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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死亡的示范

第一宗谋杀案发生的当天早上,六点钟刚过,护士培训学校派到综合护士协会的视察员穆丽尔·比勒小姐便醒来了。虽说是一大早醒来有点儿懒懒的,但她还是意识到今天是一月十二日星期一,是去约翰·卡朋达医院视察的日子。一天刚开始最先听到的那一阵熟悉的声音依稀还印在她的脑海中。当她终于听明白那一阵声音是安吉拉的闹钟发出来的时候,它却已经停止了叫唤。安吉拉此时正皱着鼻子在公寓里到处碰撞着,就像一只笨拙可爱的小动物。接着发出的是准备早茶的愉悦的叮当声。她勉强挣扎着睁开眼皮,努力抗拒着热被窝的诱惑,不让自己再缩进去,让思绪再一次飘浮进一片愉悦之中。她为什么会告诉泰勒总监自己会在上午九点准时赶到,参加那天进行三年级学生的第一次教学观摩?真是太可笑了,有必要那么早吗?医院位于苏塞克斯郡和汉普郡交界的希瑟菲尔德。将近五十英里的车程,开前面一段路时天还没亮呢。况且天还在下着雨,这雨已经没完没了地下了整整一个星期了。她似乎能听到汽车行驶在克伦姆威尔公路上时轮胎发出的轻微的沙沙声,以及偶尔拍打在车窗玻璃上的雨点声。

幸亏她早已看过了地图,找到了医院的准确位置,希瑟菲尔德是一个正在开发中的商业市镇,对一个不熟悉它的人来说,在一个下着雨的星期一早晨,开着汽车在赶着去上班的混乱的车流中行驶,真是一件又困难又叫人头痛的事。她本能地感觉到这一天不会太顺当,于是便在被窝里伸展开手脚仿佛在鼓励自己打起精神来去对付这一天。她把发麻的手指伸了开来,轻轻体味着伸展开来的指关节那一刹那间发出的尖锐的刺痛,因为她的手指有一点关节炎。好罢,这也是在预料之中的事,毕竟是什么使得她认为她能够在九点半以前赶到希瑟菲尔德呢?

房门是开着的,从过道里溢进来一束灯光。安吉拉·巴勒欧斯(Angela Burnows)小姐猛地拉开了窗帘,察看了一下元月份那黑沉沉的天以及被雨水拍打着的窗玻璃,之后又将窗帘猛地拉上了。“在下雨呢”。她说,声音里带着一种郁闷的意味,似乎在表明她对下雨的预言的应验,谁要是不理会她的警告,那可不关她的事,比勒小姐将上身靠在一只手肘上,另一只手扭开了床头灯,便不动了。几秒钟后她的朋友转身回来,放下一只早餐盘。盘子下铺垫了一块绣满了花的亚麻布,绘花杯子的把手一顺儿排着,一只配套的碟子里精心摆放着四片饼干,每种两片,茶壶发出一种香味,那是刚沏好的印度茶。这两个女人都对舒适,清洁和整齐有一种强烈的嗜好,简直成瘾。她们把在她们教学的医院里的单人病房中强行建立的标准搬到自己舒适的家中,因此她们公寓中的生活不无昂贵而适意的小型疗养所的味道。

自从二十五年前比勒小姐和她的朋友都从同一所护士学校毕业后她们就一直共同住在一套公寓内。安吉拉·巴勒欧斯是伦敦一家教学医院的首要导师。比勒小姐经过自己多方审视观察,私下里以为安吉拉·巴勒欧斯是所有护士导师的典范,便不由得将她朋友经常挂在嘴边的培养完美护士的原则立为自己的准则。而巴勒欧斯小姐则思量着比勒小姐就要到退休的年龄了,那时综合护士协会又该如何运作下去。

世上最美满的婚姻都要靠令人鼓舞的幻觉来维持。比勒小姐的幻觉和巴勒欧斯小姐的幻觉虽则不同,但从其实质上来说都还是很单纯的。友谊的建立也同样如此。她们彼此欣赏对方,却又不说出来,除了这个共同点之外,在其它方面她们其实是大不相同的。巴勒欧斯小姐体格健壮结实,望上去有蛮大的块头;表面上似乎感觉迟钝,见识平常,骨子里却极为敏感,易受伤害。而比勒小姐则身材小巧,小鸟依人,说话清晰,行事明确,透着一股子过时的斯文劲儿,这往往叫人觉得她有点可笑。她们甚至在生活习惯上也有不同,粗粗笨笨的巴勒欧斯小姐早上只要听到第一声闹钟响便醒了过来,立刻精神十足,一直到早餐前都是生龙活虎般的,然而越往下午,她便越来越了无生气,时刻处于昏昏沉沉的懒散状态之中。而比勒小姐每日早晨总要好一阵子才能勉强睁开发粘的眼皮,强打精神才能开始早晨的活动。可是过了早晨之后她便越来越有了精神,她们努力去协调这种水火不相容的差异,巴勒欧斯小姐很乐意一大清早起来调制早餐,而比勒小姐则在晚餐后洗碗和准备晚上喝的可可茶。

巴勒欧斯小姐倒好了两杯茶,在她朋友的茶杯中加进两块糖,然后便端着自己的茶杯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了。早期受过的训练使得她没有坐在床上。她说:“你要一早动身,我还是替你把浴室的龙头打开吧。会议几点钟开始?”

比勒小姐含糊不清地咕哝说她已经告诉过女总监她会在九点过后尽可能早地赶到。茶真是甜极了,喝下去令人精神一爽。许诺那么早动身真是一个错误,可是又一想她毕竟也可以在九点十五分赶到。

“是玛丽·泰勒么?她可是名气大增了,她只不过是一个外地来的总监罢了,尤其是她从没来过伦敦,蒙特诺斯(Montrose)小姐退休时她甚至还不曾对这项工作提出过申请呢。”比勒小姐又口齿不清地咕哝说这个她们已经谈过了。她的朋友立即打断她的话反驳说伦敦可不是人人想来就能来的地方,再说人们总是认为出色的东西从来都不出自外地。

“当然是这个理,”她的朋友退让了一步:“约翰·卡朋达医院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地方。我就喜欢汉普郡边界那一带,真可惜今年夏天你没能去那里看看。可是她似乎不会是一所重要的教学医院的女总监。以她的能力是足以胜任的了,不过她也许会成为一个大总监呢。”学生时代她和比勒小姐在一个大总监的手中可没少吃过苦头。对于过去那段受教育时代受过的可怕的折磨,一提起来便止不住地痛惜。

“我说,你最好尽快动身,等你开过吉尔福德(Guildford)旁道时,公路上的车肯定就多起来了。”

比勒小姐不去问为什么她知道路上的车会多起来,因为这属于巴勒欧斯小姐永远准确地知道的事情。那关切的声音又继续说道:“这星期我在威斯敏斯特图书馆见到了她们的首席导师希尔达·罗尔芙(Hilda Rolfe)。真是一位不同寻常的女人!不用说人很聪明,是有名的一流教师,可以看得出来是一位叫学生畏惧的老师”。

巴勒欧斯小姐自己就常常叫她的学生害怕,更不用说她那些教师同仁了,但是若有人告诉她这一点她一定会大吃一惊的。比勒小姐问道:“她说了一些关于这次视察的事了吗?”

