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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州警按下麦克风,调用支持与救护车,然后对调度员念出临时报告,其中出现两次枪伤、三次谋杀。

“嘿!”李奇对他叫道。“不要再对着无线电说这是谋杀了。”

“为什么?”

“因为这是自卫,老公对她施暴,从一开始我们就得把事情搞清楚。”

“这不是我说了算,你也一样。”

李奇摇摇头。“你说的话当然算数,因为你现在说的话将来会派上用场,如果你给大家的印象是谋杀,这样对她来讲会很辛苦,最好让所有人从一开始就清楚知道她是自卫。”

“我没这种影响力。”

“你有。”

“你怎么知道我有什么影响力?”

“因为很久以前我就是你,我以前是部队里的警察,也要负责发出通报,我知道事情是怎么处理的。”

州警没说话。

“她还有个小孩,”李奇说,“你要记得这点。所以她需要最少的保释金,而且今晚就要,这点上你就能发挥影响力。”

“是她开枪打死人。”州警说。“后果她自己清楚。”

“那家伙一直在对她施暴,这是自卫。”

州警没有说话。

“让她松口气,好吗?别让她二度受害。”

“她是受害者?躺在那里挂点的可是她老公。”

“你应该要有同情心,你一定知道她受过什么样的待遇。”

“为什么?她跟我有什么关系?”

现在换成李奇不说话了。

“你觉得我应该帮她解套,只因为我也是西班牙裔?”

“你不是在帮她解套,”李奇说,“你只是实话实说,就这样,她需要你的一臂之力。”

警察把麦克风挂断。

“你说这些话就真的冒犯我了。”他说。

他退出车子,把门关上,再次回到屋里。李奇透过车窗看着右边,视线落在房子西边的岩石地形上,内心满是懊悔。明知事情一定会变成这样,他心想,当初就该叫她把枪留在台地上,不然就让他亲自处理。

州警一直待在屋里,所以李奇什么也看不到,一小时后支持警力到达。一辆一模一样的巡逻车,另一个州警开车,另一个小队长跟着一起来。这次的州警是白人,小队长则是西班牙裔,两人下了车,直接进到屋里。热气和静肃再次笼罩,远方有动物的号叫声,昆虫继续鸣叫,还有看不见的蝙蝠翅膀拍动声。屋里某些窗户透出灯光,然后又关上。二十分钟后,回声镇的老警长离开,他从屋里走出来,踉跄地下了门廊台阶到自己的车旁。他的脸色看来疲累不堪,失魂落魄,衬衫上有湿透的汗水。他的车子绕过后面两辆警车倒出去,然后开走。

又过一小时,救护车来了,车上的紧急闪灯闪烁着。李奇远远就看到南边出现红色闪动,然后出现明亮的车头大灯,一辆漆成红色、金色、白色的厢型车从大门口开进来,车身上印着普力西迪欧消防队。搞不好比利昨晚叫的就是这辆。救护车在院子里缓缓绕了一圈,倒车退到门廊阶梯前。救护人员在黑暗中慢慢下车,伸伸懒腰,打个呵欠,因为他们知道这次不会动用到紧急医疗进程。

后车门打开,他们拿出一台滚动轮床,来支持的小队长走到阶梯上迎接,带着他们进屋里。李奇关在车上满身大汗,车内密不透风的非常热。他脑中出现医护人员的影像,穿过屋内走廊,到达卧室,开始处理尸体。他们抬起尸体到轮床上,把轮床推出去时会很不好走,因为途中有狭窄的楼梯跟转角。

不过他们还是在合理的时间内以最快速度将死者抬了出来,下了门廊阶梯。史路普·古瑞尔只是上面一团盖在白色床单下的硕大沉重形体。医护人员把轮床对准救护车开口,推上去,接着他们将床下的轮子翻起来往里滑,门关了起来。

他们跟三个警察站在一起,被李奇冒犯的那位州警不在这里,那么一定是他在屋内某处负责看守卡门。外面的三个警察动作缓慢、态度轻松,紧张的部分已经结束,工作完成,所以看起来有点泄了气,或许也有点失望。这是常有的情绪,好像发生了一件原本他们应该可以阻止的事情,李奇对这种感觉再熟悉不过。

一群人交谈了几分钟后,救护车人员回到车上,开着车经过跳动的院子,往大门口驶出。车子一样在大门口稍停一下,然后右转,慢慢往北离开。三个警察看着救护车直到它消失,然后一起转头回到屋里。五分钟后,他们又走出来,四个人一起,这次他们也把卡门带出来了。

