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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车子一前一后在黑暗中急驰了五英里,完全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云层又低又厚,不过雨水只有偶尔一、两滴,每滴之间整整间隔十秒,大约每分钟六滴,滴上挡风玻璃后散成一摊湿湿的水痕,大小跟茶碟差不多。李用雨刷刷掉雨滴,车速稳定维持在每小时四十英里,沿着小径往前开,穿越草丛。小径随机左右转弯,基本上朝着南方的暴风雨前进。地表非常坚硬,吉普车摇摇晃晃,不断震动,福斯则费力地跟在后面,她的大灯在后视镜里左右摇晃、上下跳动。离开红屋五英里后,大雨仍未降下,旁边的灌木和破裂的石灰岩逼近小径两旁。轮胎下的地表结构开始改变,刚开始他们开过的是片广阔的沙漠平原,一百年前或许原本是人工种植草地,而现在地面慢慢上升,变成台地,在大灯照耀下,左右两边出现许多凸出岩块,大致导向东南方。然后更高大的灌木挤了进来,大幅缩减路宽,很快就几乎只剩两道深深的车轨划过坚硬的地表。因为有很多凸出岩石、水坑和浓密的带刺低矮树丛,他们不得不跟着车轨前进、转弯、扭曲,感觉像开在河床上。

小径颠簸向上,拉平后,在一片小石灰岩台地上像公路般展开。这片台地像是块凸起的平底锅,大小跟足球场差不多,约一百二十码长、八十码宽,形状大致呈椭圆形。台地上没有任何植被,李奇绕了一个大圈,开远灯,检查周围,四周地面约有数呎落差,地上布满岩石。发育不良的树丛挤在一起,寻找任何可以向下扎根的空隙。李奇再绕第二圈,这次范围更大,对这里的地形非常满意。这个小台地就像个光秃秃的餐盘,放在一片死寂的草地上。他对自己微笑,在心里计算必须的安排,对于得到的答案十分满意。

他把车子开到这张石桌的尽头,停在车轨往下消失的地方,爱丽丝把福斯停在他旁边,李奇跳下车,蹲在她的车窗旁边。夜晚的空气还是很热,湿气依旧,风再次猛烈吹起,大颗雨滴缓缓垂直降落。他觉得似乎可在雨缝中穿梭。爱丽丝按下开关,打开车窗。

“妳还好吗?”他问她。

“到目前为止还好。”她说。

“回转,退到边缘。”他说。“把出口挡住。”

她移动车子,就像在市区倒车入库一样,往后退,停在车轨出口正中央,后轮紧贴着下陷边缘,车头正对北方,他们来的方向。李奇把吉普车开到她旁边,打开尾门。

“熄火,大灯关掉。”他叫道。“帮我把来福枪拿出来。”

爱丽丝把温彻斯特步枪递给他,一次一把。李奇把枪靠在后车厢侧边,接过点二二来福枪,用尽全力直接丢进树丛。两盒30-30的子弹,原厂子弹跟巴比·古瑞尔的自制品,李奇把这些东西放在枪旁,再绕到驾驶座门边,关掉引擎。六缸引擎的怠转声浪停了下来,四周一片寂静。李奇专注倾听,扫视着北方地平线。树木在风中微微发出飒飒声,看不见的昆虫吱吱叫着,吵个不停。偶尔有一、两滴雨水打在他肩上,除此之外毫无动静,身边呈现绝对的黑暗与寂静。

李奇回到车尾门边,打开子弹盒,里面有满满的子弹,撞针在下、尖端在上。工厂生产的弹壳又新又亮,巴比的有点磨损,回收铜。他拿出一颗,放在吉普车的车内灯下细看。我自己做的,巴比这么说,威力比较大。应该没有胡诌,像巴比这种混蛋,怎么会想自制子弹?当然不是为了降低威力,这点可以确定。就像为什么有人要改装车子,当然不是要比一般车子更没力,这是年轻小伙子才做的事。所以巴比可能在每发子弹里多塞了很多火药,可能多个三、四十喱,而且用的火药应该比一般的爆发力更强。这样一来会多产生个几百呎磅的枪口动能,增加个一百英里时速。开枪时或许枪口会大量喷火,也会破坏后膛铸件,两星期内枪管就会扭曲。不过李奇露出微笑,还是从盒子里再拿出十发子弹。反正不是他的枪,而且他突然觉得枪口喷火就是他需要的效果。

他将第一把温彻斯特装上一颗巴比·古瑞尔的子弹。第二把,装了七发。第三把,轮流装填。

一发制式,一发巴比的,再一发制式,直到装满四发制式,三发自制子弹。第四把枪他都装上工厂子弹。枪从左到右依序排列,放在吉普车后车厢,关上尾门。

“我以为我们只要一把。”爱丽丝说。

“我改变主意了。”他说。

他绕到驾驶座旁,爱丽丝坐进副驾驶座。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她问。

他发动引擎,倒退,离开停好的福斯。

“把这个台地当作是钟面。”他说。“我们从六点钟方向进来,现在妳的车停在十二点钟方向,屁股朝后。妳待会要躲在八点钟的边缘,徒步走过去,任务就是击发一把步枪,一发就好,然后快跑到七点钟。”

“你刚才说不需要开枪。”

“我改变计划了。”他又说一次。

“可是我跟你说过,我不会用来福枪。”

“妳可以的,只要扣下扳机就好,很简单。不用担心有没有瞄准,我要的只是枪声跟火光。”

“然后呢?”

“然后妳就跑到七点钟位置,仔细看着。我会忙着开枪,我需要妳帮我确认我到底在对谁开枪。”

“这样做不对。”

“也不算错。”

“你这么认为?”

“妳看过克雷·艾利森的墓吗?”

爱丽丝翻个白眼。“李奇,你该看看历史课本。克雷·艾利森是个彻底的神经病,他有次杀了个跟他睡在同舖的人,只因为他打呼声太大。这家伙是个是非不分的疯子,简单明了,完全没有高尚之处。”

李奇耸耸肩。“反正,我们现在也不能退缩了。”

“负负不会得正,这你知道吧?”

“这是选择问题,爱丽丝。如果我们不对他们伏击,他们就会伏击我们。”

她摇摇头。“了不起。”她说。

李奇没说话。

“这么黑,”她说,“我要怎么看清楚?”

“这个我会处理。”

“我要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开枪?”

“妳会知道的。”

李奇把吉普车开到石灰岩桌边缘后,停下来。他打开尾门,拿出第一把步枪,确认方向,然后跑向裂开的岩缝,把枪放在地上,让枪托悬在边缘外,枪管对着远方福斯前面二十呎的空间。他弯下腰,拉杆往后拉。枪械动作精准,发出甜美的喀喀声,好枪!

“可以开火了。”他说。“这里是八点钟方向,蹲在岩缝下面,开火,然后跑向七点。一路上都要蹲低,然后看,要很仔细。她们可能会朝着妳的方向开火,可是我保证他们一定打不到,好吗?”

她没说话。

“我保证。”他说。“别担心。”

“你确定?”

“以这种距离,拿着手枪,又是一片漆黑,超人也打不中。”

“他们有可能运气好。”

“不会的,爱丽丝。今晚他们绝对不会走运,相信我。”

“可是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要开枪?”

“准备好就开枪。”他说。

李奇看着她躲到岩缝下方,离步枪一臂之遥。

“祝妳好运。”他说。“待会见。”

“了不起。”她又说一次。

他爬回吉普车上,开到台地对面的四点钟方向。转动轮胎,倒车,把车退到石头下方。车子往下掉了两呎,浓密的树丛把车子挡下。引擎熄火,大灯关掉,他拿出第四把步枪,笔直靠在乘客座车门上。他把第二把跟第三把带着,爬回平地上,跑过空旷的岩石,来到预估的两点钟方向。小心地把第三把枪放在石头边,然后跑到福斯旁边,坐进去,打开车内灯,把驾驶座门打开三吋,保持这个位置。然后李奇顺时钟走二十呎,把第二把步枪放在台地边缘,大约是十二点钟到一点钟之间,大概十二点半。不对,大概十二点十七分,如果要吹毛求疵的话,李奇心想。接着他往回走,趴下来,靠在福斯旁边,右肩塞进小小的脚踏板下,右脸贴着前轮的轮胎壁。深呼吸,轮胎的橡胶味充鼻,左肩没有屏蔽,大大的雨滴偶尔落在上面。他把身体往里挪,做好姿势等候。大概八分钟,他想,或许九分钟吧。

结果等了十一分钟,来得比李奇预期得更慢。他先看到北方闪过一道光,一开始以为是闪电,可是后来又出现一次,才知道是汽车大灯经过不平路面,照到前方灰色的低矮云层。有辆车正在黑暗中颠簸前进朝这里开来,意料之中。因为地形上的限制让它无从选择,它只能跟着车轨前进,车灯随着车头上上下下时有时无。李奇满身大汗,身边的空气变得更加炙热,他可以感觉到上面的天空中充满压力与电力。雨滴加大,速度也提高了,就像引线在燃烧,准备引爆一场大风雨。还不要来,他想着,拜托,再给我五分钟。

