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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暴风雨往北移时,司机知道他的伙伴绝对不会再回来了。这感觉非常强烈,就跟事实同样凝重,像大雨过后留下的坑洞,再也补不起来。他在椅子上转身,看着旅馆房间的门,就这样坐了几分钟,然后站起来,走过去把门打开,看着外面的停车位,左看看、右看看。柏油上面都是水,空气闻起来锐利清新。

他走了出去,在黑暗中跨出十步,有条水沟水流不断,道路排水管哗啦哗啦,树上洒下许多雨水。除此之外别无动静,什么也没有。没有人过来,也不会再有人过来,他心里知道。转过身,脚下的沙土湿滑,他走回去,踏进房间,轻轻关上门。看着床上,看着房里睡觉的小孩。

“妳开车。”他叫道。“往北,好吗?”

他把爱丽丝推向驾驶座车门,然后绕过引擎盖。爱丽丝把座椅往前拉,李奇把座椅向后退,地图摊开放在膝上。在他左边,红屋正烧得猛烈,所有窗户都冒出明亮的火焰,现在上下两层都已烧起来了,女佣从厨房的门跑出来,身上裹着浴袍。大火照在她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好了,走吧!”他说。

爱丽丝把车子入档,踩下油门。加力箱依旧锁定在四轮传动模式,四个轮胎同时转动,把碎石喷了出去,车子开始移动。她绕过沃克的林肯,在大门口右转,没有丝毫停顿,油门重踩。李奇回头,看到屋檐下冒出第一道火苗,先是往外吐,稍停之后,往旁边扩散,寻找出路。潮湿的屋瓦冒出蒸汽,混杂着浓烟。罗斯缇跟巴比还有女佣就看着浓烟飘出,完全呆住不动。李奇把视线移开,不再回头,眼睛看着前方。之后,他开始翻着膝上的地图,找到以大比例尺显示整个佩科斯郡那张。李奇伸手打开室内灯。

“再快一点。”他说。“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四小时早就过了,不过他还是继续等。他觉得非常犹豫,怎么不会呢?他可不是禽兽,该做的他一定会做,这是当然,可是他绝对不会乐在其中。

他走过去,再把门打开,将“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在外面的门把上。他关上门,从里面把门锁上。他对旅馆的门锁非常满意,里面有个大型控制杆,开门时会有扎实的“喀”一声,顺畅、润滑,外面没有对应的门扣。这样比较好,保证不受打扰的安全防护是很有用的工具。他把链条拴上,走进房里。

爱丽丝以最大的胆量全速前进,吉普车在一般道路上不很合用,车身很晃,左右剧烈摇摆,方向盘完全没有路感,需要不断修正。这问题不小,可是李奇不予理会,只管把地图拿高,让地图可以得到照明。他努力瞪着地图,对照比例尺,四指跟拇指分开,当作小型指南针,画了个圆。

“妳在这附近观光过吗?”他问。

爱丽丝对着方向盘点头。“一点点,我去看过麦当劳天文台,还不错。”

他看看地图,麦当劳天文台在佩科斯西南方,戴维斯山山顶。

“八十英里。”他说。“太远了。”

“什么太远了?”

“对他们一天的路程来讲,我认为他们最远应该在半小时车程内,二十五英里,最多三十。”

“为什么?”

“因为要离沃克近一点,必要时他可能打算把卡门劫走,或是把爱莉带来见她,让卡门相信他是玩真的。所以我认为,他们一定躲在这附近。”

“而且靠近观光景点?”

“没错。”他说。“这是关键。”

“这样可行吗?”她问。“在脑海里找目标?”

“我以前都是这样。”

“成功过几次?百分比多少?”

李奇忽略这个问题,低头看着地图,爱丽丝则抓紧方向盘,继续开车。视线往下看到速度表。“噢,老天。”她轻声说。

李奇没有抬头。“怎么了?”

“没油了,刚好到最低指针,警示灯亮了。”

他安静了一下。“继续开。”他说。“没问题。”

爱丽丝继续深踩油门。“为什么?你觉得油表坏了吗?”

他抬起头,往前看。“继续开就是。”他说。

“会开到没油的。”她说。

“不用担心。”他说。

爱丽丝继续前进,车子震动得很厉害,大灯跳动。轮胎压在潮湿的柏油上嗖嗖地响,她又低头看了一眼。

“已经到最低了,李奇。”她说。“低于最低线了。”

“不用担心。”他又说一次。

“为什么?”

“待会儿妳就知道。”

他盯着挡风玻璃,爱丽丝以吉普车的最大速度继续奔驰。引擎大声咆哮,老旧粗糙的直列式六汽缸,喝汽油的速度每分钟高达半公升。

“用二轮驱动模式。”他说。“比较省油。”

爱丽丝扳动驱动杆往前推,车子前方的声音消失,方向盘不再难以掌控,她继续开着。又前进了半英里,然后一英里·她又低头看仪表。

“我们现在是靠油气在开。”她说。

“不用担心。”他第三次说。

又前进了一英里,引擎顿了一下、抖了一次,然后有一瞬间上气不接下气,之后又重新顺畅地运转。应该是输油管里的油气,李奇心想,或者是从油箱底抽起来的油泥。

“李奇,真的没油了。”爱丽丝说。

“别担心。”

“为什么?”

又前进一英里。

“那就是不用担心的原因。”他突然说。

大灯右侧扫过崎岖的柏油路肩,照亮一部钢青色福特维多利亚皇冠。车子后面有四支VHF天线,没有轮圈盖。车子停在路边,死气沉沉,空荡荡地,车头朝北。

“我们换那辆。”他说。“油箱应该差不多是满的,他们都会做万全准备。”

爱丽丝用力踩下煞车,把车停在它后面。“这是他们的?为什么在这里?”

“是沃克丢在这里的。”

“你怎么会知道?”

“很简单,他们开两辆车从佩科斯过来,这辆跟林肯。他们把林肯丢在这里,开着福特过去。之后沃克从台地逃走,把货车停回红屋的车库,开着福待回到这里,换回他的林肯,然后再开着它专程为我们跑回来。要让我们以为他是第一次过来,如果万一我们还活着想找凶手的话。”

“那钥匙呢?”

