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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血鬼夜访剧场

理察·洛普夫(Richard A.Lupoff,1935-)理察·洛普夫最初以另类科幻小说家的姿态出道,他虽然受到早期廉价冒险小说家艾德加·莱斯·波罗斯(Edgar Rice Burroughs,一八七五至一九五〇,人猿泰山的创作者)及达克·史密斯(Doc Smith,一八九〇至一九六五,美籍科幻小说家)的影响,但不并流于模仿他们的风格。看过《一百万世纪》(One Million Centuries,1967)或《飞入太空》(Into the Aether,1974)的人,都不会觉得小说失之老套,而其他像《恶魔之剑》(Sword of the Demon,1978)及《洛夫克莱夫特之书》(Lovercraft's Book,1985)等作品,洛普夫更建立了自己的特殊风格。洛普夫最近转写以旧金山保险调查员霍伯·林赛(Hobart Lindsey)为主角的犯罪小说。第一部作品是《漫画杀手》(The Comic Book Killer,1988)。以下故事以新的侦探亚伯·彻斯(Abel Chase)为主角,希望这篇故事能衍生成长篇系列。

蓓森朵夫名琴在亚伯·彻斯熟练的双手下蹦出激越的音符,清澈的琴音在音乐厅高耸的斜梁间回荡。西向的高窗外,是风寒月暗的夜色。底下是柏克莱大学城温暖的灯光。海湾过去,则是旧金山璀璨诱人的夜景。

彻斯的红粉知己兼同事克莱儿·黛拉柯则拉着名贵的小提琴。甜美的琴音与钢琴声一搭一合。黛拉柯穿着一身亮银色,与彻斯深色的打扮互成反比。她白金色的头发像少女的秀发般,优雅地盖过她露在斜肩礼服外的浑圆肩膀。一颗钻石串在精细的银链子上,在她咽喉上那块浅凹处闪灿生辉,一对蓝得几乎泛紫的深眸映着罕见的慧黠。

亚伯·彻斯的一头黑发与黛拉柯的银白截然相反,但他的鬓角已微见霜色了。彻斯留着细细修剪过的黑胡子,其间隐约藏着几茎白须。他穿着淡素的衬衫,条纹领带交织着代表母校的颜色,另外还穿着丝质晨袍,以及常穿的深蓝色长裤。彻斯的表情颇为沉重。

“可以了,黛拉柯。”彻斯停止弹奏,黛拉柯放下琴弓,“史特劳文斯基进步好多。”彻斯坦承说,“只要再做一点修改和建议,尤其是第二首牧歌的部份,就可以把他的手稿还回去了。他的主旋律和三拍子的组曲乐章尤为感人,赞美歌的部份也非常动听。在编写大型管弦乐作品这么多年后,看到他写这样的小品,真令人开心哪。”

彻斯从钢琴椅上站起来,往窗边走两步。原本恢复安静的房间里,突然响起刺耳的电话铃声。彻斯火速转身,正要过去接电话时,黛拉柯已经从架子上拿起那具漂亮的法式电话了。黛拉柯低声对着听筒说了几句,停顿一下,然后又说了几个字,才默默将电话交给同伴。

“喂?”彻斯拿着电话,眼中露出好奇的光芒。他抬起空出来的那只手,用指尖抚着胡尖。一会儿后他喃喃问道:“确定死了吗?很好。你封锁房间是对的,我会尽快赶过去,快把地址给我。”

他继续将听筒贴在耳上,边听边点头,然后咕哝地将听筒摆回架子上。

“黛拉柯,我得进城一趟。麻烦你去拿你的外衣,我得请你载我到码头,也许顺便请你帮个忙。你若愿意帮忙,最好穿暖一点,因为已经飘了几小时的细雪了——旧金山很少碰到这种下雪天。”

彻斯不等对方反应,径自大步走回自己房间,把晨袍小心翼翼地挂到松木柜里,然后穿上西装外套。

黛拉柯已经穿好貂皮短衣,拿着一个用细如布缕的银片织成的皮包,在铺着石地的大厅中等他了。彻斯从门边架子上拿下一件外套裹到身上,然后取出帽子和拐杖。

不久,一辆马力十足的希斯巴诺-苏伊莎豪华汽车滑过比佛利山丘蜿蜒漆黑的路面,黛拉柯坐在驾驶盘后方,亚伯·彻斯坐在她身旁,盖着旅行用的毛毯挡住冬寒。

“你大概想知道怎么回事吧。”彻斯表示。

“如果你愿意说的话。”黛拉柯答道。

“电话是巴斯特队长打来的。”彻斯告诉她说。

“我知道,一听他粗声粗气的就知道了,巴斯特讨厌跟女人说话。”

“你误会他了,黛拉柯,他讲话就是那个样子。人家对他老婆和五个女儿可好得不得了。”

“也许你说得对,也许他在家里已经受够女人的气了。他是不是又有新的谋杀案来找你了,亚伯?”

每次黛拉柯直呼其名,彻斯的胡子就忍不住纠成一团。他知道要黛拉柯喊他的教名是在白费时间,而且黛拉柯跟他太熟,喊他彻斯医师也怪怪的。不过“亚伯”这个名字连男人在聊天时敢叫的都没几个,更别说是女人了。

“我看巴斯特疯了,他好像以为有个吸血鬼在旧金山肆虐,吸干受害者的血,然后把人家丢在那边等死。”

黛拉柯大笑起来,银铃般的声音随风荡开。

“那接下来受害者会不会站起来,重新加入活人的行列?”

