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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爱丽丝慢慢走过磁砖。“怎么了?”她问。

“告诉我妳看到什么?”李奇说。

她把视线移到尸体上,好像需要花上很大力气。

“头部中枪。”她说。“两次。”

“两个弹孔距离多远?”

“大概三吋。”

“除此之外,妳还看到什么?”

“没了。”她说。

他点点头。“标准答案。”

“所以?”

“看仔细点,这些弹孔干干净净的,对吗?”

她向冷冻柜跨出一步,腰部稍微往前弯。

“看起来很干净。”她说。

“这有玄机,”他说,“这代表不是接触伤口。所谓接触伤口就是把枪口抵在额头上,妳知道如果这样开枪会有什么结果吗?”

她摇摇头,没说话。

“第一个会从枪口跑出来的东西是一阵热气爆炸,而如果枪口抵住额头的话,热气会冲到皮肤底下,但因为下面骨头顶住了,没有出口,所以热气会倒灌,形成巨大的星芒状弹孔,看起来就像海星一样。对吧,医生?”

病理师点点头。“我们称之为星爆式伤口。”他说。

“可是这里没有这种情况,”李奇说,“所以这不是接触射击。第二个会从枪口喷出来的是火焰,如果枪口离目标很近,比方说大概两、三吋,可是没有接触,那么我们会看到皮肤烧伤的痕迹,形状是个小小的环状。”

“烧环。”病理师说。

“这种伤痕也没有。”李奇说。“接下来的是烟灰,软的、脏脏的黑色物质。如果是从六到八吋外射击,我们会看到烟灰黏在他的额头上,大概是一块几吋大的区域。这东西这里也没有。”

“所以?”爱丽丝问。

“接下来的东西是火药颗粒,”李奇说,“没有燃烧的碳粒。没有一种火药是完美的,其中一部分一定无法燃烧,会直接喷出来,一样会冲到皮肤底下,造成一点一点的黑色东西,他们称之为刺青。如果开枪的距离是一呎,或一呎半,就会出现这种痕迹,妳有看到吗?”

“没有。”爱丽丝说。

“没错,我们唯一看到的只有弹孔,其他都没有。没有任何证据显示这个伤口是近距离造成的。虽然弹壳火药种类不同,不过就我看来,开枪距离大概是三、四呎远,最少最少。”

“八呎六吋。”病理师说。“这是我的估计。”

李奇看着他。“你测试过火药吗?”

那家伙摇摇头。“我靠的是犯罪现场图标。他站在床边,床靠近窗户,他这一边有条两呎六吋宽的走道。死亡位置在床头桌旁,很靠近床头,身体靠着窗户旁的墙壁。我们知道她开枪的位置不在他旁边,不然就会出现你刚刚说的那些近距离开枪痕迹,所以她所能站的最近距离,就是床的对面,大概在床脚,隔着床以对用线方式开火,这是弹道比对的结果。他大概想尽可能往后退,这张床是双人床,所以我认为最接近的推测是八呎六吋,囊括对角距离。”

“很好。”李奇说。“你准备在证人席上这样说吗?”

“当然,而且这是理论上的最小距离,有可能更远。”

“可是这到底有什么意义?”爱丽丝问。

“意思就是,人不是卡门杀的。”李奇说。

“为什么?”

“一个人的额头有多大?五吋宽、两吋高?”

“所以?”

“她绝对不可能站在八呎外击中这么小的目标。”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前一天看过她开枪。那是她这辈子第一次扣扳机,说实话根本就是无药可救,她连八呎外的谷仓都打不中。我跟她说,她得把枪抵在史路普的肚子上,然后把子弹打光。”

“你会害死她。”爱丽丝说。“你不该主动说出这种证词。”

“她没杀人,爱丽丝,她根本办不到。”

“可能她运气好。”

“当然,一次吧!可是绝对不会发生两次,两次就意味这是瞄准后的结果,弹孔很近,而且水平高度相同。照理说中了第一枪后他会开始倒下,换句话说,这是快速连续击发,砰、砰,连续两声!毫不迟疑。这是相当高超的射击技巧。”

爱丽丝沉默了一下。“她有可能假装,”她说,“也就是一开始假装需要学会开枪。其他事情她也没讲过一次实话,搞不好她其实是个射击高手,却假装不是,然后为了某种原因要你帮她动手。”

李奇摇摇头。“她没有假装。”他说。“我这辈子都在看人开枪,要就是会,不然就是不会,如果你会,绝对看得出来,这没办法假装不会,也没办法忘记。”

爱丽丝没说话。

“不是卡门做的。”李奇说。“就连我都做不到,因为她那把枪实在太烂了,以这样的距离完全不可能。迅速连发两枪打中头部?不管是谁做的,他都比我高竿。”

爱丽丝露出淡淡的微笑。“很稀奇喔?”