她身上穿着同样的牛仔裤跟衬衫,头发湿答答的,双手在背后上了手铐。她低垂着头,眼神失焦,脸色苍白,而且全都是汗。支持的两个警察分别抓住她的手肘,四人一起押着她慢慢走下阶梯,动作有点笨拙,其中三人还在阶梯上滑了一下,到泥土地上时全部停下重整队形,再把她送到另一辆巡逻车上。州警打开后车门,小队长一手压在她头上,让她坐进去,卡门则完全没有抵抗地接受摆布。她坐进后座时往旁边挪,姿势很别扭,手被铐在身后让她很不舒服。然后她把脚收进去时脚尖往下压,让她突然间看来又充满优雅动人的气质。州警稍作等候后关上门,罗斯缇则跟巴比走到门廊上看着她离开。

罗斯缇的头发乱七八糟,好像已经上床睡觉然后又被叫起来。她身上穿着短袖缎子睡袍,在门廊灯光照耀下发出光芒,她的衣服是白色的,下面露出的脚部肌肤和衣服一样苍白。巴比站在她身后·穿着牛仔裤跟T恤,但脚下没穿鞋子。两人都紧靠着栏杆,脸色苍白,饱受惊吓,眼睛睁得老大,但无法聚焦,直视着前方。

支持警察爬上他们的巡逻车,发动引擎。第一批那两位坐进李奇前方,也一样发动车子。他们让支持那辆车往前开,然后再跟上去,开出大门。李奇转过头,看见罗斯缇跟巴比伸长脖子看着他们离开,车子在大门前稍停,然后右转,加速往北离开。李奇把头转向另一边,他看到的最后一幕是爱莉踉跄着跑到门廊上来,身上穿着兔子睡衣,左手抓着一只小熊,右手紧紧摀住嘴巴。

车子开出一英里后,警车内部马上冷却下来。李奇前方的铁窗有个洞,如果他坐在中间低下头,就可以从雷达跟后视镜中间透过挡风玻璃看到外面,感觉有点像是在看电影。前面的巡逻车在大灯照耀下左右摇摆,很接近、很鲜明,但在灰蒙蒙的黑暗中看来很不真实。他看不到卡门,或许她瘫在椅子上,头藏在后车厢玻璃上的警示灯后方。

“他们要把她载到哪里去?”他叫道。

小队长在座位上动了一下,过了一百码后答道:“佩科斯。”他说。“郡立监狱。”

“可是这里是回声郡。”李奇说。“不是佩科斯。”

“回声郡只有一百五十个居民,你觉得他们会单独为这里设立司法管辖权吗?包括监狱什么的?甚至法院?”

“那会怎么处理?”

“佩科斯会接手,处理进程就是这样,这附近的小郡都归它管,包办所有行政事务。”

李奇稍微沉默了一下。“那,这样问题就大了。”他说。

“为什么?”

“因为海克·沃克是佩科斯的检察官,而他是史路普最死忠的兄弟,所以他会负责起诉打死他朋友的儿手。”

“担心利益冲突吗?”

“你不这么认为吗?”

“不会。”小队长说。“我们认识海克,他不是笨蛋,他知道辩护律师会攻击他身分不当,所以他一定会把案子交给别人办,这是绝对的。他们怎么说来着?自我回避?”

“利益回避。”李奇说。

“随便啦!反正他会把案子交给助理去办,而佩科斯的两位助理检察官都是女人,所以自卫这个理由应该会得到同情。”

“她不需要同情。”李奇说。“事实再明显不过。”

“而且海克十一月要竞选法官,”小队长说,“这点很重要。佩科斯有很多墨西哥选票,他不可能让她的律师有机会帮他搞出负面新闻。所以真的很走运,一个墨西哥女人在回声郡枪杀一个白人男性,然后由佩斯科的女性助理检察官负责审理,绝对没有更好的情况了。”

“她是加州人。”李奇说。“不是墨西哥人。”

“可是她看起来就是墨西哥人。”小队长说。“这对一个需要佩科斯郡选票的人来说才是重点。”

两辆巡逻车就这么护送两人前进,快到学校、加油站跟餐厅的路口时,赶上了救护车超过去,留下救护车慢慢在后面往北开。

“太平间也在佩科斯。”小队长说。“大概是那里最古老的机构,打从开天辟地起他们就需要这东西,佩科斯就是这种地方。”

李奇在他后面点点头。“卡门跟我说过。”他说。“真正的大西部。”

“你会继续待下来吗?”

