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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完全不了解家庭假期的含义。当他还是一条布鲁克林的小狗时,他有几次听到古雷维奇太太用到假期这个词,但是跟家庭完全没有关系。突然从家务活里解脱出来的时候,妈妈大人就会扑通坐到沙发上,把脚搁在咖啡桌上,发出一生漫长又深重的叹息。“就这样吧,”她会说,“我放假了。”从这种用法看来,这个词是沙发的同义词,或者是某种表示“坐下”这个动作的更文雅的说法。不管怎么说,跟家庭没关系——跟旅行也搭不上。旅行是他跟着威利做的事,在他们一起四处游荡的这些年里,他一次都想不起来从主人的嘴里听到过假期这个词。要是威利曾经在什么地方做过有报酬的工作,情况也许就会不同,但是除了沿途打的零工(在芝加哥的一个酒吧里擦地板、给费城一个供应商做送信服务实习生),威利总是自己当自己的老板。对他们来说,时间的流淌是不间断的,没有必要把日历分成工作日和休息日,也没有必要遵守法定假日、各种周年纪念或者宗教节日,他们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不像别人那样总是要花那么长时间盯着钟点、算着时间过日子。一年中唯一不同的一天是圣诞节,但是圣诞节可不是假期,而是工作日。到了12月25日这天,不管有多累或者宿醉有多难受,威利都会爬起来穿上圣诞老人的服装,到大街上去晃一整天,给别人送去希望和欢乐。他说,这是他向自己的精神父亲致敬的方式,以纪念他的纯洁誓言和自我牺牲。以他的品位看来,骨头先生总觉得主人在谈论和平互爱时说的话有点矫情,虽然每当看到晚餐钱就这么被送给那些比他们处境还要好的人时,骨头先生都觉得很心疼,不过他知道威利的疯狂有他自己的道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即使被以怨报德,除了继续给予比你得到的更好的东西,你也别无选择。否则——这是威利的原话——那还活着干什么呢?

艾丽斯是第一个跟他说起家庭假期的人。那是感恩节过后的星期六,她拎着一个装满吃剩的火鸡和火鸡馅的透明塑料袋走到院子里来——又一个来自波莉那间白色厨房的奇迹。在把吃的倒进食盆之前,艾丽斯在骨头先生身边蹲下来,对他说:“都安排好啦,斯巴齐!我们要搞一次家庭假期。等我下个月学校放假,爸爸要带我们去迪士尼乐园玩。”她听上去那么高兴那么兴奋,所以骨头先生想这应该是个好消息,因为他从来没想过艾丽斯说的我们不包括他自己,所以他觉得相比于这个新词可能带来的后果,他还是对眼前的食物更感兴趣。他花了大概三十秒就把火鸡吃了个精光,然后还喝了半碗水,这才伸展开四肢躺到草地上,听艾丽斯继续给他讲细节。小老虎一定会喜欢看米老鼠和唐老鸭的,她说,尽管她自己已经长大了,不再喜欢这种幼稚的东西了,但她还记得自己小的时候也爱得不得了。骨头先生知道这个叫米老鼠的角色,根据别人告诉他的关于米老鼠的事,他对这老鼠有些不以为然。有谁听说过养了一条宠物狗的老鼠?那真是太好笑了,简直是侮辱品位和常识,完全违背自然规律嘛。傻子都知道应该反过来才对。大动物统治小动物,而且至少有一件事他是确信无疑的,那就是狗比老鼠大。11月底的那个星期六的下午,当他躺在草地上,听着艾丽斯充满热情地说着他们即将到来的旅行,他觉得太莫名其妙了。他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人们愿意跑上几百英里去看一只假扮的老鼠。也许和威利生活在一起没有太多的好处,但谁也不能说骨头先生从来没有旅行过。他哪里都去过,想当年,他什么都见过。当然,虽然不该说这些,但如果琼斯一家想找个有趣的地方去玩,他们只需问一声,骨头先生会很乐意把他们领到十几个迷人的景点里的任何一个去。

