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撇子女人
任卫东 译
她三十岁了,住在一片坐落于一个小山南坡的别墅区里,正好在城市的雾霭之上。她的眼睛,即使是在不看着人的时候,有时也会闪闪发亮,但面部表情不会发生变化。在一个冬日的下午,她坐在向外伸出去的房间的窗前,用电动缝纫机干活,黄色的光线从窗外射进来,照在她身上。身边是她八岁的儿子,正在写学校布置的作文。这间房子的一侧全部是玻璃,面对着一个长满青草的平台,边上是邻居房子的一堵墙。孩子坐在一张漆成棕色的桌子旁,俯身在作业本上,用一支钢笔在写着,舌头伸在外面。有时候,他停下笔,看一会儿窗外,然后又更快地继续写;或者,他朝母亲看去,母亲虽然没有面朝着他,但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于是也转过头来看他。女人嫁给了一家欧洲著名瓷器公司本地分公司的销售经理,他去斯堪的纳维亚出差好几个星期了,今天晚上应该回来。这个家庭并不富有,但生活得还算舒适,住的别墅是租的,因为男人随时会被派到其他地方。
孩子写完了,开始读他的作文:“《我想像的美好生活》,我希望,天气不冷也不热。应该一直吹着温暖的风,有时候刮狂风,行人不得不蹲下来。汽车应该消失。所有房子都是红色的。灌木是金色的。人们什么都知道了,不需要再学习。大家都住在岛上。街上的汽车都开着门,谁累了,就可以进去休息。而且,人们根本就不会再感到累。那些汽车谁的也不是。晚上,大家都不睡觉。人们在哪儿觉得累了,就在哪儿睡。从来不下雨。所有朋友中,各样的有四个,那些不认识的人都消失掉。所有不认识的东西都消失掉。”
女人站起来,从那扇狭小的横窗看出去,远处有几棵云杉树,一动不动。树下有好几排独立的车库,外表很相似,都是四方形的,都有着像别墅一样的平顶,车库前都有进出车的通道,有个孩子正在没有雪的人行道上拉着雪橇。树后面很远处,地势平缓的地方,是城市最边缘的住宅区,一架飞机正从那里拔地而起。孩子走过来问女人在看什么,女人已经完全陷入沉思,但并没有发呆,而是漫不经心地站在那里。女人什么也没有听见,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孩子摇晃着她嚷道:“醒醒!”女人回过神来,把手放在孩子肩上。孩子也把目光投向窗外,张着嘴,呆呆地看着。过了一会儿,他摇晃着身子说:“我现在也瞎看起来了,像你一样!”两个人都笑了起来,笑得停不下来。当他们终于平静下来时,其中一个立刻又开始笑,另一个也跟着笑起来。最后,他们笑得抱在一起倒在地上。
孩子问,现在可不可以看电视。女人回答说:“我们不是要去机场接布鲁诺吗。”不过,孩子已经打开了电视机,坐下看了起来。女人俯下身来对他说:“我该怎么跟你爸爸解释呢?他已经出国好几个星期……”看着电视的孩子什么也不听。女人大声叫他,用双手在嘴边拢成喇叭形,好像他们是在室外什么地方。但是孩子只是盯着电视看。她把手挡在他眼前,孩子把头侧向一边,大张着嘴继续看。
女人站在车库前的院子里,裘皮大衣敞开着,天色开始渐渐暗下来,积雪开始冻结。人行道上到处散落着圣诞树被拖走时留下的松针。她一边打开车库门,一边抬头望着山坡上的住宅区,几座相互掩映的方盒子形别墅里,已经亮起了灯。住宅区后面是一片混杂的树林,主要是橡树、山毛榉和云杉,树林从住宅区后面一直缓缓延伸到山顶,其间没有村庄或房屋。孩子出现在她那个“单元”——她丈夫把别墅称为单元——的窗户前,朝她挥手。
到达机场时,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女人在进入境外到达大厅之前,抬头看到灯光已经打到了旗杆上挂着的各种旗帜,上面的天空还显露出一些亮点。她站在人群中等待着;她的脸充满了期待,但很放松;坦然而心无旁骛。广播通知来自赫尔辛基的航班已经降落,乘客们陆续出现在海关安检口后面,布鲁诺也在人群中,手里提着一个箱子和一个免税店的手提袋;一脸倦色。他跟她年纪一样大,总是穿着双排扣的灰色细条纹西服,不打领带。他的眼睛是深棕色,颜色深得几乎看不到瞳孔,所以,他可以长时间地盯着别人看,而被看的人不会察觉到。小时候,他曾经梦游;长大了以后,他也经常说梦话。
在接机大厅里,众目睽睽之下,他把头靠在女人的肩膀上,仿佛他必须立刻在女人的裘皮大衣里休息一下。她接过他手里的箱子和手提袋,现在他可以拥抱她了。他们长时间拥抱着;布鲁诺身上有些许酒味。
在去地下车库的电梯里,他仔细看着她,而她也在打量着他。
她先坐进汽车,给他打开副驾驶的车门。他还在外面站着,两眼看着前方。他用拳头敲了敲自己的额头,然后捏住鼻子,使劲呼气让空气从耳朵里出来,好像长途飞行把他的耳朵堵塞了。
他们开车驶向坐落在坡上的小城,他们的别墅区就在那里。车上,女人一边伸手打开收音机一边问:“想听音乐吗?”他摇摇头。这时天已经黑透了,路旁的高层写字楼里,几乎所有灯都熄灭了,而四周山坡上的住宅区里却灯光闪烁。
过了一会儿,布鲁诺说:“芬兰总是黑天,不管白天还是夜晚。他们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在其他国家,至少总有些相似的词语——但是在芬兰,没有一个字是国际通用的。我记住的惟一一个词是啤酒:olut。我在那里经常喝醉。有一天午后,天刚刚开始有点亮,我在一家自助咖啡馆吃了饭,突然开始抓挠桌子。黑暗,钻进鼻孔里的寒冷,我不能跟任何人交谈。有一次我在夜里听到狼叫,对我来说,那狼叫声几乎是种安慰。或者,偶尔,我小便时发现小便池上有我们公司的缩写,也能让我感到很亲切!我想告诉你,玛丽安娜:我在那儿的时候想你,想施泰凡,在我们共同生活的这么多年中,我第一次有一种感觉,觉得我们相互属于对方。我突然之间有了一种恐惧感,怕我会因为孤独而疯掉,以一种极其痛苦的、没有任何人体验过的方式疯掉。我以前经常跟你说我爱你,但是直到现在,我才感觉到,我和你是紧紧连在一起的。生生死死。而最奇怪的是,我甚至认为,没有你们我也可以生活,因为我已经经历了这一切。”过了一会儿,女人把手放到布鲁诺的腿上问:“谈判怎么样?”
布鲁诺笑了:“订单又增加了。北欧人吃得已经很差了,那至少应该用我们的瓷器吃吧。下一次,那里的客户就会争相到我们这里来订货了。价格下滑已经止住了。我们也用不着像在危机期间给他们那么高的折扣了。”他又笑着说:“他们连英语也不说。我们不得不通过翻译跟他们交谈,那是一个有孩子的单身女翻译,她在这里上过大学,我觉得是在南方。”
女人:“你觉得?”
布鲁诺:“不,是我知道。她跟我说的。”
进入住宅区,他们经过一个亮着灯的电话亭,里面有人影晃动。然后,他们拐进一条人造的弯弯曲曲的小窄路,这些小路把住宅区分割成一块一块的。他一只手搂着她的肩膀。女人开门时,又抬眼向上看去,夜幕下的小路静静地躺在昏暗的路灯下,别墅层层叠叠坐落在山坡上。
布鲁诺问:“你还愿意住在这里吗?”
女人说:“有时候,我真希望,家附近就有一个散发着奶酪臭味的比萨饼店,或者是一个报刊亭。”
布鲁诺:“反正我一回到这里,就能长出一口气。”
女人微微笑了一下。
客厅里,孩子坐在落地灯旁一把宽大椅子里看书。父母进来时,他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看书。布鲁诺走到他身边;但他没有停止看书。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让人察觉不到地偷偷笑了一下,然后起身在布鲁诺的包里翻找起来。
女人从厨房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银托盘,上面有一杯伏特加,但父子两人已经不在客厅了。她到房间里去找,这些房间在过道两边,像是过道延伸出来的枝杈。当她打开浴室门时,看到布鲁诺坐在浴缸的边缘,一动不动地看着孩子,孩子已经换上睡衣,正在刷牙。孩子把袖子卷得高高的,免得被水弄湿,他仔细地把牙膏管边上的牙膏舔干净——儿童牙膏是草莓味的,然后踮起脚尖把牙膏放回架子上。布鲁诺接过托盘上的酒杯,问道:“你不喝吗?你今天晚上还有什么事要做吗?