“稍微提了一些。她只是匆匆忙忙来还书的,我们也就没有多谈。看来她们学校流感传得很厉害,她的一半同事都因病请假了。”

比勒小姐心想这真是奇怪,既然教师们都病倒了一半,首席导师居然还有时间到伦敦来,只是为了到图书馆还一本书。但心里的话却不曾说出来。因为早钣前比勒小姐要养精蓄锐,精神只用来想问题而不是用来说话,巴勒欧斯小姐绕过床给自己倒了第二杯茶,说道:“既然是这样的天气,培训教师又病了一半,看来你这一天可够瞧的。”

这两个朋友多年来总是这样一起谈论一些显而易见的事,已形成一种默契的偏好,成为了她们长期以来亲密生活中的一个乐趣,她说的话也很难说是不对。比勒小姐对这一天最糟糕的打算也莫过于沉闷地开上几个小时的汽车,艰苦的视察,以及可能要与那些不嫌麻烦来参加会议的医院护士教育委员会的委员们吵上几架,于是她拖过晨衣披上肩头,用脚摸索到一双拖鞋穿了进去,拖着脚走进浴室,就这样朝着见证一桩谋杀案的路上走去。

尽管下着雨,比勒小姐汽车一路开来情况却没有她所担心的那么糟。她抓紧时间在九点前赶到了希瑟菲尔德,正好遇上了早晨最后一拨的上班潮。宽阔的乔治高街被交通车辆塞得满满当当。女人们开着汽车将她们赶着去上班的丈夫送往车站,或是将孩子们送往学校。货车正在当街装卸货物,公共汽车也在卸下乘客再装上一批新人。在三排交通灯前,行人鱼贯穿过马路,他们手中的雨伞倾斜着以抵挡丝丝细雨。儿童们的外表看起来过于一致,都有着私立学校学生的干净整洁。男人们大多戴着圆顶礼帽,手提公文包。女人们则穿着随意,介于城市的时髦靓丽与乡村的不修边幅之间,这是她们这一类人的特色。在等待绿灯,等待行人穿过马路,及寻找十字路口医院的路标的时候,比勒小姐对于漂亮的十八世纪建筑的市政厅,经过精心保护的一排木制门脸的房屋以及圣三一教堂那辉煌灿烂的卷叶饰尖顶虽然只是投以短短的一瞥,却对这一精心保存了它的建筑遗存的繁荣昌盛的街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尽管街尽头那一连串的现代化的商店暗示出这种对文化古迹的关怀也许迟了三十年。

终于看到了路标。穿过浓荫夹道的乔治高街便是通向约翰·卡朋达(John Carpendar)医院的大路。在路的左边是一道高高的石头墙,它里面圈住的便是医院的庭园了。

比勒小姐已经做足了准备工作,她那撂在汽车后座上的鼓鼓的公文包内装有一份内容详实的医院历史的记载,一份最后一届综合护士协会视察员的报告以及医院管理委员会的评论。这份评论表达了关于贯彻执行视察员那乐观的建议,究竟能达到何种程度的看法。从调查中她了解到这所医院历史悠久,它由一位富有的商人于1791年建立。富商是本地人,少时由于家贫不得不离乡背井去伦敦谋生,退休后返回故里,想要将晚年时光消磨在赞助慈善事业上,同时也让乡邻不再小看自己。他本可以去救济孤儿寡妇或是重修教堂来买得他慈善家的名声,并获得灵魂上的拯救。但如今却是一个科学和理性胜过信念的时代,为一家收治穷苦病人的医院捐赠基金成了时尚之举。于是在当地的一家咖啡屋内举行了一场义薄云天的会议,约翰·卡朋达医院便诞生了。医院原来的房子是一座具有某种建筑特色的大楼,长久以来曾作它用。最初是一座结实的维多利亚风格的纪念馆,在那里夸张地卖弄它的虔诚,后来便变成二十世纪更为实用的建筑,却早已是风韵全无。

医院一直在繁荣发展。本地公众大多为中产阶级,都有一股子慈悲为怀的健全的心性,家道殷实且当时也没有什么项目可以让他们纵情地去展示一下这种慈悲。恰在二次世界大战之前,医院在侧冀增建了一溜装备较好的单人病房。在国家卫生部建立前后,它从伦敦和其它更远的地方吸引了一些阔绰的病人来就医,自然也招来了杰出的医生。比勒小姐想起安吉拉曾谈到一家伦敦的教学医院如何有名气,虽然说倒也如此,但是约翰·卡朋达医院的名声也不错。一个女人满可以认为当一家正在发展的地区综合医院的女总监也并不是太糟的工作。她会被她所服务的公众一致看重,会在当地的传统看法中建立起一定的地位。

她此刻来到了正门前。左边是门房的小屋,这真是一间过分华丽的小房间,用精雕细刻的砖砌成。它是这间维多利亚风格医院的一处遗存。而在右边,则是医生们的停车场。已经有三分之一的车位被劳斯莱斯和奔驰车给占了。雨已经停了,虽说已经天亮,却正是一月份常有的灰蒙蒙的天。医院里全都亮着灯。在她看来它就像一艘抛了锚的巨大的轮船躺在她前面,灯火通明,潜藏着巨大的能量和活力。左边低低地伸展出一溜有玻璃墙的建筑物,那是新建的门诊部。一股病人的细流正无精打采地向入口处流去。

比勒小姐将汽车沿着门房的问讯窗口开过来,摇下了车窗,报上了自己的姓名,身穿制服,笨童而妄自尊大的守门人,摆出屈尊的架式,从小屋里走了出来。

“敢问小姐是综合护士协会的吗?真遗憾您从这张门进来,”他装腔作势地说道:“护士培训学校在南丁格尔大楼,从温彻斯特路大门进去只有大约100码远,我们一般到南丁格尔大楼都从后门进。”

他说话时态度虽谦恭,语气里却大有责备之意,似乎痛惜对方竟如此缺乏判断力,从而给他增加了额外的工作量。

“从这张门总该还是可以到学校去吧?”

比勒小姐不想再回到高街那一片交通混乱之中去,也不想沿着医院的院墙去寻找一张不太确定的后门。

“太可以了,小姐。”从守门人说话的语气可以听出来,他认为只有顽固不化的人才会去这样做。他俯身在车门上似乎表明他的指示是何等地机密和复杂然而结果证明这些指示却是出奇地简单,南丁格尔大楼就在医院院子里新建的门诊部后面。

“小姐,请走左边这条路,一直开过太平间,你就会到达住院医生宿舍。然后向右转,在路的分叉处有一块路标,你一定错不了。”就这一次这个显然不吉祥的断言看来是正确的。这家医院的场地很大,里面绿树成荫。院子里面是一个大杂烩,有一个像模像样的花园,草地以及杂乱丛生的树林。这让比勒小姐想起了一家古老的精神病院的庭园。一家综合医院能有如此宽阔场地倒是少见的。几条通路上都清清楚楚地标有路标,只有一条是通向新建的门诊部的左边。太平间倒是很容易便找到了,它是一幢外表丑陋的小房子,被老谋深算地建在小树林之中,矮矮地趴在那里。这种有意将其隔离的做法更使它成为了不祥之地。医务人员的住处是新建的,一眼便能叫人认出来。比勒小姐的思绪一如往常地陷入到对医院管理委员会的抱怨之中,认为委员会总是将他们的医生安排得妥妥贴贴,而为护士培训学校提供的膳宿却很不像话,她这样想常常是毫无根据的,正在此时便看到了她要找的路标。一块白漆的木牌指向右边,上面写着:“南丁格尔大楼,护士培训学校。”