那一周剩下来的时间,关于这个话题,没人再说过什么。但是到了星期一的早晨,当这条狗无意中听到波莉和她姐姐通的电话时,他才意识到他对艾丽斯跟他说的那些话有多么严重的误解。那可不只是开车去看看老鼠就掉头回家,那是长达两周的混乱和移动。那是飞机和旅店,租来的车和潜水设备,餐厅预订和家庭折扣率。他们不仅要去佛罗里达,还要去北卡罗来纳。当他听到波莉在电话里讨论要到达勒姆和佩格一起过圣诞的行程安排时,骨头先生终于明白,这次家庭假期无论这家人要去哪里,他们都不会带上他。“我们需要休息,”波莉说,“也许这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谁知道呢,佩格,但是我很乐意试一把。我的月经晚了十天,如果这跟我想的一样,那我真的要赶紧做个决断了。”接着,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她说:“不,我还没告诉他。但这次旅行是他的主意,我也试着把这看成一个好兆头。”又是一阵沉默,接着,最后,他听到了让他真正明白家庭假期是什么意思的话:“我们会把他送到狗舍去。离这儿大概十英里的地方应该就有一家不错的。谢谢你提醒我,佩格。我最好现在就准备起来,这种地方到了圣诞节的时候一定很紧俏。”

他站在那里等她讲完,用一种四万年来狗凝视人类的那种沉闷和隐忍的表情望着她。“别担心,老斯巴齐,”她挂上电话说,“才两个星期。等你开始想我们的时候,我们已经回来了。”接着,她弯下腰来抱了抱他,“不管怎么样,比起你对我的想念,我会更想你。我已经爱你爱到骨子里去了,老伙计,没有你我都活不下去。”

没错,他们会回来。对这一点,他有十足的把握,但这不意味着他不想和他们一起去。他并不是很想被关在佛罗里达的一个旅馆房间里,或者被关在飞机的行李箱里,而是原则问题在困扰着他。威利从来没有丢下过他。一次都没有,在任何情况下都没有,所以他不习惯这样的处理方式。也许他是被宠坏了,但在他的字典里,一条狗感到快乐不仅仅是因为自己被需要。你自己也得觉得有这种必要。

这是一种挫折,但他也知道这不是世界末日。他现在已经明白了这一点,而且也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是公平的,也许他应该从失望中恢复过来,平静优雅地服完他的刑期。毕竟,他曾经经历过比这痛苦得多的事情,但就在听到这个坏消息的三天之后,他感到第一丝疼痛开始在他的腹部抽动,在接下来的两个半星期里,疼痛蔓延到了他的腰腿、四肢,甚至喉咙。他的身体里潜伏着邪恶的灵魂,他知道这都是那个伯恩赛德埋下的恶果。那个庸医只顾着看波莉的大腿了,他根本没好好检查骨头先生,他一定忘了什么,一定忘了做哪个检查,或者是忘了在显微镜下仔细观察他的血液。这症状仍然很模糊,还没能造成任何外在的表现(目前还没有呕吐,没有腹泻,没有痉挛),但日子一天天过去,骨头先生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自己了,他没法再从容对待家庭假期这件事情,他开始感到闷闷不乐,从各个方面感到担心,最初看起来这只是路上的一个小颠簸,最终却变成了彻底的灾祸。

狗舍并不是一个糟糕的地方。这点连他自己都看得出来,12月17日下午,当艾丽斯和她的爸爸把他寄放到狗舍时,骨头先生必须承认波莉确实做足了功课。这个狗舍不是纽约的新新监狱,不是恶魔岛,也不是被虐待和遗弃的动物们的收容所。这地方从前是一个大型烟草种植园的一部分,是一片占地二十英亩的四星级田园休养院,专门为那些最受宠爱、要求最苛刻的宠物狗量身打造的狗旅馆。睡觉的笼子沿着一座洞穴般的红色狗舍的东墙和西墙一字排开。一共有六十个,每一个寄宿者都有宽敞的空间(事实上,比骨头先生在家里的狗屋还要宽敞),这些狗屋不但每天都有人打扫,而且每条狗还配有干净的被子和一个可以咬的生牛皮玩偶——有骨头、猫和老鼠的形状,随房客的喜好配备。在狗舍的后门外,还圈出了一块两英亩的草地作为活动场所。提供特别食谱,每周洗澡一次,不加收额外费用。