“在里面,沃克才没工夫去管会不会遗失出租车辆。”

爱丽丝跳下车去看,竖起大拇指。钥匙在车上,李奇拿着地图跟上去,古瑞尔的吉普车门没关,引擎继续怠转,把剩下的汽油烧完。两人坐进维多利亚皇冠,李奇把座椅往后拉,爱丽丝往前缩,发动引擎,三十秒内他们重新上路,而且时速回到六十英里。

“还有四分之三桶。”她说。“而且好开多了。”

李奇点点头,感觉起来车身较低、速度较快、风阻也较小,完全就是大型房车该有的表现。

“我现在坐的就是艾尔·尤金的位子。”他说。

她看了他一眼,李奇微笑。

“开快点。”他说。“没人会拦妳下来,这辆车看起来就像巡逻车。”

她加速到一百二,然后一百三。李奇找到车内灯,把它打开,继续看地图。

“好,我们现在在哪里?”他说。

“麦当劳天文台。”她说。“你觉得不可能的地方。”

他点点头。“太远了。”

他把地图侧向一边,好让地图照到光线,用力看:专心,李奇,如果可能的话,想出来。

“巴摩希国家风景区有什么?”他问。

这个点依旧在佩科斯西南,不过只有三十英里远。

距离刚好。

“是个沙漠绿洲。”她说。“就像个大湖,很清澈,可以游泳、潜水。”

可是种类不对。

“应该不是。”他说。

他看看东北边,三十英里范围内。

“摩那汉沙丘?”

“四千英亩的沙丘,看起来就像撒哈拉。”

“就这样?会有人去看?”

“非常壮观。”

他安静下来,重新再看一次地图。

“斯德顿堡呢?”他问。

“就是个小镇。”她说。“跟佩科斯差不多。”

这时她看了李奇一眼。“可是老斯德顿堡应该就很值得一看。”

李奇看着地图,老斯德顿堡标示为历史遗迹,在小镇东北,比较靠近佩科斯。他量量距离,大概四十五英里。

有可能。

“那里到底有什么可看?”他问。

“文化遗产。”她说。“一座古老的军事堡垒,水牛军团驻扎过,南部联邦曾经把它拆掉,但水牛军团在一八六七年又加以重建,应该是这样。”

李奇再看一次,遗址在佩科斯东南,走一八五郡道可以抵达,这条路看起来路况不错,大概是条快速道路,是标准公路。李奇闭上眼睛,爱丽丝继续飙车,维多利亚皇冠开起来非常安静,坐起来温暖舒适,这让李奇很想睡觉,他感觉非常疲累。轮胎喷起的水雾拍打着轮拱。

“我觉得老斯德顿堡应该是。”他说。

“你觉得他们在那里?”

李奇再次沉默,又前进整整一英里。

“不是那里。”他说。“可是在附近,妳从他们的观点想想。”

“没办法。”她说。“我跟他们不一样。”

“那就假装一下,”他说,“他们是什么?”

“我不知道。”

“专业人士,安静、不惹人注意,就像变色龙。他们天生擅长伪装,擅长不受人注意。用他们的立场设身处地想想,他们是谁?我看到他们时以为他们是业务员,罗斯缇·古瑞尔以为他们是社工,艾尔·尤金很显然把他们当作联邦调查局探员。所以用他们的立场思考,变成他们。妳的优点就是妳的观点非常正常、非常普通。妳是白人,而且看起来就像中产阶级,现在开着这辆维多利亚皇冠,要是没装这些假无线电天线,就像台非常普通的家庭房车。联邦调查局的伪装也有帮助,不过基本上妳看起来没什么威胁,所以艾尔·尤金觉得停车是安全的,但妳同时又具备某种威严,让他不得不停下来,不得不想停下来。所以妳很普通,可是受人尊重,几可乱真,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好。”

“可是现在妳带了个小孩,所以妳现在变成什么?”

“什么?”

“变成普通、平凡、受人尊重,如假包换的中产阶级家庭。”

“可是一共有三个人。”

他安静了一下,眼睛闭上。“其中一个男的当叔叔。”他说。“你们是中产阶级家庭,开着自己的车度假。不是那种吵闹想玩迪士尼乐园的家庭,身上没穿短裤跟颜色显眼的T恤。很安静,也许有点热心、有点讨人厌,或有点认真。或许看起来像中学校长的家庭,或者是会计师,而且明显来自外地,所以是在旅行。去哪里?问妳自己他们一定会自问的问题,要在哪里混入人群?这附近最安全的地方是哪里?一个热心、认真的中产家庭,带着他们的六岁半女儿,会去哪里?对女儿来讲,哪里是适当、启蒙、具教育意义的地方?就算她其实年纪还太小,也根本不在乎?就算人们在背后笑你们多么政治正确,勤奋用功到倒人胃口?”

“老斯德顿堡。”爱丽丝说。

“没错,妳要让小孩看看非裔美国士兵的光荣历史,即使她将来长大跟黑人约会时妳会得心脏病。而妳开的是福特,不是BMW,不是凯迪拉克。妳是很实在的人,意思就是基本上不太有钱,对于花费很小心,不愿在某些东西上花太多钱,汽车旅馆跟车子都一样。你们从北边开车下来,住的地方比较远,不过还在合理范围,不是荒郊野外,而是斯德顿堡观光区最外围。价钱还不错。”他睁开眼睛。“那就是妳会住的地方,爱丽丝。”他说。

“是吗?”

他点点头。“那里会有一大堆认真、努力、不富有的中产阶级家庭在度假,在无聊的AAA杂志里还会获得推荐,是个让人觉得浑身自在的地方。有很多跟妳一模一样的人,让妳完全不引人注目,那里离佩科斯开快点的话还只要三十或三十五分钟车程。”

爱丽丝耸耸肩,同时点头。“好理论。”她说。“好逻辑,问题是他们也依照同样的逻辑走吗?”

“希望如此。”李奇说。“因为我们没时间来个大搜索,事实上我觉得时间快不够了,我现在有很不好的预感,爱莉应该已经很危险了。”

爱丽丝没说话。

“也许其他人必须照时间打电话回报。”他说。“或许这第三个家伙已经开始慌了。”

“所以是豪赌。”

他没说话。

“简单算算。”她说。“四十五英里半径能画出一个面积超过六千平方英里的圆,而你却想在这么大的范围内挑出一个针头般的小点?”

掷骰子吧!李奇。

“我认为他们很聪明,而且行事小心。”他说。“他们的首要任务很明显,手上的地图跟我们一模一样,所以我想这是他们会进行的方式。”

“可是你确定吗?”

他耸耸肩。“永远无法确定。”他说。“可是要是我,我会这么做,这就是诀窍,爱丽丝,用跟他们同样的方法思考,永远都不会错。”

“永远?”

他耸耸肩。“偶尔。”

沉睡的十字路口出现在眼前,死气沉沉。学校、加油站、餐厅。佩科斯直直往前,老斯德顿堡往右。

“确定吗?”她问。

他没说话。

“确定吗?”她又问一次。

李奇看着挡风玻璃前方。

“你的决定是?”她说。

他没说话,爱丽丝用力踩下煞车,车子在湿滑路面滑行了一码,在消失的停止在线完全静止。“怎样?”