“你是在嘲笑他吗?”彻斯问。

“是呀。”

两人沉默了一下,接着彻斯说:“我也觉得很可笑。巴斯特在现场,研究过犯罪现场,认为凶手不可能透过一般手法杀人。所以根据事实研判,一定是超自然的力量所为。”

“你当然不会同意他的看法罗。”

“没错。超自然这句话本身就有矛盾,自然宇宙中的事件包罗万象,若有事发生,必然不会是超自然现象,若是超自然,便不会发生了。”

“那么说,我们面对的是一桩不可能的犯罪罗。”黛拉柯表示。

彻斯不悦地摇头说:“黛拉柯,这句话又自相矛盾了。既不可能,怎会发生?因此发生的事,一定是有可能的。”他哼然说道,“不,这桩案子无论表象如何,都不会是超自然或不可能的犯罪——或两者都不是。我一定要解开这个谜团,你若愿意的话,就留在我身边听命行事吧!”

蜿蜒的黑路此时已延伸至都市的闹区了,开学期间的周六夜里,街上挤满了排队买电影票的大学生。这群艺文青年的电影选择来自世界各地,有玛德莲黛主演的情欲电影〈蓝色天使〉、达利和布纽尔两位天才合拍的〈黄金年代〉、杜甫仁科的争议性电影〈大地〉,以及爱德华·鲁宾森在〈小霸王〉中狂野的演出。

年轻的影迷看到一月的天空飘下罕见的雪片时,纷纷比手画脚地大叫起来。其他一些较好动的(或较富有的)学生则开着跑车在大街上兜风。“大萧条”也许造成全国性的恐慌与短缺,但大学生还是不改其好地放着震天嘎响的爵士乐饮酒狂欢。

黛拉柯驾着大车,沿陡斜的大道驶向码头区。亚伯·彻斯的汽艇就停泊在码头里,随着海湾冰冷的水浪忽起忽落。

彻斯仔细折妥毛毯放到座位上,然后下车。他拉起外套领口,从口袋取出厚厚的手套戴上,跟着黛拉柯一起走到海湾边的一间小木棚里。彻斯从裤袋掏出钥匙,打开沉重的锁,让黛拉柯先进去。两人登上了汽艇,彻斯扭开引擎,船轰隆隆地驶离木棚,往旧金山的内河码头开去。渡船在晚上已经停驶了,许多货船和商船在海湾中下锚定泊。汽艇穿梭在这些大船之间,在后头拖出一道绿白色的寒波。

彻斯胸有成竹地掌舵着船,一边跟助手又多说了一些细节。

“巴斯特在莎拉曼卡戏院,有个巡回剧团把几年前百老汇的一出通俗剧重新搬上舞台。男主角在演第三幕戏时没从更衣间出来,所以经理就去报警了。”

黛拉柯困惑地摇摇头,她那条银白发上的丝巾,在夜风中随着疾驰于海湾中的汽艇鼓胀。

“听起来比较像是生病,而不是犯罪问题。也许他只是在使性子,你也知道那些搞艺术的人。”

彻斯默不作声,一会儿后才咕哝说:“经理把门从铰链上移走前也这么想,但汉亚帝坐在他的镜子前,已经死透了。”他轻柔的声音中透着淡淡的嘲讽。

“所以我们才会在星月无光的寒夜中赶路吗?”她问。

“汉亚帝伯爵的死并不寻常,黛拉柯。”

黛拉柯微微一笑,知道这是彻斯惯用的方式之一,借此在谈话中一点一滴地透露讯息,如果听者有心,就能听出其中的弦音,否则听过就算了。

“汉亚帝是受到女影迷崇拜的匈牙利偶像,对吧?”

“或说是匈牙利的奶油小生。”彻斯挖苦地说。“这年头家道中落的贵族满街都是——如果他真的是伯爵的话。”

“听起来越来越有意思了,亚伯。可是这件吸血鬼案怎会劳动到您的大驾,而不是交给旧金山警局去处理呢?”

“啊,你这就问到重点啦。汉亚帝伯爵看起来虽死于怪力乱神,不过据莎拉曼卡剧院的经理说,汉亚帝曾收到一连串的威胁,经理把这件事告诉巴斯特队长,巴斯特又转告给我听。”

“是恐吓信吗?”

“恐吓信——以及更恐怖的威胁。巴斯特说,前晚有人在他的化妆台上放了一只死老鼠,然后还放了一份他的讣闻。”

“汉亚帝为什么不向警察要求保护?”

“你这个问题等我们到了犯罪现场后再问吧,黛拉柯。”

彻斯开着汽艇沿私人码头开到旧金山的渡口大楼。一名穿制服的员警早已等在那儿,接住彻斯扔过来的绳缆。彻斯和黛拉柯一黑一银地走上斜板,坐进旁边的巡逻车中。几片雪花落在他们肩头,巡逻车驶离渡口,开到市街上,然后转往吉利路,来到莎拉曼卡剧院。两人在剧院前下车。

迎面而来的是一票精心打扮、刚从剧院出来的旧金山市民。表演结束了,这群观众看到纷落的飘雪时,跟柏克莱的年轻学子一样喜上眉梢。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今晚的表演。这些或挥手招呼计程车,或赶往附近餐厅吃宵夜的男女,几乎没人注意到迟来的这两个人。

一名穿制服的巡警向亚伯·彻斯敬礼,然后邀请他和黛拉柯进剧院。

“巴斯特队长要我向您问候,医师。”

“很高兴见到你,莫里警官。你们家双胞胎还好吗?今年冬天没再犯喉炎了吧?”

警官一时反应不过来,支支吾吾地说:“没有,医师,今年没再犯。可是你怎么会知——”

莫里问题还没问完,就被一名穿着高阶警官制服的红脸矮胖男子打断了。队长踏向前,看得出脚有点跛。他旁边跟了一名面带菜色的男子,男子穿了一套几乎全新的黑色燕尾服。

“彻斯少校来了。”莫里警官向他敬礼说。

彻斯笑了笑,伸出手,队长连忙上前握住。

“你应该认识黛拉柯小姐吧。”

黛拉柯伸出手,巴斯特队长轻轻地握了一下。

“这位是昆西先生,华特·昆西先生,我没说错吧?”

