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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死亡之舞

第二天早上七点差五分,马斯特森警官,格里森刑警在南丁格尔大楼的厨房里,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柯林斯小姐、闵希太太。天又黑又冷,在马斯特森看来就和午夜一般。厨房里发出好闻的新烤的面包香味,一股家乡的气味,叫人徒起思乡之情,使人心里感到安慰。可是柯林斯小姐却决没有健康美的形像,是一个不受人欢迎的厨娘。她在一旁看着,嘴唇紧闭,双手叉腰,而格里森则将一满瓶牛奶放进冰箱中间一层的前面,她说道:

她们该拿哪一瓶?

就手拿到的第一瓶。她们以前就是这样做的,不是吗?

她们是这样说的。我最好得有点事情做,不能坐在这里看着她们。我现在最好得有事情做。

那对我们都一样,让我们来看吧。

四分钟后,伯特双胞胎一起走进来了。没有说话。雪莉打开冰箱门,莫琳拿出手边遇到的第一瓶牛奶。双胞胎穿过沉寂和有回声的大厅一直朝示范室走去,马斯特森和格里森一路跟随她们。室内是空的,窗帘也拉开了。两盏日光灯照在排列成半圆形的空椅子和一张又高又窄的床上,一个奇形怪状的示范用模特,嘴巴张开成圆形,鼻孔是两个黑色而张开的小洞,它头靠在示范床的枕头上。双胞胎默默地着手她们的准备工作。莫琳把奶瓶放在手推车上,然后拖出喂食的器械,把它们放在床边。雪莉则从各种各样的柜子里一一取出工具和碗,把它们摆放在手推车上。两个警察看着。二十分钟后莫琳说:

我们早饭前做的就是这么多了。我们就像现在这样离开的房间。

马斯特森说:那好,现在我们把时间往后拨,拨到八点四十你们又回到这里的时候。我们没必要闲荡到那时候。现在我们去把其余的学生都叫进来。

双胞胎听话地把她们的表调整了,而格里森则往图书室里打电话,其余的学生正等在那里。她们几乎立刻便来了,按照她们原来的顺序出现。玛德琳戈达尔第一个,接着是朱丽亚帕多和克丽斯汀达克尔斯,她们两个一起进来。没有一个人想要说话,她们默默地在排成半个圆形的椅子里找到了自己的位子,微微有点发抖好似屋子里有点冷。马斯特森注意到她们都把眼睛从放在床上的奇形怪状的模特身上移开。当她们都坐下来后,他说:

好啦,护士,现在你可以开始示范啦,先从加热牛奶开始。

莫琳望着他,有点困惑,牛奶?但是还没有人有机会她的声音小了下去。

马斯特森说:没有人有机会下毒药吗?没关系,开始干吧。我要你准确地按照上次那样做。

她用一只大瓶从自来水龙头那里接了一大瓶热水,然后将未打开瓶盖的奶瓶放在热水里加热了几分钟。在看到了马斯特森不耐烦地点头示意往下做时,她橇开瓶盖将牛奶倒入一只玻璃量瓶内。然后她从装仪器的手推车上拿出一只玻璃温度计,检查牛奶的温度。全班人都入迷似地看着,没有任何声音。莫琳朝马斯特森看,没有得到示意,她拿出食道管把它插入模特的生硬的口中,她的手十分平稳。最后她举起一只玻璃漏斗在她头上停住了。马斯特森说:

接着做,护士。弄湿了一点不会伤着模特的。它就是为做这个而制造的。几两热牛奶不会腐蚀坏它的内脏。

莫琳没动。这次可以看到液体,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那白色盘旋的蒸汽上。然后突然那女孩又停下了,手臂仍然悬得高高的,一动不动,像一个笨拙地摆着姿势的模特。

喂,马斯特森说:对还是不对呀?

莫琳把水瓶放下到鼻前,然后一声不吭地将它交给她的双胞胎姐妹。雪莉嗅了嗅,看着马斯特森。

这不是牛奶,是吗?它是消毒剂。你想要检验一下是否我们真的能辨别出来!

莫琳说:你是要告诉我们上次它是消毒剂,牛奶在我们从冰箱里拿出来以前就已经放了毒了。

不,上次的牛奶你从冰箱里取出来时没有一点问题。你把牛奶倒进量瓶之后便把牛奶瓶怎么了?

雪莉说:我把它拿到墙角的洗涤池那里,冲洗干净。对不起我忘了。我本应早一些儿做这件事。

没关系,现在做吧。

莫琳把奶瓶放在洗涤池旁的桌子上,它那扭歪了的瓶盖放在它的旁边。雪莉把瓶盖拿起来,然后她不动了。马斯特森非常平静地说:怎么啦?

女孩转身向着他。茫然不知所措。

有什么东西不同,有点不对头,它不是这样子的。

不是什么?想想看。别烦,放松,放放松,再想。

房间里令人不可思议地静默。然后雪莉转过身来向她的双胞胎姐妹说:

我现在明白了,莫琳!是瓶盖。上次我们从冰箱里拿的是一瓶均脂牛乳,是带银盖的那种。但是当我们吃完早饭后回到示范室它却不同了。你不记得了吗?瓶盖是金色的了,那是海岛牛奶。

戈达尔护士坐在椅子里安静地说:

是的,我也记起来了。我看见的盖子是金色的。

莫琳向马斯特森看过来,眼光里是茫然的询问神色。

看来必定有人换了瓶盖?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她们听见了玛德琳戈达尔平静的声音:

不必追究瓶盖了,是有人换了整瓶牛奶。

马斯特森没有答话。看来老头子是对的!消毒剂问题的解决做得小心仔细,从容不迫,那个致命的瓶子取代了原来的一瓶,摩拉格史密斯还从原来那瓶里面喝了两口。原来那瓶又发生了什么故事?几乎可以肯定它是放在护士长楼层的小厨房里了。吉尔荣护士长不是曾经对柯林斯小姐抱怨说牛奶里掺了水吗?

达尔格里什在苏格兰场的公事很快便办完了,十一点钟时他就到了北肯辛敦(North Kensington)。

米林敦(Millington)广场49号W10是一栋很大的半近坍塌的意大利式屋子,屋子的正面墙为拉毛水泥粉饰,已经破坝不堪了。它没有什么独特之处,是伦敦这个区里几百栋这种房子的典型。很显然它被划分成一个个的卧室兼起居室,因为它的每一扇窗子都挂上了不同的窗帘,或者是没有,从里面散发出一种遮遮掩掩的孤寂的由于人口居住过多所造成的奇特气氛,这种气氛在整个区里经久不散。达尔格里什看到门廊里没有电铃按纽板,也没有清晰的住户名单。前门是敞开的。他穿过镶了玻璃的门进入大厅,迎面扑过来的便是一股烹调,地板擦光剂和没有洗的衣服共同发出的酸味。大厅的墙上曾经贴过墙纸,是那种厚厚的,有镶饰的墙纸,现在则刷上了暗褐色的油漆。油漆墙面闪闪发亮,仿佛在分泌出油脂和汗。地板和楼梯上铺了一层仿造的亚麻油毡,打补丁的地方就显得更鲜艳一些,更新一些。破了的地方如若不补是会很危险的,它们会越扯越大,以致不可修补。油漆活是一贯的绿颜色的那种。在一天里这个时辰,甚至都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当他一路不受干扰地走到上面一层时,他感觉到了生命就存在于无数紧闭的门后。

14号房在最高一层紧靠里面的地方。当他走到门边时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尖脆的卡嗒卡嗒的打字声。他大声地敲门,那声音停止了。等了一分多钟以后,房门才半开了,他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双多疑而不友好的眼睛。

你是谁?我在工作。我的朋友们都知道不在早晨这个时候来拜访。

但我不是一个朋友。我可以进来吗?

那好吧,但是我不能为你挤出太多的时间。我想你不值得在这里耽搁你的时间。我不要参加什么;我没有时间。我也不想要买任何东西,因为我没有钱。不管怎样,凡是需要的东西,我样样都有。

达尔格里什拿出名片给他看。

我不买什么东西,也不卖什么东西;甚至也不提供什么信息,得到信息才是我来这里的目的,那就是关于约瑟芬法伦的事。我是一个警官,我正在调查她的死亡事件。我猜想你就是阿诺德道森(Arnold Dowson)吧?

门开得更大些了。

你最好进来。灰色的眼睛里没有害怕的表示但却有某种警惕。

这是一个不同一般的房间,是一个带有坡屋顶和一个老虎窗的小搁楼,里面全部的家具几乎就完全是粗糙的未上漆的木头箱子,有些上面还用模板刷印了原来的杂货商或酒类商人的名字。它们被匠心独运地摆放在一起,使得房间的四面,从地板到屋顶都用这种浅色的木头细胞垒成了蜂窝墙。这些包装箱大小、形状不一,里面放满了各种日常生活用品。有些里面堆满了硬皮书,另一些放的则是桔黄色软皮书。另一个箱子框住了一台小型的两管电热炉,完全适合用来加热这么小的一个房间。在另一个箱子里头是一堆整齐干净的,但未经熨过的衣服。一个箱子里装着镶了蓝边的大杯和其它的一些陶器,还有一只箱子里陈列着一组随手捡来的小玩意,海贝壳,一只斯塔福德郡的小瓷狗,一只小果酱瓶子,里面插着几片鸟羽。摆在窗户底下的是一张单人床,上面盖着毯子。一只翻过来放的箱子充当饭桌和书桌用。唯一的两张椅子是那种可折叠的帆布椅,人家买来作野餐时用。达尔格里什想起曾经在一个星期日的五采缤纷的副刊上看过的一篇文章,它谈论如何装饰你的卧室兼起居室,费用不超过50英磅。阿诺德道森装修自己的房间大约不曾超过这个花费的一半。但这个房间也并不是令人讨厌。每一样东西都很实用,很简单。从一些趣味来看,或许它容易导致幽闭恐怖的气氛产生,有些东西像着了魔似的搞得过于整洁,还有它那种充分利用每一寸空间的方式,使得它没有了空闲的地方。这是一个自给自足,井井有条的男人的房间,正如他自己告诉达尔格里什的那样,需要的东西,他样样都有。

房客和房间很相配。他显得几乎过分地整洁。他是一个年青人,大约也不过是二十多岁,达尔格里什想。他的浅黄褐色高圆翻领套衫是干净的,每一只袖口都整整齐齐地卷上去,两只袖口卷得一般平,从脖颈处可看到一袭雪白的衬衣领。他的蓝色牛仔裤虽然褪了色,但却没有一点污渍,经过了仔细的洗烫。每一条裤腿的中央都有一条折缝,裤脚边往上翻着,用针仔细地缝到了位。这便给这一非正式的全套装备带来了一种奇怪的不调和的效果。他穿的皮凉鞋是那种扣带子的式样,这通常是儿童们穿的,脚上没穿袜子。他的头发很漂亮,梳成浓密的发型,头发框住了他的脸,使他看起来活像一个中世纪的侍从。头发以下光滑的脸面是多骨而敏感的,鼻子弯曲,有些过大,嘴巴小,嘴形很好,透出一点容易生气的痕迹。但是他最为突出的特征是他的耳朵。它们是达尔格里什看到过的男人脸上长得最小的耳朵,在耳尖处几乎没有了颜色,它们看起来好似腊做的。他坐在一张翻过来的橙子箱上,双手随便搁在双膝上,一双警惕的眼睛看着达尔格里什,他仿佛坐在一张超现实主义油画的中央,在多细胞组成的背景映衬下,显得那么奇特、刻板。达尔格里什拖出一只箱子在男孩子的对面坐下。他说:

你当然知道她死了。

知道,我在今天早上的报纸上看到了。

你可知道她怀孕了?