“非常稀奇。”他很自然地说。

“可是她却承认了,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

爱莉不确定自己到底懂不懂,那时候她躲在大厅上面的楼梯,听奶奶跟陌生人在讲话。她有听到新家庭这些字,她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而且她也知道自己需要一个新家。古瑞尔家的人告诉她,她爸爸已经死了,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永远不会回来了。他们还说,不想把她留在身边,不过她觉得这没什么,反正她也不想跟他们住在一起。他们都很刻薄,还把她的小马卖了,其他马也一样。那天一大早,有辆大卡车来把马都载走,她没有哭,只是心里知道他们都走了,她没有爸爸、没有妈妈、没有小马。没有马,一切都变了,所以她就跟陌生人一起走了,因为她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然后陌生人让她跟妈妈讲电话。妈妈哭了,最后她说:“跟妳的新家人好奶相处。”可是其实,她不确定这些陌生人是不是她的新家人,还是说他们只是要带她到新家人那边。她不敢问,所以保持安静。她的手背很痛,因为她一直咬着这里。

“这是蹚浑水。”沃克说。“你知道我说这话什么意思吧?最好别去动它,事情可能很快就会失控。”

他们已经回到沃克的办公室,这里的气温随便都比太平间高个七十度,两人都满身大汗。

“懂吗?”沃克问道。“这会让情况变得更复杂。”

“你这么觉得?”爱丽丝说。

沃克点点头。“这会让事情变得浑沌不明,就算李奇讲得都没错,而且老实说这还只是推论,因为这只是他的主观看法,基本上是用猜的。而且这根据什么?只根据她事前刻意给他的印象,说她不会开枪。而我们已经知道,从头到尾,每个她营造的其他印象都是鬼扯。姑且说李奇讲得没错,纯粹讨论,这告诉我们什么?”

“什么?”

“阴谋。我们知道她想把李奇卷进去,现在妳又抓到她把别人卷进来。她找到别人,叫他们到家里来,约好时间地点,告诉他们枪藏在哪里。对方准时出现,找到枪,把人给宰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就等于教唆他人行凶再给予报酬。聘请杀手这种事是非常冷血的,如果朝这方向去查·那她又会落入死刑的阴影里面,这样会远比她自己开枪糟糕得多。相信我,这两者比起来,自己开枪简直就是行善积德,感觉只是临时起意,懂吗?保持现状的话,再加上她做的自白,我会很乐意帮她求取无期徒刑。但要是我们加上这些阴谋论,那就会变得非常邪恶,于是重回死牢的轨道上。”

爱丽丝没说话。

“所以妳懂我在说什么吗?”沃克说。“这么做完全没好处,绝对只有反效果,只会让她的情况恶化。再说,她自己已经说是她做的,我认为是真的。但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她的自白又是个算计过的谎言,目的是要掩饰罪行。她也知道阴谋杀人会让罪刑更重,而我们一定不会坐视不管,不能当作事情没发生,这样会让我们看起来像笨蛋一样。”

爱丽丝没说话,李奇耸耸肩。

“所以别去动这些东西,”沃克说,“这是我的建议。如果对她有帮助的话我会考虑,可是根本帮不上忙。所以为了她好,就这样放着就好。”

“也为了你的法官选举。”李奇说。

沃克点点头。“这点我也承认。”

“身为检察官,你觉得事情丢着不管比较好?”爱丽丝问。“有人可能因为这样逍遥法外!”

沃克摇摇头。“如果事情真像李奇想的这样,如果、如果、如果。如果是个很让人起疑的字,我得说我认为可能性很低。相信我,我是个很认真的检察官,可是我不会纯粹因为某人主观认定另一个人会不会开枪,就去调查一件案子,浪费陪审团的时间,尤其这另一个人是像卡门这样会说谎的人。就我们所知,她从小就每天开枪射击,这种洛杉矶西班牙聚落出身的顽劣小孩,德州乡下的陪审团当然不会起疑。”

李奇没说话,爱丽丝再次点头。

“好吧!”她说。“反正我也不是她的律师。”

“如果妳是,那妳会怎么做?”