华特·昆西也向彻斯伸出手,同时身体微微侧向一边。他身子一倾,一颗油光水亮的头也跟着凑向彻斯,害彻斯闻到一股腻死人的浓香。他握了握昆西的手,然后对巴斯特说:“带我去出事现场吧。”

巴斯特带着彻斯和黛拉柯走过灯熄幕落的剧院,昆西跑在前头,将深色的绒布幕拉开,让众人进入一道阴暗的窄廊。彻斯和黛拉柯跟着巴斯特进入走廊,昆西则跟在后面。

不久大伙便站在一道素面的门板外了。门口守着另一名警员,警员的制服袖上戴着巡佐的臂章。

“哈罗,考斯特罗。”彻斯说,“你女儿和她先生最近可好?”

“医师。”警官抬起手指在警帽边做敬礼状,“他们搬来跟我和内人同住了,时局不好啊,医师。”

彻斯同情地点点头。

“这就是汉亚帝伯爵的化妆间。”昆西指着考斯特罗身后的门解释说。

“门从铰链上移开了,巴斯特队长的人也把房间封锁起来了,这样做很好。可是为什么要拆掉铰链才能开门?”彻斯问。

“因为门锁住了,先生。”

“你难道没有钥匙吗?”

“汉亚帝伯爵坚持在化妆间里装挂锁,他很重视隐私,没有他本人在场,不准任何人进他房间,连打扫都不行。”

彻斯看看镶着金边的六角型手表。

“第三幕是几点开演的?”

“十点十五分。”

“你们几点去叫汉亚帝?”

“我们在开演前两分钟和最后一分钟会去叫他,他两次都没回应,我在开演时还亲自去叫过他,可是也没反应。”

彻斯皱皱眉。

“那你有没有取消演出?”

“没有。盖里森导演叫汉亚帝的候备演员代替他演出。”

“那位幸运的演员是谁?”

“约瑟夫·温柯。他原本饰演疯子朗菲德,而饰演疯人院守卫的詹金斯则代他演出朗菲德。我上台宣布演员更动,我没提到汉亚帝伯爵,嗯,生病的事,只宣布了候补演员的姓名。”

“很好。在我们检查死者及现场之前,我得先看看那些所谓的恐吓信。”

巴斯特队长清清喉咙说:“伯爵好像很讨厌那些信,大家都说他把信全毁了。每次他收到恐吓信就会抱怨一番,不过接着就把信烧掉了。”

彻斯听了极不高兴。

巴斯特抬手安抚他说:“不过最后一封——好像是今天晚上收到的——伯爵看了很气,把信一揉,丢到角落里了。”

巴斯特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廉价长方型新闻用纸。

“信在这儿,先生。”

彻斯接过纸张仔细研究,其他人在一边默默站着。彻斯把信还给队长,交代他好好保存,做为重要物证。

接着彻斯拆掉从入口拉到化妆间的封条,走进房里,黛拉柯、巴斯特和戏院经理昆西也跟着进去。

彻斯站到静静不动的汉亚帝尸体旁边,暂时没去触动任何东西。死者坐在一张矮凳上,背对着房间。汉亚帝的头低垂向前,歪倒一旁,额头贴在框着小电灯泡的长方型镜子上。他的手肘撑在桌面,两手各在头部两侧靠在镜子上。

“受害者穿戴全套戏服,领口和手套也都戴上了。”彻斯表示。

“你还会发现他脸色死白哩,少校。”队长插嘴说,“苍白得吓人,我看是因为血被吸血鬼吸干的关系。”

彻斯噘噘嘴,摸着黑胡子说:“我不会那么早下结论,队长。受害者的脸的确非常苍白,但说不定只是舞台妆而已。”

彻斯从化妆台上拿起一把指甲锉刀,小心翼翼地从汉亚帝的脸颊挑起一小片粉妆。

“太不可思议了。”他说,“你看——”彻斯转身将锉刀拿给房内众人观看,“的确是化妆的结果,不过这当然是因为伯爵扮演的角色需要这种妆的缘故。现在我们来看看妆底下的肤色。”

他弯身查看粉妆下的皮肤。

“太不可思议了。”他又说道,“的确自得跟死人一样。”

“我就说嘛!”凶案组的队长喊道。

“不过,现在我们来看看受害者的手。”

彻斯极其小心地脱掉一只汉亚帝的手套。

“还是很不可思议,”彻斯评论说,“死者的双手也一样苍白而毫无血色,不过还有一样东西得检查一下。”

彻斯拉起裤子,以免卡到衣服,然后跪到汉亚帝伯爵旁边。他撩起汉亚帝的裤管,将伯爵细致的长袜折下来,然后一跃站起来。

“你们看!”伯爵的脚踝又紫又肿。

“也许黛拉柯小姐——应该说是黛拉柯医师——能为我们解释。”

黛拉柯跪下来检查死者的脚踝,然后站起来说:“很简单,也很自然。死者死在座位上,身体是坐直的,连手都抬着,所以血液会往下半身流而造成肿胀,使脚踝和脚部变紫,这种情形绝对跟鬼神无关。”

彻斯点点头。

“谢谢你。”

他从尸体边转过身,用修剪细腻的手指指着昆西问:“汉亚帝的化妆间还有别的出入口吗?”

“只有窗子了,先生。”

“只有窗子?”彻斯瞪大眼睛,“只有窗子?巴斯特——”他转头看着队长,“你叫人查看了吗?”