掷下该死的骰子,李奇。

“转!”他说。

他决定先洗个澡,合理的拖延。他有的是时间,反正房门锁上了,小孩正在熟睡。他把衣服脱掉,整齐折好,放在椅子上。然后走进浴室,拉起浴帘,打开水龙头。

拆开一块新肥皂,他喜欢汽车旅馆的肥皂,喜欢脆脆的包装纸,以及打开时散发出的味道。香气扑鼻,清新而强烈。他闻闻洗发精,装在一个小小的塑胶瓶里。他看看标示,有草莓的味道,上面还写着润发洗发精。他靠过去把肥皂放在陶瓷托盘上,把洗发精放在浴缸边缘,用手臂推开浴廉,走进水流中。

回声郡往东北的路很窄,而且弯弯曲曲,沿着山边走,跟科雅那索峡谷是同一个方向。现在这辆大福特显得有点不太理想,车身过大,底盘太软,有点笨拙。水流由左到右经过柏油路面,把泥巴跟沙土冲到路面上,形成一个个扇形。爱丽丝勉强才能维持四十英里的时速,她没说话,专心开着这辆笨重的房车,绕过一个又一个弯道,古铜色皮肤很苍白,好像很冷似地。

“妳还好吗?”他问。

“你呢?”她回问。

“为什么不好?”

“你刚杀了两个人,然后又看到一个死了,还有间屋子烧光了。”

他把头转向旁边,老百姓。

“就像桥下的水,”他说,“不值得留恋。”

“这是哪门子答案?”

“有何不可?”

“这种事对你都没有影响吗?”

“很遗憾没机会质问他们。”

“就这样?”

他安静了一下。“告诉我妳租的房子。”他说。

“跟这有什么关系?”

“我猜那里应该是短期居住的地方,房客进进出出,维持得不算好。妳刚搬进去时大概很脏乱。”

“所以?”

“我讲得对吗?”

她对着方向盘点点头。“我花了一星期才清完。”

“炉子上都是油、地板黏黏的?”

“没错。”

“柜子里有虫?”

她又点点头。

“厨房里有蟑螂?”

“一大堆。”她说。“而且很大只。”

“妳把牠们杀光了吗?”

“当然。”

“用什么方法?”

“杀虫剂。”

“妳有什么感想?”

她往旁边看。“你把那些人比作蟑螂?”

李奇摇摇头:“其实不是,我还比较喜欢蟑螂,牠们纯粹只是四处乱跑的小包DNA,尽牠们的本分。沃克和他兄弟做的却不是他们该做的,他们有选择,他们有机会做正直的人,可是他们却选择不这么做。现在又选择找我麻烦,这是最后一根稻草,罪有应得。所以我绝对不会因为这样而睡不着,连想都不会再想起。如果妳会这样,我觉得妳错了。”

爱丽丝又安静了弯弯曲曲的一英里路。

“你是个很严苛的人,李奇。”她说。

这一次换他安静了一下。“我觉得我是个实际的人。”他说。“而且整体来说还算正派。”

“应该会有些普通人不同意。”

他点点头说。“会有很多人不同意。”

他站在温水下把全身淋湿,然后先洗头。他把洗发精浓浓地倒了一圈,用手指开始搓头皮。接着他把手冲一冲,脸上涂肥皂,接着脖子、耳后。他闭上眼,让水冲洗全身,胸口多用了些洗发精,因为毛比较多。接着搓搓腋下、背部跟大腿。然后他很仔细地把手跟前臂洗干净,好像他是个准备动手术的外科医生。

“还要多远?”爱丽丝问。

李奇看着地图算了一下。“二十五英里。”他说。“跨过十号州际公路后,往北开上二八五郡道,往佩科斯走。”

“可是遗址在另一条路,往摩那汉方向。”

“相信我,爱丽丝,他们会在留在二八五上,因为他们要保持移动方便。”

她没说话。

“我们得拟个计划。”李奇说。

“要怎么撂倒这家伙?”她说。“我完全没概念。”

“不是,是之后怎么把卡门救出来。”

“你的自信实在过人。”

“没必要先预期自己会输。”

前面出现弯道,爱丽丝重踩煞车,车头打滑得厉害,然后马路又伸直了一百码左右,她感激地往前加速。

“人身保护令。”她说。“我们得去找联邦法官,进入紧急进程,把整件事情告诉他。”

“会有效吗?”

“人身保护令本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设的,八百年来都有效,这次没理由失常。”

“好。”他说。

“不过,有件事。”

“什么?”

“我们需要证词,所以你得让剩下这个活着,如果不是太困难的话。”

他洗完澡,继续站在温水下淋浴,让水流遍全身。他脑中出现新的想法——他需要点钱。其他人不会回来了,杀人团队已成历史,这点他心知肚明。现在他又失业了,这点让他不太高兴。他不是领袖,不擅长去外面创造什么市场,因此团队工作正适合他,但如今他又回复孤单一人。家里的床垫下还塞了些钱,可是也不多,他还要多一点,而且很快就要。

他在淋浴间里转身,把头往后仰,让水冲在头发上,使头发平贴头皮。所以或许他该把这个小孩带回洛杉矶,再把她卖掉。他有管道,认识有人专门搞领养,或是搞些他不想过问细节的东西。她几岁来着?六岁半?白人?对某些人来讲应该值很多钱,尤其她还有满头金发。蓝眼睛应该也可以加不少钱,反正是个可爱的小东西,可以卖个好价钱,卖给他认识的管道。

可是要怎么把她弄到那里?维多利亚皇冠不见了,他倒可以再租一辆,反正一天到晚在租车。明天一大早,先打电话到佩科斯或斯德顿堡,叫人把车送来。假证件多得是,不过这样的话送车的就会看到他的脸,还有这小孩。不行,他可以把小孩藏在女人的空房间,然后把那家伙带到这里来。不过这样还是会有风险。

或者他可以偷辆车,反正也不是没偷过,很久以前,年轻的时候。他可以直接在这里的停车场上偷一辆。浴帘慢慢拉开,探出去,看看梳妆台上的手表,凌晨四点半。五点就可以出发,等到有人出来发现车不见了,至少已经过了两小时,那时候人都在一百英里外了。而且他还有备用车牌,洛杉矶机场租车柜台发的原始加州车牌,还有维多利亚皇冠上拆下来的德州车牌。

他又回到淋浴间,再把浴帘拉上。决定已经出炉,如果有白色轿车,那就挑那台。轿车在西南一带是最常见的车型,白色则是最普遍的颜色,因为日照强烈。他可以把小孩藏在后车厢,这个没问题,有丰田可乐娜的话最好,或许开了几年,那是非常通用的车款,跟Geo Prizm很像,跟很多便宜的进口车都是一个样,连交通警察也很难认得出。他可以直接把车开回家,也可以把车卖了,连小孩一起,多赚点钱。他对自己点点头,微笑,举起手再次冲洗。