三十秒后,引擎声出现了,是汽油引擎,全力运转,八缸。声音起起落落,因为车子驱动轮抓住地面,跳起来,完全悬空,再落下。很硬的悬吊。他想,应该是载货用弹簧,大概是巴比的货车,他常用来打犰狳那辆。

他让自己更贴近福斯的底盘,引擎声越发大声,时有时无。大灯跳动,左转右转,把北边的天际染得有点灰灰亮亮。接着距离更近,可以分辨得出两道光束穿透树丛,形成强烈的光影对比,随着车辆摆动。突然车子出现眼前,它跳上台地,速度飞快,引擎发出怒吼,似乎四轮同时离地。大灯往上跳,然后车子坠地时又照回地面,落地时稍微偏了一点,车灯先在四周瞬间照了一圈,然后才拉回直线,继而在平坦的地面开始加速。引擎很大声,朝着李奇不断前进,越来越快。时速四十英里、五十英里,距离七十码、五十码、四十码,对着他直奔而来,直到跳动的车灯照到正前方停止不动的福斯。李奇肩上的黄色烤漆亮得异乎寻常,接着货车紧急煞住,四个轮胎紧紧锁在石灰岩砂砾上,橡胶发出惨叫,货车稍微往左偏,停下来时面对十一点钟方向,大概在李奇前方三十码处。光线前缘照在李奇身上,他努力把自己塞进福斯车下。

灰尘中有雨滴的气味。

有那么一刻完全没有动静。

货车司机关掉大灯,车灯减为微弱的橘色灯丝,然后完全黯淡,绝对的黑暗再度降临。昆虫的叫声消失了,只有车子踩住煞车、引擎怠转的声音。李奇想:他们看到我了吗?

没有动静。

爱丽丝,就是现在,李奇想着。

没有动静。

爱丽丝,开火!他想着。赶快开抢,老天。

没有动静。

击发那支该死的抢,爱丽丝,扣下扳机就对了。

没有动静。

他闭上眼,停了无止尽的整整一秒钟,决定无论如何还是要冲出去了。他睁开眼,深呼吸,开始移动。

爱丽丝开火了。

他的右边远方出现一道猛烈的枪口火花,至少有十呎长,一发超音速子弹划破空气,发出嗡嗡飞驰声,瞬息之后,一声巨大的拍击响遍整个空间。李奇从福斯底下滚出来,伸手进车门,打开大灯。往后跳进树丛,向下滚,爬起来蹲低,在六呎外看着。货车刚好笼罩在明亮大灯的筒形光束中,车里有三个人。一个司机在驾驶室,两个人影蹲在载货车斗,一手抓着防撞杆。三人全部突然转头,定住不动往后盯着刚才爱丽丝开枪的地方。

他们又多停了一秒钟才开始反应,司机也把大灯打开,货车跟福斯互相照着对方,好像在比赛一样。对方的灯让李奇觉得很刺眼,不过他还是看到后面那两个人,戴着帽子、穿着蓝色夹克。其中一个比另一个娇小。女人。他想。李奇在脑中仔细记下她的位置,先把女人撂倒,这是反恐攻击标准作法。专家说女人比较偏激,这时他突然明白了,她才是枪手,一定是。手比较小,手指纤细,卡门的手枪正好合她用。她蹲在另一个伙伴的左边。

两人都拿着手枪,两人都瞪着旁边多看了半秒钟,然后转头看着前面的灯,靠在货车的车顶上,开始射击福斯大灯。他们的帽子前面有FBI字样,李奇一时愣住,搞什么?然后他松了口气,了不起!假服装、假证件、一辆伪装的维多利亚皇冠!他们刚才开着这辆车到爱丽丝的住处,而这也是他们星期五把艾尔·尤金拦下时的装扮。两人不断开枪,威力强大的九厘米手枪快速连续击发,低沉规律的砰砰声传进李奇耳中。击发后的弹壳弹出,当啷当啷掉在货车顶上。福斯挡风玻璃爆开,子弹打穿钢板,玻璃碎片落下,福斯的大灯熄灭。货车的大灯眩目,让李奇完全看不到后面的东西。他感觉到手枪转向,回去瞄准刚才他们记忆中爱丽丝开枪的位置。枪口斜角闪过微小的光芒,他听到子弹朝那边飞奔而去。左边那把枪停了,女人的,已经在重新装弹,只有十三发。他下意识这么对自己说,一定是席格索尔P228或白朗宁九〇手抢。

李奇往前爬到台地边缘,往左移动十五呎,找到他放在十二点十七分的步枪。温彻斯特二号,里面装满巴比·古瑞尔的自制子弹。他没有瞄准就直接开枪,后座力差点让他往后倒。巨大的火焰喷出枪口,就像相机上的闪光灯。子弹完全不知飞到哪里,李奇把拉杆往后拉出喀喀声,然后往右冲向破烂的福斯,再次开火。两发巨大的可见火焰,以逆时钟方向移动,从货车的制高点看来,就像有个人由右至左移动。聪明的枪手会朝最后一次冒出火花位置的前方开枪,希望能够打中移动中的目标。偏差角射击,他们照做了,子弹从车旁的石头上弹开,其中一发正中石头。

不过这时他已经朝反方向移动了,再次顺时钟。他放下步枪后,弯着腰跑向下一把枪,位置在两点钟,第三把温彻斯特,轮流装填。第一发是工厂子弹,足以引起注意。李奇靠着边缘稳住姿势,瞄准货车大灯后方八呎,上方四呎的漆黑目标,开了一枪。现在他们应该会认为有三个枪手,一个在他们左后方,两个在右前方。李奇耳中出现耳鸣,而且看不到子弹往哪飞,不过他听到女人喊出一道模糊的命令,然后货车大灯突然熄灭。

他对着相同位置再次开枪,这发是自制子弹。火焰团喷射出去,照亮整个台地,然后他往右快速移动五呎,盯住脑中凝结的目标,再击发下一颗子弹,第二发工厂子弹,标准、直线、扎实。一声惨叫传来。再往右一步,再击发下一颗自制子弹。枪口火焰照出有个人形栽倒,摔出货车车斗,影像仿佛凝滞在半空中。倒了一个,可是不是他要的那个。体积太大,是那个男的。下一发是工厂子弹,他集中精神,瞄准那家伙掉下来的地方左边一点点。拉拉杆,杠杆移动四分之一吋,结实顶住最后一颗自制子弹的磨损外壳。

这时候发生了两件事。第一件,货车开始移动,先往前冲,然后以最小回转半径快速脱离,回头朝着北边来时方向而去。接着一把手枪开始贴近福斯开枪,女人离开卡车,在黑暗中徒步移动。她连续击发,弹如雨下,距离李奇大约三、四呎远。卡车跑得很快,大灯又重新点亮,李奇眼角看着车灯离开,跳动摇晃,左扭右扭,逐渐变小,最后消失在台地尽头。货车跳下石桌边缘后,朝红屋飞奔而去,引擎噪音慢慢消失,灯光逐渐变小,成为远方的光晕,在遥远的漆黑地平在线移动。手枪停了,又在装填子弹。突然间四周变得十分安静,伸手不见五指,但一秒钟后,虫鸣充斥四周,听起来比刚才小声,比较没那么狂热。原来是雨势有了变化,大颗雨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持续的毛毛雨。他把掌心向上,感觉雨在变大。几秒钟内,雨势明显越来越大,好像站在淋浴间里,有只不知名的手把水龙头越开越大。

李奇擦擦额头上的水,避免流到眼里,上膛的步枪轻轻放在地上。原本的泥土已经湿掉变成泥巴,李奇往左移动,朝着预藏的吉普车而去,距离大约四十码远。雨势更大了,水量越来越多,仿佛无穷无尽,四周的灌木丛发出嘶嘶怒吼,但这有好有坏。好的是这样就不用刻意制造噪音,他没办法像那女人一样静悄悄地移动,尤其是夜间没有光线,四周都是沙漠植被。身高六呎五吋,体重两百五十磅,这样的身材有很多好处,可是不利于在看不见的荆棘中安静前进。所以下雨产生的噪音对他的助益更甚于她,这是好处。坏处是能见度很快就降到零以下,两人甚至有可能不小心就背对背撞上了。

这时拉杆式连发枪就不是好选择,不利快速射击,拿起来太过笨重。再说温彻斯特步枪击发后的弹壳是从上方退出,不是旁边,在下着大雨的环境中,雨水会从弹壳出口灌进去。而且这场暴风雨势必非同小可,李奇感觉得出,这场雨应该是打算一晚上把十年的雨水下完。

回到四点钟方向的吉普车位置,李奇找到靠在车门上的第四把步枪,里面装满工厂子弹。枪已经湿了,他把枪甩了甩,以斜角瞄准十一点钟方向,扣下扳机。步枪顺利开火,状况依旧良好。他又依序开了四枪,分别朝着十二点钟、一点钟、两点钟,跟三点钟。扇形开火,这是赌注。优点是可能刚好走运,打中那女人。缺点是,这么做会让她清楚知道他只有一个人,一个枪手,而且还会暴露位置。而且如果她在算的话,就会知道他的弹匣里只剩两发。