巴斯特慌忙坦承还没叫人看过。

“昆西,快,快带路。”

经理带着大家深入阴暗的窄廊,里头只有昏黄的小灯泡。众人从后台入口出来,看到一道狭巷,巷子两侧是黑暗老旧的砖墙。巷子往右通到人行道上,那人行道平时人来人往,现在则不见人迹,因为在湿冷的寒夜里,大家都躲起来了。巷子左边毗邻一道砖墙,也是又旧又脏。

“就在那儿,先生。”

彻斯抬手指示说:“查看窗子之前,先检查这条巷子。”

众人拿着手电筒,搜看垃圾遍布、覆着薄雪的巷子。

“你们有没有发现,”彻斯说,“雪都没被踩过,老天爷这回是站在我们这边。”

彻斯接着小心地踩向前,然后转过去检查窗子。

“去帮我拿梯子来。”他命令说。

等梯子送达后,彻斯慎重地爬上去,再次将手套戴上。他站在梯子上,从一道长十四寸、高六寸的窄小开口望进去,开口中间有一片用铰链安装的水晶玻璃微微倾斜着。彻斯透过玻璃望着刚才众人所在的化妆间。

彻斯站在高处,将房间分成几个区块逐一仔细查看。等到满意后,才回到地面上。

穿着正式礼服的昆西将梯子收好,那样子看起来很好笑。

“可是先生,窗子那么小,不可能有人爬进去。”

“连小孩都嫌小。”彻斯补充说道。

众人沉默不语,这时一阵寒雾在冬夜中缓缓飘起,旧金山数十年来罕见的降雪停止了,接着一个女性的声音打破沉默的僵局说:“蝙蝠就不会嫌小了。”

一群人往剧院走回去。一进到室内,彻斯便脱掉温暖的外套和手套,直奔汉亚帝尸体所在的化妆间。坐在灯光和化妆镜前的汉亚帝已经慢慢僵掉了。彻斯语带嘲讽地说:“你们看,伯爵在镜子里的反影多么可怕,看起来完全死透透了。”他弯身再次检查尸体,先看汉亚帝半方颈侧,然后再看另一边。彻斯转身问:“伯爵是左撇子吗?”

昆西焦躁不安地站在门口,重重咽着口水。

“好——好像是,他,呃,我记得他好像提过。”

彻斯用手扶住汉亚帝的头,轻轻将他的头摆正。他满意地叹口气。

“尸体已经有点僵了,不过只有一点点而已。汉亚帝刚死不久。黛拉柯,你过来看看这个,巴斯特,你也是。”

两人趋近时,彻斯小心地让汉亚帝的头垂到右肩,露出高领戏服下的左侧颈。

“你们看到什么?”彻斯问。

“两个红点。”巴斯特队长晃上前去,贴近细看汉亚帝的颈子。“他演的是吸血鬼,”队长喃喃说道,“结果身上竟然有两个吸血鬼的齿痕,我的妈呀!现在是一九三一年哪——怎么可能?”

“不对,老兄,并非不可能。”彻斯答道,“是鬼怪造成的吗?我很怀疑。不可能吗?我倒觉得有可能。”

黛拉柯看着化妆间,一对聪慧的黑眼珠亮晶晶地看过一个个物件。黛拉柯意识到剧院经理一直盯着她看,便转身瞪着他。

“昆西先生,今晚的节目单包括每位演员的简介,对吗?”

看到昆西点头时,黛拉柯跟他要了一份节目单,结果很快就拿到了。

她翻着节目单,然后用手肘轻推着彻斯,要他看看册子上的几个项目。两人低声讨论,彻斯的黑发和黛拉柯银白色的发髻几乎碰在一块儿。

彻斯对昆西皱着眉说:“汉亚帝的简介怎么没提到他妻子?”

“汉亚帝没结婚——呃,生……”他歪着头,朝尸体的方向点一点。

“生前没结婚是吧?”彻斯帮他把话说完。

“节目单上的演员简介,很少会提到表演者的前妻或前夫。”昆西表示。

“可是戏剧圈里不是常会听到八卦吗?”

“是啊。”昆西不安地顿了一下,然后补充说,“我想他应该结过两次婚,第一次在他的祖国匈牙利,妻子是爱琳娜·凯达。”

“我听过她的大名。”彻斯说,“是位非常杰出的女性,人称匈牙利的居里夫人,从事麻醉医学研究多年。我读过她几篇报告,她在一次大战期间为匈牙利士兵医伤,因为有感于他们所受的苦,转而从事麻醉实验。她是自杀身亡的,真是医界的一大损失。”

“啊,少校,你真是什么都知道。”巴斯特赞道。

“也不尽然。”彻斯反驳说,接着他问:“昆西,汉亚帝的婚姻问题解决了吗?”

戏院经理红着脸,朝黛拉柯的方向微微点了一下头,表示自己不愿在女性面前提这档事。

“拜托,”黛拉柯说,“我又不是没见过世面,昆西先生,有话请直说无妨。”

“好吧。”经理顿了一会儿,稳住心绪后说:“大战开打的前几年,汉亚帝先生随剧团前往美国演出,好像是叫马札尔剧团吧。他们用母语为当地的匈牙利移民演出,在旅行期间,汉亚帝跟剧团里的匈牙利女主角过从甚密,几年后两人搬到好莱坞追逐星梦,该女星的名字是——”他鬼鬼祟崇地四下看一看,然后道出一位当红电影女星的名字。

“他们举办了一场奢华的好莱坞式婚礼。”昆西说。

“他都没想到匈牙利还有个糟糠之妻吗?”黛拉柯问。

昆西摇摇头。

“没有。汉亚帝拍过几部相当成功的默片,可是等有声电影上市后,他的口音……欧洲贵族的角色很多,戏剧圈里流传说伯爵嗑药上了瘾,他在医院疗养了一阵子,后来出了院,希望能借舞台巡回演出东山再起。”

“没错,谣传说他在嗑药。”巴斯特插嘴说,“我们司法厅的人也在注意这件事。”

彻斯看看四周。

“那——”他说出汉亚帝第二任老婆的名字。

“她的收入超过汉亚帝,汉亚帝把老婆的收入大把大把耗在奢侈的生活、酒肉朋友和名车上。当她不肯再给他钱,要求汉亚帝去找工作时,汉亚帝就上法院告她,结果败诉了,两人撕破脸离婚。”

“本剧的其他演员呢?”

“你在怀疑凶手是汉亚帝的候备演员吗?”巴斯特问,“就是那个叫温柯的家伙?”

“很有可能。”彻斯坦承说,“不过这只是初步的推论罢了,队长。其他演员还有谁?”