“应该是吧!我得确定她平安无事。她跟我说镇上有间博物馆,有东西可看,某个人的坟墓。”

“克雷·艾利森。”小队长说。“有名的老枪手。”

“从来没杀过不该死的人。”

小队长在镜子里点点头。“可以算是她的立场,对吧?她可以说这是克雷·艾利森式的自卫。”

“当然可以。”李奇说。“这是正当防卫,不管从哪个角度讲都是。”

小队长没有回应。

“至少可以拿来当作交保条件。”李奇说。“她家里还有个小孩,需要交保,最好是明天。”

小队长又看了后视镜一眼。“明天可能会有困难。”他说。“毕竟还是死了个人,她的律师是谁?”

“她没有律师。”

“有钱聘请吗?”

“没有。”

“那,惨了。”小队长说。

“怎样?”李奇问。

“小孩多大?”

“六岁半。”

小队长陷入沉默。

“到底怎样?”李奇又问了一次。

“没有律师问题会很棘手,就这样。小孩要满七岁半妈妈才有机会做交保公听会。”

“她还是会有律师,对吧?”

“当然,宪法是这么写的,但问题是什么时候?这里可是德州。”

“你申请律师不会马上就会有人出现?”

“不可能马上,要等很久、很久,等到起诉书下来才会有律师出现,这就是海克·沃克这家伙会用的策略。这样就可以避免他身分冲突的问题,不是吗?他会把她关起来,忘了她的存在。他要是没这么做,就真是个十足笨蛋。谁会知道这女人没有律师?可能要等到圣诞节时才会起诉她,到那时候,海克就很有可能变成法官而非检察官了,人早就远走高飞,完全没有利益冲突的问题。除许他后来刚好又接到这案子,才需要再次自我回避。”

“利益回避。”

“随便啦!一旦没有自己的律师,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坐在前乘客座的州警转过头,是这一小时内第一次说话:“你看。”他说。“我在无线电上说什么其实完全不重要。”

“所以别把时间浪费在博物馆。”小队长说。“如果真想帮她,赶快去帮她找个律师,拜托也好、借也好,不然就偷个给她。”

之后到佩科斯的路上再也没人讲话,车子穿过十号州际公路下方,跟着支持的巡逻车穿越更荒凉的黑暗,一直到二十号州际公路。六十小时前,他强行离开卡门的凯迪拉克,位置就在往西一百英里处。小队长把车子减速,支持的巡逻车往前消失在黑暗中。快到交流道前一百码他踩下煞车,把车子开上路肩。

“从这里开始我们要恢复巡逻。”他说。“该让你下车了。”

“不能载我到监狱吗?”

“你不能去监狱,你又没犯法,而且我们又不是开出租车的。”

“那这里是哪里?”

小队长指着前面。“佩科斯市区。”他说。“往前几英里就到了。”

“监狱呢?”

“铁轨之前的十字路口,在法院地下室。”

小队长打开车门,下了车后伸伸懒腰,往后走摆个姿势拉开李奇的车门。李奇先伸出脚,然后站起来。车外的温度仍旧很高,薄雾遮住了星光,稀疏的车辆从高架州际公路上开了过去。因为数量很少,所以一辆与一辆之间周遭会恢复成绝对的宁静。路肩地面满是沙土,矮小的天鹅绒豆灌木跟野生槐蓝在边缘挣扎求生。巡逻车的大灯照出凹陷的啤酒罐,纠缠在豆科灌木树枝之间。

“保重了。”小队长说。

他回到车上,关上门。车子压过地上的石子,爬回柏油路面,向右转,开上交流道,汇进州际公路。李奇站在原地,看着它的尾灯消失在东方,然后往北走,穿过桥下,朝着佩科斯的霓虹灯漫步而去。

李奇经过一群又一群灯光,沿街都是汽车旅馆,越往前离交流道越远的看起来越漂亮,价格也越贵。街道内侧有个马术竞技场,外头还贴着海报,广告着一个月前的大赛。七月份时有马术比赛,卡门说过,可是今年的已经过了。他继续走在马路上,因为人行道有很多长桌,像是户外的市场摊贩。现在都是空的,不过他可以闻到罗马甜瓜的味道在炎热的夜空中飘荡。全德州最甜的。她说过。所以对这里的人来讲,就是全世界最甜的。他猜,太阳出来前一小时,老旧的卡车会从田里载满成熟的水果来到这里,用灌溉水洒一洒,让水果看起来水水嫩嫩、新鲜好吃。卡车驾驶室里会挤满一家老小,准备来卸货、叫卖一整天,期盼今年冬天的日子能好过一点,富足安逸,不用勒紧裤带。不过事实上,他对农家生活完全不了解,所有认知都是看电影学来的,搞不好实际上根本不是那样。搞不好他们有政府补助款,或大企业介入之类的。

