你杀过人吗,李奇?在部队的时候?”
他又点点头。“一些。”
“那就是部队的本质,是吧?”她说。
“应该是吧!”他说。“本质上是。”
她再次安静下来,像是心里有些事难以决定。
“佩科斯有个博物馆,”她说,“一个真正的大西部博物馆。那幢建筑物有一部分在老酒馆里,另一部分在隔壁的旅馆,而后面屋外是克雷·艾利森的坟墓。你有听过克雷·艾利森吗?”
李奇摇摇头。
“克雷·艾利森,人称绅士枪手。”她说。“后来他退休了,可是有天他被一辆装载谷物的车子撞伤了,后来因伤而死。他们就把他埋在那里,有个很漂亮的墓碑,上面写着:罗伯·克雷·艾利森,一八四〇~一八八七。我看过,上面还有段墓志铭,内容说他不曾杀过不该死之人。你觉得怎样?”
“我觉得写得很不错。”李奇说。
“还有份旧报纸,”她说,“放在玻璃柜里,堪萨斯市的报纸。上面有他的讣闻,内容说他以心中之尺衡量善恶,以行大义。”
凯迪拉克继续往南飞驰。
“很棒的讣闻。”李奇说。
“你这么觉得?”
他点点头。“大概可以算是最好的等级。”
“你希望有这种讣闻吗?”
“这个嘛!现在还不希望。”李奇说。
她又露出微笑,这次面带歉意。“没错。”她说。“我想也是,可是你会希望自己有资格拥有这样的讣闻吗?我的意思是说,到了一切结束的时候?”
“我不敢有这么高的期望。”他说。
她没说话。
“妳打算告诉我终点在哪里吗?”他问。
“这条路吗?”她紧张地问道。
“不是,是这段对话。”
她继续往前开了一阵子,然后放开油门滑行,等车子渐渐慢下来,她把车开到沙土路肩上。路肩往下斜,旁边是条干涸的灌溉沟渠,于是车子以很大的角度,往他这边倾斜。她的手腕轻巧摆动,把档位打入停车档,车子引擎没有熄火,冷气继续吹着。
“我叫卡门·古瑞尔。”她说。“我需要你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