女人:“我今天跟往常不同吗?”
布鲁诺:“跟往常一样不同。”
女人:“这是什么意思?”
布鲁诺:“你属于为数不多的那种人,在你面前,别人用不着害怕。而且,你是那种别人不愿意在你面前装假的女人。”他轻轻拍了孩子一下,孩子走了出去。
客厅里,女人和布鲁诺整理着孩子白天游戏时乱扔在地上的东西,布鲁诺直起身来说:“我耳朵里还有飞机的嗡嗡声。我们去好好吃顿饭吧。我觉得今天晚上的时间都是我自己的——好像有什么魔力。请你穿上那条低胸连衣裙,好吗?”
女人弯着腰继续收拾,问道:“你穿什么?”
布鲁诺:“我就这样出门;不是一直这样吗?我到饭店的前台借一条领带就行了。你愿意一起走着去吗?”
他们来到附近一家饭店,一个罗圈腿服务员领他们走进餐厅,布鲁诺边走边整理那条刚借来的领带。餐厅天花板很高,给人置身宫殿的感觉,装饰得富丽堂皇,但客人很少。服务员殷勤地帮他们在椅子上坐好。他们同时打开白色的餐巾;他们笑了起来。
布鲁诺不仅吃光了自己那份食物,而且还用白面包把盘子擦得干干净净。然后,他一边举起一杯法国白兰地,对着灯光欣赏着,一边说:“我今天需要这样的服务。一种很安全的感觉!一种永恒的感觉!”服务员静静地站在后面。布鲁诺继续说:“在飞机上我看了一本英国小说。里面有一个场景是,一个服务员通过自己高贵的服务,让主人公赞叹几百年来封建服务的成熟美。能成为这种骄傲的、充满尊重的服务的对象,哪怕只是在喝茶时的短暂时间,对他来说,不仅意味着与自己的和解,而且也是以一种奇特的方式与整个人类的和解。”女人把目光转向别处。布鲁诺叫她,她转回目光,却没有看他。
布鲁诺说:“我们今天晚上住这个饭店。施泰凡知道我们在哪里。我把这饭店的电话号码放在他床边上了。”女人低下头,布鲁诺挥手叫来服务员。服务员躬下身来。布鲁诺说:“我今天晚上需要一个房间。我太太和我要睡觉,马上,您明白吗?”服务员看了看他们两人,带着并不诡秘、而是显得很理解的微笑说:“现在有个展览会正在举办,但我会去问一下。”在门边,他又回身说:“我马上回来。”
就剩他们两人在餐厅里,每张桌子上都点着蜡烛。旁边的圣诞树上,无声无息地落下松针。墙上的挂毯是狩猎的场景,上面光影摇曳。女人长久地看着布鲁诺。虽然她很严肃,但她的脸闪闪发光,让人感觉不到她的严肃。
服务员回来了,用一种仿佛匆匆赶回来的声音说:“这是塔楼房间的钥匙。国家领导人在那里面住过的;但愿这不会影响您。”布鲁诺挥了下手,服务员诚恳地补充道:“祝您有一个美好的夜晚。但愿塔楼的钟不会打扰您,因为那个巨大的指针每分钟都会嘎嘎响。”
布鲁诺推开房门时平静地说:“今天晚上,我觉得我希望的一切都实现了。仿佛我能把自己从一个幸运的地方变到另一个幸运的地方,中间就没有停顿。玛丽安娜,我现在能感觉到一种魔力。我需要你。我很幸福。我身体里的一切都发出幸福的嗡嗡声。”他向她微笑着。他们进了房间,立刻打开所有的灯,包括前庭和浴室的灯。
天刚亮,女人就醒了。她朝开着一条缝的窗户望去,窗帘没有拉上,冬天的雾气钻了进来。塔楼钟的指针发出嘎嘎的声音。她对睡在旁边的布鲁诺说:“我想回家。”
他在睡梦中,但立刻就明白了。
他们沿着回家的路慢慢往山下走;布鲁诺伸手搂着她。然后他跑开,在冻得硬邦邦的草地上翻了个跟头。
女人停下来,摇了摇头。已经跑到前面去的布鲁诺询问地看着她。她说:“没什么,没什么!”然后又摇了摇头。她长时间看着布鲁诺,仿佛她的注视有助于思考。之后,他走近她,她把目光转向公园里的树木,树木挂满白霜,在晨风中摇动。
女人说:“我有了个奇异的想法;其实不是,而是一种——念头。但是我不想说。我们回家吧,布鲁诺,赶快。我要送施泰凡上学。”她想继续走,但布鲁诺拦住了她:“你要是不说出来,多难受啊。”
女人说:“我要是说出来了,你会难受的。”同时,她为自己说的话笑了起来。他们长时间互相看着,一开始不太严肃,然后变得很紧张、恐惧,最后很冷静。
布鲁诺:“好了,现在说吧。”
女人:“我突然有了个念头,”她为这个字眼又笑了起来,“你要离开我;你要留下我一个人。是的,就是这些:走吧,布鲁诺。让我一个人吧。”
过了一会儿,布鲁诺不停点着头,抬起双臂问道:“是永远吗?”
女人:“我不知道。只是你会离开我,留下我一个人。”他们沉默着。
然后,布鲁诺微笑着说:“我先回饭店去喝杯热咖啡。今天下午我去取我的东西。”
女人毫无恶意,而是关心地说:“头几天你可以搬到弗兰齐斯卡那里去住。她的那个男同事刚和她分手。”
布鲁诺:“我喝咖啡的时候会考虑的。”
他返回饭店。她离开了公园。
在通往住宅区的长长林荫路上,她跳了一步;然后突然开始奔跑。回到家,她拉开窗帘,打开唱机,音乐还没开始,她就舞动起来。孩子穿着睡衣走过来问:“你在干什么?”女人说:“我觉得我有点儿不安。”然后又说:“穿衣服,施泰凡。该去上学了。我去给你烤面包。”她走到过道里的镜子面前说:“耶稣——耶稣——耶稣。”
这是一个晴朗的冬季早晨,散开的浓雾里飘落下雪花样的东西,很慢,很少。在学校外面,女人遇到了她的女友,弗兰齐斯卡老师,一个留着金色短发的健壮女人,她的嗓音极具穿透力,让人能从众多的声音中立刻分辨出来,哪怕她并没有大声说话。她几乎只发表看法,但并不是出于深信不疑,而是出于担心,担心交谈或许会成为闲话。
上课铃声正好响了。弗兰齐斯卡拍了一下孩子的肩膀,算是打招呼,然后,等孩子进了校门后对女人说:“我都知道了。布鲁诺马上就给我打了电话。我和他说:你的玛丽安娜终于清醒了——你也这么认为吗?你是认真的吗?”
女人说:“我现在不能说,弗兰齐斯卡。”
弗兰齐斯卡老师边进校门边回头说:“放学后我们在咖啡馆见面。我很兴奋。”
女人拿着一大包衣服从洗衣店出来,进了一家肉店,又在这座小城超市的停车场上把沉重的塑料购物袋堆进他们那辆大众车的后备厢里。她还有点时间,于是穿过丘陵起伏、视野开阔的公园,走过结了冰的池塘,冰面上有几只鸭子在蹒跚行走。她想找个地方坐一会儿,但是,冬天里的公园长椅上总是坐满了人。所以,她站下来,注视着天空的云彩。几个老人在她身边停下来,也抬头看着。
她在咖啡馆跟弗兰齐斯卡见面;孩子坐在她身边读一本漫画书。弗兰齐斯卡指着书说:“这本书里的这只鸭子,是我惟一允许班上孩子看的。我甚至要求他们,读一读它忧伤的冒险故事。从这只总是吃亏的小动物身上,孩子们能了解各种生存形式,比他们在舒适的家里或者只知道模仿电视的生活环境中了解得更多。”看书的孩子和女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弗兰齐斯卡问道:“你想怎么办呢?一个人?”
女人:“坐在家里,不知所措。”
弗兰齐斯卡:“不,别开玩笑:还有别人吗?”
女人只是摇摇头。
弗兰齐斯卡:“你考虑过没有,你们两个靠什么生活?”
女人:“没有。不过我可以重新开始翻译工作。我当时离开出版社的时候,出版商就跟我说,原来作为出版社的雇员,我不得不处理外国法律合同,现在离开出版社,我终于可以开始翻译真正的书了。从那以后,他还经常问我能不能翻译书。”
弗兰齐斯卡:“小说?诗歌?这种东西可能也就20马克一页吧,折合小时工资3马克。”
女人:“我觉得每页15马克。”
弗兰齐斯卡久久地看着她。“我希望,你能尽快加入到我们中间来。你会看到:我们是一个团体,我们中间的每个人都神采奕奕!我们不是交换菜谱!你根本不知道,女人之间有多少美妙的可能。”
女人:“我很愿意去看看。”
弗兰齐斯卡:“你一个人生活过吗?”