“提米·罗杰斯,菲罗·詹金斯,”昆西表示,“爱诗迪拉·米勒和珍妮·史多林分饰两位女主角——露西和米娜。当然了,还有演范赫辛的塞谬·保拉。”

“好。”彻斯边检视节目单,边凝重地捻着胡须说。“巴斯特队长,我发现考斯特罗警官今晚也在,他是个好人,麻烦他搜查这个房间,并请莫里警官从旁协助,确保剧院其他地方也都彻底搜查过。我会趁你的手下搜查戏院时,去盘问那些男演员,女演员的部份则交由黛拉柯小姐负责。”

“是,少校。还有——可以打电话叫运尸车了吗?汉亚帝得送到太平间去,长官。”巴斯特说。

“先别送,巴斯特,黛拉柯是医学教授,她虽然很少用这个头衔,但她确实是医生没错。尸体运走之前,我想先请她检查一下。”

“是,少校。”

彻斯点点头,抿紧嘴。

“黛拉柯,麻烦你先检查一下尸体,再去盘问两位女演员。还有,昆西,你去帮我把罗杰斯、保拉、温柯及詹金斯找过来,最好也把导演盖里森一起找来。”

黛拉柯仔细检视汉亚帝的身体,希望能找出汉亚帝的致死原因。她态度专业冷静,最后终于从尸体旁边抬起头说:“汉亚帝伯爵显然死于心脏衰竭。”她来回看着化妆间里的人,“问题是,引发心脏衰竭的原因何在?我实在看不出明显的原因,他很可能是自然死亡,不过我想检查一下死者脖子上的痕迹。是的,我非检查不可。”

“我想应该只是化妆出来的效果吧。”昆西说。

“有可能,”黛拉柯表示,“不过我不能大意。”她对巴斯特说,“请你去叫运尸车来,尽快将尸体运去验尸。”

“这点你尽可放心,”巴斯特向她担保说,“本郡的验尸官诺蓝·杨是我的老同事。”

不久,彻斯要见的几个男演员都齐聚在戏院后台了,后台看起来像邪气阴暗的地窖。所有人都换下戏服穿上便服了,他们身上的深色外套与后面帆布上画的阴灰墓石融成了一色。

当大家坐到舞台坟场上使用的道具棺材时,气氛就更加诡谲了。

彻斯发现,他并不缺乏嫌犯,而是嫌犯太多了。每位演员当晚都有一段时间不在台上,这点倒是出乎他的意料。罗杰斯饰演可怜的哈克一角,颇获观众同情,彻斯发现这个年轻人虽然被今晚的凶案搞得惶惶不安,但却十分讨人喜欢。

习惯扮演疯子朗菲德的温柯今晚在最后一幕,化身成贵气逼人的吸血鬼。詹金斯这名粗鲁的传令兵则代替温柯演朗菲德,对每个人来说,等于都升了一级。

彻斯心想,巴斯特虽然提过温柯有嫌疑,但他应该不会笨到去杀害汉亚帝,让自己成为头号嫌犯吧?詹金斯倒是比较有可能,他知道汉亚帝一死,演员的排序就会更动,自己会升格饰演温柯所扮演的朗菲德。在今晚的事件中,詹金斯从中获利最大。

罗杰斯是当地青年,这位胸怀壮志的悲剧演员第一次扮演要角,不太可能去阻挠这次的演出,因为对他没什么好处。

导演盖里森应该是最有机会下手的人,他不像其他演员在换幕期间待在私人化妆间里——或像罗杰斯、温柯和詹金斯等次要角色待在共用的化妆间中——盖里森很可能会到处跑,跟演员或剧场人员讨论、给意见,并监督一名有毒瘾的男星。

“盖里森,”彻斯转身看着导演说,“汉亚帝是不是又在嗑药了?”

黄发铜肤、穿着棕色西装和手绘领带的导演哀吟说:“我一直盯着他别碰毒品,可是他总有办法弄到手。不过我觉得他今晚没嗑药,我这辈子看过不少毒虫,我看太多了,彻斯医生。你在行医期间都没遇过吗?”

“我不是学内科的。”彻斯告诉他说,“黛拉柯小姐才是,我的专业领域比研究脏器骨头要艰深多了。”

“是我没搞清楚。”盖里森道歉说,“也不知怎地,吸毒的演员蛮多的,也许是演员这种行业会让人想放纵一下吧。他们一开始只吸点白粉,后来就慢慢变成打针了。彻斯先生,我认为汉亚帝今晚没有嗑药,我看得出来。”

彻斯冷冷地看着盖里森,这位导演不像温柯和詹金斯两位演员,没有杀害汉亚帝的明显动机。其实为了让演出成功,盖里森应该会希望汉亚帝一切照旧。但话又说回来,盖里森到底有没有跟演出无关的动机呢?

接下来还有保拉。彻斯知道保拉饰演范赫辛一角,扮相应该是满脸皱纹、年约五十或六十的老学者。不过彻斯讶异地发现,保拉竟然跟饰演的角色一样老迈,他那凹凹坑坑的脸,一看就是六十几岁,铁锈色的发缘也稀稀疏疏的。

保拉回答彻斯说,他第二场休息期间,跟扮演米娜的珍妮·史多林在一起。

“是吗?”彻斯面无表情地问。

“我们——嗯,在交往。”保拉低声说。

彻斯瞪着这名扑灰老迈的演员,若有所思地摸着自己的胡子。他强迫自己别去想海伍德的名言:“没有什么比老蠢蛋更蠢的人”,只要平心静气地询问保拉和女演员之间的关系就行。

“这是私事。”保拉的语气很勉强。

“保拉先生,你大概已经知道我不是警官,我没有任何实权。巴斯特队长只是偶尔在面临特别复杂的案子时才会找我帮忙,你若不肯向我透露讯息,我也没办法硬逼你说。不过如果你不肯帮我,待会儿还是得跟警方或律师说。现在我再问你一遍,你跟史多林小姐究竟是什么关系?”