所以他把枪塞到吉普车下,费力往西穿过树丛,远离台地边缘四十呎。从口袋里拉出爱丽丝的Heckler & Koch ,开保险,蹲下。他抓起泥巴涂在手上、脸上,等待闪电降临。以他的经验,热带地方的夏季暴风雨一定会伴随闪电,巨大的雷爆会在云顶摩擦、震动,伏特能量会累积到非常惊人的程度。他猜,应该再五分钟,闪电就会发动,或单点集中,或散射一片,到时整个地表会一片明亮。他穿着卡其色衣服,皮肤上涂满卡其色泥巴,她应该不太可能照做。

李奇往南前进,离开吉普车,回到稀巴烂的福斯旁边,继续在草丛中保持离边缘四十呎的距离。伸手不见五指,大雨毫无情面地下,雨势大到绝对不可能再大的顶点,然后继续加大。石灰岩上的坑洞已经积满了水,雨水打在水面上,脚下有小河汇聚,流进四周深不见底的裂缝。声音十分吓人,雨水冲击地面的怒吼声无以复加。然后雨势更大,声音也更大。

李奇发现伪装的泥巴从皮肤上被冲刷掉了,这是必然。此时卡门家淋浴间的水相较之下就像涓涓细流。他开始担心的是要怎么维持呼吸?水这么多,不就没有空气可吸了吗?大雨从脸上倾流而下,直接流进他嘴里。他把手放在嘴唇上方,从指缝把空气吸进来,把雨水吐出去。

现在他站在两点钟的对面位置,离边缘三十呎。然后闪电出现,在遥远的南方,一道锯齿状闪电从天际爆发开来,击中五英里外的地面。高浓度的白光,形状像棵光秃的树,被龙卷风卷起然后栽倒。李奇蹲低,笔直看着前方,寻找眼角余光的影像。什么也没有。雷声跟着闪电而来,晚了五秒,震耳欲聋。人在哪里?她真的自认比我聪明?如果是这样,她人现在就会在我后方。不过李奇没有转头,人生就是猜测与赌注。她确实狡猾精明,不过是在她的世界里。把她放在街上跟艾尔·尤金面对面,她有足够的能力把对方骗到手。可是把她一个人丢到空旷的战场上,夜晚,下着大雨,她就得拚老命了。这是我的专长,她不是对手。在我前面,她只能紧靠着台地边缘某处,内心无比惶恐,成为囊中之物。

风雨在移动,第二道闪电三分钟后出现,位置在第一道东北方一英里远。这次是锯齿状的散射,疯狂闪烁摇曳长达八到十秒钟,然后才消失在黑暗中。李奇抬起头,扫视前方与右边,没有东西,转头向左,那女人在七十呎外,蹲在岩石下风处。帽子上有白色的FBI字样,很大的字母。她正直直瞪着他,手枪稳稳握在手里,手臂已经完全伸展。李奇看到开火时枪口的火焰,在风雨中变成微小暗沉、几不可见的火花。

暴风雨慢慢往东北移动,将雨云前沿推在前面,到达汽车旅馆。雨滴在屋顶上稳稳落下,很快就从簌簌小雨变成啪嗒轻拍,再变成无止尽的滂沱大雨。屋顶是铁皮做的,三十秒内,声音就变得奇大无比,把爱莉从不安的睡眠中吵醒。她用力睁开眼睛,看到那个手臂上有毛的矮小黝黑男人,一动不动坐在床边椅子上看着她。

“嗨,小鬼。”他说。

爱莉没说话。

“睡不着吗?”

爱莉看着天花板。“在下雨。”她说。“很吵。”

男人点点头,看看他的手表。

她没打中,完全无法知道到底差距多远。闪电消失,把世界再次丢进绝对黑暗中。李奇对着记忆中的目标开了一枪,然后专心听。没有声音,大概没打中,七十呎又下着大雨,要打中不容易。雷声响起,撼动天地的低沉巨响,然后慢慢消退。他又蹲了下来,剩下九发子弹。这时他开始思考一个虚实交错的计谋:她一定认为我会移动,所以我就来个不动如山。于是他待在原地,等着下一道闪电降临,待会儿就会知道她的水准有多高。如果是业余的就会往后退,如果是个专业高手反而会往前靠。如果是高手中的高手,就会运用虚实交错再交错的计谋,待在原地不动。

这时雨势已经下到最大,这是李奇的估计。他曾经有次受困在中美洲丛林,又遇上大雷雨,身体淋湿的速度比穿着衣服跳进海里还快。那大概是所能想像的大雨极限,不过这场雨也不遑多让,李奇早就全身湿透。其实湿透早已无法形容,他的衬衫下面,雨水不是慢慢滴落,而是如洪流般滔滔不绝往外倾泻,从纽扣孔奔流而出,就像喷射水流一样。李奇觉得很冷,温度在二十分钟内大概降了二、三十度。由于四周喷溅起来的水跟往下冲的一样多,因此噪音大得令人难以忍受。树叶与树枝剥落,四处漂流旋转,在地上靠着石头建起小型海狸水坝。坚硬炙热的沙砾成了六吋深的泥巴,他的脚陷在其中。枪湿透了,不过没关系,Heckler & Koch淋雨也能击发,不过白朗宁或席格索尔也一样。

夜下一道闪电还是在南边很远的地方,不过靠近了点,也更加明亮。这次是巨大的横向电击,撕裂、爆开、划破天空。他往左扫视,那女人靠得更近了,现在距离六十呎,一样紧紧贴着台地。不错,不过还不到炉火纯青。她对李奇开火,没打中,差了四呎。这枪很匆促,而她的手是从南边甩了回来。南边?她以为我移动了。李奇有点受辱的感觉,他手臂平举,还击,但随之而来的雷声把枪响完全盖了过去,大概没中,剩下八发。

然后再次开始算计,她下一步会怎么行动?她认为我会怎么行动?上次错了,所以这次她会赌赌看,她会认为我会往前进,所以她也会再往前,立刻发出致命一击。

李奇蹲着,完全没有离开原来的位置,虚实三重交错的诡计。他举起,由左往右扫过,瞄准理论上她会移动的方向,等待着珍贵的闪光。这次来得比他预期得还快,风雨快速落下,爆发地点不到半英里外。几乎同时,雷声不及掩耳,亮光比太阳还强。他往前看,女人不见了,往左转,一团鲜明的蓝色朝反方向后退。李奇本能开火射击,朝那团物体的稍前方开枪,闪光消失,黑暗、吵杂、混乱再度降临。剩下七发,他对自己微笑,不过只要再一发就够了。

巨大的雷声让她很害怕,这种声音她以前听过一次。那时候约书亚和比利要把新屋顶放在车库上,那是很大块的锡片,搬的时候有种扭曲的轰隆声,用钉子钉的时候更有种可怕的噪音。打雷就好像无数亿张屋顶锡片一起在天空中扭曲轰隆。爱莉把头缩到被单底下,房间因为窗外的闪电变得异常明亮,闪烁不定。

“妳会怕吗?”那个男的问。

她点点头,仍旧躲在被单里,头发与被单互相摩擦,不过她确定那个男的看得到她的头在动。

“不要怕。”那个人说。“不过是场大雷雨,大女孩不怕雷雨的。”

她没说话,他再看看手表。

她的策略很明显,虽然是个中高手,不过还不至于让人看不透。她一路沿着台地边缘往前推进,因为这样提供了一种安全的假象。她的模式是前进、后退、前进、前进。双重交错、三重交错的诡计,想让人猜不透。聪明,可是还不够。她先往前走,再往后退。现在她会往前进,然后下一次再继续前进。她认为李奇会归纳原则,预期溜溜球会往后退,可是她却反其道而行地往前走,让他措手不及。而既然打算靠近,就要非常靠近,像她这种喜欢瞄准头部的能手,李奇猜她最中意的距离是十呎之内。

他从蹲踞处跳了起来,开始拚命跑,像个短跑选手,往后、往左,以极快的速度绕了个大圈,像只惊慌失措的动物在树丛中窜动,大步跳跃、跨过树丛、踏过水洼、溜过泥巴。这时他已不去管到底发出多少噪音,因为只要超过一码外,绝对听不到其他声音。现在唯一的关键是他的速度有多快,他必须在下一道闪电出现前从侧翼绕过去。

疯狂地绕了一大圈后,他慢了下来,脚步放缓,悄悄靠近石灰岩边缘,位置大概在第一次看到她的位置北边二十呎。她先往南,然后回来,所以现在一定正往南走,大概在前方三十呎,李奇的正前方。他跟在她身后,速度快但很轻松,好像走在某条人行道上一样。他把节奏放慢,试着推测闪电发生的频率,随时准备要趴在烂泥巴上。

又黑又矮的男人再次看看手表,爱莉仍旧躲在被单下。

“超过三小时了。”男人说。

爱莉没说话。

“妳会看时间吗?”

爱莉把身体拉直,稍微拉下被单,露出嘴巴。

“我才六岁半。”她说。

男人点点头说:“妳看。”

他把手伸直,转动手腕。

“再一小时。”他说。

“会怎么样?”