甜瓜市场再过去出现了两家餐厅,一家是甜甜圈店,另一家卖披萨,两家都黑漆漆的,大门紧闭。星期天,又是半夜,方圆数英里内毫无人迹。街道最后方是个十字路口,路边一个路牌说往前直走就会到博物馆,不过抵达路口前的右手边,法院出现了。这栋建筑还不错,不过他看也没看一眼,直接从旁边绕到后面,没有一个监狱的门会设在大马路上。后墙有个点着灯的出入口,往地下半层楼的深度,有两道阶梯往上连到停车场。停车场角落有辆盖满灰尘的四汽虹雪佛兰,四周用有刺铁丝网围了起来,还有大型警告标语说如果未经授权擅自停车,车子会被拖吊。围篱柱子上有黄色灯泡,无数安静无声的小虫聚集在灯泡旁。李奇脚下的柏油依然炙热,建筑后方完全吹不到降温的微风。监狱铁门坑坑疤疤,上面有快褪色的油漆印着禁止进入。门上一架小型摄影机对着下方,镜头上有个发亮的红色真空管。

李奇下了阶梯,用力在门上敲了敲,往后退一阶,好让摄影机可以照到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完全没有动静,于是他往前一步,再敲一次。门后传来开锁声,有个女人把门打开。她身上穿着法警制服,是个白人,大概五十岁,灰发染成了浅棕色。她腰间系着一条大大的皮带,上面挂了把枪,一根警棍,还有胡椒喷雾罐。体重过重、行动缓慢,但看起来很清醒,而且精明能干。

“什么事?”她说。

“你们有收容一个叫卡门·古瑞尔的人吗?”

“有。”

“我可以看她吗?”

“不行。”

“连一分钟都不行?”

“不行。”

“那什么时候可以?”

“你是家人吗?”

“朋友。”

“不是律师,对吧?”

“不是。”

“那要等星期六。”女人说。“会客时间是星期六,两点到四点。”

几乎是一星期后。

“妳可以帮我写下来吗?”他说。“比方说我可以带什么来给她之类的?”

法警耸耸肩,转头走进去。李奇跟了进去,走进一间干燥凉爽的房间,冷气机正全力运转。那是间大厅,法警有张高高的桌子,跟演讲台差不多,可以当作屏障。桌子后方的墙上都是大型置物柜,李奇看到卡门的蜥蜴皮带卷起来放在其中一个柜子里,还有个小夹炼袋里放了她的假钻戒。右边就是铁栅门,门后是铺上磁砖的走道。

“她还好吗?”他问。

法警再次耸肩。“心情不好。”

“为什么?”

“主要是因为搜身。她一直尖叫个不停,可是规定就是规定,而且话说回来,她以为怎样?难不成我很喜欢吗?”

她从一叠油印纸上抽了一张,铺在桌上。

“星期六,两点到四点。”她说。“就像我刚才讲的,没写的东西都不准带,不然就不能让你进去。”

“检察官办公室在哪里?” 她指着天花板。“二楼,从前面进去。”

“几点开门?”

“八点半左右。”

“这附近找得到交保保证人吗?”

她露出微笑。“你见过没有保证人的法院吗?十字路口左转。”

“那律师呢?”

“便宜的还是贵的?”

“不用钱的。”

她又笑了起来。“同一条街。”她说。“统统都在那里,保证人、社区律师。”

“妳确定我不能看她?”

“星期六,让你看个够。”

“现在不行?连一分钟都不行?”

“不行。”

“她有个小女儿。”李奇说。虽然似乎不太相关。

“真让人心碎。”女人答道。

“妳什么时候会看到她?”

“每十五分钟,不管她喜不喜欢,以防止她自杀。虽然我不觉得你朋友是那种类型。其实都很容易看出来,根据我的观察,她是那种性格强悍的人,但规定就是规定,对吧?”

“跟她说李奇在这里。”

“?”