这句话至少使他发生了一些情绪变化。男孩子紧张的脸变白了。他的头猛地往上一动,默默地看着达尔格里什,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不,我不知道,她没告诉我。

她怀孕将近三个月了,会是你的孩子吗?

道森低头看着双手。我想,有可能。我没做什么防范措施,如果那就是你的意思。她告诉我不用担心,她会有办法的。毕竟,她是一个护士。我想她知道该怎么照料她自己。

那正是我担心的,她根本就不知道。你不觉得最好把这件事告诉我吗?

我必须说吗?

不,你可以什么都不说。你可以要求见一个律师,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惹起很多麻烦,把事情无限地拖延下去。但是这有什么意义呢?没人控诉你杀了她。但是有人杀了她。你了解她,大约你还喜欢过她。不管怎样,喜欢过一段时间。如果你想要有的帮助,最好是把你知道的关于她的每一件事都告诉我。

道森慢慢地站起身来,他就像一个老人那样笨拙而缓慢地移动着。他到处看着好似给弄得晕头转向了。然后他说道:

我来沏点茶。

他拖着脚步走到一个双头灶前,煤气灶就安在粗制的未曾用过的壁炉右边,他举起水壶掂掂重量,仿佛在看里面的水够不够,然后打开煤气灶。他从一个箱子里拿下两个水瓶,把它们放在远处另一个箱子上,他把箱子拖到他和达尔格里什中间放着。箱子里放着几张整整齐齐叠好的报纸,好像还没有看过。他在箱子上铺了一张报纸,摆出带蓝边的大水杯和一瓶牛奶,其正式的架式仿佛他们要从有王冠标记的德比瓷器里饮茶。他不再说话直到茶沏好才说:

我不是她唯一的情人。她和你说起过其它的情人吗?

没有,但是我想其中有一个是医生,或许还不止一个。在那种环境里这不足为奇。我们曾经谈到过性,她说当一个男人做爱的时候,他的天性和性格总是会完全暴露出来。如果他是自私的,迟钝的或是残忍的,在床上他都不可能掩藏起来,不管他穿上衣服会如何表现自己。然后她说她有一次和一个外科大夫睡觉,说起那个大夫,很显然他接触过的大多数身体,首先都被麻醉过了;当时他只顾夸耀自己的技术,决没有想到和他一起上床的是一个头脑清醒的女人。她嘲笑这件事。我想她不怎么在乎这件事,许多事情她都拿来取笑。

但是你认为她并不快乐,是吗?

他仿佛在考虑。达尔格里什心想:看在上帝的份上不要回答:谁又会快乐呢?

是的,并不真正地快乐。大多数时候不快乐。但她的确知道如何去快乐。这是要紧的。

你和她是如何相遇的?

我正在学习当一个作家,这是我想干的,我从来没想过去干别的。在我把第一本小说写完并出版之前,我先得挣钱来养活自己,所以夜里我去做一个大陆电话接线员。我懂得一点法语,足够有能力干这件工作。工资还可以。我没有太多的朋友,因为我没有时间,在遇到乔之前我从未和任何女人上过床。女人们似乎不喜欢我。去年夏天我在圣詹姆斯公园遇见她。她那天休假便来了那里。我到那里是去看看鸭子的,看公园是什么样。我要把我书中的一个场景安排在七月里的圣詹姆斯公园里,我到那里去做一些札记。她正仰身躺在草地上,注视着天空,她孤身一人。我笔记本中的一页纸散了开来从她的脸上吹了过去。我去追那张纸,向她道歉。我们一起去追它。

他正举着大茶杯朝里看,好似再一次看到了夏天的湖面。

那一天真怪,非常热,没有太阳,狂风大作。热风一阵一阵吹过来。湖面就像是铺了厚厚的一层油。

他停了一会儿,达尔格里什不作声,他又继续说:

于是我们相遇了,说起话来。我请她来喝茶。我不知道我想要做什么。喝完茶,我们谈了很多,她就和我做起爱来。几个星期后她告诉我说,当她来这里时她心里并没有想到那件事,但是我不知道。我甚至都不知道她为什么来这里,或许她心里烦。

你心里有那个想法吗?

我也不知道,或许有的。我只知道要和一个女人做爱。我想要知道做爱是怎么一回事。这种经验你不去体会是写不出来的。

有些时候甚至是这样的。她这样继续失身于你有多久?

男孩子仿佛没有听出话里的讽刺意味。他说:

她一般大约每两周来一次,都是她休假的日子。我们从不一起外出,只是偶而去一家小酒店。她会带一些食物来,做一顿饭,饭后我们就谈话,就上床。

你们谈些什么?

我看大多数情况下是我在谈。关于她自己她谈得很少,只说起她儿时父母就被杀害了,她在坎伯兰(Cumberland)被一位年长的姑母带大。姑母现在已经死了。我想乔的童年过得不快乐。她一直想当一名护士,但她十七岁时得了结核病。病情不算太重,她在端士的一家疗养院过了十八个月,病治好了。但是医生劝她不要去学习做一个护士。所以她做了一些其它工作。她当过大约三年的演员,但是不太成功,后来又做了一段时间的女招待和商店的售货员。然后她便订了婚,但是没有结果,她把婚约解除了。

她说过为了什么吗?

没有,只说过她发现了那个男人的一些事,使得她不能嫁给他。

她说过是什么事?或那个男人是谁吗?

没有,我没问。但是我想他可能是那类性反常者。

看着达尔格里什的脸,他又赶紧补充说道:我真的不知道,她从没告诉过我。我所知道的乔的大多数事情都是她偶而从谈话里漏出来的。她从不真正过多地谈起她自己的事。她说到她的婚约时神情里流露出一种痛苦的绝望,这只不过是我的一个想法而已。

在那之后呢?

嗯,很显然她决定还是回到原来的想法,去当一名护士。她认为她能够凭运气通过医学考试。她选择了约翰卡朋达医院是因为她想要离伦敦近一些,但又并不在伦敦市内,以为一家小医院工作不会那么累。我想她不愿意让她的健康受到损害。

她说过医院的事吗?

不太多,她在那里好像过得挺开心。不过省去了一些亲密细节,她在那里和一些男人的关系交往她没告诉我。

你知道她是否有一个敌人吗?

如果她是被谋杀的,她肯定有,不是吗?但她从未提起。或许她都不知道。

你看看这些名字对你有什么意义吗?

他把所有人的名字看了一遍,包括学生、护士长、外科大夫、药剂师,他们都是约瑟芬法伦死的那天夜里到过南丁格尔大楼的人。

我想她对我提到过玛德琳戈达尔。我有一种感觉她们是朋友。科特里布里格斯的名字也很熟。但我想不起什么细节。

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大约三周以前。她夜里不上班过来了,在这里做了饭。

她那时显得怎样?

她焦虑不安,她想要做爱,想得要命。然后就在她走之前,她说她不会再见我了。几天后我收到了一封信。它只是说:我说到做到。请不要设法和我联系。你做过的事别放在心上,那不算什么。再见,谢谢。乔。

达尔格里什问他那封信是否还保留着。

没有,我只保留重要的文件。我的意思是说这里没有地方珍藏信件。

你又再尝试过去和她联系吗?

没有,她要我不要那样做,那样做也没有太多的意义。我想如果我知道孩子的事我也许会去找她。但我也不能肯定。我也毫无办法。我这里不能养孩子。嗯,这你也看到的。我怎么能呢?她没想过要嫁给我,我也决不会考虑去娶她,我不想娶任何人。但我不认为她是因为那个孩子而自杀的,乔不会。

很好,你不认为她是自杀的,告诉我缘故。

她不是那类型的人。

啊,又来了!你就不能说点实在的吗?

男孩子挑战似地说道:这就够真实了。我一生中认识两个人是自杀的。一个是一个男孩,那是我在学校最后一年的事,我们俩都在为普通教育证书而努力。另外一个是一家干洗店的经理,我在那里工作,开送货车。这两起自杀,人人说起细节来都说是如何地可怕,如何地想不到。但我一点都不感到意外。我的意思不是说我料想到了或是其它之类的,我只是一点都不意外。每当我一想到这两起自杀,我都相信他们的确是自杀的。

你的举例说服力太不够了。

乔不会自杀,她为什么会?

我可以想出一些理由来。迄今为止她的生活没有太大的成功。她没有什么亲属会关心她,也没有几个朋友。她夜里很难入睡,并不真正快乐。她终于可以在几个月后通过最后的考试,就可以成功地学习完毕成为一个护士了。结果她却发现自己怀孕了。她知道她的情人不想要这个孩子,要想得到他的安慰和支持那是毫无指望的。

道森激烈地叫喊起来以示抗议:她从来都不指望任何人安慰或支持!那就是我一直想要告诉你的!她和我睡觉是因为她自己想要这样做。我对她没有责任。我对任何人都没有责任。任何人!我只对我自己负责。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又不是一个年青的,没有经验的女孩,需要体谅和呵护。

如果你认为只有年青的没有经验的人才需要安慰和保护,那么你这一番话就是陈词滥调了。如果你按老一套来想问题,你写出的东西也会是老一套。

男孩闷闷地说:也许是吧,我也是这样想的。

突然他站起来,向墙边走过去。当他又回到房中央的箱子跟前时,达尔格里什看到他手里拿了一个光滑的大石头。它正好放进他窝起来的手掌中,呈完美的蛋形,为灰白色,像一只带斑点的蛋。道森让它从他手掌中滑落到桌上,它轻轻地摇摇晃晃直到停止下来。然后他又坐下,双手抱头,屈身向前。他们一起看着这块石头。达尔格里什不说话。男孩突然说:

这是她给我的。我们俩一起在怀特岛(the Isle of Wight)的文特诺(Ventnor)的海滩上找到了它。我们去年十月份一起去了那里。这你当然知道。那也就是你如何会找到我的缘故。把它举起来,它出人意料之外地重。

达尔格里什用双手拿起石头。它摸起来很舒适、光滑、冰凉。由于海水的冲刷使它完美成形,它那坚硬的圆度又使得它握在掌心里是如此的柔和,他津津有味地看着它。

当我是孩子时从未在海边度过假。六岁前我父亲死了,那个老女人又没有钱。所以我从未去过海边。乔认为我们一起去海边一定会很好玩。去年十月份时天气很暖和,还记得不?我们从朴茨茅斯登上轮渡,船上除了我们俩只有五、六个人。岛上也很空。我们从文特诺一直走到圣凯瑟琳的灯塔尾,路上没遇着一个人。天气很暖和,又没有人,足可以洗裸浴的。乔发现了这块石头。她认为它可以用来做一块镇纸石。我不想带着那么重的东西回家,它会把我的口袋撕破的,但是她带了。当我们回到这里时,她把它作为一个纪念品送给了我。我要她自己留着,但是她说我会早在她之前就把这次度假给忘了。你看不出来吗?她知道如何去找快乐。我不能肯定我是否也能。但乔可以。如果你是那样的人你就不会自杀。当你知道活着会是多么美好时你就不会自杀。科莱特(Colette)知道这个。她写道对于土地以及从它的胸怀中迸涌而出的每一样东西都有着一种不可抑制的强烈而神秘的亲密情怀。他看着达尔格里什:科莱特是一个法国作家。

我知道。你相信约瑟芬法伦能感觉到那个吗?