但这些都无关紧要,至少对骨头先生而言是这样。新环境并没有打动他,甚至没有引起他的任何兴趣,甚至当他被介绍给狗舍的老板和老板娘,以及各种各样的工作人员(他们都是可靠、和蔼的爱狗人士)时,他都丝毫没有留下来的欲望。当然,这并没有阻止迪克和艾丽斯离开。尽管骨头先生想要大声抗议他们这种令人讨厌的行为,但面对艾丽斯充满眼泪和爱意的告别时,他找不到一丝可以责备的地方。甚至迪克也以他那种简洁的方式,对不得不告别表现出了一丝悲伤。然后,他们爬上货车离开了,骨头先生看着他们轧过尘土飞扬的小路,消失在房子后面。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陷入了怎样的麻烦。他意识到这不仅仅是感到忧郁的问题,也不仅仅因为他感到害怕。他的身体非常不对头,最近在他体内酝酿的任何骚乱,都要彻底爆发了。他的头很痛,胃部火烧火燎的,膝盖受到了一种无力感的侵袭,使他突然连站都很难站起来了。他们给了他一些食物,但想到食物他就恶心。他们给他一根骨头让他咬,但他把头转过去了。只有水还能勉强接受,但当他们把水碗推到他面前时,他舔了两口就不喝了。

他的笼子被放在一条呼吸困难的十岁老牛头犬和一条甜美的金色拉布拉多雌犬之间。通常,这样优秀的雌性都会引得他色迷迷地疯狂乱嗅,但那天晚上,他还没来得及跟她打招呼,就跌倒在被子上睡着了。在完全失去意识的那段时间里,他又梦到了威利,但这个梦和以往所有的梦都不一样。在这个梦里,他尝尽了主人的愤怒,而不是以往那种温柔的鼓励和抚慰人心的理性。也许是因为他体内在发烧,或者是威利在廷巴克图出了什么事情,总之,那天到梦里来找骨头先生的绝不是过去七年零九个月中他所认识的那个生死之交威利。这是一个报复心重、尖酸刻薄的威利,一个邪恶的威利,一个失去所有好心和善良的威利,可怜的骨头先生太害怕这个人了,以致失去了对膀胱的控制,成年以来第一次把尿撒在了自己身上。

更令人迷惑的是,这个假威利长得跟真威利一模一样。那天晚上,当他在梦中出现的时候,穿的是那套这条狗看着他穿过七个圣诞节的破烂圣诞老人装。更可怕的是,这个梦不是发生在过去一些熟悉的场景当中——比如那个在地铁车厢里的梦——而是发生在现在,在骨头先生过夜的笼子里。他闭上眼睛,而当他在梦里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威利就坐在那里,在他面前两英尺远的角落里,背靠着栏杆。“我只说一次,”他开始说话,“所以闭上嘴巴,给我听清楚。你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笑话,一个无聊的、让人恶心的笑话,所以我禁止你再把我带到你的思维中去。给我记住了,小杂种。把这话镶在你那宫殿的门柱上,再也不要叫我的名字——空虚的时候,恋爱的时候,什么时候都不行。我已经死了,我想得到安息。所有这些抱怨,你身上发生的这些破事——你以为我听不到吗?我受够了听你说话了,死狗,这是我最后一次出现在你梦里。你明白了吗?放开我,蠢货。给我一点空间。我现在有了朋友,我再也不需要你了。你明白了吗?滚远点,别管我的事。我和你已经完了。”

到了早上,他烧得太厉害了,甚至都看到了重影。他的胃变成了一个细菌相互杀戮的战场,每次他试图动一下,哪怕是从他躺着的地方挪动一二英寸,另一场袭击又要打响了。那感觉就像他的肠子内引爆了深水炸弹,就好像他的脏器被毒气吞噬。他晚上醒了许多次,不住地干呕,一直到疼痛平息为止。但这种平静往往持续不了多久,病痛很快又会重来。当天终于亮了,光线从栏杆外射进来时,骨头先生发现自己身旁全是呕吐物:一小团干了的黏液、没消化完的肉末、凝固的血迹、不知名的黄色肉汁。