男人把头转开,爱莉多看了他一下,然后又把被单盖住头。雷声轰隆,闪电跃动。

闪电把前方几英里范围照得非常明亮,雷声接着排山倒海而来。李奇蹲下来,瞪大眼睛。不见了?人不在李奇前方,闪电消失后,雷声持续。有那么一瞬间,李奇在想,他会不会听到她的枪响?会吗?还是他感受到的第一件事会是子弹致命的冲击?他完全卧倒在地,趴着不动;感觉大雨像一千只小铁锤敲打着身体。好,重新思考。她也从侧翼包抄吗?她有可能做了跟他一模一样的事,只是方向相反。如果这样,那就表示他们两个分别从相反方向,迅速绕了一个大圈,等于互换了位置。也可能她找到一个坑洞或裂缝,躲到地下去了。或者她发现了那辆吉普车。如果她在闪电出现时回头看,就会发现车子在那里,应该很容易猜出他最后还是得回到车上,不然要怎么离开这片沙漠?所以或许她就在那里守株待兔,或许在车内埋伏,或许躲在车下。要是这样,李奇等于奉送一把温彻斯特步枪,还附送两颗子弹。

李奇趴在泥巴里,努力思考,完全不去管下一次闪电。他紧紧贴着地表,计算着如何决策。他把侧翼包抄的可能性剔除,军人本能这么跟他说。现在面对的枪手是一般老百姓,不是步兵,步兵不会瞄准人家的眼睛,因为不容易打中。所以她应该是跑到吉普车那里去了,李奇贴着泥巴在原地转了一圈,抬起头,等着。

下一道闪电是一片疯狂扩散的亮光,就像战场炮火一样照亮云层底部。吉普车的位置很远,太远了,如果她已经跑到那里去,退得太远、距离太长,那对李奇就没有立即的威胁。于是他回头,继续往南边爬,一区一区检查净空。用膝盖、手肘慢慢匍匐前进,十呎、二十呎、二十五呎。就像单兵基本教练,不断往前爬,然后他突然闻到香水味。

气味似乎因为下雨的关系变得更加浓郁,他发现整个沙漠的气味闻起来都不一样了。雨水改变了周遭的一切,他现在闻得到植物跟土地的气味,两种气味合并后产生了强烈、刺鼻的天然气味,可是其中混杂着女人的香水味。那是香水吗?还是自然生长的东西?比如夜里绽放的花朵突然在大雨中开花了?不是,是香水,是女人的香水,毫无疑问。李奇停止前进,一动不动。

树丛在动,不过是风吹造成的。雨水慢慢退成普通的豪雨,南边吹来一阵满是湿意的强风,用香水味挑逗着他。四周一片漆黑,他把枪举起来,不过什么都看不到,像个瞎子一样。

她面向哪一边?不是东边。她一定是蹲着,而东边除了台地边缘一道两呎高的矮墙外,应该什么也没有。如果她面对南边或西边,那就没问题。要是她面对北边,那么她就正对着我,只差她现在看不到,因为太黑了。而她也闻不到我的味道,因为我在下风处。李奇用左臂撑起身体,右手平举,瞄准。如果她面对的是南边或西边,那他就可以轻轻松松攻击她的背部。可是最糟糕的情况是,她正看着北边,那我们就是面对面,可能只离五呎远。所以现在纯粹是赌注,闪电降临时,谁先反应?

李奇屏住呼吸,等着闪电来临,这段时间是他这辈子最长的等待,暴风雨已经开始变化,雷声长而大声,不过已经不再撼动天地。雨势依然很大,把地上的泥巴和沙砾喷到他脸上,也拍打着树丛。新的水流又在他俯伏的身体四周形成。他半个身体都泡在水里,感觉得非常冷。

接着天际瞬间爆出惊人的强音,一阵巨大的霹雳轰然而下,闪电同时乍现。白光耀眼,整个沙漠比白天还要明亮。女人在他前方三呎处,面朝下瘫在地上,她已经被雨水浇成落汤鸡,浑身都是泥。她看起来很小、很衰弱、毫无生气,她的膝盖弯曲,手臂压在身下,枪掉在肩旁。白朗宁九〇手枪,枪身半埋在土里,有一小群树枝已经堆在枪的另一侧。李奇趁着最后一丝闪电的光芒抓住她的枪丢到远处,然后光芒消失,他借着视觉残像找到她的脖子。

没有脉搏,已经死亡。

偏差角射击。第三发子弹,本能地朝她行进的前方开枪,那时她正要往反方向移动,刚好跳进子弹的弹道。李奇的左手手指不敢离开她停止跳动的脉搏,怕在黑暗中找不到。他坐下来等候下一道闪光,左手开始颤抖。原本他以为是手的角度不自然,可是没想到他开始笑了起来,而且很快就笑开了,像雨一样。他刚才花了二十分钟时间追踪一个已经被他打死的女人。意外。李奇笑得无法自抑,直到雨水装满他的嘴巴,让他开始咳嗽,不断喷水。

男人站了起来,走向书橱,从擦亮的木头上把枪拿起来。他弯下腰从黑色尼龙手提箱里拿出一个长长的黑色消音器,仔细装到枪口上,回到椅子边,再次坐下来。

“时间到了。”他说。

他把手按在爱莉的肩上,爱莉在被单下感觉得到,挣脱开来,往下钻,蜷起身子。她想尿尿,很急。

“时间到了。”那个男的又说了一次。

他把被单拉开,爱莉躲开,把被子另一边紧紧抓在膝盖中间,瞪着他看。

“你说还有一小时。”她说。“一小时还没到,我要跟那个小姐说,她是你老板。”

男人的眼神变得茫然,他转头看着门口,一会儿之后把头转回来。

“好。”他说。“等妳觉得一小时到了再跟我说。”

他把被单放开,爱莉再次把自己包起来,头蒙住,手摀住耳朵,挡住雷声轰隆。她把眼睛闭上,可是透过眼皮跟被单还是可以看到闪电的光芒,红色的光。

下一道闪电又是扩散的形式,模糊四散、闪烁不定。他把尸体翻过来,只想再次确认。李奇拉开她的夹克和衬衫,子弹击中她左边腋下,贯穿身体,由对面穿出。大概打中了心脏,可能连肺部跟脊椎一起打中。点四〇的子弹可不是什么温驯的东西,要让一颗这种子弹停下来得付出很大代价。打进去的伤口很小、很整齐,可是出口就不是这样。雨水把开口冲得很干净,稀薄的血液流得到处都是,然后马上消失。胸口的洞现在装满了水,看起来就像医学图表,李奇的手甚至可以整个放进去。

这个女人身材中等,金发,没被FBI帽子遮盖的头发沾满泥巴。李奇把帽檐往上推,看看她的脸。她眼睛睁开,瞪着上方的天空,眼角满是雨水,就像眼泪一样。她的脸看起来有点眼熟,似乎以前见过。在哪里?闪电熄灭,她的影像残留在李奇脑中,鲜明、苍白、颠倒,就像张底片。餐厅,漂浮可乐,星期五,放学时间,维多利亚皇冠,三个乘客。那时他以为他们是业务员,又错了。

“好。”他大声说:“比赛结束了。”

他把爱丽丝的枪放回口袋,往北边走去,回到吉普车那里。因为实在太黑,而且眼里都是雨水,所以他还没发现车子之前就先撞上车子侧边。李奇手扶在引擎盖上,顺着车身找到驾驶座的门,打开、关上,再打开,只为了让车内灯亮起来,享受可以控制照明的感动。

把车子开回台地上费了番工夫,轮胎底下原本应该存在的沙砾现在都成了烂泥巴,让车子没有摩擦力。他把大灯打开,雨刷快速转动,选择四轮驱动模式,打滑了老半天前轮才抓住地面,将车子拉上台地。李奇把车子往前往左绕了一个大圈,开到七点钟方向。他按了两次喇叭,爱丽丝从树丛里走出来,现身在大灯光束中。她也全身湿透,水从身上不断流下,头发贴在头皮上,耳朵稍微凸出。她往左边走,跑向乘客座车门。

“我想这就是大家都在讲的暴风雨。”他说。

外面再次亮起闪电,左边远方一道锯齿状光芒,伴随着巨大的雷爆。雨势正快速往北移动。

她摇摇头。“这么一点小雨?这只能算前菜,明天你就知道。”

“明天我就离开了。”

“真的吗?”

他点点头。“妳还好吗?”他问。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开火。”

“妳做得不错。”

“发生了什么事?”

李奇开动车子,往南边转,做之字形回车,大灯在台地上来回扫出一片扇形。破烂的福斯三十呎前,李奇发现了第一个家伙的尸体,他背部隆起,一动不动。李奇切成近灯,让光线直接照在尸体,然后跳下车。这家伙已经死了,温彻斯特的子弹打中他的肚子,不过没有马上就死。他的帽子不见了,他还把夹克撕开捂住伤口,爬行了很长一段距离。这人身材高大、体格壮硕,李奇闭上眼睛,回想当初在餐厅的影像。在收银机旁,一个女人、两个男人。一个高大帅气、一个矮小黝黑。李奇走回吉普车,坐进车上,整个座位都湿掉了。

“两个死了。”他说。“就这样。可是司机逃了,妳有看清楚他吗?”

“他们是来杀我们的,对不对?”