她耸耸肩。“大概也会放着不去动它吧!就像你说的,莽莽撞撞搞些没用的阴谋,对她也没帮助。”

她缓缓站起身来,好像天气太热让她很辛苦一样。她拍拍李奇的肩膀,给他个“我们还能怎样?”的表情,然后朝大门走去。李奇站起来,跟在她身后。沃克没说什么,看着他们走到半途,然后视线放低看着那张老照片,三个大男孩靠在货车挡泥板上。

他们一起穿过马路,来到巴士站,那是离法院五十码、离事务所五十码的一个昏沉沉的小车站。里面没半台巴士,只有块沾满柴油渍的柏油停车场。旁边围着许多长椅,只有小小的白色玻璃纤维挡住午后的太阳。一间小小的卖票亭,墙上贴着时刻表,一架在墙上的冷气机拚命运转,里面有个女人坐在高凳上看着杂志。

“沃克说得对,”爱丽丝说,“他是在帮她。这场官司输定了。”

李奇没说话。

“那你要到哪儿去?”她问。

“坐第一班车。”他说。“我向来习惯如此。”

他们一起看着时间表。下班车开往堪萨斯州托皮卡,经奥克拉荷马市。再过半小时,车子会从亚利桑那州凤凰城开到这里,以逆时钟方向缓慢绕着圈。

“你以前去过托皮卡吗?”爱丽丝问。

“我去过理文沃斯。”他说。“不会很远。”

他敲敲玻璃,那女人卖给他一张单程票。他把票收进口袋里。

“祝妳好运,爱丽丝。”他说。“从现在算起四年半后,我会在电话簿里找妳的名字。”

她微笑道。“保重,李奇。”她说。

她站在原地不动,好像在挣扎到底要抱抱他,还是在他脸上亲一下,或者直接走开。然后她再次微笑,迈步离开。李奇看着她离开,直到人影消失,然后找张影子最多的长凳,坐下来等车。

爱莉还是不确定。他们带她到了个很好的地方,像是间房子,有床、有很多东西,所以或许这里就是她的新家,可是他们看起来不像家人,他们都很忙。她觉得他们看起来有点像医生。他们对她很好,可是很忙,忙些她看不懂的东西,就像在医生的诊所一样,或许他们真的是医生。也许他们知道她很难过,想让她心情好一点。

她想了很久,开口问道:“你们是医生吗?”她说。

“不是。”他们回答。

“你们是我的新家人吗?”

“不是。”他们说。“妳很快就会跟新家人在一起了。”

“什么时候?”

“再过几天,好吗?现在妳要跟我们住在一起。”

她觉得他们看起来都很忙碌。

巴士几乎准时进站,那是辆车身上满是灰尘的灰狗大巴士,包围在柴油油烟中,冷气机散热片上还可以看到热气不断冒出。车子停在他面前二十呎处,司机让引擎保持怠速,抖动声十分巨大。

车门打开后,三人下车。李奇站起来,走过去上车。他是唯一一个要离开的乘客,司机接过他的票。

“两分钟,好吗?”那家伙说。“我要上个厕所。”

李奇点点头,没说什么。他走进走道,在左边找到一个双人空位。车子到亚柏林转向北方后,这边会一直对着西下的太阳,不过窗户已染成深蓝色,而且空调很凉,所以应该还能接受。他侧着躺下,伸长身子,把头靠在玻璃上。那八个打过的弹壳压着他的大腿肌肉,让他很不舒服,于是他爬了起来,把子弹往旁边推,然后掏出来,放在手上。弹壳像骰子般在手中滚动,暖暖的,发出沉闷的金属声。

亚柏林。他想着。

司机回到车上,站在阶梯上看看两边,就像老铁路员工一样。看完后他坐进驾驶座,把门关了起来。

“等等。”李奇叫道。

他站起来,沿着走道再次往前。

“我改变主意了。”他说。“我要下车。”

“我已经把你的票注销了。”司机说。“如果你想退费,那你就得去申诉。”

“我不退费。”李奇说。“让我下车就好,可以吗?”

司机看来眼神空洞,不过他还是按下开关,让门再次打开。李奇下车离开,巴士在他身后开走,往右转。李奇往左转,巴士的噪音慢慢消失在远方。他继续往前走到事务所,其他工作场所都已下班,所以这里再次挤满许多安静忧心的人,有些在跟律师讲话、有些正在排队。爱丽丝在办公室后方她的桌后,正在跟个抱小孩的女人讲话。她抬起头,满脸惊讶。

“巴士没来吗?”她问。

“我得问妳个法律问题。”他说。

“很快吗?”