她将汽车换了档,小心翼翼地打着方向盘。新修的路弯弯曲曲十分狭窄,路两边盖满了湿淋淋的树叶,树叶堆得很高,因此几乎没有地方可以停得下哪怕是一辆汽车。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显得十分荒芜。路两旁的树紧靠道路生长,它们在道路上空纠结了起来,强健的黑树枝构成一道道筋肋,将路遮敝成了一条黑洞洞的通道。时不时地吹来一阵风,将雨水溅落在车顶上,或是将一片树叶平贴在挡风玻璃上。草地边缘挖出了一些花床,呈规规整整的长方形,就像一座座坟墓,边上还钉上了矮小的刺丛。树底下光线很暗,比勒小姐不得不打开了汽车边灯,车前方的路给照亮得像一条油光的缎带。她将车窗放下,闻见了一股菌类植物发出的甜香的腐臭味,哪怕是浓烈的汽油味和温暖的乙烯味也不能将其掩盖。她觉得仿佛被一团朦胧的静寂给怪异地隔离了开来。突然她被一种不可理喻的不安所触动,一种异乎寻常的时空游离感似乎将她带到了某种陌生的境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可逃脱的恐惧感油然而生。这仅仅只是一刹那间的傻念头,她迅即将它从头脑中清除出去,让自己去回想不到一英里路外高街那令人愉悦的喧闹声,相信生命与活力近在咫尺。可是刚才那一番体验真是莫名其妙,叫人扫兴。对于自己方才病态般愚蠢的想头她十分气恨,便将车窗升起,踩下油门,小汽车又跃步向前。

转过了最后一个弯,她突然发现南丁格尔大楼就矗立在她面前,她惊讶得几乎踩在车刹上站了起来。这是一栋杰出非凡的建筑,一座巨大的维多利亚式的红砖大厦,一座其装饰华丽超出人的顶尖想像的城堡,四个巨大的角塔使其更加达于辉煌的极顶。在这个一月的灰暗的早晨,整座大楼灯光灿烂。在穿过了那条阴暗的道路之后,它令人眩目地摆在她面前,一如她儿时读过的童话里出现的城堡。在大楼的右端接出了一座庞大的暖房。暖房在比勒小姐看来似乎更应接续在邱园(Kew Gardens)而不是在一所很显然曾经是私人的住宅上。暖房里的灯光比大楼要暗淡一些,但是透过它那照明昏黄的玻璃她认出了蜘蛛抱蛋的茁壮的绿叶,猩红色的猩猩木以及一团团一簇簇黄色和青铜色的花朵。

比勒小姐刚才在树荫下产生的那一瞬间的惊慌此刻被完全忘却在她对南丁格尔大楼的惊诧中去了。尽管她对自己的欣赏趣味有着正常的自信,但也并非完全不受古怪风尚的影响,她有点心神不定地猜想若和别人一起,未见得能完全领略到大楼的美。每逢她看到一栋建筑物,总是看它是否适合于安顿一所护士培训学校,这已经形成了她的一习惯。曾经有一次在巴黎度假时,她发现自己竟然认为爱丽舍宫不值一顾,这未免叫她大吃一惊。作为一所护士培训学校,南丁格尔大楼很显然是完全不合格的。她仅仅只瞧上一眼,心中便顿然生出反对的意见。它大多数的房间太大,比如说,哪里找得出温暖舒适的房间来作首席导师、临床教员和学校秘书的办公室呢?而且要给大楼供暖到合适的温度只怕会极为困难,再说那些凸肚窗,看上去如图画般美丽,会让喜欢这类东西的人欣喜若狂。但它们会把过多的光线挡在外面。更糟的是,这幢房子有些令人害怕,甚至是令人恐惧的东西。当专业人员,比勒小姐不管这种强调是不是合适,她总是要在“专业”二字下打上重点符号,踢开陈腐的看法和过时的方式的绊脚石,——人家常常请比勒小姐举行讲座,因此一些最令她得意的句子便牢牢地记在了心里——使其地位在二十世纪艰难地得以提升时,把年青学生们安顿在这样一堆维多利亚式的建筑中的确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因此她在她的报告中把关于必需建立一所新学校的建议写进了言辞激烈的评论是没有什么损害的。南丁格尔大楼甚至在她一脚踏进去之前便糟到了否决。

但是对于她受到的迎接她无可挑剔,当她登上楼梯的最高一级时,厚重的门便打了开来,飘出一阵温暖的气息和一股新鲜的咖啡味,一个身着制服的女仆恭敬地站在一旁。在她身后,宽阔的橡木楼梯下,走来了女总监玛丽·泰勒本人。她映衬着深色的细木嵌板的墙壁发出的微光,就像是一幅着上了灰色和金色颜料的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她向比勒小姐伸出手来。比勒小姐脸上漾出明亮的职业微笑,重新打点起精神,怀揣着期待的快乐心情,走上一步向前迎去。约翰·卡朋达培训学校命中注定不幸的检查便开始了。

十五分钟后,四个人走下主楼梯朝一楼的示范室走去,要去看那天的第一次示范教学。女总监设在角塔里的起居室内已经摆好了咖啡。比勒小姐在这里被介绍给首席导师希尔达·罗尔芙小姐,和一位资深外科会诊医生斯梯芬·科特里——布里格斯(Stephen Courtney-Briggs)。对这两个人她都是久已闻名。罗尔芙小姐必须到场的,这是预料中的事,可是比勒小姐看到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居然也准备抽出一大上午的时间来参加这次的视察,她有点吃惊。他的头衔是医院护士教育委员会的副主席,她原以为他会和其它委员会的成员们一起来参加当天会议结束时的总结讨论的,要到那时才能看到他。一位资深的外科医生来参加一次教学的会议这是不常见的。他对学校抱有个人的兴趣,这是一件令人满意的事。

宽阔的镶木地板的走廊只容得下三个人并排行走,比勒小姐夹在女总监和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这两位高个子中间,感觉自己好像是被两位大人护送的少年管教犯。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走在她左边,他身穿会诊医生的条纹工作裤,令人印象深刻。他身上发出一股剃须药液的气味,比勒小姐甚至从弥漫在空气中的消毒液气味,咖啡味和地板蜡气味中也能将其分辨出来,她觉得这种气味有点奇怪,但也并不令人讨厌。三人中个子最高的是女总监,她的步伐走得安祥而宁静。她那灰色的制服套裙,钮扣一直扣到颈部,在颈部和袖口处各有一根细细的白亚麻布带子系住,谷黄色的头发,颜色几乎和她的皮肤一样,很难区分开来。头发从她的高高的额头一直往后梳,用一大块三角形的平纹细布紧紧束住。头巾的顶端几乎长及她的腰背部。这方头巾叫比勒小姐想起上次战争中军队护理部的护士长们戴过的帽子,从那时以来她很少再看见过这种帽子了。但是这种头巾的简洁很适合泰勒小姐。她的那张脸,配上高高的颧骨,大而往外突出的眼睛,它们叫比勒小姐甚为不恭地想起了灰白色带纹理的醋栗,如果配上更为保守的便宜头巾的话,就会有点不伦不类。在他们三人身后比勒小姐能够感觉到罗尔芙护士长紧紧踩着他们的脚步走着,因而有一种令人不舒服的骚扰感。