“李奇,跟她说我会在这附近。”

女人点点头,一副见多了的样子,不过也可能是真的。

“我想她一定会很感动。”她说。

之后李奇回到汽车旅馆那一带,想起先前当兵时做过的监狱工作,真希望自己可以把手放在胸口摸着良心,说他以前的作法比这女人好得太多。

李奇一路往回走,直到快走回交流道附近,才看到价格降到三十块以下的旅馆。他挑了一家,叫醒夜晚值班人员,订了间靠近走道最后面的房间。很老旧,严重褪色,还满是灰尘,显然工作人员没有力求完美。床单松垮垮的,空气中有潮湿的味道,而且很闷热,似乎为了节省电费,房间没人住时会把冷气关掉,不过基本上还堪用。当过兵的其中一个优点,就是基本上什么地方都算堪用,因为总是有更糟的例子可供比对。

他不安地睡到早上七点,用微温的水冲个澡,然后往回走了一半路程去甜甜圈店吃早餐。店很早就开了,门外还广告他们的甜甜圈跟德州一样大,虽然实际上是比较大,但是也比较贵。他吃了两个,喝了三杯咖啡,然后去买衣服。自从他结束跟自己房子短暂的缘分后,他就回复买便宜货的习惯了。用完就丢,连洗都不用洗,对他来说这样很方便,可以永远不必烦恼这些事。

他找到一家已经开门营业一小时的廉价商店。这家店什么都卖,从便宜的卫生纸,到工作靴,还有斜纹棉布裤,不过品牌标签已经拿掉了。或许是不良品吧!也或许是赃货。李奇挑了件合身的,再找了件卡其衬衫。衬衫布料很薄,剪裁宽松,有点像夏威夷卖的那种衬衫,只不过这是素面的,而且比德州大甜甜圈还便宜。他还买了白色内衣裤。这家店不是专卖衣服的,没有更衣室,所以李奇说服店员让他借用员工洗手间。他把新衣换上,掏出旧口袋的东西放进新口袋。他还带着卡门的八个弹壳,叮叮当当就像零钱一样。他把弹壳放在手里掂了掂,又放进新裤子的口袋里。

他拿起旧衣服塞进厕所垃圾桶,回收银台付了三十块现金。可能可以穿个三天!虽然光是为了衣服一天就得花十块钱,看起来似乎不合逻辑,不过如果你知道一些事情后,那么一天花十块钱买衣服穿就会变得再合理不过。一台洗衣机要四百块,烘衣机要三百块,还要有地下室可以放。地下室的存在意味着得有一栋花费十几万的房子,然后每年还要消耗几万块缴税、维修房子、买保险等一大堆有的没的。

他站在人行道上等到八点,站在遮阳棚下靠着墙壁躲开阳光。他猜想八点时法警应该会交班,一般都是这样。八点五分,他果然看到那个胖女人开着那一辆满是灰尘的四缸雪佛兰从停车场出来,往左转,从李奇前面经过。李奇跨过马路,再次从法院旁边走进去,猜想如果晚班不愿通融,日班或许会愿意。通常晚上值勤的会比较难搞定,因为他们跟一般大众接触的机会不多,比较少接受上级直接监督,让他们以为自己就是世界的主宰。

不过这个日班的情况一样糟糕,是个男的,稍微年轻了点、瘦了点,除此之外就跟昨晚另一个版本完全一样,对话内容也差不多。我可以看她吗?不行!那什么时候可以?星期六。她还好吗?差不多就这样。听起来很像医院发言人站在医院前面小心谨慎地做了一小时发言。这家伙确认了一件事——只有律师可以不受限制直接进去看人,所以李奇爬上楼梯,到外面去找律师。

昨晚发生的事很显然让红屋农场震惊不已,现在安静异常,但人口减少更适合杀人团队办事。农场工人已经不在,高大的陌生人走了,卡门·古瑞尔也一样,她老公自然也是。这样就只留下老女人、二儿子跟孙女三个人。已经是星期一了,不过小孩没去学校。校车来了,可是没带走她,她就这样晃来晃去,在马厩里进进出出,看得出来深感困惑、无精打采。但其实三个人都一样,这么一来要监视他们就变得比较简单,目标也更清楚。