他点点头。“民法。如果有人跟律师爆料犯罪事件,那警方可以要求律师说出来吗?”

“机密。”爱丽丝说。“只限律师跟当事人知道,警方完全没有要求的权力。”

“我可以借用妳的电话吗?”

她想了一下,有点困惑,然后耸耸肩。“当然。”她说。“挤进来吧!”

他拿了张空的访客椅,放在桌子后面她的旁边。

“有亚柏林的电话簿吗?”他问。

“最下面的抽屉。”她说。“都是德州的电话簿。”

她回头去跟那抱小孩的女人讲话,重启西班牙语对话。李奇拉开抽屉,找到他要的那本,前面有一页咨询电话,上面刊登了所有紧急电话服务,还用大字印刷。他打电话给州警,亚柏林办公室,有个女人接起电话,问他有什么事。

“我要检举。”他说。“有人犯罪。”

那女人请他稍等,大概三十秒后,另一个地方的人接起电话,听起来像是小队办公室,背景里有其他电话在响,四周还有模糊的人声。

“罗德里奎兹警官。”一个声音说道。

“我要检举犯罪。”李奇又说一次。

“你贵姓,先生?”

“却斯待·A ·亚瑟。”李奇说。“我是佩科斯郡的律师。”

“好,亚瑟先生,请讲。”

“你们星期五时在亚柏林南方找到一辆弃置汽车,一辆奔驰,属于一位律师,名叫艾尔·尤金。他目前列为失踪人口。”

键盘打字声。

“好的,”罗德里奎兹说,“所以你要说什么?”

“我这里有位客户说尤金遭到绑架,在现场附近被撕票。”

“先生,你这位客户的名字是……”

“这个不能跟你说,”李奇说,“这是机密。而事实上,我也不确定他讲的话到底能不能信,我需要你们确认一下他讲的事情,如果说他讲的有点可信度的话,或许我可以说服他现身。”

“他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尤金被人拦下,押上另一辆车,然后把他载到北边一个隐蔽处,在马路的左边,开枪打死他,再把尸体藏起来。”

爱丽丝已经终止对话,在旁边看着他。

“所以我想请你们搜索那一带。”李奇说。

“我们已经搜过了。”

“多大的半径?”

“就那附近。”

“不对,我的人说要往北一到两英里,你们得特别注意树木下方、岩石缝隙、抽水房,所有东西都不能放过,尤其是路边可能停车的地方。”

“车子弃置地点往北一、两英里?”

“我的人说不只一英里,但不超过两英里。”

“在左边?”

“他是这么说的。”李奇说。

“你有电话吗?”

“我会回调给你。”李奇说。“一小时后。”

他挂断电话。抱小孩的女人走了,爱丽丝还瞪着他看。

“怎么回事?”她说。

“我们早就应该把焦点放在尤金身上。”

“为什么?”

“我们掌握的明确事实是什么?”

“什么?”

“卡门没有开枪射杀史路普,就是这点。”

“这是意见,不是事实。”

“不对,这是事实,爱丽丝。相信我,我很了解这种事。”

她耸耸肩。“好吧!所以呢?”

“所以开枪杀他的另有其人,这就出现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知道尤金失踪了,也知道史路普死了,但这两个人有关联,是律师跟客户的关系。所以先就讨论观点来看,我们先假设尤金也死了,不是失踪而已,而他们那时正在想办法达成一项交易,让史路普可以出狱,某种大交易。因为要达成这样的目的不容易,不可能随便同意假释,所以这件交易一定事关重量级情报,极具价值,对某人来说会是个大麻烦。如果说是那个人把他们两个都除掉了以作为报复,或者让情报不能曝光呢?”

“你怎么会突然有这种想法?”

“事实上是从卡门那边来的。”他说。“她建议我应该这么做,把史路普干掉,弄得好像是为了破坏交易而这么做。”

“所以卡门就照自己的说法去做。”

“不对,卡门的情况刚好类似。”李奇说。“她痛恨史路普,所以她有动机,她说了很多谎,可是她没有动手杀他,动手的是别人。”

“没错,替她动手。”

“不对。”李奇说。“事情不是这样,她只是刚好走运,这是两个平行事件,就像史路普在某个地方被卡车辗死,或许她对这结果非常高兴,可是这结果却不是她造成的。”

“你有多大把握?”

“非常有把握,因为任何其他可能都很荒谬。妳想想,爱丽丝,任何一个有这种射击能力的人都是专业级的,专业人士至少要在几天前开始规画。如果她几天前已经聘了个专家,那她何必踏遍整个德州,找像我这种搭便车的人?而且为什么要安排史路普死在自己的房间里?把自己弄成头号嫌犯?还拿着自己的枪?”