当女人又摇摇头时,弗兰齐斯卡说:“我一个人生活过。而我蔑视孤独。如果我一个人的话,我也蔑视我自己。另外,布鲁诺会暂时住在我那里——假如你,我估计,今天晚上不想要他回去的话。我还不能相信这一切。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兴奋,玛丽安娜,而且很奇怪,我为你感到骄傲。”
她把女人拉到自己身边拥抱着。然后,她敲了敲孩子的膝盖问道:“那个显摆自己有钱的人是怎么对待他的穷亲戚的?”孩子正专心致志看书,没有回答她,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说话。然后,女人回答说:“施泰凡总是想成为富人,因为他说,富人是好人。”
弗兰齐斯卡把空杯子举到嘴边,做了个喝水的动作。她放下杯子,来回打量着女人和孩子,渐渐地,她的脸变得柔和了。(有时候,弗兰齐斯卡会突然没有任何具体原因而陷入一种无言的感动,这时,她的脸就会因为放松而与其他各种各样的脸有一种相似——仿佛她在这种莫名的感动中发现了自己。)
在家里的过道里,女人打开壁柜,为布鲁诺收拾箱子。当她打开一个箱子时,发现孩子蜷缩在里面。他跳起来,跑了出去。从第二个箱子里跳出来施泰凡的一个朋友,一个胖胖的男孩,他随着施泰凡跑到平台上去了,两个孩子把脸贴在门玻璃上,伸出舌头,冰冷的玻璃立刻让他们觉得疼了。女人跪在过道里,仔细叠着衬衫,把箱子拖到客厅放好,让它随时可以被拿走。门铃一响,她立刻跑到厨房。布鲁诺打开门进来,像个不速之客一样四处看看。他看到地上的箱子,然后叫女人的名字;他指着箱子冷笑着说:“你是不是把床头柜上我那张照片也拿掉了?”
他们握了握手。
他问她施泰凡在哪儿。她指了指落地窗那边,两个孩子正不出声地做着鬼脸。
过了一会儿,布鲁诺说:“今天早上我们俩之间的事,太奇怪了,是不是?而且当时我们两个都没喝醉。现在我觉得自己有点儿可笑。你不觉得自己可笑吗?”
女人:“是的。不,其实没有。”
布鲁诺拿起箱子:“明天又开始上班了,挺好。——你还从没有一个人生活过。”
女人:“你从弗兰齐斯卡那里来?”
然后她又说:“你不想坐一会儿吗?”
布鲁诺一边往外走一边摇着头说:“你什么也别担心……你还记得吗,我们之间曾经那么亲密,这跟我们是男人女人没有关系,但肯定跟我们曾经是夫妻有关。”女人在他身后关上门,站在那里。她听到汽车开走的声音。然后她走到门边的衣帽架旁,把脸埋在挂着的衣服中间。
傍晚,女人坐在电视机前,没有开灯,她通过一个监控频道看着小区的儿童乐园。她看着无声的黑白画面,看见自己的儿子正在一个倒着的树干上练平衡走路,那个胖男孩老是掉下来;除了这两个孩子,乐园里什么人也没有。女人的眼中泪光闪烁。
晚上,女人和孩子在客厅里吃饭。她已经吃完了,看着孩子出声地喝汤,吧唧吧唧地吃东西。屋子里非常安静;只是偶尔能听到厨房里冰箱的工作声,厨房跟客厅之间有一个递菜窗口。女人的脚下是电话机。
她问施泰凡,要不要陪他上床睡觉。孩子回答说:“我不是一直自己睡觉吗。”
女人:“至少让我陪着你嘛。”
在儿童房里,她给略显吃惊的孩子换上睡衣,想把他抱起来放到床上。孩子不让,自己躺下了,然后她给孩子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孩子拿了一本书,指着上面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明亮的背景下,是一座高山,一群寒鸦正在盘旋。孩子大声读着图下的文字:“深秋的山里,如果天气适宜,高山仍然有吸引力。”孩子问这是什么意思,她给他解释说:天气好的时候,人们仍然可以在深秋季节登山。她朝他俯下身来,他说:“你身上有洋葱味。”
女人独自蹲在厨房里一个敞开的橱柜前,里面是垃圾桶,她手里端着孩子用过的餐盘,一只脚已经踩在垃圾桶的踏板上了,桶盖翻开。她就这样弓着身子,用叉子盛起几片食物放到嘴里咀嚼,把剩下的食物倒进垃圾桶。她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很长时间。
夜里,女人躺在床上,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寂静无声;她跑到窗边,打开窗户;但是寂静只是窃窃私语。她手上拿着自己的被子,走进孩子的卧室,躺在他床边的地板上。
第二天早上,女人坐在客厅,在一台打字机上打字。她出声地读着刚打出的句子:“现在,我终于可以答应您翻译法语书的要求。请您告知您的条件。目前,我更愿意翻译通俗的专业书籍。我常常回想起在出版社的工作。(她自言自语地补充说:‘当时我经常因为打字引发腱鞘炎。’)期待您的回电。”
在住宅区的电话亭边,有一个信筒,她把信发了出去。她转过身来的时候,迎面碰上了布鲁诺。他粗暴地抓住她的胳膊,然后又四周看了看,看是否有人在看着他们:路上面很远的地方,有一对夫妇正在树林里走路,身上背着背包,手里拿着登山拐杖,灯笼裤挽了起来。布鲁诺把女人推进电话亭里,然后突然开始道歉。
他长时间地看着她:“这个游戏还要继续下去吗,玛丽安娜?我反正是不想玩了。”
女人回答道:“你别开始跟我谈孩子。”他挥手打她,但是在狭小的电话亭里却没有打到她。然后,他做了个手势,仿佛要用双手捂住脸,但是又立刻垂下双手:“弗兰齐斯卡认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说,你对自己行为方式的历史条件没有意识。”他笑了,“你知道她叫你什么吗——私人神秘主义者。是的,你是神秘主义者。神秘主义者!见鬼。你有病。我对弗兰齐斯卡说,让你挨几下电击就能恢复理智了。”
接着,他们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女人说:“你当然可以经常来,比如周末带施泰凡去动物园。或者是历史博物馆。”
他们又不说话了。突然,布鲁诺把一张照片举到女人面前,让她看看清楚,然后用打火机点燃。女人试着忍住笑,把目光转向一边;但还是笑了。
布鲁诺走出电话亭,扔掉烧着了的照片。她也跟了出来。他朝四周看了看,平静地说:“那我呢?你觉得我不存在吗?你觉得,所有人中只有你是有生命的?我也活着,玛丽安娜。我活着!”
这时,女人拉了布鲁诺一把,他已经走到了马路上,一辆车正好开过来。
布鲁诺问:“你需要钱吗?”然后掏出几张钞票。
女人:“我们不是有个共同账户嘛。还是你已经把它冻结了?”
布鲁诺:“当然没有。不过请你还是拿着吧,哪怕你不需要。”他把钱递到她面前,最后她还是收下了,两个人都感到轻松了。临走,他让她问候施泰凡,她点点头说,她很快会去他办公室找他。
从远处,布鲁诺再次回头冲她大声说:“别老一个人待着。否则你早晚会孤独死的。”
回到家里,女人站在镜子前,长时间地看着自己的眼睛。她并不是在观察眼睛,仿佛这是一种能安静地反思自己的可能性。
她开始大声说话:“你们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你们越觉得可以对我指手画脚,我就离你们越远。有时候我觉得,人们刚知道别人的某些新情况,其实已经不是这么回事了。如果以后有人想告诉我,我是什么样的——哪怕他是想讨好我或者鼓励我——我一定会禁止他这样做。”她伸展双臂:毛衣的腋下有个洞,她把一个手指头伸了进去。
她立刻开始重新摆放家具;孩子帮助她。两个人站在不同的角落,打量着变化了的房间。外面下起了大雨,冬季的雨,像冰雹一样砸在坚硬的地上。孩子推着一个地毯刷来回来去清扫地毯。女人光着脚在平台上用旧报纸擦玻璃。她把去污剂喷洒在地毯上。她把报纸和旧书扔到一个垃圾袋里,旁边已经放着几个满满的、扎紧了口的袋子。她用一块抹布擦门口的信箱;在客厅里站在一个梯子上,拧下旧的灯泡,换上一盏新的,比原来的亮多了。
晚上,房间里灯光明亮,棕色的桌子上铺了白色的桌布,摆好了两个人的餐具。桌子中间点燃了一根粗壮的黄色蜂蜡蜡烛,能听到蜡烛融化的声音。孩子叠好餐巾,放到盘子上。在轻柔的宴会音乐声中(“单元里的宴会音乐”,这曾经是布鲁诺的表达方式),他们面对面坐下。当他们同时打开餐巾时,女人愣住了,孩子问她是不是又抑郁了。女人长时间地摇头,否认了,同时感到惊讶。她揭开锅盖。
吃饭时,孩子说:“学校里又有新鲜事了。我们班现在只要四分钟就能脱了大衣和鞋子,换上拖鞋和学校的大褂。校长今天计时了,用一个真正的秒表。这个学年开始时,我们还是十分钟呢!校长说,到学年结束,我们肯定能轻松地把纪录缩短到三分钟。要不是胖尤尔根半天解不开大衣扣子,我们本来今天就能这么快的。后来他哭了一上午。休息的时候,他还藏到大衣里,还尿裤子了。你知道我们要怎么达到三分钟吗?我们会在楼梯间就开始跑,一边跑一边脱衣服!”