科特里—布里格斯说道:“这次流感的传播彻底算得上是一场灾难。我们不得不推迟将第二批人员从病房抽回,同时我们认为第一批人员还要再回去,这是一件很急切的事情。”

向来如此,比勒小姐想。病房每当出现危机,首当其冲遭受牺牲的便是实习护士。她们的培训计划总是被打乱。这是一件叫她痛心的事,只是此刻不是提抗议的时候。她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表示默认。他们走下最后一级楼梯,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他的话:

“一些培训教员也都因流感而病倒了。今天上午的这场示范就由我们的临床指导教师梅维斯·吉尔荣(Mavis Gearing)来做。我们不得不把她叫到学校来。当然,按正常说,除开病房教学外她不得干别的。让一位受过培训的指导教师在病房里将病人作为临床素材给女孩子们上课,这种指导思想是相当新颖的,只是病房护士们近来时间紧得很。当然进行封闭式培训的整体思想是新近才出现的。我做医学院学生的时候,见习护士,我们当时是这样称呼她们的,完全是在病房里受教育,只偶而在她们空闲的时间由医务人员给她们讲讲课。几乎很少有正规的教学。因此决不会每年抽一段时间将她们从病房调出,到护士培训学校去上课。现在护士培训的整个概念已经变了。”

比勒小姐是决不会去要求他解释一下一个临床指导教师的职责和课程是什么的,也不会去问护士培训方法的发展进程如何,她怀疑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是否已经忘记了她是谁,这种初级的讲解只适合去讲给医院管理委员会新来的委员听,他们一般对护士的培训一无所知,一如他们对医院其它情况的了解一样。她有一种感觉,外科大夫心里有事。或许这仅仅只是他漫无目的的闲谈,内容与听者没有关系,也许只是一个妄自尊大的人容不得有一刻钟空闲听不见自己那鼓动人心的讲话声音?如果是这样,那么他越早回到他的门诊病人身边或是去病房查房,让视察工作不受他的存在的干扰进行,对各方面都会更好一些。

一行人穿过那间地板铺砌成图案的大厅来到大楼正面的一个房间。罗尔芙小姐悄悄走上前去打开门,站在一旁让其它人进去。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让比勒小姐走在他前面。她立时有了一种自在感。尽管这个房间有一些异常之处:两张大窗户的彩色玻璃上溅上了污点,大理石铺砌的巨大壁炉有雕像支撑着壁炉架,雕像的衣服皱褶也雕了出来,三根日光灯管使线条装饰的高高的天花板变得有点俗气;尽管如此,它还是使她愉快地回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那是一个惬意的,亲切的世界。这里有与她的职业有关的全套器具;一排排玻璃橱柜,里面摆放着闪闪发亮的精密的器械;墙上挂着可怕的血液循环图和未必确实的消化过程图;安在墙上的黑板,上面还残留着上一次讲课笔记未曾完全擦去的粉笔灰;示范教学用的手推车,上面放有盖着亚麻布的盘子;两张示范床,一张上面有一个真人大小的模特躺在枕头上;一架必不可少的骷髅悬吊在架上,那是一副衰老的骨架,显出一派孤独凄凉的景像。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止血剂和浓烈的消毒水的气味。比勒小姐像个瘾君子般深深地吸了一口这种气味,不管她后来在这间房子里挑剔出什么缺点来,这满满当当的教学设备,灯光和家俱,在这股有点震摄人的气氛中,仍然使她觉得再也找不出什么比这一切更能使她体会出一种亲切感来。

她向学生们和教师们微微一笑,以此来给她们鼓励和打气。房间的一边早已摆好了四张椅子,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眼见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正要手忙脚乱地大献殷勤为女士们拉开坐椅,泰勒女总监和罗尔芙小姐连忙不动声色地在比勒小姐身旁安静地坐下,一边一个。这一行人的到来虽然是事先已安排好了的,看来还是引起了护士导师一阵困窘不安。课堂上有人视察时很难营造自然的教学气氛,但是看着一个导师费了好长时间才将班上的秩序建立起来这总是一件有趣的事。比勒小姐从个人的经验知道,一个一流的教师哪怕是在炸弹袭击时也能抓住全班学生的注意力,哪里会在乎一个综合护士协会的视察员的视察呢?但是她感觉到梅维斯·吉尔荣小姐看来不会是这类杰出而勇于献身的人。这个姑娘,毋宁说是一个妇人,缺乏某种威信。她脸上有一股讨好的神气,似乎随时都会露出一种傻笑来。对于一个应将心思放在不那么短暂的技艺上的女人来说,她的化妆似乎过于浓了一点。但毕竟她只是一个临床指导员,并不是一个合格的护士导师。她正处于困境中,全教室的人都在近距离地望着她,比勒小姐决心不要过于苛刻地对她下判语。

她看见课堂上正准备进行给一个病人插入胃导管的练习。扮演病人的学生已经在一张示范床上躺下,她穿的检查服上面围上了一件围涎,她的头搁在一堆枕头上,头的两边都各有撑架支承着。她是一个长相平常的女孩,有着一张健壮,固执和奇特的成熟的脸,毫无光泽的头发从一个高高的额头难看地向后梳着。她躺在刺目的长条状灯下一动也不动,脸上看起来有点滑稽可笑,又奇怪地显得有些夸张,仿佛正全神贯注于某个秘密的世界,用她的意志力努力地将自己与整个插管过程分离开来。突然比勒小姐感到这女孩也许是害怕,这个想法真可笑,可一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她突然发现自己极不愿意去看那张有决断的脸。她对自己这种毫没来由的敏感十分生气,便将注意力转向护士导师。

吉尔荣护士长用眼光向女总监表示了她的担心和疑问,从她那里得到一个肯定的点头,便开始了她的讲课。

“今天上午将由佩尔斯护士来扮演病人的角色。我们刚刚已经拟定了病人的病史和情况。她是斯托克司(Stokes)太太,今年50岁,四个孩子的母亲,她的丈夫是镇议会的一个废料收集员。她因治疗癌症而进行过喉切开术。”说完她转向坐在她右边的一个学生说:

“达克尔斯护士,请你描述一下斯托克司太太迄今为止的治疗情况。”

达克尔斯护士开始尽职尽责地讲述起来。她是一个面色苍白,身材瘦弱的女孩,当她开始说话时,脸便难看地红了起来。听她说话比较困难,她知道这一点,便讲得十分清楚,十分详尽。比勒小姐想,真是一个谨慎认真的小东西,或许并不十分聪明,但是很勤奋,为人可靠。只是没有人去为她脸上的粉刺做点什么,真是可惜,当达克尔斯护士描述斯托克司太太假想的病史时比勒小姐脸上一直保持着明亮的微笑,显示出一种职业的兴趣,她还乘机近距离地观察了一下班上其它的学生,习惯性地对她们的特征和能力一一作出私底下的评价。