这时候,周围开始喧闹起来,骨头先生已经虚弱得顾不上注意这些了。其他的狗在笼子里上下乱蹿,对新的一天充满期待地大叫。他只能麻木地躺在原地,心想自己的身体里怎么会乱成这样。他知道自己生病了,但具体病得有多严重、这种病会把他怎么样,他一点都不清楚。他对自己说,一条狗病成这样可能会死掉,但也有可能在几天内就完全康复。有选择的话,他不想死。不管昨晚的梦里发生了什么,他仍然想要活下去。威利那空前的残忍让他大吃一惊,让他感到痛苦和无法形容的孤独,但这并不意味着骨头先生没有准备好原谅他的主人。你不会因为失望一次就和某个人绝交——至少在一辈子的友情面前,你绝不会这样,尤其是在一些特殊的情况下。威利已经死了,谁知道人会不会在死了一段时间后就开始变得残忍恶毒呢?又或者,那根本就不是威利。梦里的那个家伙可能是个冒牌货,一个穿着威利衣服的恶魔,从廷巴克图赶来迷惑骨头先生,好让他恨自己的主人。但即使那真的是威利,即使他说的话过于伤人和刻薄,骨头先生也诚实地承认那些话也道出了一些真理。最近,他花了太多的时间为自己感到难过,把大量的宝贵时间浪费在为一些微不足道的怠慢和不公生气上,这样的行为对他这种境界的狗来说是很不体面的。其实,有许多值得感激的事情,也还有许多日子要过。他知道威利告诉过他,再也不要想起他了,但骨头先生忍不住去想。他正处于心烦意乱、神志不清的高烧状态里,无法控制一些思绪在他脑海中进进出出,就好像他无法站起来打开自己的笼门一样。如果威利现在碰巧进入了他的脑海,那他也无可奈何。他的主人只能堵住自己的耳朵,等这阵思绪过去了。但至少,骨头先生不再抱怨了。至少,他正在努力变好。

在想到笼门后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一个年轻的姑娘走了过来,拨开了门闩。她的名字是贝丝,穿着一件鼓鼓囊囊的蓝色尼龙大衣,丰满的大腿,圆得出奇的脸,留着小露露发型。骨头先生记得她。昨天,就是她试着想让骨头先生吃点东西,并且给了他水,还拍着他的脑袋安慰他,到了早上就会好起来的。这是个好姑娘,但不是一个好的诊断专家。那堆呕吐物让她有些担心,她蹲下来,钻进笼子想要看得更仔细。“这个晚上不好过吧,斯巴齐?”她说,“我想最好让老爸看看你。”他想起来,老爸就是昨天那个带他们参观了整个场所的人。一个长得很结实的家伙,有黑色的浓眉,没有头发。他的名字是帕特—帕特·斯波尔丁或者帕特·斯布雷恩,他记不清是哪个了。那个场景中还有个妻子,她陪他们走了开头的一小段路。是啊,现在他又想起这位妻子的奇怪之处了。她的名字也叫帕特,骨头先生还记得艾丽斯觉得很好笑,她听到两个名字的时候还笑了一下,结果迪克把她拉到一旁,让她注意礼貌。帕特里克和帕特里夏,简称都是帕特。就是这么混乱,如此愚蠢而又混乱。

最后,贝丝把他哄起来,带他走到房子那边去。他半路上又吐了一次,但冰凉的空气让他发烫的身体感到很舒服,一旦那些黏液被排出体外,他觉得疼痛似乎也减轻了。在她的鼓励下,他跟着她来到房子里,满怀感激地接受了她的提议,在客厅的地毯上躺了下来。贝丝去找她的父亲了,骨头先生在壁炉前蜷起身子,注意力已经转移到老爷钟发出的声响上去了。他听到秒针响了十下,二十下,然后他闭上了眼睛。就在他快睡着的时候,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渐渐走近,他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让他先睡吧。等他醒来再看看他怎么样了。”

他从早上一直睡到傍晚。等他醒来的时候,感觉最糟的状况已经过去了。他并没有恢复最佳状态,但至少他现在已经活过一半来了。他的体温也下降了几度,他能活动自己的肌肉,也不再感觉身体硬得像砖块一样了。无论如何,他感到自己已经好多了,想要喝一些水,当贝丝喊她爸爸亲自来看一下骨头先生的状况时,口渴战胜了他,他一口气把水全喝光了。这是个严重的失误,他的身体还不能接受这么大量的水,当帕特一号走进房间的时候,骨头先生把胃里的东西全都吐到了客厅的地毯上。

“我真希望那些混蛋不要把他们的病狗扔给我们,”那个男人说,“我们只能让这条狗等死了。等着看,我们着实有一场官司要打了,不是吗?”

“你想让我给伯恩赛德医生打电话吗?”