“所以你觉得真相究竟如何?”

“我觉得星期五时,某个谋杀小组杀了尤金,然后把尸体藏起来,掩护自己的行径,直到事过境迁没人记得。然后星期天再杀了史路普,这次的掩饰方式是把过程弄得像卡门干的一样,在她的房间里,用她的枪。”

“可是她不是跟他在一起?难道她不会注意到?难道她不会说?”

他停了一下。“搞不好她那时候跟爱莉在一起,走回去时刚好发现事情完成了,或者她在洗澡,因为他们逮捕她的时候,她的头发是湿的。”

“可是她一定会听到枪响。”

“浴室莲蓬头太强,简直像尼加拉瀑布一样,而且点二二手枪很安静。”

“如果说你的假设是对的,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在哪里找到尤金的尸体?”

“我是以我的作法推测。他们一定有自己的车,因为那附近都是鸟不生蛋的地方,所以大概是演出一段抛锚记或爆胎记把他拦下,强迫他上他们的车,把他载走。可是他们也不希望把他留在车上太久,风险很高,因此两、三分钟是最大上限,这样的时间从静止开始行驶,大概是一、两英里远的距离。”

“为什么往北?为什么在左边?”

“我会先往北开上很长一段路,然后掉头找这边的路肩。等找到我中意的弃尸地点,把拦车地点设在后方几英里处,再掉头回来安排妥当,等他出现。”

“可以理解。”她说。“可是史路普那部分?我觉得不可能。他们亲自跑到屋里?在回声郡那鸟不生蛋的地方?躲起来,然后再爬进去?刚好她又在洗澡?”

“我就办得到。”他说。“而且我假定,他们应该跟我一样有本事,或许还比我高明,射击功夫铁定比我好。”

“你疯了。”她说。

“或许。”他说。

“不对,是确定疯了。”她说。“因为她已经承认了,如果真的跟她无关,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点我们可以稍后再厘清,现在,先等一小时。”

他让爱丽丝忙自己的事,走到外面的大太阳下,他终于决定要去看看荒野大西部博物馆。到那里时,门没开,时间已经太晚,不过他看到有条走道通到后面一块开放区域。门虽然上了锁,不过很矮,他可以直接跨过去。建筑后方有很多旧时代的复制品:一间小小的单人牢房、罗伊·宾的法庭复制版、一棵行吊刑树。这三项展示品的顺序安排得刚刚好,逮捕、审判、行刑,然后有克雷·艾利森的坟墓,坟墓维护得很好,墓碑也很漂亮。克雷是他的中名,他的名字是罗伯。罗伯·克雷·艾利森,生于一八四〇年,卒于一八八七年。不曾杀过不该死之人。李奇没有中名,就只是杰克·李奇,简单明了。一九六〇年生,还没死。他开始想他的墓碑会是什么样子,搞不好根本没有墓碑,也没人帮他料理后事。

他沿着走道往回走,再次跨过上锁的门。对面是间低矮的水泥建筑,两层楼,一楼是零售店,上面是几间办公室。其中一间的窗上用旧式金色字体写着艾伯特·E ·尤金,执业律师,还有另外两间律师事务所,从法院那边就看得到这栋建筑。李奇猜想,这些应该都是便宜的律师,地段跟爱丽丝他们那排免费律师有所区隔,昂贵的律师则应该在另一条街。所以或许尤金的接案量很大,才能开奔驰,也或许他纯粹是爱慕虚荣,还在跟庞大的贷款搏斗。

李奇在十字路口稍微暂停。太阳即将下山,南方地平在线堆着许多云。一阵暖风吹向他脸上,强度已足够扯动他的衣服,吹起人行道上的沙尘。他站在原地不动,让风把衬衫上的皱折吹平,服贴在肚子上。然后风消失了,沉闷的热气再度笼罩,云还在南边,就像天空中散乱的污点。

他走回爱丽丝的办公室,她仍坐在办公桌后,一样面对着处理不完的问题。她的访客椅上坐了人,那是对中年墨西哥夫妇,他们脸上有着耐心、信赖的表情。她桌上的文档又变多了,看到李奇便轻轻指指他的椅子,一样摆在她旁边。他挤了进去,坐下来,拿起电话,靠记忆拨了亚柏林办公室的电话。他一样报上却斯特·亚瑟的名字,请罗德里奎兹警官听电话。

他在电话上足足等了一分钟,然后罗德里奎兹拿起电话。李奇马上知道他们找到尤金的尸体了,因为那家伙的声音里满是惊惶。

“亚瑟先生,我们需要你那位客户的名字。”罗德里奎兹说。

“你们找到什么?”李奇问。

“跟你说的一样,先生。往北一英里半,左边,在个很深的石灰岩裂缝里。中了一枪,贯穿右眼。”

“是点二二口径吗?”