“计划是这样,妳有看清楚司机吗?”

她没说话。

“爱丽丝,这件事很重要。”他说。“爱莉的命全靠他了。我们现在没有舌头,那个部分就没办法进行,这两个都死了。”

她没说话。

“妳有看到吗?”

她摇摇头。“没有,没看到。”她说。“对不起,我那时候在跑,大灯只亮了一、两秒左右。”

李奇记得似乎不止一、两秒,应该要久得多。不过实际上,或许她讲得没错,搞不好他还高估了。有可能只持续了四分之三秒,因为他们扣扳机的速度非常快。

“这些人我之前见过,”他说,“星期五的时候,就在十字路口那里。一定是他们杀了尤金后在侦察附近的情况。他们一共有三个,一个女人,一个高的男人,一个黑黑的矮男人。我可以确认那个女的跟高的,所以今晚开车的是那个矮小的男人吗?”

“我真的没看见。”

“直觉呢?”李奇说。“第一印象?妳一定至少瞄到一点点,或是看到侧影。”

“你都没看到吗?”

他点点头。“他的脸不在我这边,那时候我在看妳开火的方向。光线很刺眼,他的挡风玻璃上有很多雨滴,接着我开始开枪,他就开走。可是我不觉得他身材很矮。”

她也点点头。“直觉,他不矮,也不黑,只是一团模糊。我认为他的身材应该不小,或许是金发。”

“合理。”李奇说。“他们留了一个看守爱莉。”

“那开车的是谁?”

“他们的客户,雇用他们的家伙,这是我的推测。因为他们人手不够,也需要人带路。”

“他逃走了。”

李奇微笑道。“他可以跑,不过躲不了。”

他们去看看被打烂的福斯,但已经没救了。爱丽丝似乎不很在意,只是耸耸肩,把头转开。李奇从福斯的置物箱中拿出地图,把吉普车掉头往北开。回程往红屋的路程实在是番折磨,因为跨过台地还没问题,但下了台地后,沙漠上的车轨因为炙烤得太硬,完全无法吸水,整个表面积满了水。原本觉得像河床的地段就真的是河床,湍急的洪流淹没了轮胎,树丛连根拔起,被大水冲走,还有整棵大树跟着洪水往南奔驰。大树堆在吉普车的车头,跟着车子一起前进,直到横向水流把树给带走。地上的坑洞完全被大水遮住,不过雨水消退得很快,已经变成毛毛细雨,暴风眼往北吹走了。

开到很接近车库旁边时,他们才发现它的存在。这栋建筑一片漆黑,李奇用力踩下煞车,绕过去,看见红屋的某些窗户里有淡淡的光线摇曳。

“蜡烛。”他说。

“一定是停电了。”爱丽丝说。“闪电打中电线。”

李奇再次踩下煞车,轮胎在泥巴里打滑,他把车头大灯对着车库里面。

“看出什么端倪吗?”他问。

巴比的货车又回到原位,可是车子湿湿的,满是泥巴。水从车斗上往下滴,在地上聚成一滩一摊。

“好。”爱丽丝说。“现在呢?”

李奇检查后视镜,然后转头看着北方的马路。

“有人来了。”他说。

模糊的头灯出现在他们后面,忽起忽落,还有好几英里。在吉普车窗上的雨滴中幻化成一千个光点。

“我们去跟古瑞尔家的人问好。”他说。

他把爱丽丝的枪从口袋里抽出来,检查一下。永远不要托大。不过没问题。上膛,而且上锁,剩下七发。李奇把枪放回口袋,将车子开过湿透的院子,停在门廊阶梯前。雨几乎停了,地面开始冒出蒸汽,轻轻往上飘,在大灯的灯光下旋转。两人下车,湿气很重,温度又开始回升,昆虫叫声也一样。淡淡的虫鸣合唱,听起来小心翼翼而且十分遥远。

李奇带头走上门廊阶梯,推开门。大厅里只要找得到平面的地方,都有支架插着燃烧的蜡烛。淡淡的橘色光芒,让整个大厅看起来温暖而迷人。李奇带着爱丽丝到客厅里,然后让她先进去。这里有更多蜡烛在燃烧,大概几十支,都用融化的蜡固定在碟子上。靠后面墙壁的书橱上,放着一盏露营汽化灯,轻轻发出嘶嘶声,十分明亮。

巴比跟他母亲一起坐在红色桌子旁,四周阴影忽隐忽现、灵活跳动。烛光对罗斯缇很温柔,让她看来年轻了二十岁。她衣着整齐,牛仔裤搭衬衫。巴比坐在旁边,眼神不是特别集中。微小的火焰照亮了他的脸,此刻似乎正抽动着。

“真浪漫。”李奇说。

罗斯缇动了,有点不自然。“我怕黑。”她说。“天生如此,没办法。”

“妳是该怕黑。”李奇说。“因为坏事都在黑暗中发生。”

她对这句话没有回应。

“有毛巾吗?”李奇问。地上滴满了水,爱丽丝也一样。

“在厨房里。”罗斯缇说。

一条有条纹的薄毛巾挂在木头吊杆上,爱丽丝将脸和头发擦干,拍拍衬衫。李奇照做,然后回到客厅里。

“为什么你们两个没睡?”他问。“已经凌晨三点了。”

两人都没有回答。

“你的卡车今天晚上开出去了。”李奇说。

“可是我们没出去。”巴比说。“我们一直待在里面,就像你说的。”

罗斯缇点点头。“我们两个一起。”

李奇微笑道:“互为不在场证明。”他说。“在陪审团室里,他们会笑掉大牙。”

“我们什么也没做。”巴比说。

车子靠近,李奇听到轮胎的微弱声响,压过潮湿的柏油路面减速,引擎盖下驱动皮带转动发出细微噪音。车子转进大门后,缓慢地辗过潮湿的地表。沙砾、石头在轮胎下劈啪作响,车子停在门廊下。煞车碟发出小小的高频音,引擎熄火后回归宁静。车门关上,咚!脚踏上门廊阶梯,房门打开,脚步跨过大厅,客厅门打开。蜡烛火焰摇晃闪烁,海克·沃克走进房间里。

“很好。”李奇说。“我们时间不多了。”

“你去抢劫我办公室吗?”沃克回道。

李奇点点头。“我很好奇。”

“好奇什么?”

“细节。”李奇说。“我是个很仔细的人。”

“你不需要硬闯,我会拿给你看。”

“那时你人不在。”

“反正你不该闯进我的办公室,你现在麻烦大了,这点你知道吧?大麻烦。”

李奇露出微笑。厄运跟麻烦是我唯一的朋友。

“海克,坐下。”他说。

沃克顿了一下,穿过几张椅子,坐在罗斯缇·古瑞尔旁边。烛光照亮他的脸,露营灯在他左边发光。

“你有话要说?”他问。

李奇在对面坐下,手放在桌上,掌心向下。

“我这半个警察也算是当了十三年。”他说。

“所以?”

“我学到很多东西。”

“比方说?”

“比方说,谎言很难搞,说太多会露馅。不过真相也一样难搞,所以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事情应该都有破绽。每一次只要我看到什么事凑得天衣无缝,就会非常怀疑,而卡门的情况确实十分难搞,谎话连篇。”

“可是?”

“我发现有几个破绽太过明显。”

“比方说?”

“比方说,她身上一毛钱都没有,这点我确定。银行里有两百万元,她却要大老远跑到三百英里外,身上只带着一块钱?睡在车上,连饭都不吃?从一个加油站跳到另一个加油站,只为了能继续前进?对我而言这就讲不通。”

“她是装的,她就是这种人。”

“你听过尼古拉·哥白尼吗?”

“当然。”沃克说。“老天文学家,应该是波兰人。他证明了地球绕着太阳转。”

李奇点点头。“他说的不只如此,他要我们都去想想,人身为世界中心的可能性有多高?有多大机会我们所见的一切都是独一无二的?不论好坏?这是个很重要的哲学观点。”

“所以?”

“所以如果卡门这样,银行里有两百万元,却只带一块钱在身上到处晃,只为了万一能找到像我这种可疑的家伙,那她绝对是世上准备最周全的骗子。而老哥白尼就问我,这种可能性有多高?让我刚好遇到世上最顶尖骗子的机会有多高?他的回答是,真的不太可能。他说有可能的情况是,如果我真的碰上了骗子,一定会是很普通、二流的那种。”

“所以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在说,这些事凑不起来,这让我开始去想钱的事情。然后又出现另一道破绽。”

“什么破绽?”

“艾尔·尤金的人把史路普的财务数据快递过来,对吧?”

“今天早上,感觉上好像已经很久了。”

“真正的情况是,我看过艾尔的办公室,去博物馆时,从法院就能看到。走路只要一分钟,所以他们把东西快递过来的机率有多高?为了艾尔的朋友,难道他们不能用走的吗?尤其还是急件?光是拨电话给快递公司就要多花十倍时间了。”

烛光舞动闪耀,照亮整个红色房间。

“大家都习惯叫快递。”沃克说。“这已经成了常态,而且天气太热不适合走路。”

李奇点点头。“或许吧!那时候还不算什么异常,可是又有另一件事有破绽,锁骨。”

“锁骨怎样?”