女人说:“所以你这么冷的天还要穿薄大衣——因为扣子容易解开!”她笑了。孩子说:“别这么笑。你笑起来像胖尤尔根一样:他总是努力让自己笑。你从来没有真正高兴过。只有一次,你为我而高兴——那是游泳的时候,我突然不用救生圈就游到了你身边。那次,你抱住我,真的欢呼起来。”
女人:“我根本想不起来了。”
孩子:“但我能想起来。”他恶毒地嚷着,“我能想起来!我能想起来!”
夜里,女人坐在窗边,拉上窗帘,读书,旁边摆着一本厚厚的字典。她放下书,又拉开窗帘。一辆汽车正拐进车库的院子,人行道上,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正牵着狗出门,仿佛一切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似的,她立刻抬头看着窗户,并挥了挥手。
女人推着购物车穿过超市狭窄的通道。这种通道窄到只能通过一辆购物车,如果有人从对面走来,就必须拐到另外一条通道去。一个工作人员正把空购物车推到一起,空空的购物车咣当咣当地响着,还有收款机嘎啦嘎啦的声音,空瓶回收处的摇铃声。同时,超市的音乐震耳欲聋,间或插播当日、本周和本月的优惠信息。女人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越来越平静地看着周围。她的眼睛开始发亮。
在一条比较安静的通道,她遇到了弗兰齐斯卡。弗兰齐斯卡说:“我刚才在面包柜台看到,他们用纸为一个本地女顾客包面包,而对后面一个南斯拉夫人就直接递到手里……平常我都是到我家附近拐角的那家零售店去买东西,哪怕那里的生菜经常是打蔫儿的,或者像现在这种天气就冻了。但是,要是一个月都在这里经历这样的不友善态度,那可没人受得了。”
两人都被别人撞了一下,女人说:“我在这里还感觉挺好。”
弗兰齐斯卡指了指一堵塑料泡沫隔墙后的监视孔,那里有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正监视着顾客们。超市里噪音很大,她们只能大声嚷嚷:“有这么个活死人,你是不是有安全感啊?”
女人:“他挺适合超市。超市挺适合我。至少今天是这样。”
她们在一个收款台排队。弗兰齐斯卡突然轻轻抚摸女人的胳膊肘。她有些尴尬地说:“我们肯定又站错队了。左右两边的队都比我们走得快,就我们这队不动。我每次都这样。”
超市外面拴着几条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弗兰齐斯卡挽着女人的胳膊说:“明天晚上来参加我们的聚会吧。其他人都盼着你来。现在那里有一种感觉,就是脑子里都明白了,但生活却还是另一回事。我们需要有个能在世界的前进中停下来休息一会儿的人。简单说吧,一个有点儿胡思乱想的人。你知道我的意思。”
女人:“最近一段时间施泰凡晚上不愿意一个人待着。”
弗兰齐斯卡:“这个原因你可以在任何一本心理学概论里找到答案。布鲁诺也受不了一个人。他说,每当这时候,他都会犯一些小时候的老毛病。另外,你昨天晚上看没看电视里关于孤独者的纪录片?”
女人:“我只记得里面有一段,采访者对一个人说:‘请您谈一件关于孤独的事!’而被问到的人只是沉默不语地坐着。”
停了一会儿,弗兰齐斯卡说:“明天能来还是来吧。我们不像平常那些女人聚在餐馆里叽叽喳喳。”
女人朝停车场走去,弗兰齐斯卡在她身后大声说:“玛丽安娜,可别一个人喝酒啊。”
她提着满满的购物袋子继续走。购物袋的提手拉断了,她只好用一只手托着。
晚上,女人和孩子坐在电视机前。终于,孩子跳起来关了电视机。女人迷乱而吃惊地说:“噢,谢谢。”她揉揉眼睛。
门铃响了;孩子跑去开门,她恍恍惚惚地站起来。出版商从门缝里迅速挤了进来。他是个粗壮又有点儿好动的人,五十岁左右,说话时习惯不断靠近谈话对象。这时,他的声音就会有一点点加重。(反正是他认为要讲什么重要的事了,他只是发挥一下,让别人感觉到,他不需要显示自己。包括他与非常熟悉的人在一起时,他也会一开始表现出好像是刚刚被叫醒似的漫不经心,然后,好像才真正醒过来,恢复状态。他不论在什么地方,都好像是主人一样,他的自来熟风格,常常会令人感到惊奇,并且会让人跟他保持距离。只有遇到一个非常沉默寡言的对象时,他才会有所收敛,才会在他不停的交谈中休息片刻。)
他一手拿着花,一手拿着一瓶香槟酒。
他说:“我知道您是一个人,玛丽安娜。一个出版商必须具有能从字里行间读出些什么的能力。”
他递去手里的东西:“十年了!您还认得出我吗?反正,我还记得当时您在出版社告别聚会上的一切细节,玛丽安娜。我尤其记得您某一只耳朵后面散发出的铃兰香味。”
孩子站在那里听着。女人问:“您今天闻到什么味儿了?”
出版商吸了一口气。
女人:“是紫甘蓝味儿。这种味道几天都散不掉。但是孩子们喜欢吃。——我去拿两个汽酒杯子。”出版商大声说:“不是汽酒!是香槟!”很快,他换了一种语气说:“顺便问一下,法语里紫甘蓝怎么说?”
女人说:“Choux de Bruxelles。”
出版商拍了拍手说:“考试合格!我给您带来了一本法国女人的回忆录,里面有许多这样的词。您明天就可以开始翻译了。”
女人:“为什么不今天晚上就开始呢?”
出版商:“金龟子在飞。”
女人:“您怎么会想到金龟子呢?”
出版商:“可能使我想到了铃兰。”
女人只是微笑了一下:“您打开酒瓶吧?”她把花拿进厨房。出版商摇晃着香槟酒瓶子;孩子看着。
他们坐在客厅里喝酒,孩子也跟着喝了一点儿。隆重地碰了一下杯后,女人抚摸着孩子。出版商说:“我本来也是来这附近办事的。我的一个作者住在附近。他让我很担心,是个非常难办的事。他不写了,我担心他再也写不出来了。当然,出版社会每个月资助他,直到责任期满。我今天晚上又催他了,至少要写出本自传——传记现在很受欢迎。但他只是摆手;他不再跟任何人说话,只是发出一些声响。玛丽安娜,等待他的将是一个可怕的晚年,没有工作,没有人陪。”
女人很令人惊讶地激动地说:“您其实根本不了解他。也许他有时候感到很快乐呢。”
出版商转身对孩子说:“现在我给你把桌子上的酒瓶塞变走。”孩子盯着桌上的瓶塞。出版商一只手指着空气说:“它飞了。”但孩子仍然不错眼珠地盯着瓶塞,于是,出版商只能放下胳膊。
他很快地对女人说:“您为什么要替那个男人辩护?”女人挠起孩子的痒痒,好像代替了回答。她亲了亲孩子的头,抱起孩子放在腿上,拥抱着他。
出版商:“您不愿意跟我在一起?我感觉,您没完没了地弄孩子,只是为了不必搭理我。您为什么要玩这个妈妈—孩子的游戏呢?你是怕我吗?”
女人推开孩子说:“也许您说得有道理。”然后她对孩子说:“去睡觉吧。”
孩子没有反应。然后她抱起他离开。
她一个人回来时说:“施泰凡今天不想睡觉。香槟让他想起了除夕夜。除夕夜他可以一直到半夜不睡觉。”出版商拉着女人在自己身边坐下,要一起坐在一张宽大的椅子上,女人似乎宽容地坐下了。
出版商慢慢地问:“哪个是您的杯子?”