“绝对不是,根据我听到的不是这样。至少九厘米,某种大型枪枝,他大半个头都被炸掉了。”

“你们能估算死亡时间吗?”

“很难,因为天气太热,而且他们说土狼咬了尸体,吃掉了那些病理师需要的部位。不过要是有人说是星期五,我们应该不会有任何意见。”

李奇没说话。

“我需要相关人士的名字。”罗德里奎兹说。

“我的人不是凶手。”李奇说。“我会跟他说,或许他会打电话给你。”

在罗德里奎兹开始抗议前李奇便挂断电话,爱丽丝又瞪着他看,连她的客户也一样,很显然他们懂得的英文已足以听懂刚才的对话。

“却斯特·亚瑟是哪一任总统?”爱丽丝问。

“加菲尔之后,古鲁佛·克利夫蓝之前。”李奇回答道。“佛蒙特州出身的两位总统之一。”

“另一个是谁?”

“凯文·古立吉。”

“所以他们找到尤金了?”她说。

“当然。”

“那现在呢?”

“现在我们要去警告海克·沃克。”

“警告他?”

李奇点点头。“动动脑,爱丽丝。或许我们现在面临的情况是二分之二,可是我认为比较有可能的情况是三分之二。他们一直都是三剑客,海克、艾尔跟史路普。卡门说这桩交易他们三个都参了一脚,海克负责出面交涉,所以一定也知道内幕,因此有可能他就是下一个。”

爱丽丝转头面对她的客户。“对不起,我现在得先离开。”她用英文说。

海克·沃克正准备打包下班,他已经站着穿好西装外套,正把手提箱关上。时间已过六点。办公室窗户因暮色暗了下来。他们告诉他尤金死了,看着他脸上的血色慢慢消失,皮肤因汗如雨下而整个皱缩起来。他抓着桌子,绕了过去,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好一阵子说不出话,然后缓缓点头。

“我想我早就知道了。”他说。“可是我一直都怀抱着一点希望。”

他转头看着照片。

“我很遗憾。”李奇说。

“他们查出原因了吗?”沃克问。“或者是谁动手的?”

“还没。”

沃克又停顿一下。“为什么他们先跟你们说,却还没跟我讲?”

“是李奇想出要去哪里搜索的。”爱丽丝说。“实际上是他跟他们讲的。”

然后她直接把李奇的三分之二理论告诉他,交易、内幕、警告。沃克坐着不动听她说完,脸色慢慢恢复,但一直没有说话,努力地思考着。然后他摇摇头。

“不可能。”他说。“因为这桩交易根本没什么,史路普认输了,打算把税金跟罚款一起付清。就这样,没什么内幕,纯粹是他急了,受不了监狱的苦闷。这种事很常发生,艾尔跟国税局联系,提议补税,但他们一点都不意外,因为这是常有的事,所以就由分局处理,处理的还是职等较低的人员,例行性事务就是这样。联邦检察官需要在上面签字同意,这就是我介入的地方,我让事情加快处理,就只是这样,让公文往返比平常快一点,帮一下老同学。不过就是国税局的例行业务,相信我,不会有人因为国税局的普通业务而遭杀害。”

他再次摇摇头,然后突然睁大眼睛,一动不动。

“我要你们马上离开。”他说。

爱丽丝点点头。“对于你的遭遇我们十分遗憾,我知道你们是好朋友。”

可是沃克满脸疑惑,好像这不是他真正担心的事情。

“怎么?”李奇说。

“我们不该再讲下去了,就这样。”沃克说。

“为什么?”

“因为我们在绕圈子,而最后的落点却是我们不愿见到的地方。”

“是吗?”

“想想,两位,没有人会因为国税局的普通业务遇害,还是说真的会有这种事?史路普跟艾尔正要想办法把信托给卡门的钱拿走,将其中的大部分付给政府,但现在史路普跟艾尔已经死了,二二得四,她的动机越来越清楚,我们要是继续讲下去,那我就不得不往阴谋论想。两人死亡,不是一个。我没得选择,不得不朝这方向走,而我并不想这么做。”

“没有阴谋论。”李奇说。“如果她聘了杀手,那为什么还要找我?”