我知道她能。不是很长久,不是很经常。但是当她快乐时,她是奇妙无比的。如果你一旦体会到那种幸福,你是不会去自杀的。当你生活中有过一次希望时,希望还会再次发生。所以为什么你要把你自己与希望永远分割开呢?

达尔格里什说:同时你也把自己与痛苦分割开来。这似乎更重要一些。但是我想你是对的。我不相信约瑟芬法伦会自杀。我相信她是被谋杀的。那就是为什么我要问你是否有什么东西可以告诉我的缘故。

没有。她死的那晚我在交换台上班呢。我最好把地址给你。我想你会要去核实一下。

还会有人不熟悉南丁格尔大楼,那是极不可能的事,这种说法是有道理的。但是我们会去核实的。

我给你写地址。他从盖上桌在的报纸撕下一角,从裤口袋里掏出一枝铅笔写下了地址,字迹很难辨认。写时,他的头几乎触到了纸面。然后他把它折好,仿佛它是一个秘密,把它从桌上推过去。

把石头也拿走吧。我想要让你留着它。不,拿着吧,请拿着。你以为我没良心,不为她悲痛。但是我很悲痛。我要你找出杀人的凶手。这对于她或是那个男人都没有什么用了,但我还是要你找到他。对不起,这正是我不能让自己过于激动的原故。我不能把自己卷入进去。你明白吗?

达尔格里什把石头握在手中站起来要走。是的,他说:我明白。

厄克特,温布什及波特威(Urquhart,Wimbushand Portway)律师事务所的享利厄克特先生是约瑟芬法伦的私人律师。达尔格里什与他的约会定在午后十二点二十五。他觉得这个时间选得有点不近人情,这只表明了这位律师的每一分钟时间都是宝贵的,他准备为警察挤出的时间不会多于午饭前的半小时。达尔格里什立即接受了。因为他怀疑一个当侦探的警官是否会立即得到接见。他热衷于亲力亲为,在办公室内操纵整个调查工作的进展。他有一支由刑警、犯罪现场处理人员、摄影师、指纹专家和科技人员组成的小分队来协助他。这样安排的一个小小的好处便是,能有效地使他无须和其它人员接触而只要和犯罪案件的主要角色打交道。他知道,他以破案迅速而名声在外,但他决不吝惜把时间花费在某些工作上,而他的同事则认为这些工作更适合于一个刑警来干。结果他能得到一些信息,而这些信息一个缺少经验的讯问警察往往会错过。对于能否从享利厄克特先生这里获得什么意外之喜他几乎不存什么希望。这次会见很可能只不过是形式上的,拘泥细节的互换有关情况而已。但是他必须去一次伦敦,去苏格兰场办一些事情。而且步行去拜访,走在伦敦市这些僻静的街角里,走在冬日早晨一阵一阵的阳光中总归是一件惬意的事。

厄克特、温布什及波特威公司是伦敦市最为成功最有声望的律师事务所之一。达尔格里什感到厄克特先生的当事人中只怕很少有人会牵涉进一桩谋杀调查案中。他们也许会时不时地有些小麻烦要来找一找女王的代理人;他们也许会不顾一切劝告,痴迷于轻率地打官司,或是一味顽固地图谋愚蠢的遗嘱;他们也许需要他们的律师的服务来设计对付饮酒的法律和行车的法律的辩护技巧;也许的确需要将他们从愚蠢的和轻率的行为中解救出来。但是让他们去杀人那一定是做得有理有据的。

他被人带进去的这个房间足可用来作一家成功的律师事务所施展身手的舞台了。壁炉里的煤火堆积得高高的。事务所祖师爷的画像从高高的壁炉台上往下俯瞰着,对他的徒子徒孙们表示默许。徒子徒孙们使用的书桌和画像属于同一时代的产品,对于手头的业务来讲显示了相同的品质,那就是经久耐用,合适;但由于缺少张扬和铺张便没有了一种蓬蓬勃勃,兴旺繁盛的气象。在另一面墙上挂着一小幅油画。达尔格里什认为它非常像是一幅简斯滕的作品。它向世界显示了这家事务所有能力识得一幅好画,当它看中了一幅,便能买得起它,把它挂在墙上来展示。

厄克特先生身材高大,一脸的苦行僧模样,两边的太阳穴上是一片不显眼的灰色,显出一个沉默寡言的教师的神态,他天生来就是一个成功的律师料子。他身穿一套剪裁得极为得体的西装,但却是那种棕绿色的花呢西服,仿佛更为正统的细条子衣服会几近于讽刺漫画。他接待达尔格里什时没有显出明显的吃惊或在意来,但令警长感到有趣的是他注意到法伦小姐的文件匣已经放在他面前的桌上了。达尔格里什简单地说完他此来公干的目的之后说道:

你能把她的一些情况告诉我吗?在一桩谋杀案的调查中,我们能够了解到的关于受害人过去的生活和她的个性的任何事情都会是有帮助的。

现在你们确信这是一宗谋杀吗?

她是在喝完夜里最后一杯威士忌时,被里面的尼古丁给毒死的。就我们迄今所知,她并不知道那罐玫瑰喷雾剂藏在暖房的柜子里。如果她知道,并想到了服用它,我怀疑她事后是否还能把罐子藏起来。

我明白了,那是否也意味着给予第一个受害人,她是不是叫希瑟佩尔斯?给予她的毒药原本的意图是对着我的当事人来的?

厄克特先生微微低着头,双手合十,坐了一会儿,好似在请教他自己的潜意识,一个更高的能力,或是在泄漏情况之前先请教他的前当事人的鬼魂。达尔格里什想他本可以省去这一会儿的时间的。厄克特无论在职业上还是在其它方面都是一个十分清楚他准备要走多远的人。这幕哑剧令人难以置信。他开始讲述的故事根本不能将约瑟芬法伦生活的干枯骨架给充实起来。事实摆在那里,他参看着摆在面前的文件,有条有理地,不带任何情感地、清楚地一一讲述出来:她出生的时间和地点;她父母死亡的情况;她后来如何被一位年长的姑母带大;这位姑母和他都是法伦小姐的委托管理人直致法伦达到法定年龄;那位姑母死于子宫癌的日期和情况;留给约瑟芬法伦的钱以及把这笔钱用于投资的方式。他冷冷地指出,至于这位姑娘在过完二十一岁生日后的种种行为,她都不嫌麻烦地一一告诉了他。

达尔格里什说:她怀孕了,你知道吗?

不能说这个消息叫律师张皇失措起来,尽管他皱起一张脸,模模糊糊地显出一个男人痛苦的表情,仿佛这个男人决不能与这个胺脏的世界同流合污。

不,她没有告诉我。但当时我也不指望她会告诉我,当然,除非她想到了要申请非婚生子女确认令。我猜想那是没有问题的。

她告诉了她的朋友玛德林戈达尔,她打算流产。

的确,在我看来那是一个挺使人费钱,令人生疑的行当,尽管有新近的立法。当然我是从道德上来讲,那是不合法的。新近的立法……

达尔格里什说:我知道新近的立法。你就没有别的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律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责备:我已经就我所知告诉了你许多关于她的出身背景和经济的情况。我恐怕我不能提供给你任何更新的或更私密的信息了。法伦小姐很少找我商量。她也确实没有理由要这么做。最后一次找我是关于她的遗嘱问题。关于它的条款我相信你已获悉。玛德琳戈达尔小姐是她唯一的遗产承继人。遗产大约总计将近二万英磅。

先前有没有过遗嘱?

也许只是达尔格里什的想像,如果不是,他的确窥探到了他脸部肌肉的一丝微微僵硬,以及几乎觉察不出来的皱眉,那是对一个不受欢迎的问题的反应吗?

有过两份,但是第二份从未签字。第一份是在她刚到法定年龄时立下的,它把一切东西都留给医疗慈善机关,包括癌症研究机构。第二份她提议在她结婚时生效。我这里有这份文件。

他把它送过来给达尔格里什看。它寄出的地址是位于威斯敏斯特的一处公寓,用一笔自信的,笔直的,不像女性的字写出的。

亲爱的厄克特先生,特此通知你,我将于三月十四日在圣梅利本区(St Maryleborne)登记处与彼得科特里结婚。他是一个演员,想必你听说过他。请你为我立下一份遗嘱,于结婚日鉴署。我将把一切都留给我的丈夫。顺便说及他的全名是:彼得阿尔伯特科特里布里格斯(Peter Albert Courtney Briggs)。中间没有连字符。我想你会需要知道这个以便起草遗嘱;我们居住的地方就是信封上的地址。

我还需要一些钱。请你安排瓦伦德斯(Warranders)于月底时为我准备两千英磅。谢谢。祝你和瑟蒂斯(Surtees)先生身体健康。

约瑟芬法伦谨上

达尔格里什想这是一封冷冰冰的信,没有解释,没有说明正当的理由,没有幸福或希望的表示,末了,没有邀请去参加婚礼。

享利厄克特说:瓦伦德斯是她的证券经纪人。她总是通过我们和他们打交道,我们保留有她所有的正式文件。她宁愿让我们这样做。她说她喜欢要不受打扰地旅行。

他又重复了这句话一次,自得地微笑着,好似他觉得它在某种方式上有点特别之处,并朝着达尔格里什看了一眼,似乎指望他发表看法。

他继续说下去:瑟蒂斯是我的职员,她总是要问候瑟蒂斯。

他好像发现这件事实比信的内容本身更叫人迷惑不解。

达尔格里什说:彼得科特里紧接着便上吊自杀了。

是这样,是在结婚前三天。他给验尸官留下一张字条。我很欣慰地要说,这张字条没有应要求宣读出来。它说得十分清楚。科特里写道他原计划通过婚姻将自己从某种经济和个人的麻烦中解脱出来,但在最后的时刻发现自己无法面对婚姻。很显然他是一个患强迫症的赌徒。我听说无法控制的赌搏瘾在事实上就是一种类似于酗酒的病症。我对综合病症了解甚少,但是也能懂得它的后果是悲剧性的,特别是一个演员。他的收入虽然高,但是不稳定。彼得科特里负债累累,完全无法从赌博的沉迷中解脱出来,这使得他的债务日渐加重。

他有什么个人的麻烦?我相信他是一个同性恋者。在当时对于这件事有些流言蜚语。你的当事人是否知道这件事?