李奇转头看着爱丽丝。“妳玩直排轮摔跤的时候有摔断过锁骨吗?”

“没有。”爱丽丝说。

“有什么伤痕吗?”

“手破皮,还有很多擦伤。”

“妳有伸手去挡吗?”

“反射动作。”她说。“一定会的。”

李奇点点头,在烛光中转头回去面对沃克。

“我跟卡门星期六时一起骑马。”他说。“这辈子第一次,屁股痛得要命,可是我记得很清楚,马背非常高,坐在上面很恐怖。所以这么说好了,如果卡门从上面摔下来,从那种高度,摔到沙砾石头上,坚硬的程度足以撞断她的锁骨,那怎么可能手臂上完全没有擦伤?”

“搞不好她有。”

“医院的纪录可没写。”

“搞不好他们忘了。”

“那是一份非常详尽的报告,新的人事,认真负责,这点我有注意到。科文·布雷克也看出来了,他说他们写得非常详细,不可能忽略手臂上的伤口。”

“她一定有戴骑马手套。”

李奇摇摇头。“她说过,这里没人会戴那种东西,因为天气太热。而如果手套曾保护过她不受严重擦伤,那她就更加不会这么说,她一定爱用得不得了,一定也会叫我戴,因为我是新手。”

“所以?”

“所以我开始怀疑,会不会锁骨的伤口是肇因于史路普打她。而我认为是有可能的,或许她那时跪着,大拳头由上而下砸过来,她的头闪了一下。只不过她也说过史路普曾经打断她的手、下巴,也打断过她的牙齿,而报告里也都没提到那些东西,所以我就不再怀疑,尤其是后来我发现戒指是真的。”

桌子左边一盏蜡烛熄灭了,烛芯烧光,冒出一缕轻烟,头一秒钟垂直向上,然后开始狂乱地旋转。

“她说谎。”沃克说。“就这样。”

“铁定是。”巴比说。

“史路普从来没打过她。”罗斯缇说。“我儿子绝对不会打女人,不管她是什么身分。”

“一次一个,好吗?”李奇静静说道。

然后他停了一下,屋里有着不耐烦的气氛。手肘在桌上移动,脚在地板上拖磨,他先转头看着巴比。

“你说她说谎。”他说。“我知道原因,因为你不喜欢她,因为你是个种族主义大狗屎,因为她跟那个学校老师有婚外情,所以除了那些你拚老命想让我远离她的原因外,大概还有一点对史路普的忠心。”

然后李奇转头对着罗斯缇。“我们很快就会讲到史路普干过跟没干过的事,可是我现在要妳闭嘴,好吗?海克跟我有事要谈。”

“什么事?”沃克说。

“这件事。”李奇说着,然后把爱丽丝的枪摆在桌上,枪托靠着桌面,枪口对准沃克的胸口。

“你这是在干什么?”沃克说。

李奇用拇指把保险打开,喀!在房间里显得特别大声。烛光闪烁,露营灯轻声嘶嘶作响。

“我想通了钻戒的事。”他说。“接着所有一切就豁然开朗了。尤其是你特意给我们两个徽章,派我们来这里询问罗斯缇。”

“你在说什么?”

“就像魔术一样,这整件事。你对卡门非常了解,所以你知道她一定会对我讲什么话。那些话从头到尾都是实话,那些关于她身世的话,关于史路普对她的作为,所以你就把所有东西颠倒过来,就这么简单。一个漂亮让人信服的魔术。比方说她告诉我,她是从那帕来的,然后你就说,嘿,我敢打赌她跟你说她是从那帕来的,可是你知道吗?其实不是。比方她跟我说,是她打电话给国税局,你就说,嘿,我敢打赌她跟你说是她打电话给国税局,可是实际上她没有。讲得好像你什么事都知道,而且很不愿意戳破她老是在讲的那些谎言。可是实际上在说谎的是你,一直都是。这种策略非常有效,就像变魔术,再加上你包装的方式是假装很想救她,于是把我耍得团团转。”

“我确实想救她,而且我正在救她。”

“放屁,海克。你一直以来唯一的目标就是逼她自白,要她承认她没做过的事,计划自始至终都很明确。你聘请的职业杀手今天绑架了爱莉,所以你可以逼卡门自白,而我是你唯一的眼中钉,因为我一直赖在这里不走,还找了爱丽丝帮忙,从星期一早上就在你面前晃来晃去,于是你就让我们白忙了二十七小时,慢慢让我们失望,一样一样。你做得很漂亮,应该说,几乎。但要真的做到百分之百,那你就必须是世上最高明的骗子。而就像老哥白尼讲的,世上最高明的骗子刚好出现在佩科斯的机会有多高?”

沉默,只有劈啪响的蜡烛,露营灯的嘶嘶声,五个人的呼吸,老旧冷气机没在运转,因为停电。

“你疯了。”沃克说。

“我没疯。你为了骗我,装出一副很遗憾卡门说了那么多谎的样子,还说你多想救她。你甚至还高明到故意透露想要救她的私心,是因为你想当法官,所以我才不会对你高尚的人格起疑。海克,这招真的高,可是这段期间你都在跟她通电话,把你的声音蒙住,好骗过楼下法警,说你是她的律师。然后你警告卡门,如果她敢跟真正的律师说话,就会要爱莉的命,这就是为什么她拒绝跟爱丽丝讲话。接着你就在自己的电脑上打出一大堆假的银行交易纪录,弄得跟其他打印文档很像,再自己伪造信托证书及社工委托书。我想你应该很清楚真正的文档长什么样子。等你接到消息,说小孩已经到手后,就打电话给卡门,告诉卡门要怎么自白,把你跟我讲的谎话喂回去给她,再派助理去楼下听。”

“什么跟什么。”

李奇耸耸肩。“那就让我们来证明吧!我们先打电话去联邦调查局,问他们看看搜索爱莉的行动进行得如何。”

“电话不通。”巴比说。“因为雷击。”

李奇点点头。“好,没关系。”

枪口继续瞄准沃克胸口,他转头看着罗斯缇。

“告诉我联邦探员问了妳什么。”他说。

罗斯缇看起来很茫然。“什么联邦探员?”

“今晚没有联邦探员到这里来?”

她摇摇头,李奇点点头。

“是你在演戏,海克。”他说。“你说你打过电话给联邦调查局,还有州警,说四处有路障,天上会有直升机,而且地面布署了一百五十人。可是事实上你谁也没通知,因为要是你真打了电话,他们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来这里,他们会来找罗斯缇问上几个小时,还会带素描专家跟鉴识专家过来。毕竟这里是犯罪现场,而罗斯缇是唯一目击者。”

“你错了,李奇。”沃克说。

“调查局的人确实来过。”巴比说。“我看到他们出现在院子里。”

李奇摇摇头。

“他们只是戴着调查局的帽子。”他说。“两个人,不过现在帽子已经不在头上了。”

沃克没说话。

“你犯了大错,海克。”李奇说。“送我们那两个愚蠢的徽章,派我们到这里来。你自己是执法人员,你知道罗斯缇是关键目击者,你也知道她不会跟我们乖乖合作,所以这种决策对个检察官来讲实在匪夷所思,实在让我难以置信。后来我就知道为什么你要我们别挡路,而且你必须时时刻刻掌握我们的行踪,这样才能派人来追杀。”

“什么人?”

“职业杀手,沃克,戴着调查局帽子的那些人,你派去杀艾尔·尤金的人,你派去杀史路普的人。他们确实有两把刷子,非常专业,可是专业人士会有个问题,就是他们将来还得继续干活。艾尔·尤金还好,反正地处荒郊、死无对证,可是史路普就不一样了,他刚出狱回家,有一阵子不会离开这里,所以你就得在这里动手,风险很高。因此他们要求你要替他们擦屁股,嫁祸给卡门,而你就要求他们兼差帮你绑架小孩。”

“太离谱了。”沃克说。

“你知道卡门有买枪。”李奇说。“你跟我说过,买枪的文档会经过你办公室,而且你很清楚她为什么买这把枪。你对史路普很了解,也知道他到底对卡门做过什么,你知道他们的卧房是刑房,所以如果她想把枪藏在那里,她会选在什么位置呢?也只有三种选择:衣柜上面、床边的桌子里、内衣裤抽屉。这是常识,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讲都一样。我一目了然,你的人也很清楚。他们大概是从窗户偷窥,等卡门进浴室洗澡,然后戴上手套,一分钟后进入房间,用自己的枪押着史路普,找出卡门的枪,再用卡门的枪打死他。三十秒后他们就离开房间,迅速回到停放车辆的地方,消失无踪。这间房子错综复杂,可是你了若指掌,你认识这个家族的每个人。你跟那些人保证,他们绝对可以自由进出,完全没人发现,搞不好还亲自画了平面图给他们看。”

沃克闭上眼睛,什么也没说,看起来衰老苍白,烛光完全帮不上他的忙。

“你犯了错,海克。”李奇说。“像你这种人都会犯错,那份财务报告实在烂到不行,钱很多,可是却没什么支出?怎么可能?她是怎样,守财奴吗?而且快递的事也让你露了馅,如果那些报告是人家快递送来的,你应该会把东西留在快递包裹里,就像那些验伤报告一样,让东西看起来更加正式。”