她指了指自己的杯子,出版商端起来说:“我现在想用您的杯子喝,玛丽安娜。”然后他闻了闻她的头发:“我喜欢,您的头发只是头发的味道。这不是嗅觉,而是立刻会变成一种感觉。我也喜欢您走路的样子:那不是一种特别的姿势,不像其他女人那样;您只是自然地走着,这样真好。”
女人自己微笑了一下,然后转向他,仿佛她现在有了说话的兴趣:“有一次,一个女人来我这儿,是位淑女。她跟施泰凡玩儿。突然,施泰凡抓住她的头发说:‘你有味儿!’那个女人非常吃惊:‘是厨房的味儿吗?’‘不是,是香水味儿。’施泰凡回答。——然后,那个淑女松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出版商看着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仿佛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孩子叫她,但她没有反应,而是好像好奇地也看着他。出版商垂下目光说:“您的袜子脱丝了。”她做了个无所谓的手势。孩子又叫她了。她站起身来,但没有马上走开。
女人回来后,坐到了出版商对面自己的老位子上。她说:“我不喜欢这个房子曲里拐弯的设计,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总是要拐个直角弯,而且总是向左拐。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讨厌拐弯;反正它就是让我很烦。”出版商说:“那您就把它写下来,玛丽安娜。否则,有一天就突然没有您了。”
孩子第三次叫她了,她立刻过去了。
出版商一个人,神情疲惫。他的头垂向一边。他立刻坐直身子,接着笑了,仿佛是笑自己,然后又允许自己放松身体,后背稍微弯曲一些。
女人回来了,就站在他对面。他抬起头看着她。她把一只手放在他额头上,然后在他对面坐下。他拿起她放在桌子上的手亲吻着。他们长时间沉默着。
她说:“要我给您放音乐吗?”出版商立刻轻轻摇了摇头,仿佛他知道她要问这个问题。他们沉默着。出版商问:“您的电话从来不响吗?”
女人:“最近几天几乎没响过。冬天本来电话就很少。也许春天会多一些。”
长时间的安静之后,女人说:“施泰凡现在肯定睡着了。”然后又说:“要不是您刚成了我的雇主,我可能敢在您面前表现出我累了。”
出版商说:“而且酒瓶也空了。”
他站起身了,她陪他走到门口。他拿着自己的大衣,低垂着头,挺直身子。突然,她拿过他手里的大衣说:“我们再喝一杯吧。我现在突然感觉,我们每一分钟都会错过一些永远不会再来的东西。您知道,死亡。请您原谅我说这个词。反正这个词现在让我很伤心。我希望您别误解我。厨房里还有一瓶勃艮第红酒。它酒劲很大,喝完了能睡个好觉。”
他们站在客厅的窗户前,喝着红酒。窗帘没有拉上;他们看着窗外的花园,外面正下着雪。
出版商说:“不久前,我刚跟一个女朋友分手,分手的方式很奇特,所以我想跟您说说。那天夜里,我们坐出租车。我一只手搂着她,我们都看着一侧的车窗外面,我们感觉很好。您肯定也知道,她是个很年轻的姑娘,刚刚二十岁,我非常喜欢她。我突然看到外面的人行道上有个男人走过。当时外面很黑,我看不清他的样子。我只是看到,那人很年轻。突然,我想像,身边的女孩看到那个男人会意识到,坐在自己身边搂着自己的是个老男人,她肯定会在这一刻觉得我恶心!这个想像让我感到震惊,所以我立刻把手从她肩上拿开。虽然我还继续跟她坐在车上,一直陪她到她家门口,但是我随后跟她说,我不想再见她了。我朝她吼叫,让她消失,我受不了她了,我们之间完了。然后我立刻走了。我敢肯定,她到今天都不知道我为什么离开她。很可能她看到人行道上的那个男人时什么都没想。可能她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
他喝干了杯子里的酒。他们沉默地看着窗外,正好那个老妇带着狗走过,并且马上朝上面打了个招呼;她打着一把伞。
出版商说:“跟您在一起真好,玛丽安娜。不,不是好,而是很不同。”
他们朝门口走去。出版商:“我会让您的电话有响起的时候,哪怕是在深冬。”
在打开的门边,她问已经穿上大衣的他,是不是开车来的。出版商:“对,但是有司机。他在车里等着呢。”
女人:“您让他等了这么长时间?”
出版商:“他习惯了。”
车子在门口等着。司机坐在昏暗的车里。女人:“您忘记把那本要翻译的书给我了。”
出版商:“在车里。”
他朝司机招了招手,司机马上把书送了过来。
出版商把书递给女人,她问:“您是想试探我吗?”
出版商停了一会儿说:“玛丽安娜,您要开始很长一段时间的孤独了。”
女人:“最近所有人都这么威胁我。”她转头向站在旁边的司机说:“您呢,您也威胁我吗?”司机不知所措地笑了笑。
夜里,女人一个人站在过道里看书。她头顶上的天窗,在积雪下发出轻微的声音。她开始读出声来:“Au pays de l’idéal:J’attends d’un home qu’il m’aime pour ce que je suis et pour ce que je deviendrai.”她试着翻译:“在理想国:我期待遇到一个男人,他爱我,爱我现在的样子和我将会成为的样子。”她耸耸肩。
白天,她坐在桌边的打字机前,戴上眼镜。她把要翻译的书,按照每天能完成的页数,分成几部分,用铅笔标上计划的日期:结束的日期将是春季的一天。她一边翻着字典,一边用一根针清洁打字机上的一个字母键,一边用抹布擦拭着键盘,断断续续写着:“迄今为止,所有男人们都削弱了我。我丈夫对我的评价是:‘米谢勒很能干。’实际上他希望的是,我能在他不感兴趣的事情上能干些:比如孩子、家务、税务。但是,在我的工作方面,他却打击我。他说:‘我妻子是个爱做梦的人。’如果做梦意味着自己是什么样就什么样,那我愿意当一个爱做梦的人。”
女人抬头看着平台,孩子正一手提着书包,在那里跺掉鞋子上的雪。他从平台的门进来,笑了。女人问他为什么笑。
孩子:“我还从没见过你戴眼镜。”
女人摘下眼镜,又戴上说:“你回来这么早。”
孩子:“今天又取消了两节课。”
女人继续打字,孩子靠近她坐下来。孩子异乎寻常地安静。女人停下来,抬起头来说:“你饿了,对吗?”孩子摇摇头。女人:“我做事情打扰你吗?”孩子自己笑了笑。
于是,女人移到卧室窗边的桌子上去工作,抬头就能看到云杉。孩子和他的胖朋友出现在门口:“外面太冷了。我们又不能去尤尔根家,他们家正在打扫卫生呢。”
女人:“他们家不是昨天就打扫卫生了吗?”孩子耸了耸肩;女人重新开始工作。
孩子们站在门口。虽然他们没有动,女人还是察觉到了,她转过身来。
后来,她打字时,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唱片的声音:是配音演员的声音,在模仿孩子和精灵说话。她起身穿过过道走进孩子的房间,看见一张唱片在一架小唱片机上转着,一个人都没有。她关掉唱机。这时,两个孩子喊叫着从窗帘后面冲出来,好像要吓唬女人。女人也确实被吓了一跳,因为两个孩子互相换了衣服。
她对他们说:“你们听着,也许你们不觉得我是在工作,但我确实在工作。所以,对我来说,重要的是不被打扰。因为我工作的时候不能想别的,这跟做饭不一样。”
孩子们看着她,然后开始互相做鬼脸。
女人:“请你们理解我。”
孩子:“你现在给我们做点什么吃吗?”
女人低下头。然后孩子生气地说:“我也难过,不光是你会难过。”
她坐在卧室的打字机前,没有打字。房子里很安静。孩子们从过道走了过来,小声说着话,吃吃地笑着。突然,女人把打字机推到一边,打字机掉到地上。
在附近一家大型购物中心,她把巨大的商品包装堆到购物车里,然后推着购物车从一个商品部到另一个商品部,直到购物车满得再也堆不下了。她在收款台前排在长队里。她前面顾客的购物车都跟她的一样满。在购物中心前面的停车场上,她推着沉重的购物车走向自己的汽车,购物车的轮子不时歪向一边。她的东西塞满了汽车,就连后座上都装满了,她看不到后窗外面。到了家,她把这些东西都搬到地下室里,因为所有的柜子和冷藏柜早就装满了。
夜里,她坐在别墅客厅的桌边,把一张纸装到打字机上。她静静地坐在打字机前。过了一会儿,她把双臂伸到打字机上,把头放在手臂上。
夜深了,她还是这个姿势,已经睡着了。
她醒过来,关了灯,走出客厅。她脸上印着毛衣袖子上的图案。小区里只有路灯还亮着。
他们去市中心布鲁诺的办公室看他。从窗户往外看,能看到城市的全景。布鲁诺跟她和孩子坐在屋角的一张桌子边,孩子在读一本书。
他看着孩子:“弗兰齐斯卡说,施泰凡最近明显变得沉默寡言。而且他不洗澡了。弗兰齐斯卡认为,这意味着……”
女人:“弗兰齐斯卡还认为什么?”