沃克耸耸肩。“故弄玄虚?置身事外?”

“她有那么聪明吗?”

“我认为她有。”

“那就证明给我们看,证明她确实聘了杀手。”

“我没办法证明。”

“当然可以。你有她的银行纪录,让我们看付款纪录。”

“付款?”

“你觉得这些人会提供免费服务吗?”

沃克做了个鬼脸,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打开桌子下方一个抽屉,拿出那叠帐户交易纪录。古瑞尔非授权帐户信托#1到#5,李奇屏住气息,沃克开始一页页翻阅,然后他把文件收拢,倒转过来,脸上一片空白。

爱丽丝往前靠,拿起文件,一页页翻阅,查看左边算过来第四栏,这里记载着支出。里面有很多项目,不过都是零星小额付款,最多只有两百九十七块钱,很多笔连一百块都不到。

“把最后一个月加起来。”李奇说。

爱丽丝往回看。

“九百块,大约。”她说。

李奇点点头。就算她真的把钱都存起来,九百块大概也买不了几样东西,当然更加不可能请得动这种人。

沃克没说话。

“我们得去跟她谈谈。”李奇说。

“没办法。”沃克说。“她已经出发去监狱了。”

“她没做。”李奇说。“她什么都没做,她绝对是清白的。”

“那她为什么要自白?”

李奇闭上眼,坐着不动好一阵子。

“她是被迫的。”他说。“有人逼她。”

“谁?”

李奇睁开眼。“我不知道是谁,”他说,“可是我们可以查出来。去找楼下的法警日志,看看有谁找过她。”

沃克脸上仍是一片茫然,而且满是汗水,不过他还是拿起电话,拨了个室内分机号码,请法警把访客日志立刻送上来,然后三人默默等着。三分钟后,他们听到秘书室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法警从办公室走进来,是日班那家伙,因为跑上楼梯所以气喘吁吁,手里拿着厚厚的一本书。

沃克接了过来,翻开,快速扫过,倒转过来放在桌上指着,卡门·古瑞尔是星期一凌晨送进来的,两小时前离开,转到德州惩戒部监禁。这中间她见过一个访客两次,星期一早上九点,星期二中午又一次,同一个助理检察官下去看她。

“初步探视,然后是她做自白。”沃克说。

没有其他进出纪录。

“就这样?”李奇说。

法警点点头。“保证正确。”他说。

李奇又看了一次日志,第一次助理检察官探视了两分钟,很显然卡门一句话也没说。第二次持续了十二分钟,之后她就被带上来录像。

“都没有其他人了吗?”他问。

“有电话。”法警说。

“什么时候?”

“星期一整天还有星期二早上。”

“谁打给她?”

“她的律师。”

“她的律师?”爱丽丝说。

那家伙点点头。“实在非常啰唆。”他说。“我还得一直带着她进进出出听电话。”

“那个律师是谁?”爱丽丝问。

“我们不能过问,小姐。这种事都是保密的,律师跟她讨论的内容不能公开。”

“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

“西班牙裔吗?”

“应该不是,听起来就像个普通人,声音有点闷,我想是因为电话线路不良造成的。”

“每次都是同样的人吗?”

“应该是。”

办公室里一片沉默,沃克微微点头,法警当作这是请他离开的暗示。他走出秘书室,大厅门关了起来。

“她没跟我们说她有律师。”沃克说。“她跟我们说她不要指派律师。”

“她也这么跟我说。”爱丽丝说。

“我们必须查出这个人是谁。”李奇说。“叫电话公司追踪这通电话。”

沃克摇摇头。“没办法,律师跟客户讨论的内容是机密。”

李奇瞪着他。“你真的觉得他是律师?”

“不是吗?”

“当然不是,那是威胁她的人、逼她说谎。想想,沃克,第一次你的助理去看她,她连一句话都不肯说,但二十七小时后,她就自白了,这中间唯一发生过的事就是这家伙打了一堆电话。”

“可是什么样的威胁会让她说那些话?”