这次流感看来病倒的人不少。示范室里总共只来了七个女孩。一边一个站在示范病床边的两个女孩给人留下了直接的印象。她们明显是一对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身体结实,脸色红润,古铜色的头发蓬松在非同寻常的蓝色眼睛上方,厚厚地堆起。她们的帽子,其冠状部分打了细褶就像起皱的浅碟子一样,高耸在头上向前凸出,用白色亚麻布做的两个巨大的帽翼向后突起。比勒小姐从她的学生时代起便知道如何用两根有白色针尖的帽针玩出花样来,这种技巧能将如此一座古怪而不结实的大厦牢牢地固定在蓬松而有弹性的头发上,她深谙此道。约翰·卡朋达医院的制服式样过时,使她觉得很有趣。她所参观过的几乎每一家医院都已经不再使用这种老式的带帽翼的帽子,而代之以更小一些的美国式的帽子。这种美国式样的帽子易于佩戴,戴上去更快一些,价格更便宜,易于洗烫。有些医院甚至发放一种用后就扔的纸帽,这一点令比勒小姐甚感遗憾。但是作为医院来说对于自己的护士制服总是刻意保护,不愿意随便加以更改的,而约翰·卡朋达医院显然是墨守成规的,甚至连它的制服套裙样式都有点老气。只见这对双胞胎把丰满而带斑点的手臂从粉红色的方格图案花布的袖子里伸了出来,使比勒小姐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学生时代,她们裙子的长度一点也不向如今时髦的式样和风气退让,她们强健的双脚伸进去的也是一双低跟黑色带襻的鞋。

对于其它的学生她很快地扫了一眼,只见一个安静的,戴着眼镜的女孩,她有一张长相平凡但聪明的脸。比勒小姐对她的直接反映是她会很高兴让这样一个女孩在任何病房里工作。在她旁边的是一个深色皮肤,紧绷着脸的女孩,脸上化妆过浓,并明显摆出一副对示范教学不感兴趣的神气。相当一般,比勒小姐想。比勒小姐喜欢使用这类不太时尚的形容词并且准确地知道她使用这些形容词的意思,用起来泰然自若,这一点也曾经令她的上级尴尬过。她常说的一句话“女总监收到一个模范的女孩”意思就是她出身于受人尊敬的中产阶级家庭,受过良好的中等学校教育,她穿的短裙起码要长过膝盖,对于当实习护士的荣耀和责任有清醒的认识。班上最后一位学生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孩,她那头亚麻色的头发戴在帽子里,帽沿低低地压在她的眼眉上,这是一张生气勃勃具有时代感的脸。比勒小姐想她太漂亮了,足可以上一幅征兵招贴画,但不知怎么地,这却是她最不会挑上的一张脸,正当她在思考这其中的理由时达克尔斯小姐的陈述已经讲完了。

吉尔荣护士长说:“那好,现在我们面对的是一个病人术后的问题,她已经严重营养不良,此刻还不能正常进食,那便意味着要做什么?请问,护士?”

“通过插胃管或是从直肠喂食,护士长。”

回答问题的是那个深色皮肤,面容阴沉的女孩,从她说话的声音里听得出来她在小心翼翼地压抑着自己,不作出任何热情或甚至是有兴趣的表示来。肯定是一个不招人爱的女孩,比勒小姐心想。

学生中发出一阵低语,吉尔荣护士长扬起眉毛,表示疑问。那个戴眼镜的学生说:

“不能通过直肠进食,护士长。直肠无法吸收足够的营养,只能通过口腔或是鼻腔插管进食。”

“说得对,戈达尔护士,这正是外科大夫为斯托克司太太开的医嘱。请继续说下去,护士,讲一下你的每一个步骤。”

双胞胎中的一位将将推车向前拉了一步,将盘中的所需器械一一展示;装有小苏打混合剂的药罐,苏打水用来清洗口腔和鼻腔,聚乙烯的漏斗和装在上面的八英寸长的管子,连接器,润滑剂放有压舌板。舌形镊子和张口器的肾形碗。她拿起一根雅克式食道管,它摇摇晃晃地悬挂在她那长有雀斑的手上,像一条令人恶心的黄色的蛇。

“很好,护士”,吉尔荣护士长鼓励道:“现在开始喂送。你要给她喂什么?”

“就是热牛奶,护士长。”

“假设我们面对的是一个真正的病人呢?”

双胞胎犹豫了。

“我们可以加上可溶性蛋白质、鸡蛋、维生素制剂和糖。”戴眼镜的学生果断而平静地说。

“对的,如果喂管时间要超过48小时,我们必须确保所喂饮食有足够的热量,蛋白质和维生素。食物的温度你打算保持在多少度?护士?”

“接近人的体温,38℃,护士长。”

“对的。现在由于你的病人意识清醒,能自主吞咽,我们打算从口腔给她进食。不要忘了鼓励你的病人,护士。向她简单解释你要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记住这点,姑娘们,在没有向病人交待清楚要做什么之前不要开始做任何护理步骤。”

比勒小姐想她们是三年级的学生了,到现在为止,这一点应该已经知道了。这对双胞胎照道理应该足以能够轻易对付一个真正的病人,现在却发现很难将她的护理步骤向她的学友解释。她努力压抑着喉中要发出的格格笑声,向躺在床上僵硬的人低语了几句,几乎是将食道管强行推入她口中。佩尔斯护士仍然死死地向前盯着,用左手去摸那根管子,将它向她的口中送去,然后闭上眼,开始吞咽。她喉部的肌肉一阵痉挛抽搐。她停止呼吸,又开始吞咽。管子变短了,示范室内鸦雀无声。比勒小姐知道自己感觉很不舒服,但却说不出所以然来。在一个学生身上这样进行插管实验或许不常见,但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在一家医院里更常见的做法是由医生来插管,而更有可能由护士担任病人的角色;从自己身上相互了解总比从一个病重的病人身上了解情况要好一些,再说示范模特用来代替活人并不能达到真正令人满意的程度。在她自己的护士学校里她就曾经扮演过一次病人,那时她就发现吞咽那根管子比预想中的要容易。她用一种下意识的同情看着佩尔斯护士的喉部在吞咽着,抽搐着,虽然已经过了三十年,她仍然清楚地记起当年的情景:当管子滑过柔软的腭部时感到一股突然的寒气,对于管子的易于吞咽微微感到吃惊。但是那个躺在床上白着一张脸,僵硬的人身上有着某种悲哀和不安的东西,只见她双眼紧闭,像一个婴儿般地啜吸,那根细细的管子向上引着,扭曲着,就像是在她嘴角上蠕动的一条蠕虫。比勒小姐感觉到她正在观看一场毫没来由的受刑,这整场示范教学就是一场暴行。有一刻她不得不压抑住一种要提出抗议的冲动。

双胞胎中的一个现在正将一只20毫升的注射器接在管子的尾端,准备抽出一些胃液来检测管子的起始端是否已到达胃里,女孩的双手相当镇定。房间里面安静得令人不可思议,这也许只是比勒小姐是这样感觉的。她的眼光向泰勒小姐扫过去,只见女总监将眼光死死盯在佩尔斯小姐身上,她在微微皱着眉,嘴唇上下合动着,身子在椅子里动来动去。比勒小姐猜想她可能有什么话要嘱咐,但是女总监并未出声。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坐在椅中探身向前,双手抓着膝盖。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不是盯着佩尔斯,而是盯着滴管,仿佛被送管的微微摆动给弄入迷了。比勒小姐还能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罗尔芙小姐坐得笔挺,双手松松地交叠在衣服的下摆上,黑色的眼睛毫无表情。但是比勒小姐发现这双眼睛并不是盯在躺着的女孩身上,而是盯在那个金发碧眼的漂亮学生身上。有一瞬间这个学生回看了她一眼,同样地毫无表情。