布鲁诺笑了,女人也跟着笑了。
当他把手伸向她时,她往后缩了一下。他只是说:“玛丽安娜。”女人:“请原谅。”
布鲁诺:“我只是想靠近些看看你的大衣。好像掉了颗扣子。”
他们无望地沉默着。
布鲁诺对孩子说:“施泰凡,我现在让你看看,我是怎么吓唬进我办公室的人的。”他抓住女人的胳膊,微笑着看着孩子,表演道:“首先,我把我的受害者和他的椅子挤到一个非常狭窄的角落,让他觉得自己很无力。我在他面前很近的地方说话。如果他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他突然用耳语般的声音说,“我就会用特别小的声音说话,让他以为自己已经耳背了。穿什么鞋,也是很重要的,要穿这种皱胶底的鞋,比如我脚上的这双,这是权力之鞋。而且必须擦得锃亮!你必须要能散发出一种神秘的气息。而最重要的是一张有威慑力的脸。”他在女人面前坐下,开始紧紧盯着看。同时,他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弯回小臂,把手指握成拳,但没有全部握回来:大拇指还竖着,好像要戳人一样。他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一边把嘴撇向一边,并保持着这个姿势说:“我让人从美国带来一种特殊的药膏:我把这种药膏抹在眼睛周围,就可以不眨眼睛;或者涂在嘴周围,嘴就可以不抽动。”他真的把一种药膏抹在眼睛周围:“这就是我权利的注视。我希望,它能很快让我当上公司董事。”他继续一动不动地盯着看,女人和孩子也看着他。
他挥了挥手,站起身来对孩子说:“我们下星期天去暖房看食肉植物。或者去天文馆!我们去看穹顶上演示的南十字星座,就像夜空一样——好像我们真的就在南海边。”
他送他们两人去门口。在门口,他在女人耳边说了句什么。她看着他,然后摇摇头。布鲁诺过了一会儿说:“玛丽安娜,事情还没有解决。”他让他们出了门。一个人的时候,他挥拳打在自己脸上。
女人和孩子走出写字楼,走在一条安静的街道上。冬日下午的阳光很晃眼,他们眯起了眼睛。他们沿着一条允许机动车通行的马路朝市中心方向走去。街道左右两侧都是银行大楼,玻璃立面里相互映照出对方的影子。在一个行人红绿灯前,孩子模仿着灯上人形的动作,停下的样子,过马路的样子。在步行街上,孩子在很多商店橱窗前停下来,女人在前面很远的地方等他。她每次都要走回来把孩子拉走。每隔几步张贴着一份发行量很大的报纸的晚报版广告,标题都一样。暮色降临时,他们走上了一座过河的桥。车辆很多。孩子在说什么。女人向他打手势,表示她听不见,孩子挥了下手。他们在暮色中沿着河走,孩子的节奏跟女人不一样:他停一下,然后跑几步到前面去,所以,女人一会儿要等他,一会儿要追他。有一段时间,她走在他身边,用自己的步伐告诉他走路要流畅,并默默地用手势催促他。当孩子在离她比较远的昏暗之处盯着一丛灌木看时,她跺着脚催他走,结果鞋跟断了。两个小年轻从她身边走过,朝着她的脸打了个嗝。她和孩子走进河边的一个公共厕所,孩子不敢一个人进去,所以她不得不陪着孩子进男厕所。他们把自己锁在一个小隔间里,女人闭上眼睛,背靠着门。旁边隔间的隔断墙上——隔断墙没有一直到天花板,突然出现了一个男人的头,他是跳起来看的;然后他又跳了一次。接着,这个男人狞笑的脸出现在他们的脚边,因为隔断墙也没有接着地面。她跟孩子逃出厕所,飞快地跑了,因为鞋跟断了,跑起来一瘸一拐的。当他们路过一个低层住宅时,看见屋里的电视已经打开了,正好有一只巨大的鸟从画面的前方飞过。一个老妇在马路中间脸朝下摔倒了。两辆车撞在一起,开车的两个男人冲下来,一个要打另一个,另一个则死死拽住对方。这时几乎已经是夜里了,女人和孩子站在市中心,在两幢银行大楼之间,一个快餐店旁边,孩子正在吃一个咸面包圈。马路上汽车的声音很大,仿佛正在发生一场有规律的灾难。一个男人走到售货亭边,用手捂着心口,请求给他一杯水来吃药。他蹲下身子,缩成一团。各个教堂的夜晚钟声敲响了,一辆消防车驶过,接着是好几辆闪着蓝灯、响着警报的救护车。灯光在女人的脸上闪烁。她额头上渗出了汗珠,嘴唇干裂了。
晚上,她站在家中客厅里那面没有窗户的墙边,在写字台上那盏阅读灯的灯影里。四周寂静无声。远处有狗叫声。然后电话响了。她让电话响了几声。她轻轻接起电话。出版商用法语说,她的声音今天很奇怪。
女人:“可能是因为我正在工作吧。我发现了,我工作的时候声音会变得不一样。”
出版商:“您是一个人吗?”
女人:“孩子跟我在一起,他睡了。”
出版商:“我也是一个人。今天夜里天非常晴朗。我一直能看到您住的那个山坡上。”
女人:“我愿意在白天见到您。”
出版商:“您也在勤奋工作吗,玛丽安娜?还是您只是闲坐着,看着窗外的荒野?”
女人:“我今天跟施泰凡进城去了。他不理解我。银行大楼、加油站、地铁站,他觉得这些都好极了。”
出版商:“也可能那些东西真的有一种新的美,只不过我们还不能看到。我也喜欢城市。从出版社的平台上,我能一直看到机场,看到飞机的起降,而听不到它们的声音。那是一幅非常柔美的画面,能让我内心深处感到振奋。”
过了一会儿,出版商说:“您现在要干什么呢?”
女人:“我要穿上漂亮的衣服。”
出版商:“也就是说我们见面?”
女人:“我穿上漂亮衣服是为了继续工作。我突然来兴致了。”
出版商:“您吃药吗?”
女人:“有时候——是为了不睡着。”
出版商:“我还是什么都不说了吧,因为您把每个劝告都理解成威胁。只是您要当心,不要像我的很多译者那样,最后都变得目光柔弱而忧伤。”
她让他先挂了电话,然后从壁橱里拿出一条真丝连衣裙。她站在镜子前试戴一条珍珠项链,又立刻摘了下来。她默默地从侧面打量着自己。
晨曦中的小区,路灯刚刚熄灭。女人一动不动地坐在写字台边。
她闭着眼睛,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然后,每次都用脚后跟转身,又来来回回地走。她倒退着走,非常快,转弯,又转弯。她站在厨房里,面前的水槽里堆着用过的餐具。她把餐具放进洗碗机,打开配餐柜上的晶体管收音机,收音机里立刻传出晨间音乐和播音员欢快的声音。她关掉收音机,弯腰打开洗衣机,取出里面缠绕在一起的湿床单,平铺在厨房地上。她用手使劲挠着发际线,一直挠到皮肤渗血。
她打开门口的信箱,里面塞满了广告宣传单;没有任何手写品,就是有,也是广告里模仿的手写体。她把这些纸揉成一团撕掉。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做家务,一会儿停下来,一会儿回身,一会儿弯腰,路过时顺便擦掉一块污迹,或者捡起地上的一个米粒扔到厨房垃圾桶里。她坐下,又站起来,走几步,又坐下来。她拿起靠在墙角的一个纸卷,把纸散开,然后又卷上,最后又放回去,在原来位置旁边一点儿的地方。
孩子坐在一边看着她,看她这儿一下那儿一下地忙着。她用刷子清扫孩子坐的那个沙发椅,打了个手势让他起来。孩子刚站起来,她就用胳膊肘把他推到一边,立刻扫起孩子刚坐过的地方,其实那里根本不脏。孩子往后推了一步,静静地站在那里。突然,她用尽全力把手里的刷子扔向孩子,但没有打中,只是打碎了一个玻璃杯。她握紧双拳走向孩子,孩子只是看着她。
门铃响了:他们两人都争着跑去开门。她推了孩子一把,孩子仰面倒在地上。她打开门,却没有看到人。然后她往下一看,孩子的那个胖朋友正蹲在门边坏笑。
她呆呆地坐在客厅里,孩子和他的胖朋友大声唱着歌从椅子上往垫子上蹦:“屎跳到尿上,尿跳到屎上,屎跳到痰上……”他们边唱边发出尖叫,笑得直不起腰来。然后,他们相互耳语了几句,指指点点地看着女人,又开始笑。他们不停地笑,女人毫无反应。
她坐在打字机前。孩子踮着脚尖走过来,靠在她身上。她用肩膀把孩子顶开,孩子站在她身边。女人把孩子拉到自己怀里,突然掐住他的脖子,摇晃他,然后放开他,把目光转向一边。
夜里,女人坐在桌旁。她哭了,默默地,一动不动。
白天,她去外面,在平坦、开阔、冰冻的户外,她走在一条笔直的路上。她一直走,一直向前走。直到天黑了,她仍然这样走着。
在这个小地方的电影院里,两个孩子互相推搡,银幕上正放映一部动画片,发出巨大的声响。她打着盹儿,突然又醒了。然后,她把头靠在孩子的肩膀上,孩子张着嘴看着电影。她睡着了,头靠着孩子的肩膀,直到电影结束。
夜里,她站在打字机前,读着自己的翻译:“‘没人帮助您吗?’来访者问。——‘没有,’她回答说,‘我梦想的男人,应该爱我的独立性格。’——‘那您会爱他的什么呢?’——‘他的这种爱。’”她耸了耸肩,突然伸出舌头。
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床头柜上有一杯水和一把折叠刀。外面,有人在拼命敲打百叶窗。她打开折叠刀,爬起来,穿上睡袍。是布鲁诺的声音:“马上打开门,要不我就踹门了。快开门,要不我就炸了这房子!”她放下刀,打开灯和平台的门,让布鲁诺进来。他大衣和衬衫都敞着。他们面对面站着,然后穿过过道走进客厅,客厅里亮着灯。他们又面对面地站着。
布鲁诺:“你夜里也开着灯。”他四处看看:“你还重新摆放家具了。”他拿起几本书:“你现在看的书也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他靠近女人:“我给你从远东带回来的化妆包,你大概也不用了吧。”女人:“你不脱了大衣吗?你想喝杯伏特加吗?”
