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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马斯·希尔德的故事

一八一九年九月八日至一八二〇年五月二十三日

1

伏尔泰在他的《首论俄狄浦斯》中有言,对于生者,我们有失尊重,而对于死者,我们只欠一个真相。这个真相就是,当世界发生改变时,人们却茫然无知,因为他们满脑子想的全是自家的鸡毛蒜皮。

我第一次见到索菲娅·弗兰特是在一八一九年九月八日星期三,快到中午的时候。那天她正走出斯托克纽因顿的房子,站在门框里那一刻看去宛如一幅美人肖像画。大厅里面不知是有人对她说了句话还是做了什么动作,让她在那里站定了一会儿。

首先吸引我的是她那双蓝色的大眼睛,之后有关她的一丝一发都刻入了我的记忆,就像织进大衣的线。她个子不高不矮,身量适中,体态窈窕,肤色白皙。当时戴着一顶精致的郊游阳帽,上面饰有鲜花。白色的长裙,泡泡袖,外套一件蓝色的紧身马甲,跟长裙底下偶尔能瞥见的皮质便鞋很配。她左手上捏着一副白色手套和一只小小的手袋。

我听到仆人咚的一声从马车上跳下来,接着又咣当放下马车踏板。一个身穿黑衣的壮实中年人和她一起走到台阶上,接着伸出手臂让她扶着走向马车。两人都没看我。房门通往大路的小径两旁有用围栏围着的低矮灌木。我感到一阵晕眩,赶紧扶住了面前的围栏。

“夫人,说实话,”中年人开口了,似乎是接着在屋内的话题往下说,“我们那儿非常田园,空气非常好。”

她突然看到我并冲我笑了一下。我惊讶得不知所措,竟忘了行礼。仆人打开车门,中年人把她让了进去。

“先生,非常感谢,”她低声说道,“您真是太细心了。”

他牵着她的手行了个礼。“哪里,夫人,请代我问候弗兰特先生。”

我就那样傻站着。仆人关上车门,收起踏板爬上了自己的座位。木质车厢漆成湛蓝色,镀金的车轮擦得亮闪闪的,晃得人睁不开眼。

车夫拾起鞭子,拉紧了缰绳。他一甩鞭子,那对颜色和车夫的帽子一样的栗色骏马就立刻叮叮当当地朝街上跑去。壮实的中年人举手致意,那不仅是告别,更是祝福。等他掉头返回房子时,终于看到了我。

我放开围栏,摘下帽子。“布兰斯比先生吗?我是否有幸——”

“当然,可以。”他盯着我说,淡蓝色的眼睛蒙着血丝,眼皮浮肿,“你找我什么事?”

“先生,我叫希尔德,托马斯·希尔德。我的婶婶,雷诺兹太太给您写了封信,不知道您是否——”

“哦,对。”尊敬的布兰斯比先生和我握了握手。他扫视我的全身,从头到脚,说:“你可一点也不像她。”

他带领我顺着小径走进房门,来到有木嵌板的大厅。屋里不知什么地方传来诵经的声音。他打开右侧的一扇门,进了一个貌似是书房的房间。里面铺着土耳其地毯,两扇窗户对着外面的大路。他重重地坐在桌子后面的椅子上,伸直双腿,把右手的两根粗短的手指插进了马甲口袋。

“你看上去很疲惫。”

“我是从伦敦一路走过来的,先生,这可不轻松。”

“坐下吧。”他拿出一只象牙鼻烟盒,吸了一小撮,然后喷在一条满是褐色污迹的手帕上,“你想找份差事,对吧?”

“是的,先生。”

“据雷诺兹太太说,你至少有两点完全不适合我这里的工作。”

“如果您给我机会,我一定能做出合理的解释。”

“人们常说事实胜于雄辩,你丢了上一份差事,没有推荐信。而且,要是我没理解错的话,你婶婶说你最近一直处于疯狂状态。”

“这些我都不否认,先生,可都是有原因的,我可以解释这些事发生的缘由,并且保证不会再发生。”

“我给你两分钟来说服我。”

“先生,我父亲是罗星墩镇上的药剂师,他的生意做得不错。他有一个老主顾是大教堂里的教士,推荐我去了文法学校补缺,之后我考入了剑桥大学耶稣学院,就离开了那里。”

“你拿到了奖学金吗?”

“没有,先生,是我父亲资助的。他知道我对药剂师这行不感兴趣,就打算给我谋个神职。不巧的是,第一学年年底他死于伤寒,并牵扯出令人不齿的风流事件,于是我退学了,没拿到学位。”

“你母亲呢?”

“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文法学校的校长是看着我长大的,他让我当助教,教些小男孩,这样顺利地过了几年。可是,唉,他去世之后,他的继任者对我就没那么好了。”说到这儿我犹豫了一下,因为想起了校长的女儿芳妮,有关她的记忆仍然叫我心碎,“我们分歧很大,先生……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后来我说了些蠢话,尽管一出口就后悔了。”

“事情通常如此。”布兰斯比先生说道。

“然后一八一五年四月,我认识了一位征兵的中士。”

他又吸了一撮鼻烟。“他肯定把你灌得大醉,你就从他手里抢过征兵令,独自冲上战场跟怪物拿破仑拼个你死我活。好了,先生,你已经充分证明你是个愚蠢、任性的家伙,天生好斗,酗酒无度。下面能不能讲讲你发疯的事。”

我紧紧捏住帽檐,把它都弄变形了。“先生,我从来没发过疯。”

他皱起眉。“雷诺兹太太的信上说你被关起来过,在医生的看护下过了好一阵子。不管是不是疯了,这倒不重要,问题是你是怎么把自己弄到这步田地的?”