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既然她已经走到了订婚的地步,似乎不可能不知道。当然,她也许会太自信或是太不明智,以为她能够帮助治好他的病。如果她找我商量的话我会劝她取消这个婚姻的,但是正如我所说的她没来找我商量。

达尔格里什想,在那之后很快地,只有几个月的事,她就开始在约翰卡朋达医院学习了,并且和彼得科特里的哥哥睡到一起了。这是为了什么?孤独吗?心烦吗?迫切需要忘却吗?为了服务而挣钱吗?什么服务?简单地只是性的吸引。如果简单地只是为了满足肉体上的需要,她会需要这个男人吗?他只是她失去的未婚夫的粗劣的翻版。是需要使自己确信她还具有对异性的吸引力?科特里布里格斯本人就曾表示是她采取主动的。结束这件风流事的是她,这一点倒是肯定的。外科大夫对于这个女人切齿痛恨,因为她竟敢在他决定放弃她之前擅自放弃他,这一点是决不会搞错的。

达尔格里什起身要走时说道:彼得科特里的哥哥是约翰卡朋达医院的一个会诊医生,这一点或许你知道吧?

享利厄克特微微笑了起来,他的微笑,肌肉绷紧,使人看了不舒服。

啊,是的,我知道。斯梯芬科特里布里格斯是我的一个当事人。他和他的兄弟不同,他的名字中间须要加一个连字符,他是一个更为长久的成功人士。他又加上一句明显不相干的话:

他兄弟死时他正在地中海上一个朋友的游艇上度假。他立刻赶回家。这件事在他当然是极为震惊,也是一件令人相当难堪的事。

达尔格里什心想,当然如此。但是死了的彼得肯定比活着的彼得更少叫人难堪。家族中有一个著名的演员,这无疑很合斯梯芬科特里布里格斯的心意,这样一个年青的兄弟,又不会在他自己的领域中与他竞争,只会在他自己成功的皇冠上增光添彩,给了科特里布里格斯一张进入这个极端自私自利世界的大舞台的入场券。但如今这个贵人儿成为了一个负担,昔日的英雄成为了一个笑柄,至少也是怜悯的对像。这是一个失败,一个他的哥哥很难原谅的失败。

五分钟后,达尔格里什和厄克特握过了手便离开了。当他穿过前厅时,电话交换台的女接线员一听到他的脚步声,便转回头来看,脸也红了,手上拿着插头,一时显得手足无措。她受过很好的训练,但还不十分老到。达尔格里什不愿意再使她难堪,便微微笑了笑,迅速地走出这栋大楼。他毫不怀疑,她接到了享利厄克特的指示,正在给斯梯芬科特里布里格斯打电话。

塞维勒公寓大楼是一栋晚近维多利亚式的公寓建筑,紧靠梅利本路。它显出一派富足的样子来,望之令人起敬,但它既不豪华也不繁盛。马斯特森在找一个空地停车时遇到了意料中的麻烦,直到七点三十分了他才走进这栋大楼。门厅里占突出地位的是一架装饰华丽的铁格包住的电梯,接待桌旁坐着一个穿制服的门房。马斯特森不想向他亮明自己的身份,只是漫不经心地向他点点头便轻快地跑上了楼梯。23号房在三楼。他按响了门铃,作好了稍等一会儿的准备。

但是门立刻便打开了,他几乎和一个非同一般的鬼怪撞了个满怀。只见她装扮得就像一个舞台上的漫画化了的妓女,身穿一件短短的火红色的薄绸晚礼服,这件衣服哪怕就是穿在一个只有她一半年纪的女人身上也不合适。紧身围腰的领口开得很低,能窥见到两个下垂的乳房之间的乳沟,两个乳房高高隆起在胸罩的两个乳杯内,还能看见在干枯的黄色皮肤的裂缝中扑粉结成的块。眼睫毛受到睫毛油的重压;干枯的头发染成了大有问题的淡金色,围绕着那张涂脂抹粉的脸梳成了光亮如漆的一行行,一缕缕;她那涂成血红色的嘴大张着,嘴角向下悬挂,表示出怀疑的惊愕。他们的惊讶是相互的。他们俩都互相望着好似都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脸上发生的变化,从解除惊讶到失望,几乎可以说是喜剧性的。

马斯特森先回过神来,宣布了自己的身份:你还记得我今天早上给你打过电话和你有个约会吗?

我现在不能见你,我就要出门。我还以为你是我的舞伴呢,你说过你会在傍晚时分早一点来的。

一种爱唠叨的尖声由于失望而变得更尖了。看样子她会要当着他的面把门关上。他飞快地把一只脚从门槛上伸过去插在门底下了。

我不得已被耽搁了,对不起。

不得已被耽搁了。太对了,他的确如此。发生在车厢后部的那一阵狂乱但最终以满足结束的小插曲几乎占去了整个的黄昏,这是他原先未曾预料的。要找一个足够僻静的地点,甚至在这样一个漆黑的冬日的黄昏都费去了好大一番工夫。吉俄佛德路(Guildford)上有少数几个这样的转弯处,可望看到一片开阔的空地,有着大片的绿草景致以及行人稀少的小巷。朱丽亚帕多也是过于挑剔,每当他减低车速找到一个有希望的地点,他都会听到她平静地说:不是这里。他最先看见她时她刚要走下人行道,走上通向希瑟林菲尔德(theathringfield)车站入口处的人行横道线。他降低车速在等着她,但他没有向她招手,只是俯过身来打开了边厢门。她只停顿了一秒钟便向他走来,大衣在地齐膝高的长靴上摇摆着,便一头钻了进来在他旁边的座椅上坐了下来,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看一眼。他说:

进城来了?

她点点头,遮遮掩掩地微笑着,眼睛盯在挡风玻璃上。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一路上她总共也没说上五六个字的话。他认为一场游戏所要求的开场白,不管是试探性的还是更为直露的他都说过了,可是没得着任何回答。他本以为他这次是给她白当了一回司机了,对于他的亲近也没得着她的回应。结果,他被愤怒和屈辱所刺痛,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搞错了。但是那种聚精会神的宁静,那双眼睛,一次长达好几分钟地用强烈的蓝光注视着他那双轻抚方向盘或忙于换挡的手,这又使得他心里得到了鼓励。其实她要它,她和他一样地要它。但你却很难把它叫做一曲快速短抒情诗。她告诉了他一件事,令他吃了一惊。她是去见希尔达罗尔芙的;她们准备早早吃过夜饭一起去看戏。现在,她们要么不吃饭就去看戏,要么就得错过第一场戏了;随便哪种选择她都不在乎。

他感到有趣,也仅仅是微微有点好奇,他问她:你打算怎样向罗尔芙护士长解释你的迟到呢?或者你现在根本就不打算去想露面的事?她耸耸肩:我会对她说实话。这样对她也许是好事。看见他突然皱起了眉,她轻蔑地补充道:

啊,别担心!她不会向达尔格里什先生告发你的,希尔达不是那种人。

马斯特森但愿如此,这种事情达尔格里什是不会原谅的。

那她会怎么做?他问。

如果我告诉她吗?我猜想她会扔掉她的工作,离开约翰卡朋达。她已经对这个地方感到厌恶透顶了。她待在这里只是为了我。

毫不容情的声音猛地把他的心思从那个高潮的回忆中扭转了回来,进入到现在的情境中。马斯特森对现在这个横在他面前的截然不同的女人强打笑容,用讨好的语气说:

你知道交通堵塞,我得从汉普郡(Hampshire)赶过来。可是我不会耽搁你太久的。

拿出授权证,带着一种鬼鬼祟祟的神气,再加上必不可少的手势,他把自己挤进了门里。她也没有试图去阻止他进来。但她双眼茫然,明显地心不在焉。当她关上门时,电话铃响了起来。她没有打一声招呼就把他丢在客厅里站着,几乎是冲进了左边的房间里。他能听见她的声音高了起来在抗议着什么,又似乎是在劝说着什么,然后变成了恳求,然后是阵沉默。他静静地走过客厅,尖起耳朵来听。他觉得听见了拨号码的声音,然后她又开始说了起来,但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这一次谈话只进行了几秒钟。然后又是拨电话号码的声音,又是一阵悲泣,她这样一共打了四次电话才重新在客厅里露面。

出了什么事吗?他问:我能帮什么忙吗?

她眯紧双眼,目不转睛地看了他一秒钟,就像一个家庭主妇在打量一块牛排,估算它的质量和价格一样。她发出的回答令人吃惊,那声音是命令式的:

你会跳舞吗?

我连续三年获全市警察跳舞冠军,他撒谎道。警察从未举行过什么舞蹈冠军赛,这一点并不令人奇怪,但他以为她不会知道这点,这个谎就像他的大多数谎言一样,来得那么容易,那么自然而然。对他又是一阵猜测性的,专注的盯视。

你需要一件无尾晚礼服。我这里还有马丁的东西。我打算卖了它们,但那个人还没有来。他本来答应今天下午来的,但他没来。如今什么人都信不过。你看起来尺寸也对。他生病之前身板比你要宽一些。

马斯特森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笑出声来。他一板正经地说:

如果你有困难我会帮你解脱的,可是我是一个警察。我来这里是为了调查情况的,不是来跳一夜舞的。

又不是跳整整一个晚上,舞会到十一点半结束。那是在河对岸的雅典娜神殿(Athenaeum)舞厅举行的德拉诺克斯(Delaroux)舞蹈大奖赛。我们可以在那里谈。

这里谈会方便一些。她不高兴的面孔固执地板着。

我不要在这里谈。她用倔强的声音说道,就像一个哀哀哭泣的孩子一样固执着。然后她的声音硬了起来,发出最后的通告。

要么在舞会里谈,要么就什么都不谈。

他们互相默默地对峙着。马斯特森心中思量起来,这个主意虽然古怪,但除非他同意,他今晚休想从她这里有所收获。达尔格里什打发他上伦敦来打探信息,他的骄傲不允许他两手空空地回到南丁格尔大楼。但是他的骄傲又会允许他护送这个涂脂抹粉的女巫在众目睽睽之下度过这余下的夜晚么?跳舞是没有什么困难的。那只是西尔维娅(Sylvia)教过他的许多技巧中的一种,虽然不是顶重要的。她曾经是一位放荡的金发美女,比他大十来岁,有着一个迟钝的做银行经理的丈夫,戴绿帽子是他无可怀疑的职责。西尔维娅痴迷于在舞厅跳舞,在那个丈夫成为一个令人烦恼的威胁之前,他们俩一起通过了一系列的铜牌、银牌、金牌大奖赛取得了长足的进展。西尔维娅已经开始隐约提到离婚的事,马斯特森经过慎重考虑,认为这种关系已经超过了它的好处,更不用说他室内操练的能力了。警察服务的事业对于一个雄心勃勃的男人来说是一种合情合理的职业,更何况他正在寻找一个借口要过一段比较严肃的生活。现在他对女人和跳舞的趣味已经发生了变化,不论对哪一样他都没有时间去干。但是西尔维娅有过她的好处。正如在侦探培训学校人家告诉你说过的那样,任何技艺对于警察工作都不是多余的。