布鲁诺:“你还是用‘您’来跟我说话吧。”
过了一会儿,布鲁诺说:“你呢?你得癌症了吗?”
女人没有回答。
布鲁诺:“这儿允许抽烟吧?”他坐了下来。她站着。
布鲁诺:“你就是这样让自己过得好的,一个人,跟你的儿子,在一所温暖漂亮的别墅里,有花园、车库和新鲜的空气!你多大岁数了?很快,你的脖子上就会堆满皱纹,你脸上的色斑上会长出毛,你的腿会变成青蛙腿那样细,上面的身体会成为一个松松垮垮的口袋。你会变得越来越老,但你会说,这没关系,然后有一天,你会自己上吊而死。你会这样懵懵懂懂地进入坟墓,就像你懵懵懂懂地生活过一样。你要怎样度过死之前的时间?很可能你就这么呆坐着,啃着自己的手指甲,对不对?”
女人说:“别嚷嚷,孩子在睡觉。”
布鲁诺:“你说‘孩子’,你不能对我提他的名字吗!你总是这么理智!你们女人们病态的理智!对一切事物和人的残酷理解!你们这些废物,从来不会觉得无聊。你们高高兴兴无所事事地让时间溜过。你知道你们为什么一事无成吗?因为你们从来不会一个人喝醉!你们像高傲的照片一样,懒洋洋地坐在你们舒适整洁的房子里。你们故作神秘,为一点屁事兴奋不已,你们是出色的伙伴,能用你们无聊的人性杀死别人,你们是摧毁一切生命力的机器。你们在地上爬来爬去,到处嗅来嗅去,直到死亡撬开你们的嘴边。”他朝旁边啐了一口:“我还没见过一个永远改变自己生活的女人。也就是橱柜——然后又是老一套。你知道吗,你现在做的一切,以后你会像翻看发黄的旧报纸一样翻过,作为你一生中惟一的时间!那时候你就会明白,你只不过是在赶时髦,玛丽安娜,就像一个冬季的时髦!”
女人:“你来之前就想好了这些话,对吗?你根本不想跟我交谈,根本不想跟我在一起。”
布鲁诺嚷道:“我更情愿跟一个鬼魂交谈!”
女人:“布鲁诺,你看上去非常难过。”
布鲁诺:“你说这些就是为了让我无力反抗。”
他们沉默着。然后布鲁诺笑了。他转过身,很快就控制住自己:“我是走路来的。我想打垮你。”女人靠近他。他说:“别碰我。请你别碰我。”过了一会儿,他说:“有时候我觉得,你可能只是在跟我做个试验;现在发生的一切,只是在考验我。这个想法能让我稍微平静些。”过了一会儿:“昨天我在想,要是有个上帝,有时候也挺好。”
女人长时间看着他说:“你刮掉胡子了。”
布鲁诺摆了一下手:“一个星期前就刮了。——你换新窗帘了。”
女人:“没有,还是旧的。——你要是给施泰凡写信,他会高兴的。”
布鲁诺点点头,女人笑了。
他问她为什么笑。
她回答说,她只是突然想到,他是这几天来惟一跟她交谈的成年人。
他们就这样站着,每个人做着自己的小动作,过了很长时间,布鲁诺问她怎么样。
女人仿佛在说别人一样平静地回答说:“一个人待在家里,很容易就累了。”
她陪他走到街上。他们并肩走着,到了电话亭。突然,布鲁诺停下来,卧倒在地上,脸朝下。她蹲在她身边。
寒冷的上午,女人坐在平台的秋千椅上,一动不动。孩子站在她旁边,看着自己嘴里呼出的白气。女人看着远方。她身后的玻璃窗上映射出云杉的影子。
晚上,她走在这个小地方空旷的街道上,仿佛在朝着一个目标走去。在一个巨大的落地窗前,她停了下来。里面亮着灯,几个女人坐在一个像教室一样的房间里,前面有黑板,弗兰齐斯卡正用粉笔在上面画一个国民经济流程图,听不见她在说什么。笔记本都合上了,弗兰齐斯卡走到她们中间。她说了些什么,其他人都笑了起来,但不是放声大笑,而是会心地笑。有两个女人伸出胳膊相互搂着。一个女人在抽着烟斗。另一个女人替同桌轻轻擦掉脸上什么东西。弗兰齐斯卡停止了说话,几个女人举起手。弗兰齐斯卡数了一下,然后又有另外几个女人举起手。最后,所有人像鼓掌一样一起敲桌子。女人们的样子显得很平和:好像这不是一个小组,而是每个人出于自己的需要走到一起来了。
女人离开了窗户。她走在空旷的小城里。教堂的钟敲响了。她走过教堂时,里面传出了歌声和管风琴声。
她走进教堂,站在旁边一个角落里。一排排的长凳之间站着许多人,跟着牧师唱圣歌;中间有人咳嗽。一个孩子坐在大人两腿之间的地上,吃着自己的大拇指。管风琴发出轰鸣声。过了一会儿,女人走了出去。
她沿着夜色中的林荫路,朝住宅区走去,边走边做出一些手势,仿佛在跟自己说话。
夜里,她一个人站在厨房,喝光了一杯水。
明亮的中午,女人和弗兰齐斯卡穿得整整齐齐的,并肩坐在平台的两个秋千椅上。她们看着孩子,孩子们正在砍一棵干枯的圣诞树,想用干树枝点火。
过了一会儿,弗兰齐斯卡说:“我理解你当时不能进来和我们在一起。我自己也有过这样的经历,特别是我从安静的家走到聚会地点,我会突然之间因为毫无兴趣而变得非常疲惫,不想加入到聚会中……”
女人:“我在等着你说‘但是’。”
弗兰齐斯卡:“我以前也跟你一样。比如说,我会在某一天不能说话。我只能写纸条跟别人交流。或者,我会几个小时地站在打开的衣柜前哭泣,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该穿什么。有一次,我跟男朋友去一个地方,路上,我突然不走了。我站在那儿,他劝说我。那时候,我当然还很年轻……你没有渴望幸福的要求吗?跟别人一起?”
女人:“没有。我不想幸福,最多只是满意。我害怕幸福。我觉得我脑子里承受不了幸福。我会彻底疯掉,或者死掉。或者我会杀人。”
弗兰齐斯卡:“那你就想一辈子这样一个人?你就不渴望有一个人,一个心灵和肉体都是你朋友的人?”
女人大声说:“当然。当然。——但是我不想知道这个人是谁。就算我跟他永远在一起,我也绝对不想认识他。我只有一个要求,”她好像在笑自己似的说,“我只希望他笨手笨脚,是个笨蛋;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打断自己说:“弗兰齐斯卡,我这样说话像个没长大的人。”
弗兰齐斯卡:“但是我能解释你为什么想要一个笨蛋!你父亲不也是这样一个人吗?上一次他来的时候我们一起吃饭,他隔着桌子跟我握手,一下子把手伸到芥末瓶子里了。”
女人笑了,正在玩的孩子转身看着她,仿佛这笑声在他母亲身上是不寻常的。
弗兰齐斯卡:“顺便告诉你,他今天下午坐火车来。我是发电报请他来的。他希望你们去车站接他。”
过了一会儿,女人说:“你不该这么做。我现在不需要任何人。在大家看来,这一切都无关紧要。”
弗兰齐斯卡:“我感觉,你现在觉得这个屋子里的其他人都是些陌生的噪音。”
她把手放到女人的胳膊上。女人说:“我正翻译的那本书里引用了波德莱尔的一段话,大概意思是:他惟一能理解的政治行动是造反。我突然想到:我惟一能理解的政治行动是持刀杀人。”
弗兰齐斯卡:“一般认为男人才会这么干。”
女人:“你跟布鲁诺在一起怎么样?”