保拉一双粗糙的老手握了又松,显然心中在天人交战。最后他垂下头,顺从地说:“好吧,彻斯医师,我看你年纪太轻了,显然不知道以前塞谬·保拉叱吒舞台的年代。我想你一定从没看过我演雷特斯和马克白,我在我那个年代与一线男星齐名,现在却落得只能演欧洲的吸血鬼杀手。”

他吐口气,似乎想驱走衰老的年纪。

“我跟许多处境类似的演员一样,很乐于跟雄心勃勃的年轻新秀分享自己的经验,我跟史多林小姐的关系就是这样。”

“保拉先生,她用什么来交换你的倾囊相授?”

“协助一名年轻后进的成就感啊,彻斯医师。”保拉沉默片刻后说,“加上一些聊表敬意的酬金。我想你应该了解,即使是艺术家,也得顾虑到生活。”

彻斯想了想,问保拉最后一个问题。

“你到底教史多林小姐什么?”

“她的咬字发音,彻斯医师。没有人比吟游诗人更懂这门艺术了,史多林小姐是欧陆来的,我指导她如何掌握英文这种语文的抑扬顿挫与声韵节奏。”

彻斯逐一对罗杰斯、温柯、詹金斯、保拉和盖里森问完话后,让众人离开,他先警告他们每个人都有嫌疑,要所有人必要时随时准备提供进一步的协助。

接着彻斯去找黛拉柯,结果发现她在戏院经理昆西的办公室里,旁边还有米勒和史多林两位小姐。彻斯快速敲着微脏的门,随即进入昆西的办公室。

彻斯发现,房里的摆设很像典型的生意人办公室,整个空间蛮紊乱的。室内主要家俱是张大书桌,斑驳的木桌几乎全被成堆的档案夹、信封、图片和纸覆盖住了。桌边有具笨重的黑色电话,立在屋角的木制档案柜显然已经很久没清或上油打光了。一架机龄不详的打字机摆在岌岌可危的架子上。

黛拉柯坐在桌边一处没被文具占据的空位上,她双腿交叠,银色裙缝下的丝布隐约可见。

彻斯进房时,黛拉柯抬起眼。彻斯点点头,黛拉柯为她介绍两位女演员。

“这是米勒小姐和史多林小姐,这位是彻斯医师。”

彻斯对她们点头致意,众人还来不及说话,昆西桌上的电话便响了。黛拉柯拿起听筒贴到耳边,低声对话筒说话。她听了一会儿,然后又说几句,最后黛拉柯向对方道谢,挂回听筒。

“是验尸官诺蓝·杨打来的,”她对彻斯说,“我想我们最好私下谈谈,亚伯。”

彻斯将两名女演员遣走,请她们暂先留在剧院中,然后问黛拉柯到底从验尸官那儿听到什么。

黛拉柯的手在膝上握紧,回答之前盯着彻斯的脸看了一会儿,或许是想从他脸上看出刚才盘问的结果吧。黛拉柯尽可能如实地解释诺蓝·杨所说的话。

“验尸官那边很快地大略检验过汉亚帝的尸体,他们看不出明显的死因。诺蓝·杨的看法跟我之前一样,认为是心脏衰竭。尸体看不出有栓塞、血栓或粘馍破损的现象,汉亚帝的心脏究竟为什么会停止跳动呢?”

彻斯等她继续往下讲。

“从汉亚帝的虹膜看起来,他好像服用过某种类似古柯硷的迷幻药。”

“他确实有嗑药的记录。”彻斯表示,“不过据密切注意汉亚帝的盖里森表示,他认为汉亚帝今晚并未吸毒。”

“或许没有吧。”黛拉柯同意说。“这点可以从他的血管化验分析中得知,不过他脖子上的两个斑痕却有别的解释,亚伯。”

彻斯很快看她一眼。彻斯的身高中等,黛拉柯则算修长,他站在那儿看着靠在昆西桌边的黛拉柯时,两人眼光齐高。

“他们用放大镜分别仔细检视那两个斑痕后,发现那是不断用针头扎出来的。我自己在检查尸体时也这么认为。诺蓝·杨说,大部份的针孔都是旧的,也都愈合了,但最新的针孔还很新鲜,显然是汉亚帝死前不久才刺入的。如果那些斑痕是吸血鬼的齿痕,那么这位吸血鬼应该是从斑痕中把古柯硷注入受害者的身体里,而不是借此吸干他的血。”

“黛拉柯,你应该知道我是不信鬼神的。”

“并不是所有吸血鬼都属于神怪之流啊。”黛拉柯答道。

彻斯凝重地捻着胡子。

“那你的专业看法是什么?难道你的意思是,汉亚帝死于红血球生物硷中毒吗?”

“我觉得不是。”黛拉柯皱着眉说,“如果是那样的话,诺蓝·杨应该会提到心脏受损的事,可是外观上全然看不出来。更有甚者,针孔的情形非常吊诡,看起来汉亚帝应该有一段时间没扎针了,可是今晚又突然施打毒品。我怀疑受害者今晚注射的古柯硷剂量比平时多了一剂。第一剂药让他暂时变得很‘骇’,进而诱使他多打了一剂。”

“你想,那要命的第二剂药是怎么回事?”

“这我就不知道了,亚伯。不过,根据我跟剧团两位女演员的谈话,以及你今晚稍早的说法,我真的有很大的疑虑。”

“好吧。”彻斯不太高兴地嘀咕说,他知道黛拉柯想说时自然会说,但千万不能逼她。彻斯转变话题,“你从米勒及史多林两位小姐身上探知到什么事?”

“米勒小姐是本地人,生于旧金山的海斯谷,在洛杉矶加州大学就读,后来返家从事表演工作。她还跟父母同住,固定会上教堂,而且有个很要好的男朋友。”

“她怎么会参加这出吸血鬼剧的全国巡回演出?那她不是得到纽约参加试演,然后再从那边出发吗?”