两个男的躲在农场大门对面的石头后,位置隐蔽,高度大约上升二十呎,坡度上视野良好。女人在北边三百码处让他们下车,然后再开回佩科斯。

“什么时候动手?”他们问道。

“听我指示。”女人回答。

李奇在佩科斯市中心十字路口左转,沿着与铁路平行的街道走,经过巴士站后出现了一整排店面。以前刚发迹时这里可能开过任何一种店,不过现在清一色都是租金低廉的办公室,提供法院运作所需的服务:交保保证人、即时法律咨询,就跟晚班那女人说的一样。这些律师事务所摆了整排的桌子面对门口窗户,桌子前有椅子给顾客坐,还有等候区。不过看起来都脏兮兮的、毫无装潢、乱七八糟,到处堆满文件夹、笔记,桌子旁的墙上还贴了许多备忘录。早上八点二十分,每一家都已人声鼎沸,耐心的人群在里面等着,焦虑的客户坐在桌前的椅子上。有些只有自己一个,大部分都有家人陪伴,有的连小孩都带来了。这些顾客都是西班牙裔,有些律师也是,不过整体看起来是个大杂烩,男人、女人、年轻的、老的,心情好的跟垂头丧气的。唯一的共通点就是每个人看起来似乎都快爆炸了。

他选了唯一还有空椅子的事务所,位置差不多在这条街的中途。那张空椅子摆在很后面,律师是个年轻白人女性,大约二十五岁,浓密的黑发剪得很短。她有均匀的棕色皮肤,只穿了件白色运动内衣,没穿衬衫,椅背上挂着皮夹克。桌上两叠文件夹几乎要把她淹没,这时她正在讲电话,而且快哭出来了。

李奇走到她桌前,等着她示意李奇坐下。不过动作没出现,所以他就自己坐了下来。她看了李奇一眼,又把视线转开,继续讲她的电话。黑色眼睛,洁白的牙齿,用东岸口音慢慢讲着西班牙语,因为讲得吞吞吐吐,所以大部分李奇都听得懂。她说:对,我们赢了。然后是,可是他不付钱,就是死都不付,拒绝付款。有时她会停下来,听另外那头的人讲话,然后继续重复她讲过的话。我们虽然赢了,可是他不愿付钱。然后继续听对方讲话。所以对方的问题一定是: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因为她说:回法院去,强制运行判决。然后显然是对方又问:这要花多久时间?因为她沉默了很久,然后说:一年,搞不好要两年。李奇很清楚听到对方也陷入沉默,于是看着那女人的脸。她脸色十分忧郁,很尴尬、很丢脸,强忍着挫折的泪水。她说Ilamare de Nuevo mastarde ,然后挂断电话,意思是:我会再回电。

她把脸对着前方,闭上眼睛,用鼻子深呼吸,吸气、吐气、吸气、吐气。她把双手放在桌上,又吸吐了几次。或许这是法律学院里教的放松技巧,不过显然效果不太好。她睁开眼,把一份文件夹放进抽屉,然后眼神穿过两叠文件纸,聚焦在李奇身上。

“有问题吗?”李奇问她。

她耸耸肩,同时点点头,一副不置可否的悲苦表情。

“打赢官司只算赢了一半。”她说。“有时甚至远远不到一半。”

“所以发生了什么事?”

她摇摇头。“我们不需要谈那件事。”

“有人不愿付钱?”李奇说。

她耸耸肩,再次点点头。“有个农场主人,”她说,“开车撞到我客户的卡车,害我客户跟他太太还有两个小孩受伤。那天一大清早对方参加完宴会回来,酒后驾车,而我的客户一家准备要去市场,那时刚好是收成季节,车祸害他们不能下田,于是所有农作物就这样毁于一旦。”

“罗马甜瓜?”

“钟形辣椒,全在树藤上烂掉。我们告对方,打赢官司,对方要赔偿两万块钱,可是那家伙就是不愿付钱,死就是不给,打算用拖延战术,让他们没饭吃自己滚回墨西哥。显然他会成功,因为如果我们还要上一次法院,至少得再花一年时间,而我的客户当然不可能一整年喝西北风。”

“他们没有保险吗?”

“保险费太贵了,这些老百姓基本上只能勉强过活,因此我们能做的就是直接针对那个人。案件明确、准备充分、我们打赢了,可是那老家伙就是按兵不动,脸上露出奸诈的笑容。”

“霉运十足。”李奇说。

“让人难以置信,”她说,“这些人的遭遇真是让你闻所未闻。我现在说的这个家庭,大儿子被边境巡逻队员射杀了。”

“什么?”