斯德顿堡西南十英里,道路往右弯,然后在山脊上折回,再顺着长坡下滑,与大峡谷平行一段路,之后一路平坦,直直冲往十号州际公路交流道。这里在地图上看起来像个蜘蛛,八条路汇集到一个地方。西北边的脚就是二八五号郡道,通往佩科斯,地图上显示是九十度左转,然后介于斯德顿堡边界和一座重新跨越科雅那索峡谷的桥之间大约有二十英里。

“这里就是目标区域。”李奇说。“就在这二十英里的范围内,我们先开到北边的桥,然后绕回来往南走,用他们的观点去找。”

爱丽丝沉默地点头,加速冲下坡道,轮胎拍打在粗糙的表面上,大型房车往前直冲。

淋浴间的水声把爱莉吵醒,水流冲击着墙壁另一面的磁砖,听起来有点像屋顶上又有雨水在拍打。她把被单拉起来盖住头,然后再拉下来,看着窗户。外面已经没有闪电,她放开耳朵仔细听,都没有雷声了,然后她认出声音的来源,淋浴间的水声,在厕所里,比她在家里用的声音还大,不过比她妈妈的要小。

那个男的在洗澡。

她把被单往下推到腰部,爬起来坐着,房间里没有开灯,不过窗帘没拉上,外面有黄色灯光照进来,外面是湿的,窗户跟倒影上有水滴。

房间里没人。

当然没人,笨蛋,她对自己说,那个男的在浴室。

她把被单往下推到脚踝,她的衣服整齐地放在窗边的桌上。她爬下床,轻轻走过去,伸出手把内裤拿起来,穿进去,把T恤从头上套下,手臂穿过袖子。然后她拿起短裤,检查一下正反面,穿上去,拉到衣服上,盘腿坐在地板上,把鞋子扣起来。

浴室里的水还在冲。

她站起来,静悄悄地爬过浴室门口,因为她很担心鞋子会发出声音,所以她尽量沿着地毯前进,离粗布远一点。她站起来不动,仔细听。

浴室里的水还在冲。

她爬过小小的门厅,经过衣柜直到门口。这里很暗,她站着不动。她看着门,门上有个把手,有一根杆子、一条链子一样的东西。她努力思考,把手就是把手,杆子应该是锁,但她不知道那个链子是用来做什么的。门上有个小小的凹槽,其中一边洞比较大,她想像着门打开的样子,会开一点点,然后链子会拉住。

浴室里的水还在冲。

她得先把链子拿下来,应该可以滑动,或许这就是那个凹槽的用途。她研究了一下,高度很高,踮起脚尖,但还是搆不到。她再用力踮脚尖,手指的指腹碰得到,已经可以滑动了。她把链子往旁边滑到底,让这端滑进洞里,可是拉不出来。

浴室里的水还在冲。

另一只手平贴在门上,她踮起脚尖,直到几乎是靠着脚趾头尖端站着,用力伸展到背部开始发痛,然后用手指去拉链子。但出不来,勾在里面。她恢复姿势,仔细听。

浴室里的水还在冲。

她再次踮起脚尖,用力往上踢,直到脚开始发痛,最后她两只手同时伸上去,链子尾端是个小圆形,她把尾端摇一摇,稍微出来了一点点。她放下脚尖,再次踮脚往上推,同时往外拉。出来了,链子掉了下来,摇晃之后敲中门框,声音听起来很大。她屏住呼吸,仔细听。

浴室里的水还在冲。

她恢复站姿,搬动杆子,拇指放一边,食指放另外一边,往下转,完全不动。她试着转向另一边稍微移动一点点,很紧。她闭上嘴,以免呼吸声太大,用两手出更多力,又多移动了一点,感觉好像两道金属互相摩擦。她用尽全力,手很痛,又转了一些,然后突然打开了。

很大的“喀”一声。

她站着不动仔细听,但浴室里的水还在冲。

她一拉手把,很轻松就打开了。爱莉看看门,很高,很厚重,门上还有个东西会把门自动关上,金属做的。她以前看过,会发出很大的声音,学校对面的餐厅就有一个。

水声停了。

她站在原地不敢动,心里非常恐慌。门会发出声音,这样他就会听到,他会跑出来,会来追我。她转过身,面对着房内。

十号州际公路交流道是个巨大的水泥建筑,像是地表上痊愈的疤痕,规模跟一座体育场差不多,后方斯德顿堡暗暗的橘红街灯照亮了薄薄的云层。斯德顿堡没有停电,电力线路品质较好,爱丽丝油门维持大踩,车子绕上交流道,在其中四分之三圈不断发出尖叫,然后朝着西北往二八五郡道冲出。她跨过城市边界时速度已超过九十英里,路标出现:佩科斯四十八英里。李奇往前靠,迅速将头左转右转,同时扫视两旁路肩。低矮的建筑瞬忽而过,有些是汽车旅馆。

“这里有可能完全不对。”爱丽丝说。

“答案很快就会揭晓。”他回答。

他把水关掉,拉开浴帘,从浴缸里跨出来。他拿条毛巾包在腰上,拿另一条把脸擦干,照着模糊的镜子看看自己,用手指梳理头发。他把手表戴上手腕,两条毛巾丢在浴室地板上,再从架上拿了两条新的,一条包在腰间,另一条挂在肩上,就像古罗马人的装扮。

他走出浴室,光线跟着他一起洒出去,在房间里照出一条黄色宽带。他突然停下脚步,看着空无一人的床。

三分钟内,他们已经过了三家汽车旅馆,李奇觉得这三家都不对。现在纯粹是猜测跟感觉,排除所有一切,只留下潜意识里的低喃。过度分析会破坏这种感觉,他可以对任何一家列出一堆可能与不可能的理由,他可能会分析到让自己瘫痪,所以现在只专心听着大脑深处发出的微弱低语。而声音说:不是这家,不是,不是。

他不由自主地往床边跨出一步,好像从不同角度看会让她重新出现在床上一样。不过事实没有改变,只留下凌乱的被单,往下推开一半,往旁边推开一半。枕头歪成一个角度,是个头形凹陷。他转头看看窗户,紧紧关着,也上了锁,然后他跑到门边,细碎惶急的脚步,一路闪着家具。门炼拉开了,锁也往后拉。

什么?

他将门把轻轻往下拉,打开门,请勿打扰的牌子躺在水泥地上,离门口一呎。

她跑出去了。

他把门固定,好让门不会自己关上,然后赤着脚跑出去,身上只裹着毛巾,一条在腰部,一条在肩上。他往停车场跑了十步,停下来。他气喘吁吁、震惊、恐惧、用力过猛。气温又开始回升,空气中重新弥漫着一股臭臭的蔬菜味,也有潮湿的泥土跟花草味。树叶不断滴水,他三百六十度转了一圈。她到底跑哪去了?在哪里?这种年纪的小孩会直接乱跑,尽全力跑,大概是往马路跑。他往前跑了一步,然后转身面对着门。得先穿衣服,总不能裹着两条毛巾去追。

低矮的建筑群在碰到桥之前三、四英里渐渐稀疏,后面就没东西了,只剩下沙漠。李奇透过玻璃看着远方,努力想着每条他看过的路,自问:前面还有吗?或者到三十英里外佩科斯外围之前都没有了呢?