“剧场人本来就常东奔西跑啊,亚伯。”

他想了一会儿,接受了黛拉柯的说法。

“那么她的男友应该就是罗杰斯罗?”

“没错,你真会猜。”

“我不觉得罗杰斯有嫌疑。”彻斯表示。

“我也不觉得米勒小姐有嫌疑。”

“那史多林小姐呢?”彻斯问。

“她的情形很不一样。首先,她的本名不叫珍妮·史多林。”

“取艺名是很平常的事,黛拉柯,请继续说。”

“而且她也不是本国人。”

“这一点我也知道,所以保拉才会帮她指导发音。黛拉柯,史多林小姐到底是哪里人?真名是什么?”

彻斯和黛拉柯在查问时都没有做笔记的习惯,两人都非常以自己的记忆力为傲。黛拉柯想都不想地说:“她是匈牙利的塞格德人。她入境美国时,持用的姓名是梅姬·凯达。”

“梅姬·凯达!汉亚帝的匈牙利老婆不就姓凯达吗?”

“梅姬的母亲就是爱琳娜·凯达。”

“我咧个妈呀!”彻斯搬出他常用的感叹词说,“珍妮·史多林是汉亚帝的女儿吗?汉亚帝的任何传记资料中都没提到他有小孩呀。”

“我就是在怀疑这一点。”黛拉柯表示。

“你有没有看到巴斯特在汉亚帝的化妆间找到的恐吓信?”

“没有。”黛拉柯坦承说,“我想你应该会把信的内容告诉我。”

“那封信故意弄得像报纸的剪报。”彻斯告诉她说,“不过我把剪报翻过来,发现另一面是空的,因此应该是印刷用的校样,而不是实品的剪裁。每种报纸都会保留重要人士的讣告,以便随时使用。等有重要人士去世时,报社只要把日期和死亡的细节填上去,就可以付印了。不过我不认为这个讣告是真的报纸校样,因为看不出是哪份报纸,而且校样上通常会标上报纸的名称。”彻斯顿了一下摸着胡子,然后往下说:“这边的地方日报,排版的方式都不太一样,这个假讣闻不属于任何报纸,而是某个罪犯请当地印刷工假造出来的,借以打击汉亚帝的心理。就像他化妆间里的那只死老鼠一样。”

“写这讣闻的目的何在?”黛拉柯问。

“这份讣闻读起来不像一般报纸的讣闻那么恭敬。”彻斯答道,“而是直言控诉汉亚帝在妻子怀孕时,将她遗弃于匈牙利。”

“汉亚帝简直太无情无义了,你不觉得吗?”黛拉柯说。

“汉亚帝的妻子一边继续从事医学研究,一边含辛茹苦地抚养没爹的孩子,直到孩子长大成人后,做母亲的在沮丧之余,才了结自己的生命。”

“独力抚养孩子是一种勇敢坚忍的表现,不是吗?可是自杀这件事——忍受悲痛愤怒二十年,结果却逃不过绝望的宿命——究竟谁的罪孽更重?是自杀的人,还是抛弃她的丈夫?”

彻斯用指节揉揉自己的胡子。

“我们得跟史多林小姐谈一谈。”

“首先,我们最好先跟巴斯特队长和他的手下谈谈,先看考斯特罗和莫里两位警官查到什么。”

“这主意不赖。”彻斯赞成说,“不过我想他们若是找到任何重要线索,应该早通知我了。”

两人一起找到穿着制服的队长和警官。考斯特罗的说词毫无帮助,他检查过彻斯一小时前窥看用的窗口内侧,发现窗台上蒙着厚灰。这表示,就算真的有能从窄小窗缝钻进去的软骨功高手,但其实啥事也没发生过。

“不过蝙蝠倒是可能从窗口飞进去,而不会沾到灰尘,长官。”天真的考斯特罗说。

莫里把后台仔细搜过,而且两名警官还一起检查了观众席和大厅,也没找到有用的线索。

“现在我们面临两难的困境了。”彻斯抬起食指,慎重地宣布说,“汉亚帝伯爵死在他的化妆间里,门从里头牢牢反锁。他虽死于心脏衰竭,但造成心衰竭的原因依然不明。我的助手黛拉柯医师怀疑,死者可能在脖子的斑痕上注射古柯硷跟某种不明药物。”他夸张地用两根手指按住自己的颈侧,假装是汉亚帝的斑痕。“问题是,化妆间里找不到任何针筒,汉亚帝也许把针筒从窗口丢出去,然后掉到巷子里。可是我们找过巷子,并没有找到针筒。针筒有可能被共犯取走,但雪上丝毫不见足迹,因此这点的可能性也被剔除了。我们一定得找到更简单的解释。”

彻斯停下来,环视房内众人,然后说:“或许我们应该接受考斯特罗的说法——吸血鬼装扮成人形,突然进入屋里,将毒药注射到受害者体内,然后化为蝙蝠,从窗口飞出去逃掉了。振翅高飞的蝙蝠有可能将空掉的针筒咬在嘴里带走,这样我们就可以解释为什么窗口那么窄小,窗台上的灰尘却完整无痕,而巷弄里的白雪也看不到足迹。不过本人虽然努力想维持开明的态度,但还是很难说服自己相信世上真有这种本领通天的妖怪。”

接下来,彻斯在黛拉柯的伴陪下,去见扮演米勒一角的史多林。原名梅姬·凯达的史多林,外貌与仪态上跟黛拉柯截然不同。黛拉柯高挑、碧发、面容白晰、冷静自若,且全身银色穿着。史多林——或梅姬——有一头乌黑鬈曲的头发、面色铜亮,眼眸乌墨、嘴唇鲜红,身上穿着大胆时髦的外衣。

就连她每天演戏要用且夹在腋下的化妆盒,也都设计得相当有型。

“没错,家母就是伟大的爱琳娜·凯达。”她很快地承认。一口在保拉调教下近乎完美的英文发音,却因心情激荡而露出欧洲的乡音。“而那个冒牌伯爵则是我父亲。我从小恨他,看不起他,家母把我教得很好。他死了,我非常高兴!”