她点点头。“十二年前,那时他们是非法移民,把一辈子积蓄付给一个向导,希望他可以带他们到这里来,而那家伙居然把他们丢在沙漠里。没有食物、没有水,白天躲起来,晚上往北赶路。巡逻队趁晚上拚命追,拿着来福枪射杀了他们的长子。他们把他埋葬之后,继续往前走。”

“命案后来有处理吗?”

“怎么可能?他们是非法移民,完全无能为力。这种事一天到晚发生,每个人都有同样的故事,只是现在好不容易定居下来,获得移民大赦,我们希望他们能对司法创建信心,却发生这种事。我觉得我像个笨蛋一样。”

“不是妳的错。”

“是我的错,我应该要更高明才对,我还跟他们说要相信我。”

她陷入沉默,李奇看着她试图回复正常。

“总之,”她说着,然后就接不下去了。她把头转开,看起来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天气很热,门上的天窗有架冷气机在运转,又大又古老,是很久以前的产物,不过仍在尽力工作。

“总之,”她又说了一次,看着李奇,“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

“不是我。”李奇说。“是我认识的一个女人。”

“她需要律师?”

“她用枪打死了她老公,因为老公对她施暴。”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她现在关在对面的监狱里。”

“老公挂了吗?”

李奇点点头。“很彻底。”

她的肩膀垂了下来,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叠黄色便条纸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我的名字?”

“因为是你来找我。”

“李奇。”他说。“妳叫什么名字?”

她在便条纸上写下:李奇。

“爱丽丝。”她说。“爱丽丝·雅曼达·艾伦。”

“妳应该自己开业,这样一定会成为电话簿里的头版人物。”

她露出微笑,不过只有一点点。“将来有天一定会。”她说。“来这里是我跟自己良心做的五年约定。”

“为了还钱?”

“为了感恩。”她说。“为我的好运、为了我有机会念哈佛法学院、为了生在富裕家庭,生活无须烦恼、为了住在公园大道高级公寓,不必顶着德州的冬天做生死交关的奋战。”

“满好运的,爱丽丝。”他说。

“那么跟我说说你这位女性朋友。”

“她是墨西哥裔,老公是白人,她名叫卡门·古瑞尔,老公叫史路普·古瑞尔。”

“帆船?”

“对,发音跟帆船一样。”

“好。”爱丽丝边说边记。

“过去一年半间家暴停止了,因为她老公因为逃漏税去坐牢。他昨天出狱,又开始打她,于是她就把他打死了。”

“好。”

“证据跟证人应该很难找,因为家暴都在暗地里进行。”

“有伤痕吗?”

“很严重,不过都谎称是意外,因为骑马的关系。”

“骑马?”

“比方说从马上摔下来。”

“为什么?”

李奇耸耸肩。“我也不知道,家庭因素、压迫、耻辱、恐惧、尴尬,都有可能。”

“可是家暴的事实不是很明显吗?”

“在我看来是这样。”

爱丽丝的笔停了下来,看着黄色的便条纸。

“那会有点难度。”她说。“德州法律在婚姻暴力方面还不算太落伍,不过我还是希望看到明确证据,老公待过监狱这点会有点帮助,因为他算不上模范国民,对吧?我们可以用过失杀人来辩护,可能可以用缓刑免去坐牢的问题。如果我们够拚命的话,应该有机会。”

“这是有正当理由的杀人,不是谋杀。”

“我想也是,可是问题出在什么有用、什么没用。”

“她还需要交保。”李奇说。“今天就要。”

爱丽丝抬起头看着他。“交保?”她重复一次,好像从没听过这名词。“今天?想都别想。”

“她有个小孩,一个小女儿,六岁半。”

爱丽丝写了下来。“没用的,”她说,“大家都有小孩。”

她的手指在高高的文件塔上下游移。

“这些人都有小孩。”她又说了一次。“六岁半、一岁半,两个小孩,六岁的,七岁的,也有十岁的。”

“她叫爱莉。”李奇说。“她需要母亲陪在身边。”

爱丽丝在便条纸上写下爱莉,然后画个箭头连到卡门·古瑞尔。

“这种案子要获得交保只有两种方法。”她说。“第一种是在交保听证会上把审判过程差不多完全搬上台面,不过我们不打算这么做,因为至少还需要好几个月我才有办法开始进行这个案子。我的行事历全部满档,就算我真的开始了,也要花好几个月的时间准备,尤其是这种情况。”

“什么情况?”