“好啊。跟他说我马上就到。”他转身准备离开这个房间,但走到半路,他又停下来对贝丝说,“我又想了想,也许你妈能送他去。今天这里忙死了。”

对于骨头先生来说,这是个好机会。在他们找帕特二号安排行程时,他已经想出了一个计划。没有计划,他绝对做不到他要做的那件事。对他来说,生病或者健康,会死掉还是会活下去都已经无所谓了。他们的计划是要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决不允许他们把他的垂死之身带到那个愚蠢的兽医那里去。这就是他需要一个计划的原因。他只有几秒钟去完成这个计划,所以一切必须事先在脑子中想好——这样他才能知道具体应该做什么,以及应该什么时间做。

帕特二号就像是老年版的贝丝,也许胯部比她更宽些。她穿着一件红色大衣而不是蓝色的,但她也同样散发着一种男子气概和冷幽默。相对于帕特一号,骨头先生更喜欢她们俩。他甚至为辜负她们的信任感到内疚,尤其在她们俩这样善意地照顾他之后。但这是一种非此即彼的极端境地,没时间再多愁善感了。帕特二号用绳子把他牵到车前,他知道她会先把副驾驶座的门打开让他坐上去,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开绳子。门一关上,骨头先生就迅速爬到了车的另一边,坐到驾驶座上。这是计划的精髓所在,诀窍是要保证绳子不会挂在换挡装置、方向盘,或任何突出物上(绳子没被挂住),当她从车头绕到另一边(也正是骨头先生所在的位子)去的时候,他得稳稳坐在位子上。他在脑子里是这么计划的,而事情也正如他所料。帕特二号打开了驾驶座一侧的车门,骨头先生一跃而起。他一落地便跑了起来,还没等她来得及抓住他的尾巴或者踩住拴在他脖子上的绳子,他已经跑远了。

他朝着房子北边的树林跑去,尽可能躲开大路。他听见帕特二号喊他回去,几分钟之后,贝丝和帕特一号的声音也加入进来。又过了一小会儿,他听见了引擎的声音,汽车转弯的声音,轮子在泥土上打滑的声音,但这时候他已经跑进树林里去了,他知道他们永远也捉不到他。这个季节,天总是黑得很早。再过一个小时,他们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冬日暗淡的阳光笼罩着他,他小跑着穿过冰冻的灌木丛,一直朝北跑去。小鸟被他惊动,飞到了松树的高枝上,松鼠们听到他的脚步,四散逃开。骨头先生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虽然他并不知道究竟怎么才能到那里,他仍然依靠着自己的鼻子指引正确的方向。琼斯一家的房子离这里只有十英里远,他想明天就能走到了,最多后天。不去想琼斯一家是不是已经度假去了,两个星期后才会回来。也不去想他的食物被锁在车库里,他根本吃不到。他只是一条狗,根本没有能力想那么远。现在,唯一重要的是到他要去的地方去。等他到了,一切都会顺其自然的。

他是这么想的。但可悲的是,事实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如果他身体正常的话,毫无疑问,他会到达目的地,但他的身体状况完全达不到那个要求,之前的跳跃和奔跑造成的代价很快就显现了出来。十英里并不远,和三个半月前那次非同寻常的长途跋涉相比更是微不足道。但现在他的油箱已经空了,完全是凭借意志力才走了这么远。在这样虚弱的状况下,能走将近两英里路已经很了不起了。腿能支撑多久,他就走多远,然后,在这一步和下一步之间,毫无征兆地,他倒在地上,陷入了睡眠。

这是两个晚上中的第二次,他又梦到了威利,而这一次的梦又和以前的梦完全不同。他们坐在加利福尼亚州拉霍拉海滩上,这是他们第一次一起旅行的时候来过的地方,那时候他还没有成年。这意味着他回到了很多很多年以前,那时候一切都很新鲜、很不熟悉,所有的事情都是头一次发生在他身上。那个梦发生在半下午,阳光灿烂,微风轻拂,骨头先生脑袋枕在威利的腿上,享受着主人的指尖在他头顶来回地抚弄。这些真的曾经发生过吗?他记不清楚了,但这一切看起来栩栩如生,这对现在的他来说是最重要的。穿着泳装的漂亮姑娘,冰激凌包装纸和一管防晒霜,红色的飞盘在空中旋转。这就是他在梦里睁开眼睛时所看到的情景,他甚至可以闻到这一切发出的奇妙而美丽的气味,就好像他已经隐约意识到自己超过了现实的界限。一切都是从沉默中开始的,一种无言的沉默,只有海浪来来回回拍打海岸的声音,还有风吹动旗帜和遮阳伞的声音。接着,不知道附近哪个收音机里开始响起了一首流行歌曲,一个女人的声音唱着,做我的宝贝,做我的宝贝,现在,做我的宝贝吧。这是一首可爱的歌,可爱又愚蠢的歌。骨头先生完全被这首歌吸引了,甚至没有注意到威利正在对他讲话。当他把注意力转回主人身上时,他已经漏掉了好几句话,也许是整段关键的话。他又花了好几分钟才搞清楚威利说的中心意思。