杀人团队对于担任保姆的新角色还不是很适应,每一个都有同样的感觉,原因也都一样——抓个小孩当人质不在他们的专业之内。当初去接她时倒不会,因为那是标准操作进程、老方法和欺骗。女人跟高个子帅哥到红屋去,因为这样应该符合一般人对社工的印象,一男一女搭配行动。他们开着硕大的公家式轿车,加上愉快的专业态度,再混合一点慈善事业的慷慨热诚,好像他们最关心的就是这个小孩的福利。两人把一大叠伪造文档展示出来,看起来就像政府单位发出的社工服务委托书,跟相关单位授权书。可是祖母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完全没有反抗的打算,这倒出乎他们意料。她很干脆地把小孩交出来,似乎非常高兴。

小孩也没反抗,她以严肃安静而认真的态度面对整个过程,好像想刻意表现出最好的一面取悦这些新的大人。所以他们把她放到车上,开车载走,没有大哭大闹、没有发脾气,一切都很顺利,非常顺利。就跟艾尔·尤金的行动一样。

可是之后他们就偏离了常轨,而且幅度惊人。照标准进程应该要直接开到一个事先勘查过的地点,然后扣下扳机,把尸体藏起来,拍拍屁股走人。可是这次的任务跟往常不一样,他们必须把她藏起来,而且毫发不伤,至少持续一阵子,搞不好要很多很多天,但这种事他们以前从来没做过。专家会对没做过的事感到不安,一向都是这样,专业人士的天性,只有在自己熟悉的领域里才觉得妥当。

“打电话给社工人员。”李奇说。“马上。”

海克·沃克瞪着他。

“是你自己问的问题。”李奇说。“什么样的威胁可以逼她承认她没做的事?你还不懂吗?他们一定是抓了她的小孩。”

沃克一动不动,又瞪了一下,然后挣扎着开始动作。他打开另一个抽屉的锁,拉开抽屉,拿出一本厚厚的黑色夹子,打开来用拇指翻阅,随后抓起电话,拨了个号码。没人接,挂断,再拨另一个夜间紧急联系电话之类的号码。这通有人接,他问了问题,报上爱莉的全名,玛丽·爱伦·古瑞尔。一阵很长的静默后,然后有人回答。沃克听着,没说半句话,很慢、很小心地挂上电话,好像话筒是玻璃做的一样。

“他们根本没听过她的名字。”他说。

沉默。沃克闭上眼,然后再次睁开。

“好。”他说。“能动用的资源真的不多,州警当然可以,还有联邦调查局,因为这是绑架事件。我们得马上采取行动,速度绝对是关键,绑架案都是如此。他们有可能带她到任何地方,所以我现在要你们两个马上到回声郡,叫罗斯缇把情况从头到尾讲清楚,所有细节都不能放过。”

“罗斯缇不愿意跟我们讲话。”李奇说。“她的敌意太强,叫回声郡警长去怎么样?”

“那家伙是个废物,现在搞不好正喝得醉醺醺的,你们一定得去。”

“浪费时间。”李奇说。

沃克打开另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两个镀铬的星星丢到桌上。

“举起你们的右手,”他说,“跟着我念。”

沃克开始含糊地念着一段宣誓文本般的东西,李奇跟爱丽丝就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跟着他念,沃克点点头。

“现在你们两个已经是警长代理人了。”他说。“整个回声郡都算数,罗斯缇有义务要跟你们说。”

李奇瞪着他。

“怎样?”沃克说。

“你们这里还可以这样?指定代理?”

“我当然可以。”沃克说。“就像以前的大西部,现在赶快出发,行吗?我还有一万通电话要打。”

李奇拿了他的镀铬星星站起来,四又四分之一年来,他头一次再度成为正式执法人员,爱丽丝也站了起来。

“办完后直接回来这里会合。”沃克说。“顺风。”

八分钟后,他们又坐上了黄色福斯,同一天内第二度往南朝红屋出发。

女人接起电话。在这之前她让电话响了四声,好从包包里拿出变声器,打开开关。不过其实不需要,因为完全不用讲话。她只负责听,这通电话是单边消息,冗长而复杂,不过基本上简明扼要,没有含糊之处。整个消息重复两次,播完后她挂断电话,把电子设备放回包包里。

“今晚动手。”她说。

“哪一件?”高的那个说。

“追加工作。”她说。“佩科斯那件。那里情况不妙,他们找到尤金的尸体了。”

“这么快?”

“妈的!”皮肤黝黑的男人说。

“没错,妈的!”女人说。“所以我们要马上运行追加工作,今晚,在事情恶化之前。”

“目标是谁?”高的那个问。

“杰克·李奇,是个流浪者,当过兵。有具体描述,附带一个女律师,也要一并处理。”

“跟保姆工作同时进行吗?”

女人耸耸肩。“就像先前讲的一样,保姆工作要尽可能拖久一点,我们保留必要时终止的权利。”

两个男的互看一眼,爱莉从床上看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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