操作喂食工作的双胞胎之一显然对于胃管的起始端能安全地到达胃中表示满意,她将漏斗高高地举在佩尔斯护士的头上开始慢慢地向它倒上牛奶混合液让其流入管中。全班人似乎都屏住了呼吸,此时事情发生了。随着一声非人类发出的令人恐怖的尖叫,只见佩尔斯护士像是受到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给猛地从床上抛起,一秒钟后她又落下,头还枕在那一堆枕头上,一动不动;接着她跳下床,踉踉跄跄地弓身向前走就像一个拙劣的芭蕾舞演员在舞蹈,手在空中徒劳地乱抓,似乎疯狂地想要去抓那根管子。这期间她一直在不断地尖叫,那叫声就像是号召人们去*的汽笛声。比勒小姐惊呆了,几乎都没来得及记住那张因痛苦而扭歪了的脸及那双冒着白沫的嘴唇,只看见那女孩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在那里痛苦地翻滚,身体扭成一个圈,前额触地,整个身子因痛苦而抽搐。

有一个学生尖叫了起来,一秒钟内全班没有一个人动。然后人群便一窝蜂地向前扑来。吉尔荣护士长用力去拉管子,将它从女孩口中拔出,科特里—布格斯先生张开双手果断地走进混乱的人群。女总监和罗尔芙护士长向正在抽搐的女孩弯下身去将她的身子围住,把视线挡在了外面。然后泰勒小姐抬起身来,用眼睛四处找寻比勒小姐。

“你能否照看一下学生们?隔壁有一间空房,把她们都集中到那里去。”

她尽量想保持平静,但是这个危急情况使得她的声音变得又尖又细了:“请快一点儿。”

比勒小姐点点头,女总监又向痉挛着身子的女孩弯下身去。尖叫此时已经停止了。紧接着便是哀怜的呻吟声和鞋跟打在木地板上不断发出的可怕的咚咚声。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脱下上衣,将其扔在一边,卷起袖子来。

比勒小姐暗自对自己说着微微鼓励的话,护送着这一小群学生穿过大厅。有一个学生,她不能确定是哪一位,提高了嗓门问:“她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出了什么麻烦吗?但没有人回答她。她们在一片惊吓中昏头昏脑地冲进隔壁房间。这个房间在大楼的后部,是一个形状有点怪的小房间,很显然是从原来的一个天花板很高的休息室隔出来的,现在用作首席导师的办公室。比勒小姐第一眼便瞧见了一张办公桌,好几张绿色的钢制公文柜,一块写得密密麻麻的记事板,一块小的木钉板,上面有一些小钩,挂了各种各样的钥匙,一张墙上整版地贴了一张图表,上面标明了教学计划和每个学生的进步情况。一道隔墙把有竖框的窗子分为两半,使得办公室的大小比例不相称,也使得里面光线很昏暗,使用起来极不方便。一个学生卡嗒一声打开了电灯开关,中间的一根日光灯管开始闪烁发亮。比勒小组心想这对于一个首席导师来说真的是最不合适的房间了,总之对任何其它导师也一样。她心里仍固执地抱定这样一个想法,认为房间首先要使人舒适。

她想起了来这里参观的目的,心情得到了一下暂时的安慰,但是那一个可怕的真实场景立刻又重新出现在眼前。这几个像没头苍蝇似的学生可怜兮兮地挤成一团站在房间中央,似乎连动一动都不能了。比勒小姐的眼睛飞快地将房间扫了一圈,看见只有三张椅子。有一刻她感到很困窘,不知如何是好,就像一个女主人因为没有足够的座位不知要如何安顿她的客人。这种忧虑也并不是完全不相干的。她总得设法拿什么事情占据孩子们的心,叫她们不去想那发生在隔壁房间里的事,安慰她们,叫她们放松心情,看来得将她们与那件事分隔开一个较长的时间了。

她绽开笑容说道:“来吧,让我们把护士长的办公桌推到墙跟前,你们有四个人可以坐在那上面。我就坐办公椅,你们两个可以坐安乐椅。”

至少这也是活动。比勒小姐看见那个瘦瘦的金发碧眼的学生在发抖,便将她按在一张安乐椅中坐下。那个深色皮肤,老是绷着脸的女生立即坐了另一张。“就让她去照料第一个吧,”比勒小姐心想。她又忙着去帮其它的学生擦干净办公桌,将它推到墙跟前。要是她能打发她们中间去一个人拿些茶来就好了!尽管她理智上同意还有更先进的办法可以镇定安神,但比勒小姐仍然坚信温暖的,甜甜的浓茶的效力。可是没有办法,不能去惊动厨房里的工作人员。

“现在让我们来作自我介绍吧,”她用鼓励的语气说道:“我是穆丽尔·比勒女士。不用说你们也会知道我是综合护士协会的一个视察员。我知道你们一些人的名字,可是我还不能完全搞清楚谁是谁。”

五双吃惊的眼睛齐刷刷地望着她,一时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那个最为比勒小姐看好的学生,她仍然这样认为,很平静地将她们一一作了介绍:

“这对双胞胎是莫琳·伯特(Maureen Burt)和雪莉·伯特(Shirley Burt)。莫琳早出世两分钟,身上的雀斑多一些。除此之外我们也没有发现其它的特征可以更加容易地区分她们俩。挨着莫琳的是朱丽亚·帕多(Julia Pardoe)。克丽斯汀·达克尔斯(Christine Dakers)坐在这张安乐椅中,而戴安娜·哈泼(Diane Harper)则坐在另一张上。我叫玛德琳·戈达尔(Madeleine Goodale)。”

比勒小姐从来就不善于记住别人的名字,便习惯性地在心里再默记一遍。伯特双胞胎长得健康快乐,生气勃勃,要记住她们的名字很容易,虽然还分不清哪一个是哪一个。朱丽亚·帕多是一个长相漂亮,名字也好听的女孩,相当有魅力;如果一个人喜欢白肤金发碧眼的姑娘,那她可算得上这个标准了,具有猫儿一样的妩媚。比勒小姐微笑着一直看着那双眼睛,那双感受迟钝的紫罗兰一样的眼睛,断定虽然不是所有的男人,但他们中有些人的确会非常喜欢她。至于玛德琳·戈达尔,一个好听的名字,一个明白事理的好姑娘。她想记住戈达尔这个名字应该没有什么困难。而克丽斯汀·达克尔斯,麻烦就在她身上。这个女孩在进行简短的示范表演时脸色就不好,而现在看来是几近崩溃了。她的皮肤不好,这对一个护士来说是少见的;而现在更是血色全无,这使得嘴唇周围和额头上由于肿痛发炎长出的小斑点更是一齐突出来了。她深深陷入安乐椅中,缩成一团,细瘦的双手交替摩擦着她的围裙,又一把把它抓住了。达克尔斯护士是这一群人中受影响最大的,这是肯定的。或许她曾经和佩尔斯护士之间有过特别的友谊。比勒小姐出于迷信飞快地在心里作了一个时态上的修正,或许她就是佩尔斯护士最要好的朋友。要是她们能给这女孩一杯热茶提提神就好了!

护士哈泼的唇膏和眼影在刷白了的脸上显得俗不可耐,她突然说道:“喂送的食物中肯定有什么东西。”

伯特双胞胎同时向她转过身去。莫琳说:

“当然啦!有牛奶。”

“我的意思是除牛奶之外的东西。”她犹豫了一下:“譬如说,毒药。”

“决不可能!我和雪莉今天早上从厨房的冰箱中拿的第一样东西就是一瓶新鲜的牛奶。柯林斯小姐在那里看着我们拿的。我们把牛奶放在示范室里,直到示范开始才把它倒进量瓶,对吗,雪莉?”