“赔罪”是他听到的第一个词,紧接着是,“对不起,老伙计”和“考验”。当这些词又被“丑恶的事”和“伪装”取代以后,骨头先生终于跟上威利的思路了。那个邪恶的威利是一个骗局、一个诡计,只是为了让他对主人的回忆变得铁石心肠。虽然这个考验有些残忍,但这是检验狗的感情持久度的唯一方法。那个搞鬼的人想要让他精神崩溃,而骨头先生虽然被吓得半死,但早晨一醒来,他就毫不犹豫地原谅了威利,对他的诽谤和不实的谴责表示毫不在意,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就这样,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正在被人评估,就已经通过了考验。这个梦就是奖赏,一个慵懒而永无止境的夏日世界,一个在寒冷的冬夜里这样大晒太阳的机会。尽管这个梦美好又惬意,但它只不过是另一件重要得多的事情的前奏。

“是什么事?”骨头先生听到自己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又恢复了说话的能力,就像一个两腿生物在说他的母语那样清晰流畅。

“首先,那件事。”威利回答道。

“什么是那件事?”骨头先生完全不明白,“什么事?”

“你现在正在做的事。”

“可我什么也没做呀,我只是和你一起躺在沙滩上而已。”

“你在跟我说话,不是吗?”

“感觉像说话,听起来也像。但这并不意味着我真的在和你说话。”

“那如果我告诉你这一切都是真的呢?”

“我不知道。也许我会爬起来,跳个舞什么的。”

“好啊,开始跳舞吧,骨头先生。到时候,你根本不用再担心。”

“什么时候,威利?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当轮到你去廷巴克图的时候。”

“你是说,狗也可以去廷巴克图?”

“并不是所有的狗,只有一些狗可以。每个案例都是单独处理的。”

“我可以去?”

“你可以。”

“别开玩笑了,主人。如果你是在开玩笑的话,我可受不了。”

“相信我,小狗,你可以。这个决定已经通过了。”

“那我什么时候能去呢?”

“到时候就可以了。你必须有耐心。”

“我必须先死翘翘,对吧?”

“是这样的。同时,我也想让你当个乖孩子。回到狗舍去,让他们照顾你。当琼斯夫妇来接你的时候,你应该记住你有多幸运。你找不到比艾丽斯和波莉更好的人了。她们两个都已经够好了,相信我的话吧。还有一件事:别因为他们给你起的名字感到烦恼。对我来说,你永远是骨头先生。不过当它开始让你感到沮丧的时候,就想想这个词的拉丁文,你会感到好多了。斯巴达克斯。它有个美妙的光环,不是吗?小狗斯巴达克斯。看看那个斯巴达克斯,全罗马最高贵的小狗。”

是啊,它的确有个美妙的光环,非常美妙的光环。当骨头先生在黎明过后醒来时,这个声音仍然在他脑海中盘旋。在他熟睡时,发生了太多的改变;在闭眼和睁眼之间,也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以至于刚醒来时,他根本没有注意到雪已经下了一整夜了,也没有意识到斯巴达克斯这个词在他脑中发出的清脆响声,其实是他头顶上结了一层冰的树枝在风中作响。骨头先生深陷在梦境中的世界不愿醒来,过了很久才慢慢感觉到四周的严寒。然后,在感受到外面有多寒冷的同时,他开始意识到体内同样强的热度。他的体内有东西在燃烧。寒冷在外面,而热度在体内;他的身体被白雪覆盖了,而体内的发烧又回来了,就像前一天那样猛烈,令人麻痹。他试着想要站起来,抖掉身上的积雪,却感到四肢像海绵一样,只好放弃了这种尝试。也许过一会儿就好了,他跟自己说,等过一会儿太阳升起来,空气再暖和一点。同时,他躺在那里,研究着雪。雪只下了不到一英寸厚,却足以把世界变成完全不同的样子了。他发现,这片雪白得可怕,有种既可怕又美丽的感觉。当他看到两对麻雀和山雀在雪地上啄着觅食的时候,他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怜悯。是的,即使对这些愚蠢无用的小傻雀,他也情不自禁。大雪仿佛把他们聚在了一起,这是他第一次把他们当成同伴、秘密兄弟会的成员,而不是麻烦来看待。看着这些鸟,他想起威利告诉他要回到狗舍去的事。那是个好建议,如果他的身体能承受的话,他会回去的。但他动不了。他太虚弱了,根本走不了那么远。如果他不能靠自己的四条腿走回去,那么他只能躺在原地。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他吃了几口雪,试着回忆昨夜的梦。