不,跳舞方面是没有任何困难的。她是不是跳舞高手,那都是另一回事。晚会或许会是一次惨败,不管他是不是和她一起去,到时她都得开口说话。

但是在什么时候说呢?达尔格里什喜欢快速工作。像这类案件一样,这次案件中嫌疑人的人数已经缩小到只有少数几个关系密切的人了,正常情况下他不希望在他们身上花费多于一周的时间。对于他的下级又浪费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他的确不会表示谢意。而且无论如何还得加上汽车里花去的那一段时间。如果两手空空地回去,那可不会是一个美妙的夜晚。真是该死!对于男孩子们来说本可以有一段绝妙的故事的。如果晚上眼看着会没有什么收获他总可以扔下她就走。他最好得记住把自己的衣服放在汽车里,万一他需要快速逃脱的话……

好吧。他说:但是我不能白过这一晚上。

不会的。

马丁德廷捷的无尾晚礼服倒是比他所担心的要好,还合他的身。穿上另一个男人的衣服,这个仪式有点怪。他发现自己在口袋里摸索好似里面装有什么线索一般。但他什么都没找到。鞋子太小,他不想费劲去试它们。幸好他穿了一双带皮底的黑鞋。它们太重,不适合跳舞,再说与无尾晚礼服也不相配,但也就是它们了。他自己的衣服捆起来放进一只纸板盒里,这是好不容易才向德廷捷太太要来的,便出发了。

他知道这个时候在泰裹士河岸上或附近很难找到一个地方停车,所以他把车开到南岸,停在郡政府大厅旁边。然后他们一起走到滑铁卢车站,雇了一辆出租车。晚上那个时辰天气还不是太坏,她把自己襄在一件宽大的老式的皮大衣里。它发出一股浓烈的酸臭味,仿佛有一只猫曾在上面躺过,但至少它还是能够把气味藏得住的,整个旅途中他们俩都没说一句话。

八点刚过他们到达时舞会已经开始了,巨大的舞厅里已是令人极不舒服地人山人海了。他们一路走过去在楼厅下面找着了一张已经为数不多的空着的桌子。马斯特森注意到每一位男教练都惹人注目地戴着一朵红色的康乃馨,而女人则是一朵白色的。人们乱七八糟地,放肆地接吻和在肩上、手臂上爱抚地轻拍。一个男人向德廷捷太太碎步走来,用细碎的咩咩叫声来表示欢迎和问候。

你看起来真是妙极了,德太太。听说托尼病了,真遗憾。但是我很高兴你又找到了一个舞伴。

他朝着马斯特森马马虎虎地一瞧,那睛光里有点好奇。德廷捷太太对这个欢迎报之以急促而笨拙地一抬头,送去一个浅浅的秋波以示喜悦。她没打算向人介绍马斯特森。

他们坐下来等着看人们跳完了接下来的两只舞。马斯特森忙于朝大厅里四处观看。整个的气氛显得沉闷而体面。一大束氢气球从天花板上悬挂下来,无疑是准备在今晚的欢庆达到某个狂欢的高潮时用来施放。乐队人员都穿了戴金色肩章的红色上衣,他们的脸上都是一副阴郁地服从的神气,因为这种场面他们早已司空见惯。马斯特森期等着这一晚上他要以玩世不恭的态度袖手旁观,只满足于观察他人的愚蠢行动和可厌恶的行为,自己暗中取乐。他记得一个法国外交官是这样形容英国人的跳舞的aveclesvisagessitristes,lesderrceressigais·(如果悲伤,就和脸在一起;如果快活,就和屁股在一起)。这里屁股一词用意是绝对地庄重,但是脸上堆起的假装快乐的露齿一笑是那么地不自然,这使得他怀疑学校里是否教过值得称许的脸部表情以配上正确的舞步。离开舞池站着的所有妇女都显得很焦虑,她们的表情从微微担心到发狂似地着急的都有。她们在人数上远远超过男人,她们中有些人便自己跳起舞来。大多数是中年或更老一些的人,她们的衣服式样一律都是老派的,紧身围腰很紧,领口开得很低,巨大的环形短裙上点缀着金属小圆片。

第三只舞蹈是一只快步舞。她突然转过身来对他说:我们来跳这只。他没有表示反对,领着她走下舞池,用他的左臂抱紧她僵硬的身体。这会是一个漫长的磨人的夜晚,他只好听天由命了。如果这个老巫婆有什么有用的东西要告诉,老头子似乎认为她有,那么,上帝作证,她一定得讲出来,哪怕让他领着她围着这个该死的舞池跳个疯狂不休直至她倒下。这个意图真是叫人高兴,他不停地在心里品味着。他能够想像得出她的样子来,跳得关节脱臼,就像一个木偶断了串连全身的线索,脆弱的双腿样子可怕地在地上爬着,双臂挥舞着,耗尽了最后的力气,除非他会先倒下。和朱丽亚帕多一起度过的那半小时没有为跳舞池里的这一夜做足准备,这个老巫婆自有充足的活力。他感觉到了汗珠子把他的嘴角边弄着痒痒的,但是她却心不慌气不喘,双手也是冰凉的,干干的。那张贴近他的脸上是专心致志的表情,眼是呆滞的,下嘴唇张开着,垂了下来。这就像是与一口袋生气勃勃的骨头架子共舞。

音乐轰地一声停止了。领舞飞旋一周,向全舞池的人发出他做作的微笑。跳舞的人都松驰下来,让自己发出短暂的微笑。像万花筒一样的彩色灯光在舞池中央聚合之后又变幻出新式样,随即跳舞的人一起放松下来,又扭扭捏捏地走回到他们的桌旁去。一个侍者在人群中盘旋着让人们订饮料。马斯特森勾了勾手指。

你要什么?

他就像一个被迫轮流买单的小气鬼那样,说起话来声音令人不舒服。她要了一杯杜松子酒加补药,酒送来时她没有说一声谢谢,也没有明显地表示满意。他自己要了两杯威士忌。这将是要走的第一步。她把她那火红色的短裙沿着她的座椅铺展开,便开始用那极不高兴的眼光巡视舞厅一圈,他开始明白了她的心思。他也许不曾去过那里。他心想,要小心一些,不要不耐烦。她想要把你留在这里,由她去吧。

和我说说你的儿子吧,他平静地说,尽量使他的声音显得平稳而没有起伏。

现在不说,另找一个晚上吧,不急。

他顿时气愤得要高声喊了出来。难道她真的以为他还打算再见她吗?难道她还指望他再和她跳一次舞,只是为了听一件珍闻,许了愿又不作数?他在想像中描画着他们,多年来怪异地跳跃着,是一群在一个超现实主义的字谜游戏中的偶然参与者。他把玻璃杯往桌上一顿。

没有什么下一次了。除非你能帮助我,没有下一次了。警长是不会热衷于把公众的钱花在一无所获上。我也得把我花去的时间的每一分钟作出合理的交待。

他使自己的声音尽量保持在正确表达出他的气愤和自我正义的合适度上。自从他们落座之后她第一次注视着他。

也许会有些东西对你们有帮助,我没说过没有。饮料怎么办?

饮料?他顿时迷惑不解。

谁来买单?

哦,一般情况下它们可以算作业务费用。但如果是招待朋友的话,例如像今晚,自然是由我来付。

他顺口便撒了个谎。这是他的才能之一,他自以为对自己的工作极有帮助。她点点头好似很满意。但她没说话。他正在思忖着是不是再试一次,这时乐队轰的一声奏起了恰恰舞乐曲。她一声不吭地站起来,转过身对着他。他们又跳下了舞池。

恰恰舞跳完,接着是曼博舞,曼博之后是华尔滋,华尔滋之后是慢狐步。可他还是一无所获。接着,晚会节目发生了一个变化,灯光突然暗了下来,一个时髦男人,从头到脚,浑身闪闪发亮好似在洗发水里洗了个澡一样,出现在麦克风前,他把话筒调到他身高的高度。他身边跟着一个倦怠的金发美人,她的头发精心梳出的式样已经落后于时代五年了。聚光灯打在他们身上。她的右手上漫不经心地挂着一条薄绸围巾,她用主人的神气把空空的舞池用眼光扫了一遍。有人预先发出嘘嘘声。那个男人在看着手中的一张名单。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一直等待的时刻终于来到了。表演赛。我们的年度奖章获得者将即兴表演他们的获奖舞蹈。德廷捷太太,跳的是,他看了看节目单,是探戈。

他抬起一只丰满的手向舞池挥舞了一圈。乐队呜地一声响起了不调和的嘹亮的喇叭声。德廷捷太太站起身,拖着马斯特森和她一起。她的爪子就像老虎钳一样卡在他的手腕上。聚光灯又摇晃起来,罩在他们身上。响起了一小阵掌声。时髦男人继续说道:

德廷捷太太将要和,可否告诉我们你的新舞伴的名字,德廷捷太太?马斯特森高声地喊出来:

爱德华希斯(Edward Heath)先生。

时髦男人停顿了片刻,然后决定采用这个看不出什么价值的姓名。他在自己的声音里努力迸发出热情来,宣布道:

银奖获得者德廷捷太太和爱德华希斯先生将表演探戈。铙钹嚓嚓地响了起来,又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马斯特森用夸张的礼仪将他的舞伴领进舞池。他明白自己有点喝醉了,对这点他很高兴,他打自算我陶醉一回。

他用手抱紧她的腰背部,脸上做出一付放荡的,有所期待的表情来。这立即招来了最近的一张桌上的格格笑声。她皱起眉毛,他越发神魂颠倒地看着她,一朵极不相称的红云在她的脸上和颈子上铺展开来。他高兴地看出来她已经是极其地激动了,这个哀婉动人的,几乎没有掩饰的假装实际上已经使她很把它当一回事了。就是为了这个时刻,她才那么精心地梳洗打扮,涂脂抹粉。就为了这次德拉诺克斯跳舞大奖赛,这次探戈表演。而当时她的舞伴失约没能来。大约勇气全失,只剩下可怜的活力。但是命运却给她送来了这么一个风度翩翩,足以胜任的替代品。这一定是一个奇迹。就是为了这一时刻他才被诱骗到这雅典娜神殿舞厅来跳舞,在这里不厌其烦地跳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凭上帝起誓,他现在已经把她抓住了。这将是她最重要的时刻。他明白她再忙也不会忘记那件事了,明白了这一点真是令人兴奋。

慢旋律的音乐又开始了。他注意到又是那支调子,他们今天晚上跳的舞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这同一支舞曲,未免生起气来。他在她耳边把这件事低低地告诉她,她也低语道:

人家都以为我们是在跳德拉诺克斯探戈呢。

我们是在跳查尔斯马斯特森探戈呢,亲爱的。

他把她紧紧抱住,领着她挑战般地横过舞池,高视阔步地摆出嘲弄这个舞蹈的架式来,将她疯狂地旋转,使得她那光亮如漆的头发几乎都刷到了地板上,他听到她的骨头在嘎嘎作响,当他向最近的桌上的一小群人送去令人惊讶地自得的微笑时,他把她抓住摆了一个姿势。此刻又响起了格格的笑声,比先前更持久。当他猛地把她拉直等待着下一个节拍响起时,她嘶嘶作声道:

你想要知道什么?