“转头。”他说。

“现在?”

“该看的都看到了。”

爱丽丝踩下煞车,用力回转,从路肩到路肩,跨过整条路面。在潮湿的柏油上稍微甩尾,拉直后回头朝向南方。

“慢一点。”他说。“现在我们就是他们,用他们的观点看。”

爱莉一动不动地躺在衣柜上层。她很擅长躲猫猫,大家都这么说。她也很会爬高,所以她喜欢躲在高的地方,比方说马厩里。她最喜欢的地方是麦草堆上,衣柜上面比较不舒服,很挤,而且还有很多脏兮兮的兔宝宝娃娃、一根外套衣架、一个塑胶袋,上面还写了一个很长的字,不晓得怎么念。不过她还是可以躺平躲起来,这真是个好地方,她这么觉得。但很难爬上去,所以她先把旁边的小架子当作楼梯爬上去。上面很高、灰尘很多,她有可能会打喷嚏,她知道绝对不可以。够高吗?他长得不很高,爱莉屏住气息。

爱丽丝把速度稳定维持在六十英里,回程第一家在道路左边,这家有道低矮的树篱,延伸了一百码,把停车场围起来。一间中央办公室跟两边一层楼的侧翼,每边六个房间。办公室没有灯,旁边一架自动贩卖机发出红色光芒。停车场里停了五辆车。

“不是。”李奇说。“我们不选头一家,比较可能选第二家。”

第二家在往南四百码处。

有可能!

这家跟马路垂直,办公室面对着马路,可是房间是由办公室往内延伸,于是停车场变成U形,而且很隐蔽。四周种满树木,树上因为大雨不断滴水。

有可能!

爱丽丝把车速降到爬行速度。

“开进去。”他说。

车开进停车场,沿着房间前进,一共有八间房,三辆车停在停车场。车子绕过尽头,从另一边绕回来。再八间房,再三辆车。她把车停在办公室门口。

“觉得?”她问。

他摇摇头。“不对。”他说。

“为什么?”

“住房率不对。十六间房,六辆车,我预期至少要八辆。”

“为什么?”

“他们不会想挑人太少的地方,这样别人记住他们的机会太高。要找三分之二满的地方,如果以十六间房来算,要有十到十一辆车。他们会住两间,不过现在没车,所以会剩下八、九辆车。要这种比率才够,三分之二减二,大约。”

她看了他一眼,耸耸肩,开回马路上,继续往南。

他往房门跑了两步,然后突然停下来。停车场一边有盏黄色的灯,在潮湿的柏油地面上洒下黯淡的光,让他看见自己的脚印。潮湿的地上出现一排奇特的水痕,可以看出脚后跟、脚趾头,跟脚弧。大部分都是脚趾头,因为他刚才用跑的,水痕很清楚、很潮湿,不是三两下就会消失。

可是他看不到小孩的脚印。

只有一组痕迹,是他自己的,这点可以确定。她没有出来,除非可以飘起来用飞的,而这是不可能的。他的脸上露出微笑。

她躲在房间里。

他把剩下的八步跑完,回到房内,轻轻关上门,挂上链子,上锁。

“出来吧!”他轻声叫道。

没有声音,不过他也不期待有人回答。

“我要来捉妳了。”他叫道。

先从窗户开始,这里摆了张沙发,放在房间角落,后面的空间足以躲下一个小孩。不过她不在那里。他跪下来,弯腰,往床底下看,也不在这里。

“好了,小鬼,”他叫道,“够了!”

床边有个共用的柜子,一道小门。她不在里面。他站直身子,拉拉毛巾,她不在浴室里,他知道。那么在哪里呢?环视房间一周,衣柜,当然。他露出微笑,漫步过去。

“我来啰,宝贝。”他叫道。

他把门拉开,看看下面,只有一个收起来的皮箱架,此外什么都没有。右边有一排垂直的架子,没有东西。上面还有一层,占了整个橱柜的宽度,他往上踮脚,看一看,没有东西。只有肮脏的兔宝宝、一个旧衣架、一个购物塑胶袋,上面写着苏布拉汉米恩,克里夫兰。

他转过身,一时间不知所措。

第三间旅馆有块喷漆招牌,没有霓虹灯,一块板子用链条挂在架子上。上面的字刻意用很漂亮的字体书写,美得让李奇不太确定到底写了什么。大概是峡谷之类的,用古老的拼法,有点像西班牙文,字体还加了金色阴影。

“我喜欢这家。”他说。“很对味。”

“要进去吗?”爱丽丝问。

“没错。”

入口是一条小路,穿过二十码的花园,种植的树木全都了无生气,让高热烤焦了,不过毕竟还是有个样子。

“我喜欢这家。”他又说一次。

这家的形状跟上一家一样,开头是办公室,U形停车场,围绕着两排背对背的房间,排列方式与马路成九十度。爱丽丝把圈圈绕完,一排十间,总共二十间房,十二辆车随机停在十二间房门口,两辆雪佛兰、三辆本田、两辆丰田、两辆别克、一台老绅宝、一台老奥迪、一辆五年的福特探险家。

“三分之二减二。”李奇说。

“就是这里吗?”爱丽丝问。

他没说话,爱丽丝把车停在办公室旁。

“如何?”

他没说话,直接打开车门下车。热气重回四周,空气里都是潮湿泥土的味道。水沟里有水流声,办公室没有灯,到处都是阴影,门锁上了。有颗漂亮的铜制按纽当作夜铃,李奇用拇指按下按钮,探头看着窗户里面。这里没有贩卖机,只有个整齐的柜台跟一大柜传单。他看不清楚上面写了什么,太黑了。他把拇指一直放在按铃上,办公室后面的走道有盏灯亮了起来,有个人走出来。他的手还抓着头发,李奇把他回声郡的代理警徽拿出来,平压在窗户上。那人把办公室的灯打开,走到门边,开锁,李奇绕过他走进去。架上的传单都是附近一百英里内的观光景点,主要是老斯德顿堡,还有奥德萨市附近的陨石坑,很有教育价值的地点,没有马术比赛、枪法表演或房地产广告。他向爱丽丝招招手,示意她进来。

“就是这里。”他说。

“真的?”