彻斯的表情十分沉重。

“史多林小姐,你的感受纯属个人,并无法为谋杀的行为脱罪,只怕……只怕你得为自己的行为付出惨痛代价。本国习惯上不愿对女性凶犯判决死罪,你很可能不会被判绞刑,不过终生监禁也够糟了。”

“那可未必。”史多林挑衅地说,“就算我被定罪,还是不后悔。”

彻斯轻叹一口气。

“不过你还是有机会脱罪吧?就我所知,伯爵生前浪荡,大家对他被谋害一事,应该不会有太多同情或不满。如果令堂自小让你仇恨此人,优秀的律师或许能诉诸陪审团的同情心,帮你减轻罪刑。就算无法让你宣判无罪,至少也能延缓判决。”

“告诉你吧,”史多林答道,“我才不在乎。他不知道我是他女儿,他跟野放在牧地上的公牛一样到处追求剧团里的女演员,他是个人面禽兽,少了他这只畜牲,世界会变得更美好。”

彻斯听了同情地点点头,不过心中同时对造成汉亚帝心脏衰竭的肇因及手法存疑。他提出这两项质疑。

这时黛拉柯从她的金属皮包中取出一个小盒子。彻斯没想到,迄今为止对查案一直全心投入的黛拉柯,似乎突然对案情失去兴趣了。只见她转身背对彻斯和史多林,开始检查自己一丝不乱的头发、淡淡的粉颊和苍白的嘴唇。黛拉柯从皮包里拿出口红,开始涂抹嘴唇。

更令彻斯不知所措的是,黛拉柯又转头面对他们,笨拙地把软滑的口红压到嘴上。柔滑的口红突然断了,划在她苍白的脸颊上,感觉很像一道长疤。

黛拉柯生气地把口红扔过房间。

“看我干了什么好事!”她大叫。“麻烦你把口红借我一下,梅姬,身为女人,我知道你一定会借给我的!”

史多林还来不及反应,黛拉柯已经抓住她的化妆盒强夺过来。

史多林跳过去想抢回盒子,可是被彻斯从后面抓住两边手肘。她拼命挣扎想挣脱彻斯,同时还用母语极力叫骂。

黛拉柯将自己的皮包扔到一边,迅速地打开史多林的化妆盒,从里头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来,露出其中的针筒及一排装着药液的小罐子。所有罐子的大小外观齐一,里头装着水样的清澈液体,只有其中一罐除外。这个罐子比其他罐子都小,呈长方形,里头的溶液混浊。

黛拉柯拿起针筒压下,从针尖挤出一小粒淡黄色的液体。

“我想,这是药效极强的古柯硷溶液。”黛拉柯咬着牙说,“汉亚帝像野放的公牛一样到处乱追女人是吧?我猜你用这个针筒来帮他满足这种需求,是吗?你很快就把毒品注入他血管里了,可是,另外这个罐子里装的是什么,凯达小姐?”

匈牙利籍的女演员痛苦地大笑说:“你永远不会知道的,你可以把罐子送去实验室,不过他们不会有机会分析里头的成份。”

“也许你说得对。”彻斯承认道,“不过,没必要把罐子送到实验室,任何知道令堂是麻醉学先驱的人,都知道她在研发所谓的脊髓麻醉剂,这药剂离实际使用的时机虽然还差好几年,但在实验上,已经能成功地暂时麻醉脊椎注射点以下所有的神经活动。”

珍妮·史多林顿时一阵狂哮。

“这种药的风险取决于针筒的注射点。”黛拉柯冷静地接着说。“因为药剂会阻断所有大脑发出的痛感,并阻碍大脑对身体发号施令。麻醉剂若从心肺以上的脊椎打进去,心肺很快便会停止运作。药剂本身不会对脏器造成损害,只是令其停止运作罢了。麻醉剂的药量可多可少,若混入古柯硷溶剂,应该几分钟就能生效。”黛拉柯对彻斯说:“等一下,我去找巴斯特队长,跟他说你已经抓到凶手了,就等他发落。”接着她又说:“你在第二及第三幕休息期间,到你父亲的化妆间找他,提供他古柯硷。你知道他有吸毒的习惯,便主动表示要帮他注射。他只知道你是珍妮·史多林,根本不知道你就是他女儿。伯爵在麻醉剂发挥致命性效果之前,将门锁上,然后坐到化妆台前,就这样静静地走了。”

黛拉柯手拿着针筒朝门口走。走不到两步,史多林便挣脱彻斯,整个人对着黛拉柯扑上去。

黛拉柯立即一闪,让史多林抢不到针筒,彻斯将史多林抓回来按到自己胸口上。

“别干蠢事,”他哑声说,“黛拉柯,快点,趁我还抓着这顽冥的女孩时,快去叫巴斯特和他的手下过来。”

等黛拉柯离开后,彻斯松开梅姬·凯达,并用背挡住房间唯一的出口。

这位匈牙利籍的女演员两眼怒光熊熊地吼道:“杀了我吧,要不把针筒和药给我,我自己了断!”

她不等彻斯回答,径自张牙舞爪地朝他扑过去,状若被激怒的狮子,想将彻斯的眼睛挖出来似的。

“不可以这样。”彻斯再度用两手捉住她,他很快打量了这名年轻女子,下定决心说:“听我说,梅姬,你的行为虽然违反天理,却是情有可原,这中间的差别是很大的。你不是没救,你最好把我当朋友,而不是敌人。”

梅姬突然一软,整个人扑倒在彻斯这位业余侦探的脚边,两手从他掌中渐渐滑开,在哀泣声中将娇躯蜷成一团。

“我活着就是为了见到他死。”她喘着气说,“现在我已经不在乎自己会怎么样了。”

亚伯·彻斯将手轻轻放到她的黑发上。

“可怜的孩子,”他喃喃说道,“可怜哪,可怜的孩子。我会尽力帮你的,我会尽一切力量帮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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