“在那场战争中,很多人不幸受伤,而我的身心都遭到了重创。”

“心灵受伤?怎么听起来像个忧郁的女学生。干吗不说得明白点?你的脑子坏掉了。”

“我是生病了,先生。和发烧一样。我的行为变得有些鲁莽。”

“鲁莽?老天,这是你的说法?我听说你把你的滑铁卢勋章扔向一位骑马道上的近卫队军官。”

“此事我深感后悔,先生。”

他打了个喷嚏,小眼睛里盈满泪水。“你婶婶雷诺兹太太确实是我父母请过的最好的管家,小的时候我从没怀疑过她的诚实和善良。不过这两点也不足以让我有胆量把人家托付给我管理的孩子交给一个疯子和酒鬼。”

“先生,我既不是疯子,也不是酒鬼。”

他看了我一眼。“以及一个得不到前雇主推荐信的人。”

“可是我婶婶推荐我了。先生,您是了解她的,您知道她不会随便推荐人。”

有一阵子我们俩谁都没说话。从打开的窗户传进来大街上嘚嘚的马蹄声,一只苍蝇在沉闷的空气中嗡嗡地叫着。我感到越发煎熬,衣服像炉子一样裹着我,让我全身冒汗。今天这个天气实在不适合穿黑大衣,但我只有这件衣服了。为了不让人看出来里面没穿衬衫,我把扣子扣到了脖子上。

我站了起来。“我不能再打扰您了,先生。”

“你最好坐下,我还没说这次的谈话结束了呢。”布兰斯比先生拿起眼镜,转动着,“我决定给你一个试用期。”他严厉地说,仿佛在法庭上宣判一般,“我为你提供一个季度的食宿,还会给你一小笔钱,以便你买一身配得上这里的初级助教这一头衔的衣服。但要是你在任何一个方面表现得不让人满意,就立刻走人。要是一切顺利的话,三个月结束后我会延长合同,或许还会修改条件。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先生。”

“拉一下那个铃,回伦敦之前你得好好收拾一下。”

我再次站起来,拽了拽火炉左边的绳子。

“告诉我,”他又说道,声调不变,“雷诺兹太太是不是快死了?”

我顿时湿了眼眶,说道:“她没说,不过确实每况愈下。”

“这让我很难过。她有一小笔养老金,没错吧?我这么直白请你不要介意,在这种事情上我们最好坦率一点。”

坦率和无情之间仅一线之隔,我不知道布兰斯比先生站在哪一边。这时我听到有人敲门。

“进来!”布兰斯比先生喊道。

我转过身,以为会看到前来应铃的仆人,结果钻进房间的却是一个瘦小清秀的男孩儿。

“啊,爱伦。早上好。”

“早上好,先生。”

他和布兰斯比先生握了握手。

“向希尔德先生行个礼,爱伦,”布兰斯比先生对他说,“接下来你们会经常见面的。”

爱伦看了我一眼,照做了。他是个很好看的男孩,大眼睛、高额头。他手里拿着一封信。

“爱伦先生和太太好吗?”布兰斯比先生问道。

“很好,先生。父亲让我向您转达问候,并给您这个。”

布兰斯比先生接过信,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字,把它放到了桌子上。“相信过了一个长假你肯定长进了不少。你没有放纵自己吧?”

“没有,先生。”

“Adde quod ing é nues didicisse fideliter artes.”他捅了一下孩子的胸膛,“接下去,再解释一下。”

“对不起,先生,我不会。”

布兰斯比先生动作随意地在孩子的耳朵两边挥了挥拳头,然后转头问我。“希尔德先生,我不要求你解释,不过或许你能把这个句子说完?”

“Emollit mores ne sinit esse feros. 是说勤勉学习文学和艺术能够让人举止优雅。”

“听见没,爱伦?希尔德先生书念得不错。《黑海零简》()第二册。他很熟悉奥维德,你要好好跟他学习。”

男孩出去后,布兰斯比先生拿起一块脏兮兮的大手帕擦掉鼻孔边蹭上的鼻烟。“你必须时刻展示自己的权威,希尔德,”他说,“记住这一点。善良必不可少,可效力不长。就拿小埃德加·爱伦来说吧,这孩子有点天分,这点毋庸置疑,可他父母把他惯坏了。我常常担心要是没有一点纪律这孩子会成什么样。记住,不打不成器。”

就这样,几分钟之内,我得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有了个安身之所,第一次见到了弗兰特夫人和小男孩爱伦。虽然我注意到他的口音有点奇怪,但这时我并没想到爱伦是个美国人。

这时的我也没想到弗兰特夫人和埃德加·爱伦会一步一步把我带向黑暗迷宫的中心,一个充满可怕的秘密和犯罪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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