沃克睁开眼睛,很不服气。“那些验伤报告,”他重复说,“你自己也看过,那些就证明她在说谎,你也听到科文·布雷克这么说。”

李奇点点头。“把这些东西放在联邦快递包裹里是高招,看起来好像真是急件,就像刚从货车上拿下来的一样。可是你应该要把前面的标签撕掉,因为联邦快递是秤重收费,而我把那份包裹放在爱丽丝厨房的秤磅上秤重,一磅一盎司,可是标签上却说两磅九盎司。所以不外两种情况,一是联邦快递欺诈医院,浮报价格,二是你把内容物的百分之六十拿出来,丢进垃圾桶。而你知道吗?我敢打赌,你在把东西送给我们前就看过内容了。你当检察官已经有一阵子,看过很多案子,你知道有力的证据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所以任何跟家暴有关的报告都进了垃圾桶。你留下来的都是真正意外的情况,可是你没想到还有擦伤,所以把锁骨那份意外留着。也可能你觉得那份不得不留,因为你知道她有个明显的愈合伤痕,而你认为我一定会注意到。”

沃克没说话,露营灯嘶嘶作响。

“断臂、下巴、牙齿。”李奇说。“我猜应该还有五、六份文档现在在某个子母垃圾车里。应该不会是法院后面那个,大概也不会在你家后院,你应该没那么笨。或许是在巴士站的垃圾桶,或某个大型公共场所。”

沃克没说话,烛光舞动,李奇微笑。

“不过你也接近无懈可击了。”他说。“我说卡门不是凶手的时候,你马上把焦点转移成卡门牵涉的阴谋,表面上完全不动声色。即使我把尤金的关联提出来也一样,你还是没有乱了方寸。你当时是很震惊,脸色苍白,满身大汗,不过不是为了艾尔难过,而是因为他竟然这么快就被警方发现了,这在你计划之外。不过思考了十秒钟后,你就想好了国税局的说法。可是你知道吗?你太忙着思考对策,却忘记对三分之二的可能性装出害怕的样子。这是很有可能的潜在威胁,你应该要更担心才对,一般人也都会。”

沃克没说话。

“你选在星期天把史路普弄出来。”李奇说。“很不容易,不过不是为了他,是为了让他星期天时一命呜呼,在星期天时陷害卡门。这么一来,在下星期六见访客前,你就能争取到最多的时间,让你有五天能从容不迫地慢慢处置她。”

沃克没说话。

“很多错误,海克,”李奇说,“包括派人追杀我。就像老哥白尼说的,他们水准够高的机会有多少?”

沃克没说话,巴比身体往前靠,往旁边扫视,跳过他母亲,然后瞪着海克,慢慢意会过来。

“你派人杀了我哥哥?”他低声说。

“没有。”沃克说。“李奇乱讲。”

巴比瞪着他,好像他刚才做了肯定的回答。“为什么?”他问。“你们是朋友。”

这时沃克抬起头直视李奇。“他讲得对,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我有什么动机?”

“富兰克林说过的话。”李奇说。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想当法官,不是因为你想有所发挥,那纯粹是装神圣的狗屁。真正的原因是你想得到好处。你是穷人家的小孩,对于金钱和权力有莫大的渴望,而这些东西就摆在你面前,可是首先得要选上,而什么事会让人选不上?”

沃克耸耸肩。

“过去的丑闻。”李奇说。“其中一种,是陈年秘密被人家挖出来。史路普跟你和尤金三个人是拜把兄弟,很久以前一起干过很多事,三人一起闯荡世界,这是你自己讲的。如今史路普因为逃漏税被关在监狱里,日子过不下去,于是他想,我要怎么出去?不是把债务清偿,而是想着,我的老朋友海克今年要选法官,那可真是大奖品,那是很多的钱、很大的权力。他准备为这目标付出什么代价呢?于是他打了通电话给你,说如果你不把他弄出去,就会开始造些谣言,说你以前干过什么坏事。于是你仔细评估,史路普应该不会把你们三个一起做的事抖出来,所以你松了口气。可是接着想,会让你被起诉入狱的那些事实,跟会毁掉你的选举的那些谣言其实不太相同,所以你认栽,拿出你的部分政治献金把国税局的钱给付了。于是史路普高兴了,可是你开始不爽。在你心里,麻烦跑出来了,史路普威胁过你一次,要是下次他又想要什么东西的时候会怎么样呢?而艾尔也牵扯在内,因为他是史路普的律师,所以这些事他也一清二楚,于是你想竞选法官的机会,突然间变得非常渺小。”

“你想知道富兰克林到底说了什么吗?”李奇问。

“什么?”

“三个人可以保守秘密,前提是其中两个死了。”

屋里一片静肃,没人移动,连呼吸都弱不可闻,只有露营灯轻微的嘶嘶声跟微弱的闪烁烛光。

“秘密是什么?”爱丽丝轻声说。

“三个男孩在德州乡下,”李奇说,“一起长大、一起打球、一起玩耍。等年纪大点,他们开始玩爸爸会玩的事:手枪、来福枪、打猎。一开始也许从犰狳下手,不过这实在很不应该,因为犰狳是保育类动物,保育人士很在意。不过他们觉得,反正是在自己的地盘,所以我可以自由打猎。这是巴比跟我说的,非常自大的态度,自以为了不起。我的意思是,不就是只犰狳嘛?可是犰狳又慢慢变得无趣了,太好打了,而三个男孩已经长大,变成三个年轻人,高中生了,所以他们开始想要更刺激的运动。于是或许目标换成土狼,那是比较像样的对手。三个人晚上打猎,开着货车,四处驰骋。很快地,他们转换目标,开始寻求真正的刺激。”

“什么刺激?”

“墨西哥人。”李奇说。“没没无名、毫无用处的咖啡色可怜虫,一家老小趁着晚上狼狈不堪地往北跨越沙漠。我的意思是,唉,这些人有什么价值吗?他们算人吗?不过当猎物倒是不错的目标,他们会一直跑,会不断尖叫,跟猎杀真正的人差不多。对吧?海克。”

沉默无声。

“或许他们先从女孩开始。”李奇说。“或许原本并没有杀人的打算,不过他们还是下了手,或许是不得不然。刚开始几天,他们很紧张,生怕会有报应,可是完全没有动静,没人来找麻烦,也没人在意。所以呢,突然间变成乐趣十足的活动,于是他们经常出去,变成一种运动。终极杀戮,比猎犰狳有趣多了。三个人坐着那_老货车,一个开车、两个在后面,一次出去几小时。巴比说这是史路普发明的技术,说他很擅长,所以我想应该是三个人都一样,因为有很多练习机会,毕竟一年内就做了二十五次。”

“那是边境巡警干的。”巴比说。

“不对,错了。调查报告不是用来漂白的,看起来不像,而内部人士说这份报告没有造假。罗德里奎兹警官跟我讲的,而像罗德里奎兹警官这样的人,对这种事绝对一清二楚,相信我。调查之所以不了了之,是因为方向不对。动手的不是一群品行不良的警官,而是三个在地年轻人,名叫史路普·古瑞尔、艾尔·尤金跟海克·沃克。开着那辆老货车找乐子,而那辆车现在还停在你们家的车库。男孩就是男孩,对吧?”

屋里一片沉默。

“那些攻击事件绝大部分发生在回声郡。”李奇说。“这让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那些边境巡警会跑到这么北边?其实他们并没有,而是三个回声郡的年轻人稍微往南边跑。”

没人说话。

“攻击事件在八月底突然停止。”李奇说。“为什么?不是因为调查行动把凶手吓跑了,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有人在调查这件事。真正的原因是大学在九月初要开学了,他们要去当新鲜人。隔年夏天,或许是太危险,或是变成熟了,他们没再去做那件事,于是整起事件逐渐淡入历史,直到十二年后,史路普去坐牢,再把这件事重新提起,因为他很想离开监狱。”

所有人现在都瞪着沃克,他紧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宛如死人。

“一切都是这么不公平,对吧?”李奇对他说。“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也许当初你加入时并不是太情愿,也许是他们两个把你拖进去的,而现在却要你来承担后果,就像挥之不去的梦魇,即将把你的人生毁于一旦,让你得不到大奖。所以你就打了几通电话,做了些决定,三个人可以保守秘密,前提是其中两个死了。”

另一盏蜡烛熄灭,烛芯嘶嘶响,一缕轻烟飘起。

“不对。”沃克说。“不是这样。”

露营灯在他身后摇曳,影子在天花板上跳舞。

“那到底是怎样?”李奇问。

“我只是打算带走爱莉,只是暂时的。我找了些这里的人来监视,我有很多政治献金,他们监视了她一星期。我去监狱找史路普,叫他不要找麻烦,可是他不在乎,他说随我,要爱莉就带走,他也不想要。他一直很矛盾,我想他跟卡门结婚是为了惩罚自己做过那些事,这就是为什么他会打卡门,因为她的存在是个永恒的印记,史路普觉得卡门可以看穿他的亏心事,卡门的眼睛就像巫毒魔法一样。爱莉也是,他认为她也可以看出他良心不安。所以我把她带走对史路普来讲完全不是威胁。”