他点点头。“我看起来没错。”

“你是警察吗?”办公室的人问,看着外面的车。

“我需要看你的住房纪录。”李奇说。“今晚的客人。”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不在外面,也不在里面。他重新把房间看过一遍,床舖、家具、衣柜都没有,也不在浴室里,因为他刚从浴室出来。

除非……

除非她原本在床底下或衣柜里,然后趁他跑出去时躲进浴室。他走过去,打开浴室的门,对镜子里的自己微笑。雾气都已散去,他以夸张的动作把浴帘拉开。

“抓到了。”他说。

她紧紧靠在浴缸角落,站得直挺挺的,身上穿着T恤、短裤跟鞋子。她把右手背塞在嘴里,眼睛睁得很大,又闪亮又漂亮。

“我改变主意了。”他说。“我要带妳一起走。”

爱莉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他伸出手,爱莉往后缩,把手从嘴上拿开。

“四小时还没到。”她说。

“已经到了。”他说。“早就超过四小时了。”

她再次把手放回嘴里,他又伸出手,爱莉缩回去。妈妈跟她说过什么?如果妳很担心什么事,就大声尖叫。她深吸一口气,试试看,可是没有声音,她的喉咙太干了。

“住房纪录。”李奇又说一次。

办公室的家伙有点犹豫,似乎有什么进程上的问题。李奇看看手表,从口袋里抽出Hecklers & Koch ,动作一气呵成。

“现在。”他说。“我们没时间瞎搞。”

那家伙眼睛瞪得很大,赶紧低下头到柜台下拿出一本皮制大帐册,倒转过来,推到他们这边。李奇跟爱丽丝靠在一起看。

“什么名字?”她说。

“不知道。”他说。“看车子就好。”

一页有五栏,日期、姓名、联系住址、车辆厂牌、退房时间。总共有二十行,代表二十个房间。十六间有人住,其中七个有箭头从前一页拉过来,代表房客续住第二晚或下一晚。九个房间是新住,十一个房间有注记汽车厂牌,另外四个房间分成两组,每组共用一辆车。

“家庭。”晚班的职员说。“或者人数比较多。”

“他们是你办理住房的吗?”李奇问。

那家伙摇摇头。“我只负责晚上。”他说。“从半夜开始我才会在这里。”

李奇看着帐簿,一动不动,把头转开。

“怎么了?”爱丽丝说。

“不是这里,错了,我搞砸了。”

“为什么?”

“妳看看车子。”他说。

他把枪口顺着第四栏往下滑,三辆雪佛兰、三辆本田、两辆丰田、两辆别克、一台绅宝、一台奥迪,还有一辆福特。

“应该要有两辆福特。”他说。“他们的维多利亚皇冠跟停在那里的探险家。”

“可恶!”她说。

他点点头,可恶!他的脑筋一片空白,如果这里不是,他就完全不知道哪里才是了。李奇把一切都赌在这里,没有B计划。李奇看看纪录,福特,看看外面的老探险家,安分守己,乖乖不动。然后又回头看着纪录。

字迹都一样。

“这些东西是谁写的?”他问。

“老板。”职员回答。“她都用老方法做。”

他闭上眼,回想爱丽丝刚才慢慢开过停车场的影像,回想他曾住过的每家古老的汽车旅馆。“好,”他说,“客人把名字跟住址告诉她,她负责写下来,之后或许看看窗外,自己写下汽车厂牌。有可能客人正在讲话,或是忙着把钱掏出来。”

“有可能,我是负责晚上的,从来没做过那些。”

“她对车子实在不太了解,对吧?”

“我不知道,怎么了?”

“因为簿子里记载了三辆雪佛兰,可是停车场里只有两辆。我想他应该是把探险家当成Chevy ,那是比较老的车型,四四方方,或是跟旧款Blazer混淆了。”

他用枪口敲敲福持这个字。

“这就是维多利亚皇冠。”他说。“是他们没错。”

“你这么认为?”爱丽丝说。

“我知道,我能感觉到。”

他们住了两间房,不在一起,可是在同一边。五号跟八号。

“好。”他又说一次。“我要去看看。”

他指着那个晚班职员。“你待在这里,不准出声。”

然后指着爱丽丝。“妳打电话给州警,开始处理联邦法官的事,好吗?”

“你需要钥匙吗?”晚班的职员问道。

“不用。”李奇说。“我不需要钥匙。”

然后就走向外面温暖的夜色。

右边那排房间从一号开始,有条水泥走道经过每个房间门前。李奇速度很快,静悄悄地沿着步道走,鞋子一路上留下潮湿的脚印。这边就只有门,每个都有固定间距,没有窗户,窗户应该在后面。这是标准的汽车旅馆房,跟他以前住过的那些都一样,毫无疑问。标准配置,一道门、一个短短的门厅,衣柜在一边,浴室在另一边,门厅后面是个大房间,两张床、两张椅子、一张桌子、一个五斗柜,窗户下面有冷气,墙上挂着粉蜡笔画。

五号房前面有个“请勿打扰”的牌子掉在水泥地上,离门一呎远,李奇跨了过去。如果你绑架了一个小孩,会把她藏在离办公室最远的那间,用膝盖想也知道。他继续往前走,在八号房前停下脚步,把耳朵粘贴门缝,仔细听。什么都没有。他继续静静往前走,经过九号、十号,到最底端。绕过U形底部,两排房间是平行的,面对面,中间间隔三十呎宽的长形花园。里面种的都是沙漠植物,低矮带刺的植物从耙松的石子跟压碎的石头中长出来。有些地方挂着黄色小灯笼,大块石头仔细摆放,想营造日式风格。

压碎的石头在脚下发出很大的声音,使他必须放慢速度。李奇经过十号房的窗户,然后九号。他蹲低,轻轻靠在墙上往前移动,直到八号窗户的窗台正下方。空调正大声运转,听不到里面的声音。他抬起头,慢慢地、小心翼翼,往房间里看。

毫无动静,房间里完全没人,东西都没动过,搞不好完全没有人住。房间里静悄悄,毫无生气,打扫过,准备完毕,是汽车旅馆房的标准样子。他感觉一阵恐慌,或许他们到处都订了房间,有两、三个类似的地方,再从中选择。一晚三、四十块,有何不可?他挺身站了起来,不再去管碎石发出的声音,跑过第七号跟第六号,来到第五号的窗户,直接站到窗前往里看。

李奇看到一个矮小的黝黑男人,包着两条毛巾,把爱莉从浴室里拉出来。他的身后洒出一片亮光,单手抓住爱莉两只手腕,举在爱莉头上。爱莉用力乱踢抵抗,李奇看了大约四分之一秒,便足以把里面的配置看清楚,他发现一把黑色的九零手枪,挂上消音器,就放在床头柜上。他吸了口气,往外跨一大步,弯下腰,从花园里捡起一块比篮球还大的石头,大概有一百磅左右,直接丢向窗户。纱窗脱落、玻璃粉碎,李奇的头跟着冲进去,窗框还卡在他的肩上,就像个胜利花环。