“用她的说词来对抗死人的名声。因为没有目击证人,我们得去弄些验伤证明,找专家证实她的伤痕不是从马上摔落造成的。而且她很显然没有钱,不然你就不会替她出面了,所以我们得要找愿意免费帮忙的专家,这不是不可能,不过不可能马上搞定。”

“那有什么可以马上搞定的?”

“我可以去监狱,然后说:嗨,我是妳的律师,一年后我会再来见妳。这大概就是现在我能够马上做的事。”

李奇看看屋里,人满为患。

“没人能比我快。”爱丽丝说。“我算是新来的,案子已经算少的了。”

这话似乎不假,她的桌上只有两叠齐头高的文件,其他人都有三叠、四叠,甚至五叠。

“第二个方法是什么?”

“什么的方法?”

“交保,妳刚刚说有两种方法。”

她点点头。“第二个方法是我们能说服检察官不要反对。如果我们站起来说要求交保,然后他说他不反对,接下来就只剩法官觉得适不适当的问题。而法官大概会依检察官的意见为意见。”

“海克·沃克是史路普的拜把兄弟。”

爱丽丝的肩膀再次放松。“很好,”她说,“那他一定会做利益回避,不过他的幕僚会出来代打,所以交保的事就别想了,不会成功的。”

“那妳接不接这案子?”

“当然接啊!我们在这里就是专门接案子的,我会打电话到海克的办公室去,我也会去看卡门,不过现在我能做的就只有这样了,懂了吗?除了这两样之外,就目前的情况,接与不接没有差别。”

李奇坐着不动好一下子,然后摇摇头。“还不够好,爱丽丝。”他说。“我要妳现在马上开始,让事情立刻就有进展。”

“没办法。”她说。“得要好几个月,我跟你说过了。”

她又陷入沉默,李奇又多看了她一下。

“妳对交易有兴趣吗?”他问。

“交易?”

“比方说我帮妳,然后妳帮我。”

“你能帮我什么?”

“有些事情我可以帮妳搞定。比方说,我可以替妳的钟形辣椒农夫在今天内把钱收回来,然后妳就可以开始处理卡门·古瑞尔的案子,也是今天。”

“你是做什么的?讨债公司吗?”

“不,我不过是学习速度很快,再说这些事也不是什么高深的学问。”

“我不能让你这么做,有可能会违法,除非你登记有案。”

“想像一下当我走回来时,口袋里有一张两万块的支票,感觉如何?”

“你要用什么办法?”

他耸耸肩。“我会直接去找那家伙要。”

“这样要得到?”

“有可能。”他说。

她摇摇头。“这样是不道德的。”

“那有道德的作法是?”

她没有回答,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的眼睛瞪着李奇脑后的空气,然后李奇看到她的眼神往下飘到电话上,看到她想着要是对方听到这件好消息会有什么感觉。

“那个农场主人叫什么名字?”他问。

她看着抽屉,再次摇头。“我不能跟你说。”她说。“我很担心道德问题。”

“是我自愿帮忙。”他说。“妳又没有要求我这么做。”

她坐着一动不动。

“我是自愿的。”他说。“就像律师助理一样。”

爱丽丝再次直视李奇。“我得去上厕所。”

她突然站起来,转身走开。她下半身穿着丹宁短裤,身材比李奇预估得要高。那是很短的短裤,露出很修长的腿,皮肤上的古铜色晒得刚好。她走路的姿势从背后看起来很漂亮。爱丽丝穿过后面墙上的一道门后,李奇站起来,绕过桌子,把抽屉拉开拿起最上面的文件,倒过来仔细看。那是一大堆法律文档,他翻了翻,找到一张类似具结书的东西,上面有个名字和地址,整齐地印在被告栏里。他把这张纸对折再对折,放进衬衫口袋,然后把翻开的文件阖上,放回抽屉里,关上抽屉坐下。过了一会儿,爱丽丝·雅曼达·艾伦从后门走出来,回到桌子前面。她的正面看起来一样漂亮。

“这里有地方可以借车吗?”他问她。

“你没车?”

他摇摇头。

“这样的话,我想你可以借用我的。”她说。“在停车场里,这栋建筑后面。”

爱丽丝伸手到后面的夹克口袋掏了掏,拿出一串钥匙。

“福斯。”她说。

李奇接过钥匙。

“置物箱里有地图。”她说。“你也知道,可能有人对这里的环境还不太熟。”

李奇把椅子往后推。“或许我还来得及赶回来找妳。”他说。

爱丽丝没有说话,看着李奇站了起来,穿过安静的人群,走到户外的阳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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