他认出来了一个人,对不对?你的儿子。当他在约翰卡朋达医院时他看见了一个他认识的人,是吗?

你能不能做出正常跳舞的样子来?

大约可以。

他们现在又按照传统的探戈步伐移动了起来。他能感觉到在他的臂弯里她现在放松了一些,但他仍紧紧地抓住她。

是一个护士长。他以前看见过她。

哪一个护士长?

我不知道,他没说。

他告诉了你什么?

跳完舞再告诉你。

如果你不想要在舞池中停下来,现在就告诉我。他以前在哪里见过她?

在德国,她在刑事法庭的被告席上。那是一次战争审判。她被放过了,但人人都知道她有罪。

在德国哪里?他从嘴唇边挤出这几个字来,挤出一个职业伴舞者的蠢笑。

费尔森海姆(Felsenheim),那是一个叫做费尔森海姆的地方。

再说一遍,把那个名字再说一遍!

费尔森海姆。

这个名字对于他毫无意义,但他知道他会记住它。凭运气等一会儿他要获知细节,但是最重要的事实必需趁现在她还在他的掌握中从她那里挖出来。当然,它也许不是真实的,没有一件或许会是真实的。如果是真的,它的意义也许不是那么重大。但是这就是派他到这里来要获得的信息。他感到阵信任感油然而生,幽默感又来了。他甚至于不惜冒险想要在跳舞中陶醉一回。他决定这时该做点出格的事了。他领着她走进一套复杂的固定舞步,开始是挽着手臂向前进,接尾是紧靠着列队行进,这使得他们成对角线地穿过舞厅。这一系列的舞步无可挑剔地完成了,鼓掌声很热烈,经久不息。他问:

她叫什么名字?

伊尔姆盖德格罗贝尔(Irmgard Grobel)。当然,她当时还是一个年青姑娘。马丁说那就是她获释的原故。他毫不怀疑她是有罪的。

你能确定他不曾告诉你那是哪一位护士长吗?

没有,他病得很重。他从欧洲回家时和我谈起这次审判,所以我才知道了它。但是他在住院时大多数时间是没有意识的。当他恢复意识时,也大多数时候处于谵妄状态中。

马斯特森心想,所以他也可能搞错了。这完全是一个不可能发生的故事。的确,一个人在过了二十五年之后很难再认出一张脸来;除非他在整个审判过程中以痴迷的关注去看那张特别的脸。它必定给一个年青大约也是敏感的男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或许这足以使他在谵妄中重新复活那张脸,在他恢复意识和清醒的片刻间把俯身向他看着的许多脸中的一张弄错成伊尔姆盖德格罗贝尔的脸了。但是假定,仅仅只是假定,他是对的呢?如果他曾告诉过他的母亲,他也可能告诉过他的特别陪护,或是在谵妄中脱口而出。希瑟佩尔斯知道了对她又有什么用处呢?

他温和地在她身边低语道:你还告诉过谁?

没有,我没告诉过任何人。我为什么要说?

又是一阵旋转,又反过来旋转,跳得漂亮极了,响起了更高的掌声。他把她抱紧,用沙哑的声音从紧咬的牙齿里迸出威吓的话来:

还有谁?你一定告诉了一个人。

我为什么要告诉别人?

因为你是一个女人。这是一个歪打正着的回答。她脸上像骡子似的顽固劲儿开始化解了。她朝他晃眼一瞧,然后眨动稀疏的睫毛,那上面涂了厚厚的睫毛油,作出效颦似的调情模样来。啊,上帝!他想,她居然害起羞来。

嗯,好吧,或许我真的只告诉了一个人。

该死的我就知道你会说,我要问的是告诉谁了?

又是不以为然地一瞥,微微地撅起嘴表示服从了。她决定要喜欢上这个专横的男人了。为了某种理由,或许是杜松子酒的力量,又或许是跳舞之后的欣快异常,她的抵抗情绪开始瓦解了。从现在开始情况一下子好转了。

我告诉了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他是马丁的外科大夫。我只是去讨个公道。

什么时候?

上个星期三。我是说上周星期三。在他位于温泼尔街的诊室里。他在星期五刚刚离开医院,那时马丁刚去世,所以我不能更早一些去见他。他只有在星期一、四、五才在约翰卡朋达医院。

是他要见你吗?

啊,不!替护士长传话的值班护士说他会很高兴和我谈一次话,如果我认为这会对我有所帮助的话,我可以打电话到温泼尔街去预约。我当时没打电话。有什么用呢?马丁死了。我还得付他的账单。这么快,我心想,马丁刚走不远,这真是不妙。两百基尼!我想这笔费用太大了。毕竟又没把他救活过来。于是我想我得跑到温泼尔街去,见见他,把我知道的事提一提。医院里雇用那样的一个女人是不对的行为。一个真正的女凶手。还得收这么多的钱。你知道医院又送来了他生活花费的第二张账单,但它和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的那两百基尼完全不是一回事。

这几句话是断断续续说出来的,一有了机会她便贴着他的耳朵说上几个字。但她既不是气喘也不是语无伦次。她的精神足得很,能一边跳舞一边谈话。倒是马斯特森感觉有点紧张。又是一次手挽手向前进,一直走进多雷的插图画中,以紧挨着列队前行为结束。她一步都没有走错。这个老娘们即便在学校里没有学会优雅或热忱,但他们还是使她受到了很好的教育。

所以你便把你知道的赶着过去告诉他,要他从他的利润中削去一小点?

他不相信。他说是马丁处于谵妄状态中搞错了,他可以为所有的护士长作出个人的担保。但他还是从账单中减去了50英镑。

她满意地笑了,那种笑令人讨厌。马斯特森很吃惊。即便科特里布里格斯相信了这个故事,那也没有理由让他竟然从他的账单中减去这么一笔并不是无足轻重的款项来。他并不负责征召或安排护士事宜。他没有什么可担忧的。马斯特森不知道他是否相信这个故事。很显然他什么都没有说,不管是对医院管理委员会还是对女总监。或许这也是真的,他能为所有护士长作出个人担保,那50英镑的减免仅仅只是叫一个令人厌烦的女人闭嘴而作出的姿态。但是科特里布里格斯给马斯特森的印象是,他并不是那类屈服于敲诈的男人,对于他认为理应归他所得的每一个便士他决不会放弃。

正在此时,音乐嚓的一下结束了。马斯特森对德廷捷太太善意的笑着,把她领回他们的座位。掌声持续响着,直到他们回到自己的桌旁,然后它才突然停下,那个时髦男人宣读下一个舞蹈。马斯特森用眼睛四处寻找侍者,把他叫过来。

那么,现在看来,他对他的舞伴说:那不算坏,是吗?今晚上剩下的时间里,只要你好好表现,我甚至会送你因家的。

他真的把她送回了家。他们离开得比较早,但在他最终离开贝克(Baber)街公寓楼时也已是过了午夜好一段时间了。到那时为止他知道他已经把她能说出来的故事都掏出来了。他们回来后她开始变得酒后伤感起来,他觉得那是对今晚取得的胜利以及杜松子酒的反应。晚上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一直为她叫杜松子酒,但不足以让她醉到不能控制的地步,却又能使她滔滔不绝,问什么答什么。可是一路回家却像作恶梦一样,首先是出租车司机把他们俩从舞厅送到南岸停车场时不断地拿眼睛瞧他们,眼光里混杂着好奇而又轻蔑的神气,再就是当他们到达赛维勒公寓大楼时大厅里的门房那种表示厌恶的傲慢态度,这都让他觉得不自在。一进入公寓,他便又是哄劝,又是抚慰,又是恐吓地叫她安静下来,又在那个脏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厨房里为他们两人沏了黑咖啡。他心想这真是一个懒婆娘的厨房,他很高兴又找到了一条瞧不起她的理由。他把咖啡端给她。答应说当然他不会离开她,下个星期六他还会来看她,他们俩要做长期舞伴。到深夜时,他已经把所有他想知道的有关马丁德廷捷的事情都搞到手了,关于他的生涯,他在约翰卡朋达医院住院的过程他都知道了。关于医院知道的情况并不是太多。他在那里住院的一个星期里她去看他的次数不是很多。咳,去了又有什么用呢?她又不能为他做什么事情。他大多数时间都是人事不省,即便他醒来了也没有真的认出她来。当然,只除了有一次。她当时希望听到一点安慰和感激的话,但是她听到的就只有古怪的笑和关于伊尔姆盖德格罗贝尔的话。多年以前他就已经把那个故事告诉过她了。她一听到提起这件事就烦。一个男孩子当他临死时他应该想到的是他的母亲。坐在那里看着他真是一件可怕的苦差事。她是一个敏感的人。医院令她不安。已故的德廷捷先生一直没弄明白她是多么地敏感。

显然有很多事情德廷捷先生没弄明白,这中间就包括他妻子的性需求。马斯特森毫无兴致地听着她的婚姻故事。这通常是一个没有感到满足的妻子,一个受气包的丈夫和一个不幸的、敏感的孩子的故事。马斯特森毫无怜悯地听着它。他对人并无特别的兴趣。他通常将他们划分为两大类,一类遵纪守法,一类是坏人、恶棍,他对后一类人施行的永无休止的战争,如他所知,是他的某种不能言说的个人天性所需。他只对事实感兴趣。他知道,任何一个人来过了犯罪现场,就总会留下某种证据或是什么东西给拿走了。找到那个证据便是侦探的事了。他知道指纹印从不会说谎,他还知道人们行事经常是非理性的,不管他们是无辜的还是有罪的。他还知道事实在法庭一经摆出,就会把你打跨。他还知道动机是无法预言的,虽然他常常有足够的诚意去认识他自己的动机。在他进入朱丽亚帕多的身体那一个非常时刻,便使他产生一个想法,他的行为,以其激怒和兴奋,在某种方式上是与达尔格里通外国什直接对抗的。但也从未想过要问一下自己为什么。那只会是无益的思考。他从未去想过这是否是一种恶的行为,是会遭到个人报应的,对于那个姑娘也是一样。

你会想一个男孩子当他临死时会想要他的母亲。坐在那里听着那种可怕的呼吸声真是太可怕了。那种声音先是软的然后又可怕地高起来了。当然了,他有一个单独的病房,那就是为什么医院收费那么高的缘故。他没有国家医疗保险。但是整个病区里其它的病人必定都听到了那种声音。

那是薛尼·斯托克司呼吸,马斯特森说:在它之后便是临死前的哮吼声了。

他们总得做点什么吧。它使我不安极了。他的那个特别护士也总该想点办法吧,那个长相平平的人。我想她还是尽责的,但她从未替我着想。毕竟,得关注到活着的人。她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为马丁做了。

那是护士佩尔斯,是死了的那个。

是的,我记得你告诉过我,看来她也死了。我耳朵里听到的尽是死人的事,我身旁全是。你把那个呼吸叫做什么来着?