黝黑男子有那么一瞬间因为惊讶而呆住不动,然后放开爱莉的手,转身拚命朝床头柜爬。李奇把破掉的窗框推开,先驰得点,用右手抓住他的喉咙,把他推到墙上,巨大的左手跟上击向腹部,让他滑了下去,再用力往他头部踢了一脚,直到他的眼珠往上翻到头颅里面。李奇吸气、吐气,就像火车一样,气喘吁吁。他脚步移动、双手挥动,努力抵抗想打死他的冲动。

然后他转头看着爱莉。

“妳还好吗?”他问。

她点点头,在突来的寂静中顿了一下。“他是坏人。”她说。“我觉得他想开枪打我。”

这次换他顿了一下,努力恢复呼吸。“他现在不能这么做了。”他说。

“刚才还有打雷跟闪电。”

“我也听到了,我在外面,全身都湿了。”

她点点头。“雨真的下得很大。”

“妳还好吗?”他第二次问。

她想了想,然后点点头,非常沉稳,非常认真,没有流泪,没有大声尖叫。房间变得寂静无声,整个动作持续了整整三秒钟,从开始到结束,好像完全没发生过任何事。可是花园里的石头正躺在地板中央,周围都是玻璃碎片。李奇把石头搬起来,拿到破掉的窗户旁边,丢出去。石头在沙砾上重击一声,滚了出去。

“妳还好吗?”他第三次问。

爱莉摇摇头。“我想上厕所。”她说。

他微微笑。“去吧!”他拿起电话,按下零,是晚班的那家伙接的。李奇告诉他叫爱丽丝到五号房来,李奇走到门边,拉开链条,把锁打开、门拉开。一阵微风扫过整个房间,再直通窗户。外面的空气很潮湿、温暖,比里面的温度要高。

爱莉从浴室走出来。

“妳还好吗?”他第四次问。

“是的。”她说。“我很好。”

爱丽丝一分钟后走了进来,爱莉好奇地看着她。

“这位是爱丽丝。”李奇说。“她是来帮妳妈妈的。”

“我妈妈在哪里?”

“她很快就会来看妳了。”爱丽丝说。

然后她转头看着地上矮小的黝黑男子,一动不动,紧靠着墙壁,手脚缠在一起。

“他还活着吗?”她轻声说。

李奇点点头。“他只是脑震荡,我想、我希望。”

“州警有回应了。”她轻声说。“我也打电话回去给我老板;叫他起床,他正在安排跟法官做办公室会议,优先处理。可是他说我们需要这个家伙的自白,毫无保留,这样才不会拖很久。”

李奇点点头。“没问题。”

他弯下腰,把其中一条毛巾绕在矮个男的脖子上,像套索一样把他拖进浴室。

二十分钟后,李奇走了出来,看到两位警察站在房间里。一个是小队长,一个是州警官,都是西班牙裔,都十分稳重,整齐地穿着卡其色制服,外面传来他们车子的怠转声。李奇对他们点点头,走过去,从椅子上拿起犯人的衣服,丢回浴室里面。

“怎么样?”小队长说。

“他已经准备要讲了。”李奇说。“他自愿做彻底的自白,不过他希望你们了解,他只是司机。”

“不是枪手?”

李奇摇摇头。“不过他什么都知道。”

“绑架的事呢?”

“他不在场,他只负责事后看管,而且还有很多其他案子,时间长达好几年。”

“像这种情形,就算他自白,也得关上一段时间。”

“他知道,他接受,他很满意,希望能赎罪。”

两个警察互看一眼,走进浴室。李奇听到脚步声,有人移动,还有手铐铐上的声音。

“我得先回去。”爱丽丝说。“我得先准备文档,要申请人身保护令要办很多进程。”

“开维多利亚皇冠去吧!”李奇说。“我跟爱莉在这里等。”

警察把司机从浴室里带出来,他已经穿好了衣服,手铐在身后,两个警察各抓住他一边手肘。他低下头,因为疼痛而脸色苍白,甚至开始喋喋不休。警察直接把他押上车,房间门关了起来。外面有车门关上的沉闷声响,还有引擎轰隆声。

“你对他做了什么?”爱丽丝轻声问道。

李奇耸耸肩。“我是个很严苛的人,就像妳讲的。”

他叫爱丽丝请那位职员带着万能钥匙过来,接着她走向办公室。

李奇转头看着爱莉。“妳还好吗?”他说。

“你不要一直问我。”她回答说。

“累吗?”

“嗯。”她说。

“妳妈妈很快就来了。”他说。“我们就在这里等她,不过先换个房间,好吗?这间的窗户破了。”

她哈哈笑。“你打破的,用那块石头。”

李奇听到远方福待发动的声音,听到轮胎开上路面。

“我们去八号房好了。”他说。“那里很干净、很舒服,没人住过,可以当我们的房间。”

爱莉牵着他的手,两人一起走出去,沿着水泥步道走到八号房。李奇走了十几步,爱莉要走三十几步,薄薄的潮湿水痕留在身后的地板上。职员拿来一把钥匙,爱莉直接躺到窗边的床上。李奇在另一张床上躺下,看着她,直到她睡着。然后他把手臂枕在头下,开始打盹。

不到两小时后,新的一天曙光乍现、热气回升、空气流动,铁皮屋顶喀喀作响,下面的木头也开始膨胀。不太安稳地稍事休息后,李奇睁开眼,双脚放到地上。他静静走到门口,打开门,来到屋外。东方的地平线在右边办公室后面很远的地方,那里散发着万丈光芒。天空中残存着的些许云朵,就在李奇看着的时候慢慢散去。今天没有暴风雨。大家讲了一星期,可是都没来,昨晚那一小时的雨就是暴风雨的全部,完全没猜中。

他悄悄回到房间继续躺下。爱莉还在睡,她把被单踢掉,衣服往上跑,腰部露出一块胖嘟嘟的粉红色皮肤。她的双脚弯曲,好像在梦中奔跑,不过双手往上甩。一位陆军心理医师曾经对李奇说,这种姿势是有安全感的象征。小孩会这样睡,他说,表示其内心觉得很有安全感。安全?她是个了不起的孩子,这点无庸置疑。李奇认识的大部分成人要是遇上这番折磨,恐怕早就崩溃了,而且还要好几星期才能恢复,甚至更久。可是她却不用,或许她太小,还不能完全了解,又或许她是个很勇敢的小孩,到底是哪一种,李奇也不清楚。他没经验,于是他再次闭上眼睛。

三十分钟后,他再次睁开眼睛,因为爱莉站在他旁边,摇着他的肩膀。

“我肚子饿了。”她说。

“我也是。”他说。“妳想吃什么?”