“对的,那是一瓶新鲜牛奶,我们是在大约十点钟拿的。”

“那你不会错把什么东西加进去了吗?”

“什么东西?当然没有。”

双胞胎齐声说,声音里充满了坚定的自信,几乎毫无挂虑。她们确切地知道她们做了什么,何时做的,比勒小姐看出没有人能够撼动她们的自信。她们不属于那类会让不必要的内疚而折磨自己的人,或为了不合情理的怀疑而烦恼。这些内疚和怀疑对于感觉不是很敏锐的人影响很小,只会给富有想像力的人带来苦恼。比勒小姐感觉自己太了解她们两个了。

朱丽亚·帕多说:“说不定有人把喂食给弄脏了。”

她的眼睛从压低了的眼皮底下将她的同学们扫视了一圈,带着一种挑衅的味道,又觉得有一点好玩。

玛德琳·戈达尔平静地说:“他们干什么要这样做?”

帕多护士耸耸肩,噘起嘴,藏起一个神秘的浅笑。她说:

“碰巧呗,或许只是开个玩笑,又或许是有意干的。”

“可这是蓄意谋杀!”说这话的是朱丽亚·帕多,她的话里表示了一种怀疑。莫琳·伯特笑了起来。

“别傻了,朱丽亚,谁会想要去谋杀佩尔斯?”

没有人回答,这个逻辑明显是无懈可击的,不能设想有人会要去谋杀佩尔斯。比勒小姐明白了,佩尔斯是属于那类天生不会去冒犯他人的人。她也决不是那种会激起别人无尽的仇恨而致于要杀她的人,接着戈达尔护士冷冷地说:“佩尔斯以前可不是叫每一个人都喜欢的人”。

比勒小姐惊奇地瞧了这女孩一眼,这句话从戈达尔护士口里说出来可有点怪,这种情况下她的态度有一点麻木不仁,这未免使人不可解。这可与她的性格不符。她还注意到她的话中使用了“以前”二字。有一个学生不希望看到佩尔斯活过来。

哈泼护士坚定地重申道:“说这是谋杀,真是太傻了,没有人想要杀掉佩尔斯。”

帕多护士耸耸肩:“或许这不是针对佩尔斯来的。今天本来是由乔·法伦(Jo Fallon)来扮演病人的,不是吗?排班表上是法伦的名字,如果不是她昨天晚上生病了,那今天躺在示范床上的就该是法伦了。”

她们都沉默了,戈尔达护士转身向比勒小姐说:

“她说的没错,我们是严格按照排班表上轮流来扮演病人的,今天上午确实不该轮到佩尔斯。但是约瑟芬·法伦(Josephine Fallon)昨天晚上送到病房去了,你也大概听说了我们这里流感传得很厉害。排班表上下一个名字就是佩尔斯。佩尔斯于是顶替了法伦。”

比勒小姐一时陷入茫无头绪之中。她觉得她应该中止这场谈话。她的责任就是把她们的心思从这场事故中带离开去,是的,这的确是一场事故。可她不知该怎么办。此外,找到事实真像对于人们来说又是一种可怕的诱惑,对她自己就一直是如此。又或许就让孩子们沉迷于这种独立调查的乐趣中,总比让她们坐在那里作极不自然又无效果的谈话要好一些。而且她看到孩子们的震惊已经过去,让位给了一种半带羞怯的激动,因为她们能够追踪这场悲剧的起因,当然,只要它是别人的悲剧。

朱丽亚·帕多那镇静自若而略带孩子气的声音继续道:

“所以说如果这场阴谋的目的的确是针对法伦来的,那么发动这场阴谋的人便不可能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不是吗?我们所有的人都知道法伦今天上午不会来扮演病人。”

玛德琳·戈达尔说:“我认为人人都知道,无论如何,南丁格尔大楼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今天吃早饭时这件事我们已谈得够多了。”

她们再一次沉默,低头思考这个新出现的情节。比勒小姐极有兴趣地注意到这次没有人提出抗议,说没有人想要杀法伦。接着莫琳·伯特说:“法伦不可能病得那么厉害,今天早上她就来过大楼这里,时间就在8点40分过后。我和雪莉早饭后,正要进入示范室时,就看见她正从边门溜出来。”

戈尔达护士尖锐地问:“她穿了什么衣服?”莫琳对于这个明显不相干的提问一点也不感到吃惊。

“便裤,她的套色染上衣,她平常戴的那块红色头巾,那又怎样?”戈达尔护士显然大吃一惊,但却极力将这种震惊掩饰住。她说:

“昨天晚上我们把她送到病房去时她就匆忙地穿上了这几件衣服。可是她不应该离开病房的呀,那太傻了。她进病房时体温烧到了℃,幸好布鲁姆费特护士长不曾看见她。”

帕多护士蓄意地说:“很好玩,对吧?”没有人回答她,的确有趣,比勒小姐想。她回想起她从医院开车到护士培训学校的过程,一路上湿淋淋的,那条路又曲曲弯弯,很显然从树林里应该有条近路可以插过去。但是一个生病的女孩在一月的清晨走这样一段路的确令人奇怪。一定有迫不得已的理由使她回到南丁格尔大楼。毕竟,如果她真的需要从她的房间里取什么东西的话,是没有什么理由阻止她要求别人去替她取的。任何一个学生都会很高兴穿过这一段路去替她拿到病房来。就是这个女孩今天上午本应扮演病人,从逻辑上推导,她本应在隔壁的房间,躺在那一堆管子和亚麻布中间。

帕多护士说:“有一个人知道法伦今天上午不会扮演病人,那就是法伦自己。”

戈达尔护士,白着一张脸,眼睛横扫过来看着她:“如果你有心要犯傻,有意恶毒,我想我不能阻止你。但如果我是你,只要达不到造谣的目的,我就会闭嘴。”

帕多护士似乎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甚至还有一点高兴。看到她满意地偷着乐,比勒小姐决定该是停止这种谈话的时候了,她正试着转换一个话题,只听见达克尔斯护士从安乐椅的深处发出微弱的声音:“我不舒服。”

立即便召来一片关心问候。只有哈泼护士没有起身去帮她。其余的人都将她团团围住,很高兴有机会能做些什么。戈达尔护士说:“我来送她去楼下衣帽间吧。”

她扶着那女孩走出房间,令比勒小姐吃惊的是,帕多护士也跟她一起去了,当她们一边一个扶着达克尔斯护士时,刚才她们之间产生的敌对情绪很显然已经给忘记了。房间里只剩下了比勒小姐和伯特双胞胎及哈泼护士,大家又一次沉默无语。比勒小姐已经吸取了她的教训,她刚才已经不可原谅地失职了。再不要谈论什么死啊,谋杀之类的话题了。既然她们在这里由她负责,她们也可以干点什么。她板起面孔看着哈泼护士,邀请她描述一下肺萎陷的征候,症状和处理方法。

十分钟后,那去的三个人又都回来了。达克尔斯护士仍然面色苍白,但却镇静下来了。倒是戈达尔护士面有忧色。她似乎按捺不住自己道:

“盥洗室里的那瓶消毒剂不见了。你们知道我是指的哪一瓶。它一向是搁在那小架子上的。我和帕多都找不到它。”

哈泼打断了她那令人心烦的话,虽说她的陈述令人奇怪地一点也没错,她说:

“你是指那瓶看起来像牛奶一样的混合液?昨天晚饭后它就搁在那儿了。”

“那也有很久了,有人今天早上去过那间盥洗室吗?”