薛尼斯托克司。它就意味着你要死了。他们总得做点什么吧,那个女孩总该想个法子。她死之前也是那么呼吸来着?

不,她是尖叫。有人把消毒剂灌进她胃里去了,把胃烧坏了。

我不要听这个!我再也不要听了!和我讲舞会的事。下个星期六你还会来吧?是吗?

它就这样一直进行下去,真是叫人烦得要死,使人筋疲力尽,到末了,几乎令人恐怖起来。午夜之前,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的胜利光辉已经消谈了,他心里开始产生出一种恨意和厌恶来。当他倾听着她的唠叨时,一边便在想像中玩起暴力游戏来。很容易看出这些事情是如何发生的。一把顺手就可拿到的火钳。那张愚蠢的脸给打个稀巴烂。一拳,一拳,又是一拳。骨头打成了碎片,一股鲜血直喷出来。恨意达于极顶。他一边想像着,一边发现自己甚至呼吸急促起来。他轻轻地拿起她的手。

是的,他说:是的,我会再来的,一定,一定。

现在她手上的肌肉又干又热。她也许在发烧。涂了指甲油的指甲已经起皱了。手背上突起的血管像一根根紫红色的绳索。他用爱抚的手指抚摩着那些褐色的老年斑。

午夜一过她的声音便嘟嘟囔囔地不连贯起来,头也往前直冲,他看见她睡着了。他等了一会儿,然后松开手,踮起脚尖走进卧室。他只花了两分钟便换上了自己的衣服。然后他又踮起脚尖走进浴室洗脸和手,洗和她接触过的部位,把它们洗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他离开了公寓,在身后轻轻地关上门,仿佛怕惊醒她,便一直走进黑夜中去了。

十五分钟后,马斯特森的汽车就经过了比勒小姐和巴勒欧斯小姐的公寓所在的地方。她们俩正穿着睡衣坐在将要熄灭的炉火前暖和而舒适地呷着她们深夜里最后一杯可可。在断断续续的交通车流声中她们听见了那辆汽车的渐强音,它打断了她们的闲谈,她们正满怀兴致地,慢无目的地推测着在午夜里是什么使得人们出来奔波。她们这个时候还坐着没去睡觉显然不寻常。但明天是星期六,她们可以纵情享受一下深夜长谈的乐趣,因为她们一想到明天早上可以睡个大懒觉便觉得舒服极了。

她们一直在谈的是那天下午警长达尔格里什的来访。真的,她们一致同意谈话很成功,几乎以说很快乐。他似乎对茶很欣赏。他就坐在哪里深深跌入她们最为舒适的扶手椅中,她们三人谈在一起,好像他是一个地方牧师那样,毫无恶意,为人亲切。

他对比勒小组说:我想要知道你眼中所看到的护士佩尔斯的死亡过程。告诉我吧,把你从开车穿过医院大门时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一切都告诉我吧。

比勒小姐便把她那样仔细观察到的,以及她能清澈地描述出来的一切都告诉了他,对于在这半个小时中她所体会到的自己的重要性以及他明显地表示出来的感激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她很高兴。她们都承认他是一个善于倾听的人。当然,那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他也很聪明,善于叫人们开口说话。甚至连安吉拉,在大部分谈话过程中,她一直在旁观察着,保持着沉默,也忍不住提到她最近在威斯敏斯特图书馆遇到罗尔芙护士长一事,她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自己也被他吸引过来了。他的眼睛因为感兴趣而发亮了,而当她把日期告诉他后,他的兴趣便褪化成失望了。这个朋友同意说她们不可能弄错,他失望了。护士长罗尔芙被人在图书馆里看到的日期不对。

当达尔格里什从他的书桌抽屉上取下钥匙,在身后锁上办公室的门,从南丁格尔大楼的边门出来,准备走路回到猎鹰者的武器去时已经是过了十一点钟了。在小路的转弯处,从这里起它便变窄了,慢慢消失在树林的漆黑阴影之中。他回头看着大楼这一栋荒凉的建筑,它是那么庞大,充满了不祥之兆,它那四个角塔映衬在深夜的天空之下,黑漆漆的。整个大楼几乎完全是一片黑暗,只有一个窗子亮着灯,他花了一分钟工夫去辨认那个房间。看来玛丽泰勒在她的卧室里还没有睡。那灯光仅仅只是微弱的一线,或许是从床头灯发出的光,当他这样注视着时它熄灭了。

他取道往温彻斯特路大门走去。这里的树长得紧靠路边。它们那黑色的树枝复盖在他的头顶上,连最近的路灯发出的昏暗灯光也被它们给阻断了。他在一片漆黑中大约走了五十码,他快速地踏在枯树叶团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来。他的身体现在处在一种疲倦的状态中,仿佛精神和肉体分离了开来,肉体已经习惯于现实,在这熟悉的物质世界里,它半睡半醒地移动着,而解放了的心灵则飞进了一个不受控制的轨道中,在那里幻想和现实各自不分高下地露出一张模棱两可的脸来。达尔格里什对自己这样地疲倦感到不可解。这回的工作不比以往任何一次更艰苦。他一直是每天长时间地工作,在有一次案件侦破中,他常常是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这在他已是家常便饭了。这次觉得格外地疲倦不是因为受到挫折或失败导致元气大伤。这个案子明天上午就会破解。今天晚上再晚些时候马斯特森就会带回互相交错搭接的拼板游戏的另一块来,整个拼图就将拼接拢来。至多还有两天他就会离开南丁格尔大楼。两天以后他就要和西南角上的角楼里那间金、白二色的房间见最后一面了。

他像一架机器一样地走着,突然听见身后有闷闷的脚步声,可是已经迟了。出于本能他甩过身来面对他的敌人,就感觉到一拳从他的左太阳穴擦过一直打到他的肩膀上。没有疼痛只听得咔嚓一声,好似他整个的头盖骨都裂开了,左臂上一阵麻木,一秒钟之后,它就像永恒那么长久,便涌出一股温暖的血来,它几乎使人感到了一种安慰。他喘息了一声,向前弯下身去。但他仍然是清醒的。鲜血模糊了他的双眼,他极力克制着恶心,试着站起身来。他用双手摸索着地面,想要站起来去迎敌。他的脚在潮湿的地上擦着,可是没有用,他的双臂已毫无力气了。他的眼睛被自己的血模糊了。潮湿的腐殖土发出的令人窒息的气味堵塞了他的鼻子和嘴,就像麻醉剂一样刺鼻。他躺在那里,无助地干呕着,每痉挛一下便被痛醒一回。他在愤怒中无力地等待着那致命的最后一击。

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倒下了,没有了反抗之力,失去了知觉。几秒钟之后,一只手在轻轻地摇他的肩膀,又使他回到现实中来。有人在俯身向着他。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我,发生什么事了?有人用棍棒打你吗?

是摩拉格史密斯。他挣扎着回答,想要警告她赶快离开。对于一个起了杀心的凶手他们俩都不是对手。但是他的嘴巴似乎无力说出话来。他意识到近处某个地方一个人正在哼哼着,然后才又痛又好笑地意识到那声音就是他自己发出的。看来他还没能克制住伤痛。他感觉到有一双手在他头上摸。然后她像个孩子般尖叫起来:

哎呀!你全身都是血!

他又一次试图说话。她把头低得更近了。他能看到一缕缕的黑头发和白色的脸在他眼前盘旋。他挣扎着要站起来,这一次想法用漆盖跪了起来。

你看见他了吗?

没看清。他听见我一路过来了,便向着南丁格尔大楼逃跑了。哎呀!你浑身上下都成了一个血人了。来吧,靠在我身上。

不,丢下我,你去找人来吧。他也许还会回来。

别管他。无论如何,我们最好在一起。我不敢独自一个人去。鬼是一样,杀人的凶手又是一样,我都怕。来吧,我来扶你一把。

在她的瘦肩膀上他能感觉到她的尖骨头,但是这么瘦弱的身体却是出奇地坚韧,她把他的身体重量全部担负起来了。他极力使自己把重量压到自己的脚上,站在那里直摇晃。他问:

是男人还是女人?

没看见。都有可能。现在别去想那个了。想一想你能不能走到南丁格尔大楼,那是离这里最近的了。

达尔格里什现在站在自己的脚上感觉要好多了。他无法看清前面的路,但他尝试着向前走了几步,他的一只手扶在她的肩上。

我想也是这样。后门是最近的了,它不到五十码远。按女总监房门的铃,我知道她在那里。

他们俩拖着脚一起慢慢地沿着路走去。达尔格里什想到这样会把任何脚印都给抹了,便不免心痛起来,要不然明天早上也许还有望找到。这些湿润的树叶是提供不出多少线索来的。他奇怪他怎么就没有拿出武器来。但推测这一点已经没有意义了。在手枪开火之前他是毫无办法的。对于这个坚韧的小人儿他心里生出一阵感激和温情来,她用一只虚弱的手臂毫无重量地像一个孩子似地搂住了他的臀部。他想,这真是奇怪的一对,便说道:你救了我一命,摩拉格。他是听到你来了才跑了的……

他,或者是她?要是摩拉格来得及看到它是男是女就好了。他几乎很难听清她的回答。

不要说那该死的傻话了。

他听到她在哭泣,他毫不奇怪。她没有试图去压抑或克制自己的抽泣,哭泣也不妨碍他们走路。或许,对于摩拉格来说,哭泣几乎和走路一样地自然。他没有努力去劝慰她,只是把手在她的肩上压了压。她以为这是要她更用力些,便把手更紧地搂住了他的臀部,更加紧靠了他,带着他一路走下去。就这样他们两人极不协调地地从树下的阴影中穿过去。

示范室的灯光很亮,太亮了。它甚至都刺进了他那被粘住的眼睑中,他的头不安地从一边转向另一边以躲避光柱的刺痛。这时他的头被一双冰凉的手扶住了,那是玛丽泰勒的手。他听见她在向她说话,告诉他科特里布里格斯就在医院里。她已经叫过他了。接着这同一双手便取下他的领带,解开他衬衣上的钮扣,用熟练的技巧把上衣从他的双臂上脱下。

发生什么事了?