渐渐地,他开始听到汽车和卡车的声音,清晨的交通开始繁忙起来。这时候,太阳刚刚升起,树上的雪开始融化,滴落在他面前。骨头先生想,高速公路是否像听起来的那么近。有时候声音会糊弄人,他以前被空气中的声音骗过不止一次,以为远处的东西比实际的距离要近得多。他不想把力气浪费在无用的努力上,但如果公路就在他料想中的地方,那他也许还有机会。现在,交通越来越繁忙了,他甚至可以分辨出从湿漉漉的高速公路上开过的各种车辆,一辆接一辆开过的大轿车和小汽车,卡车和货车,长途大巴。每辆车上都有人在驾驶,如果这些司机中能有一个愿意停下来帮助他的话,也许他就有救了。当然,这就意味着他必须爬过面前的山坡,然后再从另一边爬下去,尽管这十分困难,但他必须这么做。公路就在某个地方,他必须找到它。这个计划唯一的缺点就是必须一击即中,如果他走错了路,就再也没有力气爬回山坡重来一次了。

不过,路的确在那里。在花了四十分钟,爬过层层荆棘、凹凸不平的路面和挡住去路的大树根之后,在不慎失足跌倒,整个身子从一座土坡上滑下来之后,在毛全被残雪打湿之后,骨头先生终于看到了高速公路,这条发着高烧的病狗意识到自己马上就会得救。这条高速公路宽极了,而且让人眼花缭乱:一条六车道的超级高速公路上,汽车和卡车双向高速行驶着。融雪的湿气蒙在黑色的路面和金属护栏,还有东西两侧沿路种植的树木的枝杈上。冬日的太阳在空中照耀着,直射向这无数的小水滴,整个高速公路在骨头先生看来就像一个闪烁着纯粹光芒的奇观,一片让人无法承受的强光。这一切正是他所期待的,他现在知道了,他在那四十分钟艰难的上山下坡过程中想出的主意才是唯一正确的解决方法。汽车和卡车可以带他离开这个地方,但也可以碾得他粉身碎骨,让他永远停止呼吸。你只需看一眼那长长的车流就会明白这一点了。他不必再等那个时刻到来,那个时刻已经到了。他只需踏上公路,就能抵达廷巴克图。他将会生活在语言和透明烤面包机的世界中,生活在自行车轮和炽热沙漠的国度,在那里,狗可以像人一样开口说话。威利刚开始会不同意,但那只是因为他觉得骨头先生是通过自杀到那里去的。但骨头先生并没有打算做自杀这样庸俗的事情。他只不过想玩一个游戏,一场每条生病或发狂的老狗都会玩的游戏。他现在就是这么一条狗,不是吗?一条病恹恹的疯狂的老狗。

这个游戏叫“躲车”,一项古老而神圣的运动,每一个老家伙都能在其中夺回年轻时的荣耀。这游戏很有趣,很振奋,挑战着每一条狗的运动技巧。只需迅速横穿马路,看你能否避免被撞。穿越马路的次数越多,冠军荣誉就越伟大。当然,或迟或早,那件事终将发生。很少有玩躲车游戏的狗不输在最后一个回合上。但这也是这个特殊游戏最美妙的地方。在你输掉的那一刻,你就赢了。

就这样,在那个灿烂的弗吉尼亚冬日早晨,骨头先生,又名斯巴达克斯,已故诗人威利·G.圣诞的老伙伴,出发前去证明他才是狗中的冠军。从草地上走出来,踏上高速公路东边的路肩,他在等待车流的一个空隙,然后开始奔跑。尽管是如此虚弱,他的腿上仍然保留了些许弹跳的能力,当他开始狂奔时,他感到几个月以来从没像现在这样强壮而快乐过。他跑向噪音,跑向光明,跑向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怒目和咒骂。

运气好的话,用不着等到天黑,他就能和威利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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