“于是你就找了更多人。”

沃克点点头。“后来的人接手,替我把偷窥的人解决掉。”

“然后再解决艾尔跟史路普。”

“都是陈年往事了,李奇。他不该再把过去挖出来,那时候我们不懂事,也都同意不再提起,彼此有过承诺,绝对不可以。那是绝对不能说的秘密,就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就像个持续一整年的噩梦。”

沉默。

“今晚开车的是你。”李奇说。

沃克再次点点头,慢慢地。“只要解决你们两个,那么事情就结束了。其实,我知道你已经发现了,我是说,要不然你怎么会去偷文件,引我们到沙漠里去?所以我亲自开车,这有什么困难?反正我也曾经晚上开车去那里,很多很多次。”

沃克安静下来,用力吞了两次口水,闭上眼睛。“可是我很害怕。”他说。“我厌恶这些事,再也没办法忍受这些过程,我已经不是那种人,我已经变了。”

沉默的房间。

“爱莉在哪里?”李奇问。

沃克耸耸肩,摇摇头,李奇伸手掏口袋,拿出那个镀铬星形徽章。

“这东西有法律效力吗?”他问。

沃克睁开眼,点点头。“技术上来说,应该是的。”他说。

“那我要逮捕你。”

沃克茫然地摇摇头。“不要,”他说,“拜托。”

“你身上有武器吗?”李奇问他。

沃克点点头。“手枪,在我口袋里。”

“古瑞尔太太,请替我把它拿出来。”李奇说。

罗斯缇在椅子上转身,伸手去摸沃克的口袋。他完全没有抵抗,甚至还往旁边倾斜,好让她方便拿出来。古瑞尔掏出一把蓝钢左轮手枪,那是警用寇特手枪,点三八口径,六发子弹,两吋枪管,一把小枪。罗斯缇把枪放在掌心,大小刚好合女人的手。

“爱莉在哪里,海克?”李奇又问了一次。

“我不知道,”沃克说,“我真的不知道。他们都住汽车旅馆,我不知道哪一家,而且他们不愿意跟我说,他们说那样比较安全。”

“你怎么跟他们联系?”

“达拉斯的电话号码一定是经过转接的。”

“电话现在不通。”巴比说。

“她在哪里,海克?”李奇又问一次。

“我不知道,要是知道的话我一定跟你讲。”

李奇举起爱丽丝的枪,平举在桌上。他的手臂很长,枪口离沃克的脸只有两吋。

“仔细看扣扳机的手指,海克。”他说。

李奇把食指缩紧,指上的皮肤在烛光照耀下变得苍白。扳机往后退,十六分之一吋、八分之一吋。

“你想死吗,海克?”

沃克点点头。“是的,麻烦你。”他轻声说。

“先告诉我。”李奇说。“弥补你的过错。她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沃克说。

他瞪着枪管,因为距离太近,眼睛无法聚焦,烛光反射在擦亮的镍金属上。李奇叹了口气,手指松开,把枪放回桌面,枪身在桌上轻轻敲出一声。没人说话,也没人移动,直到罗斯缇拿着小小的左轮枪,把手举了起来。她摇摇摆摆画了个圆圈,没有瞄准任何人。

“史路普不会打女人。”她轻声说。“那些都是骑马发生的意外。”

李奇摇摇头。“他打了卡门整整五年,罗斯缇,自从结婚后几乎天天打,直到他进了监狱。他打断过她的骨头、打裂过她的嘴唇、打得她四处瘀青。而十二年前他还强暴、凌虐、谋杀过二十五条人命,趁着黑夜,在沙漠里。”

她的手抖得厉害。“不可能,”她说,“那不是真的。”

手枪摇摇晃晃。

“妳要是把那东西对准我,我会开枪打死妳。”李奇说。“相信我,我绝对乐意动手。”

罗斯缇瞪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手臂弯曲,把枪放在自己的脑袋旁边、耳朵上方。金属枪身穿过她闪亮的头发,就像根棍子穿过鸟巢。她让枪在那里停了很长一阵子,然后拿开,在椅子上转身,把枪对准海克·沃克的脑袋,枪口离他的皮肤不到两吋。

“你杀了我儿子。”她轻声说。

沃克没有躲开的打算,只是微微点头。“很对不起。”他轻声答道。

左轮手枪没有保险机制,而警用寇特是双动式,意思就是前半段扳机会把击铁往后拉,同时转动下方的旋转弹膛,如果你继续扣下去,击铁就会放开,让手枪击发。

“住手,罗斯缇。”李奇说。

“妈!”巴比叫道。

击铁往后。

“不要!”爱丽丝尖叫。

击铁前送,手枪击发。巨大的声响和火焰后,沃克的头盖骨往后倒,飞入烛光的阴影中,像盖子一样掀起来,血肉模糊。寇特自动手抢子弹,空心弹头。李奇下意识想着。枪口火焰突然熄灭,他看见沃克两眼中间一个漆黑的洞,头发着火。然后罗斯缇继续开枪,第二颗子弹紧跟着第一颗穿过沃克的脑袋,他开始往下倒。罗斯缇把枪举着纹风不动,对着空气开枪,第三发、第四发、第五发、第六发。第三发在墙上打出一个洞;第四发打中露营灯,射穿灯罩玻璃;第五发击中煤油,煤油爆开,洒在一片十呎平方的墙上,油往旁边蔓延,一阵闪光后开始燃烧;第六发打中火焰中心。子弹打完后她仍旧继续扣扳机,手指收缩,击铁敲动,转轮认命地绕圈。李奇转头看着墙壁。

煤油比水要浓,表面张力也较强,受到子弹冲击后往外喷洒,滴得到处都是,继而猛烈燃烧起来。顿时整面墙都着了火,干燥的老木头丝毫没有抵抗力。蓝色的火焰往上、往旁边窜烧,褪色的红漆冒着泡泡,在火焰所到之处斑驳脱落。火舌沿着木板间的接缝,快速垂直往上蔓延,仿佛饥渴不堪。冲到天花板时稍微停顿,然后转向两旁扩散开来。房间里的空气全都往火源跑,蜡烛因为突然缺氧而摇曳不定。五秒钟内,整片墙从上到下都烧了起来,接着火势往两边蔓延,蓝色火焰顺畅、卷曲、清澈透明,好像是从某种柔软潮湿物质中雕出的作品。火焰透出神秘的内在光芒,一片片燃烧的油漆飘在炙热的浪潮上,随机掉落。大火依顺时钟方向散开,速度惊人,现在每个人身后都是火。

“快走。”李奇叫道。

爱丽丝已经站了起来,巴比还在看着火焰,罗斯缇则坐着完全没反应,仍旧耐心地扣着扳机。击发设备的声音已经淹没在火焰的爆裂声中。

“把她拉出去!”李奇叫道。

“我们没有水!”巴比回叫道。“抽水马达没电不会动!”

“赶快把你妈拉出去就是了!”李奇叫道。

巴比站着一动也不动,地板已经开始着火。油漆以很大的弧形开始冒泡、卷曲,火舌在后面慢慢跟进。李奇把椅子踢开,将桌子翻过来盖在火舌上,下面的火焰熄灭,但过不了多久就会绕着边缘改道。整片天花板已经着火,沃克的尸体躺在窗户旁的地板上,枪口引燃的火焰让头发以不同的颜色继续闷烧,而且冒着烟。大火已烧到门框,李奇过去把罗斯缇拉起来,转个圈,推在自己身前,穿过浓烟,离开这房间。爱丽丝已经到了大厅,她把门拉开,李奇可以感觉到潮湿的空气从外面不断抽进来,贴近地面,在他脚下,已经形成一阵小小的强风了。

爱丽丝下了阶梯走到院子里,李奇推着罗斯缇往前,她踉跄下了楼梯,摇摇晃晃踏上潮湿的泥土地,站稳后定住不动,手臂依旧平举握着那把没子弹的枪,也依旧扣着无用的扳机。沃克的林肯停在吉普车旁,车身潮湿,满是泥巴。李奇冲回大厅,里面已经都是烟,聚集在屋顶一层层往下叠。空气温度很高,到处都是烤焦的油漆。巴比站在客厅大门附近不断咳嗽,门后满满的火焰,名副其实的地狱,火舌还不断从门口往外吐。门板着火,红色边框的镜子因为高热裂开,李奇转身,看到两个自己。他用力吸了口气,朝着火焰跑去,从腰部抓住巴比,扭转他的手臂,抓住他腰后的皮带,好像在逮捕他一样,然后拉着他奔向黑暗。推他下楼梯,把他送到院子中央。

“全都烧光了。”巴比尖叫道。“都烧光了。”

窗户闪烁着黄光,里面有火焰舞动。黑烟从纱窗飘出来,屋里木材塌陷移位,不时发出巨大的爆裂声。潮湿的屋顶开始冒出淡淡蒸汽。

“全都烧光了!”巴比再次尖叫。“要怎么办?”

“去住马厩里。”李奇说。“那才是最适合你们这种人住的地方。”

然后他抓着爱丽丝的手,跑向吉普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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