这是科特里布里格斯的声音,粗糙而充满了男子气。看来,外科大夫到了。他一直在医院里干什么?又是一次紧急手术吗?科特里布里格斯的病人似乎令人奇怪地总是大病复发。刚过去的半小时里他有不在现场的证据吗?达尔格里什说:

有人设埋伏袭击我。我得检查一下有什么人在南丁格尔大楼里。

他的手臂被紧紧地抓住了,是科特里而布里格斯把他按回他的座椅里。两团飞舞着的灰糊糊的东西在他眼前盘旋。又是她的声音。

现在不行。你站都站不起来,我们两个人中间去一个吧。

马上去。

等一会儿。所有的门我们都已锁上了。如果有人回来我们会知道的。相信我们。你只要放松一下。

说得这么入情入理,相信我们,放松。他握紧椅子的金属扶手,等于是抓住了现实存在。

我要亲自去检查一下。

他的眼睛半被血液粘住,所以他不是看见而是感觉到他们相互关切地交换了一下眼光。他知道自己这话说得像个使性子的儿童,对于大人的不许胡闹不依不饶地反抗着。挫折几乎使他发疯,他试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只见地板倾斜起来,从一阵会人震惊的彩色螺旋纹中穿过,然后又竖起向他扑过来,他禁不住要呕吐。没有用,他站不起来。

我的眼睛,他说。科特里布里格斯的声音又说了起来,听来真是令人生气地有道理。

等一会儿,我得先看看你的头。

但是我要先看见!他一时看不见,这使得他万分气恼。他们是有意要让他看不见吗?他抬起一只手开始去揭开他结痂的眼睑。他能听见他们在一起说话,声音低低的,用他们的行业术语轻声低语着,这就是要把他这个病人避开。他听见有了新的声音,一台消毒器的嘶嘶声,器械的叮咚声以及关上金属盖子的声音。然后消毒剂的气味加重了。现在她在清洗他的眼睛。一块纱布在擦洗他的每一只眼睛,凉凉的,使人很舒服。他睁开眼睛,眨了眨,更加清楚地看到了她的睡袍上的光泽和她垂过左肩的长辫。他笔直地看着她说:

我必须知道南丁格尔大楼里有些什么人。能否请你现在就去检查一下?

她没有再说一句话也没有向科特里布里格斯先生看一眼,便从房间里溜了出去。门关上以后,达尔格里什说道:

你没有告诉我你的兄弟曾和约瑟芬法伦订过婚。

你也没有问过我。

外科大夫回答的声音里显得是那样地不慌不忙,毫不在意,仿佛是一个全神贯注在工作上的男人的回答。剪子剪了一下,头颅立刻便有了一种金属的凉嗖嗖的感觉。外科大夫正在修剪达尔格里什伤口周围的头发。

你应该知道我会感兴趣的。

啊,感兴趣!你总是感兴趣。你们这种人对别人的事情永远感兴趣。但是我只能在有关那两个女孩子的死亡事件上满足你们的好奇心。你不能抱怨我隐瞒了一些有关的事情。彼得的死亡与这无关,它纯粹只是一桩个人的悲剧。

达尔格里什心想与其说是一桩个人悲剧,还不如说是一件令大家难堪的事。彼得科特里违反了他哥哥的第一原则,那就是要成功。达尔格里什说道:

他上吊死了。

你说得对,他是上吊死了。他走的方式尊严丧尽,一点也不愉快,但是这可怜的孩子缺乏我的应变能力。等到他们为我作最后的诊断的那一天到来时,我会有更合适的方法而不是用一条绳索来结束我的生命。

达尔格里什心想他的这种自我中心的思想真是令人震惊。甚至连他兄弟的死也是从与他自己相关的角度去看待。他无忧无虑,怡然自得地站在他个人的宇宙中央,而其它人,他的兄弟、情妇、病人,都围绕着这个处于中心位置的太阳旋转,依赖着它的温暖和阳光而生存,服从于它的向心力的牵引。但是大多数人不就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吗?玛丽泰勒在只顾自己方面是不是要做得好一些?那么他自己呢?又或许只是因为她和他更为微妙地怂恿了他们的这种自我中心主义的滋长?

外科大夫转到黑色的器械柜那里去了,取出一面安装在一个金属箍带上的镜子,在他病人对面的一张椅子中坐下来。他们互相面对面地坐着,额头几乎相触。达尔格里什能感觉到器械的金属部分在碰着他的右眼。科特里布里格斯命令道:

笔直看前面。

达尔格里什服从地注视着针孔里的光线。他说:

你在午夜时分离开的医院主楼,又在凌晨零点三十八分和大门的门房说过话。在这段时间中你去了什么地方?

我告诉过你了。在回去的路上有一棵榆树倒下了,把路给拦住了。我花了几分钟来察看现场,不让其它人撞上它伤了他们自己。

有一个人倒确实是这样做的,那是在零点十七分。那时树枝上没有什么警示的围巾。

检眼镜移到了另一只眼睛上。外科大夫的呼吸完全正常。

是他弄错了。他不这样想。

所以你就由此推论出我是在零点十七分以后才到那个倒树的地方的。也许是这样吧。因为我编造不出一个不在现场的证据,我没有每隔两分钟便去查对一下时间。

但是你总不至于说你开车从主楼出来到达那个特定的地方会花去你超过十七分钟的时间吧。

啊,我想我可以对于这其中的耽搁作出一个很好的说明,这个你不知道。我可以宣布我所需要的,按你们可悲可叹的警察行话来说,就是服从自然生理的召唤,把我的汽车停在树林中去反思了。

真的是这样吗?

我就要做完了。等我处理完你的头之后,顺便说一句,它大约需要缝十来针,我会对这件事情想一想。如果我现在要把注意力专注在我的工作上,请你原谅。

女总监静静地回来了。她站在科特里布里格斯身旁就像一个助手在等待着他下命令一样。她的脸十分苍白。没有等她开口说话,外科大夫把检眼镜交到她手中。她说:

每一个应该待在南丁格尔大楼的人都在她自己的房间中。

科特里布里格斯在用他的双手摆弄着达尔格里什的左肩,每当他用强壮的手指戳他一下,去探查那里的情况时,都会引起一阵疼痛。他说:

锁骨看来没事,只是擦伤得很厉害但没有骨头破裂。你的攻击者必定是一个很高的女人。你自己的身高就超过了六英尺呢。

如果这是一个女人的话。或者她有一件长武器,也许是一根高尔夫球杆。

一根高尔夫球杆,总监,你的球杆呢?你把它们放在哪里了?

她冷冷地回答:在大厅里我的楼梯底下。那个袋子总是放在门里面。

那你最好现在就去看一看。

她出去了不到两分钟,他们俩都默默地等着她回来。到她回来时,她直接走过去对达尔格里什说:

有一根铁杆不见了。

这个消息似乎鼓起了科特里布里格斯的劲来。他几乎是快活地说道:

瞧,那就是对付你的武器!但是今天晚上去找它没有太大的意义了。它一定在院子里某个地方躺着。明天你们的人会找到它,并对它做必要的相关处理;检查指纹啦,寻找血迹和头发啦,用尽一切惯用的技巧。今天晚上你的状态不适合你去亲自动手了。我们已经把这个伤口缝上了。我要把你带到门诊病人手术室去。你需要进行麻醉。

我不要麻醉。

那么我可以给你一个局部麻醉。那不过是沿着伤口打几针。总监,我们可以在这里做。

我不要做任何形式的麻醉。我只要把它缝上就行了。

科特里布里格斯就像对一个孩子那样耐心地解释着。伤口很深,它必须缝上。如果你不上麻药那会痛得很厉害。

我告诉你我不要上麻药。我也不要打青霉素预防针或是抗破伤风针。我只要把它缝上就行了。

他感觉到他们在互相对视。他知道他自己顽固得有点不讲道理,但他不在乎。为什么他们就不能把它缝上?这时科特里布里格斯说话了,相当地拘礼:

如果你想要换一个外科大夫的话……

不,我就要你给我缝上。

沉默了一会儿。外科大夫又开口了:

好吧,我会尽快完成。

他知道玛丽泰勒移到了他身后。她扳回他的头抵住她的胸口,用一双又冷又坚定的手扶住它。他像一个孩子似地闭上眼。感觉那根针像一根铁杆一样地巨大,冰冷,同时又像一根烧红了的热铁,时不时地刺进他的头颅。疼痛真是令人憎恶,只有凭借愤怒和不要屈服于软弱的固执决心才能忍受住它。他板起脸,使它变成了一张生硬的面具。当感觉到眼泪不自觉地流下他的眼睑时,他真是怒火万丈。

经过了像永恒那么长久的时间,他终于明白缝完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谢谢你。现在我要回我的办公室去了,马斯特森警官已经得到指示,如果我不在旅馆里,他便会到这里来,他可以开车送我回家。

玛丽泰勒正在往他的头上绕一圈皱纱绷带。她没开口说话。科特里布里格斯说:

我倒宁可你现在就直接上床。我们可以在医务人员的宿舍里为你安排一个房间过夜。我明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为你安排做X光检查。做完后我会再来看你。

明天你想怎样安排就怎样做吧。只是现在我要一个人留下来。

他从椅上站起来。她用一只手放在他的手臂上扶住她。但他必定是做了某种手势,她便放下了她的手臂。站在自己的脚上他觉得格外地轻。真是奇怪这样一付非实质性的身体居然能支承住这样重的一个头颅的重量。他伸出一只手去摸索,摸到了刮擦伤处的绷带;它好像离他的头颅有很远的距离。然后,他小心地把眼睛对好焦距,没有阻碍地走过房间向门边走去。当他走到门边时,他听见科特里布里格斯的声音:

你一定想知道你遭袭击时我在哪里。我在医务人员宿舍我自己的房间里。今晚我正待在那里为明天一早的手术作准备。我很遗憾我不能给你提供我不在现场的证据。我只能希望你明白这点,如果我想要把某人从我的路上清除出去,我会有更为阴险的办法供我使用而不是使用一根高尔夫球杆。

达尔格里什不作回答。他没有回头看,也没有再说一句话,离开了他们,在他身后静静地关上了示范室的门。要爬上楼去,楼梯显得是多么的可怕,一开始他害怕他无法爬上去。但他坚定地抓紧栏杆,小心翼翼地一步又一步,一路走回了办公室,在那里坐下来等候马斯特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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