“冰淇淋。”她说。

“早餐吃?”

她点点头。

“好。”他说。“不过要先吃点蛋,或许再吃点培根。妳是个小孩,营养很重要。”

李奇从床边的抽屉翻出电话簿,找到一家餐厅,离斯德顿堡大概不到一英里远。他拨电话过去,答应给他们二十块小费,请他们把早餐送到汽车旅馆来。他叫爱莉去浴室洗澡,等她出来时,食物已经送到。炒蛋、烟熏培根、吐司、果酱、可乐给她,咖啡给自己。还有个塑胶大盘子,装着冰淇淋,淋上巧克力酱。

早餐的效果很好,李奇吃完食物、喝完咖啡后,觉得能量重回体内,对爱莉也有同样的效果。两人吃早餐时把门推开,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然后把椅子拉到水泥步道上,并排坐着等待。

他们等了超过四小时。他躺下来,慢慢消磨时间,就如他所习惯的模式。爱莉等待的方式就像面对严肃的任务,拿出一贯的专注认真。等到一半,他又打电话给餐厅,吃了第二顿早餐,跟第一顿菜色完全相同。他们在厕所进进出出,偶尔讲些话,辨识一下树木,听听虫鸣鸟叫,看看天上白云。不过大部分时间他们都看着右前方,从南方上来的道路方向。地上又是干枯一片,感觉好像完全没下过雨。灰尘又回来了,从柏油路上飞起,漂浮在空气中。这条路没什么车,每隔几分钟才有一辆经过,偶尔会出现一群,塞在一辆乌龟农用车后面。

十一点过后几分钟,李奇站在停车场里一、两步,看见维多利亚皇冠从远方驶来。车子慢慢爬出朦胧的热气,伪装的天线在车后摇摇晃晃,在空气中扬起一片尘土。

“嘿,小朋友。”他叫道。“妳看这是什么?”

她站在李奇旁边,用手挡住刺眼的光线。大房车慢了下来,转弯,开到他们身边。爱丽丝坐在驾驶座上,卡门在她旁边,看来脸色苍白、疲累不堪。不过她笑容灿烂、眼神充满欢喜。车还没停下,她就把门打开,下车之后绕过车头,爱莉跑过去跳进她怀中。两人在太阳底下搂搂抱抱、尖叫、哭泣、笑声同时出现。李奇看了一下,往后退,蹲在车旁。他不想介入,像这种时候,他觉得最好让她们独处。爱丽丝看出他的想法,摇下窗户,把手放在李奇肩上。

“都搞定了吗?”他问她。

“对我们来说是的。”她说。“警察还有很多文书工作要处理,毕竟他们面对的是五十几件谋杀案,分布在七个不同的州,还包括十二年前这里发生的案子,尤金、史路普跟海克自己。他们要逮捕罗斯缇,因为枪杀海克的关系,不过我想她应该很容易脱罪,以那种情境来看。”

“有我的事吗?”

“他们问了很多昨晚的事,我说都是我做的。”

“为什么?”

她微微笑。“因为我是律师,我称之为自卫,他们立刻买帐。是我的车、我的枪,毫无疑问,要是你的话就没那么好过关。”

“所以我们都可以自由回家啰?”

“尤其是卡门。”

他抬起头,卡门把爱莉抱在大腿上,她的脸藏在爱莉的脖子旁边,好像她身上的香味是维持生命的必需品。她和她漫无目的地绕着圈子,抬起头,在太阳下瞇着眼睛,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让李奇不禁跟着微笑。

“她有什么打算吗?”他问。

“搬到佩科斯去。”爱丽丝说。“我们会把史路普的事情处理完,大概会有点现金,她说她想搬到像我那样的地方住,或许打个零工,甚至读个法学院。”

“妳有跟她说红屋的事吗?”

“她笑得很开心,我跟她说大概烧成灰了,她就一直笑、一直笑,我也很替她高兴。”

现在爱莉牵着她的手绕着停车场,看着她刚刚认识的树,叽哩咕噜讲个不停。母女俩看起来幸福无比,爱莉活蹦乱跳,卡门则是安详稳重、容光焕发,非常美丽。

李奇站起来,靠在车上。“想吃午餐吗?”

“在这里?”

“我跟一家餐厅订了餐,他们会有蔬菜。”

“鲔鱼沙拉我也能吃。”

他走到里面打电话,订了三份三明治,再次答应给二十块小费。出来后发现爱莉跟卡门在找他。

“我很快就要去上新学校了。”爱莉说。“就跟你以前一样。”

“妳一定没问题的。”他说。“妳聪明得跟什么一样。”

然后卡门放开女儿的手,靠近他,有点害羞、有点沉默,一时间不知所措。然后她笑开了,张开双手绕着他的胸膛,紧紧抱住他。

“谢谢。”她只说得出这句话。

他也抱着她。“很抱歉花了这么久的时间。”

“我的线索有帮上忙吗?”

“线索?”他说。

“我留了线索给你。”

“哪里?”

“在自白里。”

李奇没说话,她放开李奇的拥抱,拉着他的手到爱莉听不到的地方。

“他叫我说我以前是个妓女。”

他点点头。

“可是我假装我很紧张,把字给说错了,我说成上街游荡。”

他再次点点头:“我记得。”

“可是正确的说法是上街拉客,对不对?这就是线索,你应该会想到,不是游荡,是拉客,懂了吗?是拉客。意思就是说,是海克·沃克在幕后操纵这一切。”

李奇非常沉默。

“这点我没发现。”他说。

“那你怎么发现的?”

“我想我绕了远路。”

她又开始微笑,拉着他的手走回车旁,爱莉跟爱丽丝一起笑得很开心。

“妳们的日子过得去吗?”他问她。

她点点头。“可是我觉得很愧疚,死了那么多人。”

他耸耸肩。“就像克雷·艾利森说的。”

“谢谢。”她又说了一次。

“No hay de que, senora.(不客气,太太)。”

“Senorita.(小姐)。”她说。

卡门跟爱莉与爱丽丝走进房间,洗个澡准备吃午餐,他看着门关上,转身走开。这似乎是很自然的事,他不希望任何人把他留在那里。李奇漫步走到马路边,转向南,走了整整炙热的一英里路,才坐上一辆农用卡车,由一位没牙齿、话不多的老人驾驶。李奇在十号州际公路交流道下车,在西侧匝道晒了九十分钟太阳,才有一辆十八轮大卡车停下来。他绕过巨大的车头,看着上面的窗户,车窗摇下,音乐声盖过巨大的柴油引擎震动声,听起来像是巴迪·霍利。

司机探出头,年纪大约五十,肉很多,穿着一件道奇队T恤,胡子大概四天没刮。“去洛杉矶吗?”他叫道。

“随便。”李奇回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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