很明显,没有人去过,她们互相默默地对视着。

正在此时门打开了,女总监平静地走了进来把她身后的门关上了。两个双胞胎从书桌上溜下来,她们上过浆的亚麻布衣裳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她们站过来注意听。哈泼护士从她坐着的椅子里动作粗鲁地站起来,她们全都转身向着泰勒小姐。

“孩子们,”她说,这出乎意料的温柔的称呼在她开始说话之前就已经将真相告诉她们了。

“孩子们,佩尔斯护士几分钟前去世了。我们还不知道这其中的缘故,但是一旦发生了像这种不明原因的事情我们就不得不去叫警察了。医院秘书正在打电话呢。我要你们拿出勇气来,显出明白事理的样子。我知道你们也会如此。在警察到来之前,我想我们最好不要谈论刚才发生的事情。收拾起你们的课本,戈达尔护士会把你们带到我的休息室去,在那里等着。我会去叫一些浓浓的热咖啡来,很快就会送到你们那里去。明白了吗?”

“是的,总监。”一片低沉的恩恩声。

泰勒小姐又转向比勒小姐。

“我真是十分遗憾,恐怕你也得留在这儿了。”

“当然,总监,我十分明白。”

她们二人的目光越过学生们的头顶在一种迷惘的推测中相遇了,表达的只有无言的同情。

“这必定是有史以来最短暂的视察了。我到底该拿什么话去对综合护士协会说呢?”

比勒小姐事后回忆起她恢复正常思绪之后,想起的第一件事竟是如此地不关痛痒,如此地老套,觉得未免有点可怕。

几分钟前示范室内的四个人就已经站直了身体,互相你望我,我望你。他们的脸都白了,已经筋疲力尽了,希瑟·佩尔斯(Heather Pearse)死了,无论是从法律标准来看,还是从医学标准来衡量她都已经死了。五分钟前他们就已经明白了这一点,但他们还是固执地在抢救着,不说话,似乎仍然有一线希望,希望那颗脆弱的心又会再一次跳动起来。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已经脱去了上衣来抢救她,他背心的前襟已经浸透了血液。他注视着衣上厚厚的血渍,皱着眉头,鼻子也挑剔般地皱缩了起来,仿佛血液是一种和他很难相容的东西。按压心脏的动作已经是做得一团混乱了,也是无效的了,在科特里—布里格斯做来是格外地混乱,女总监杨,这些抢救措施能证明的确是对的吗?来不及将她搬到手术室去了,吉尔荣护士长拔掉了那根胃导管看来是一个遗憾。或许这一个动作只是一种很本能的反应,但它也许让佩尔斯失去了唯一的机会。管子要是还插着,他们至少还可以立即给她洗胃。他们试了一次,准备将另一根管子从她的鼻腔插进去,但是她那痛苦的抽搐使得插管无法进行,而现在她连抽搐都停止了,已经太迟了。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不得已打开了她的胸腔,来试一试留给他的唯一抢救措施。他的英勇努力大家都看在眼里,然而这些努力只不过是一种遗憾罢了,它使得尸身显得那么凄惨,血肉模糊,使示范室像一座屠场一样发出恶臭。这些举措要是在手术室里来做就要好一些,可以通过合乎规范的科学程序来完成,直至尊严地盖上尸布。

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是第一个开口说话的:“这是一次非正常死亡。喂食里放的不是牛奶,肯定是别的东西。很显然大家应该和我有同感。我们最好去叫警察。我去找伦敦警察厅,碰巧我在那里有熟人,他是一个副厅长。”

他总是有熟人,女总监心想。她感觉有必要来反对他,震惊之余未免有点生气,这个生气便毫没来由地对着他来了。她平静地说:

“要叫的是地方警察,我认为该由医院秘书来干这件事。我这就去打室内电话叫赫德逊(Hudson)先生过来。如果认为有必要他们会去通知苏格兰场的。我看不出有什么必要现在就去找他们。这个决定由警察局长来做,而不是我们。”

她小心地绕过蜷伏在地上的罗尔芙小姐,朝墙上挂的电话走去。首席导师仍然屈膝跪在地上。女总监心想她看起来倒像个维多利亚式情节剧中的人物。只见她双眼郁积着怒火,一张脸死白死白的,她那戴在一顶有皱边的帽子下的黑头发有一点儿蓬乱,双手发出一种气味。她将双手慢慢地翻转过来,用一种超然的,探究的兴趣察看着手上的血迹,似乎她也觉得很难相信这血是真实存在的。她说:

“如果这真是一桩有嫌疑的谋杀案,我们要不要把尸体搬开?”

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尖锐刺耳地说道:“我可不想搬动尸体。”

“可是我们不能就这样把她留在这儿!”吉尔荣小姐带着哭腔抗议道。外科大夫双眼瞪着她。

“我亲爱的夫人,这姑娘死了!她死了!尸体摆在哪儿要什么紧?反正她没有了感觉,她一点也不知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跟我来这一套关于死亡的多愁善感的话罢。有伤尊严的是我们都得死。而不是我们的尸体会怎么样。”

他粗鲁地转过身来,向窗户走去,吉尔荣护士长动了一下好像是要跟他过去,却在最靠近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便开始像一头抽着鼻子的动物那样微微地哭了起来。没有人去注意她。罗尔芙护士长站直了身子,双手举在胸前,这就像在手术室中一个护士做的规范动作一样,她走到屋角的一个洗手池那里,用手肘轻轻推开了水龙头,开始洗起手来。在一架壁挂式电话机前女总监正在拨一个五位数的电话号码。他们都听到了她平静的说话声。

“是医院秘书办公室吗?请找赫德逊先生,我是总监。”停了一会儿,又说道:“早上好,赫德逊先生,我现在在南丁格尔大楼一楼的示范室。能否请你立刻过来一下?是的,非常紧急。我恐怕是发生了一件可怕的,悲惨的事,急需要你给警察局打电话。不,最好不要在电话上讲,谢谢。”她将听筒搁了回去,平静地说:“他立刻就过来。恐怕他也得把副主席给惊动过来,不巧的是马科斯(Marcus)先生此刻在以色列,但是第一件事是要通知警察局。此刻我得上其它学生那里去。”

吉尔荣护士长正力图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用手帕大声地擤着鼻涕,之后将手帕搁进她制服的衣袋中,抬起一张弄脏了的脸来。

“对不起啦,太令人震惊了,就是它,太可怕了,发生了这样一件恐怖的事情,让我失去了控制,这也是我第一次带一个班!就当着大家的面,眼睁睁地看着它发生,还有那么些学生坐在那,就发生了这么可怕的一场事故。”

“事故?护士长?”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从窗户边转过身来,大步向她走过去,将他那公牛般的头颅靠近她的脑袋。他的声音刺耳,语气里透着一股轻蔑,将一字一句直喷到她的脸上:

“一场事故吗?你认为那有腐蚀性的毒药进入到胃导管里去是一场事故吗?或者一个有着正常头脑的女孩会选择那样一个特别可怕的方式去自杀吗?得啦!得啦!护士长,为什么不也诚实一次呢?我们刚才看到的就是一场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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