弗兰齐斯卡:“布鲁诺是那种似乎只适合快乐的人。所以他现在完全不知所措。就像演戏一样!他快烦死我了。我会把他轰出去的。”
女人:“弗兰齐斯卡。你总是这样说别人。但是到最后,都是别人离开你。”
过了一会儿,弗兰齐斯卡打了一个抗议的手势,令人惊讶地说:“其实你说得对!”
她们相互看着。然后女人朝孩子们喊道:“孩子们,今天别打架!”——两个孩子正好像互相生着气,背朝着对方站着,那个胖孩子好像很难过。
胖孩子解脱般地笑了,两人开始慢慢朝对方走去,尽管还都低着头。
女人和孩子在小城的终点站等着。火车进站后,一个戴眼镜的苍白老人在一扇车窗后挥手,那是她父亲。很多年以前,他曾是个著名作家,现在只是用复写纸誊写一些随笔和幽默故事给报社投稿。下车的时候,他打不开车厢门,女人从外面打开门,帮他下到站台上。他们相互打量着,然后都高兴地笑了。父亲耸起肩膀,向四周看了看,抹了一下嘴唇说,他的手摸过火车,现在都是金属味儿。
到了家,他和孩子坐在地上,孩子从旅行包里掏出给他的礼物:一个指南针,一个色子游戏。孩子指着屋里屋外的各种东西问外公它们的颜色。外公经常说错。孩子说:“你还是色盲啊!”外公:“我只不过是没学过看颜色。”女人走过来,手里端着一个银托盘,上面放着浅蓝色的茶具。刚倒出的茶冒着热气,父亲用茶壶暖着手。他坐在地上时,兜里的硬币和钥匙都掉了出来。女人捡起这些东西说:“你现在又把钱乱塞在衣兜里。”父亲:“上次你送我的钱包,我回家的路上就丢了。”
他们喝着茶,父亲说:“前几天,我家里来客人。我一打开门就发现,来人全身都被雨淋湿了,正滴着水。而我刚刚打扫过家里!我把他让进屋里,跟他握手,却发现,我自己正站在门口的脚垫上拼命蹭我的鞋底,好像我是那个浑身湿透的客人。”他吃吃地笑着。
女人:“你还是老觉得自己干坏事被当场抓住了?”
父亲继续吃吃笑着用手挡着嘴说:“最难堪的就是躺在停尸床上的时候张着嘴。”
他喝茶的时候呛了一下。
女人说:“爸爸,你今天晚上在布鲁诺的房间睡吧。”
父亲回答说:“我反正明天就走。”
晚上,女人在客厅写字;父亲拿着一瓶葡萄酒,坐在离她很远的地方,看着她。然后,他走到她身边。她抬起头看了一眼,继续打字。他朝她弯下身来说:“我刚发现,你这件衣服上少了一粒扣子。”她脱下衣服递给他。
她继续打着字。他从一个饭店带回的针线包里找出针和线缝扣子。他又看着她。她感觉到了,于是询问地看着他。他道了歉,然后说:“你真漂亮,玛丽安娜!”她笑了。
她结束了工作,又做了些修改。父亲尝试着打开一瓶新的葡萄酒,半天都没成功。她过来帮忙。他去厨房给她拿个杯子。她大声告诉他杯子放在哪儿。但是,她还是听到父亲在厨房里翻找了半天,然后没有声音了。最后,还是她到厨房去帮他找到了杯子。
他们面对面坐着喝酒。父亲打了个手势。女人说:“说吧。你不就是为这个来的吗!对吧?”
父亲又开始打手势,他摆了下手说:“我们不出去走走吗?”他朝不同的方向指了指,然后说:“你小的时候,从来不愿意跟我一起去散步。只要我一说出‘散步’这个词,你就不乐意了。但是如果是‘傍晚散步’,你立刻就会同意。”
他们走在夜里的街上,朝电话亭方向走去,经过一个个车库时,常常会听到汽车防护罩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在电话亭前,父亲说:“我得赶紧打个电话。”女人:“你可以在我家里打。”父亲只说了句:“我的女朋友等着呢!”就已经走进电话亭了。他打着电话,隔着棱纹玻璃听不清他说什么,只看见他有很多肢体动作。
他们朝山上走去,旁边是沉睡中的住宅区,偶尔能听到抽水马桶的声音。
女人:“你的女朋友,她说什么?”
父亲:“她就是问问,我是不是吃药了。”
女人:“还是去年那个女的吗?”
父亲打了几个手势说:“现在这个生活在另外一个城市。”
他们到了小区最上边,再往前就是森林了。天上飘着小小的雪花,落在干枯的橡树叶上,发出沙沙声,在冻住的狗尿上慢慢堆积起来。
他们停住脚步,看着山下平地上的灯火。他们脚下一幢房子里,有人开始弹钢琴,《致爱丽丝》。
女人问:“爸爸,你满意吗?”父亲摇了摇头,然后,仿佛光有手势还不够似的,又补充说:“不。”
女人:“你有没有设想,人能够怎样生活呢?”
父亲:“行了吧,别谈这个了。”
他们沿着森林外面继续走。女人又是抬起头来,让雪花飘落在脸上。她朝森林里看去,里面悄无声息,只有雪花轻轻飘落。在稀疏的树木后面,远处有个人工水塘,水面闪闪发亮,有细细的小溪流进水塘,发出清亮的水声。
女人问:“你还在写作吗?”
父亲笑了:“你是想问,我是不是会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继续写作,对吗?”他转身朝着她说:“我觉得,我肯定是在某个时候开始朝着错误的方向生活了——我不是把责任推到战争或者其他外部事物上。现在,我有时候会觉得写作是个借口,”他吃吃地笑着,“有时候当然也不是。我太孤独了,常常在晚上睡觉前,都没有一个人可以想念,因为我白天就是一个人。如果连一个可想的人都没有的话,那还怎么写作呢?另外,我跟那个女的在一起,主要是想在万一猝死的时候,能及时被发现,不会让尸体躺那么长时间。”他又吃吃地笑了。
女人:“你别胡说八道了。”
父亲打了个手势,然后指着森林上面说:“那后面的山根本看不见了。”
女人:“你有时候也会哭吗?”
父亲:“哭过一次,对——是在一年前,当时是傍晚,我坐在家里。哭完后我就去散步了。”
女人:“你还像年轻时候那样,觉得时间过得很沉重吗?”
父亲:“噢,比以往都沉重。每天我都会有一次停在时间里不动。比如现在:天黑已经好几个小时了,可我还在想,夜才刚刚开始。”
他挥动着手臂在头顶上转圈。
女人模仿着他的动作,问这是什么意思。
父亲:“我刚把厚厚的毛巾裹在头上,想像着漫漫长夜。”
他不吃吃地笑了,而是放开声音笑着说:“玛丽安娜,你的结果也会跟我一样。这是我要提醒你的,说出这句话,我到这儿来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他们微笑着,女人说:“天冷了,是吧?”
他们沿着小区的另一边下山。父亲突然停了下来,竖起食指。女人边走边转身对他说:“爸爸,你突然想起什么事时,别老停下来。我小时候就特别烦你这点。”
第二天,他们在一家购物中心,走过一个大店铺的女装部。一个外国女顾客正穿着一件绿色套装,从试衣间出来照镜子,一个女售货员对她说:“这件衣服您穿着合适极了。”父亲走过去说:“这不是真话。这件衣服难看极了,根本不适合她穿。”女人赶紧走过来把父亲拉走了。
他们上了滚梯,到了顶头时他绊了一下。他一边继续走,一边看着她说:“我现在一定要看看我们两个在照片上的样子。这儿有快速自动照相亭吗?”他们站在自动照相亭前,有个男的正在更换洗相液。父亲弯腰看着那些贴在照相亭外面的样片:样片上是同一个年轻人的四张相片,照片上的人咧开上嘴唇、露出牙齿笑着。其中一张照片上还有个女孩。父亲审视着那个更换洗相液的人,他正关上盒子站起身来。然后,父亲惊奇地指着照片对他说:“这是您吧,对不对?”
那人站在照片旁边:他现在已经老多了,几乎秃顶了,笑得也不一样了。他只是点点头。父亲又打听那个女孩,但那人只是打了个好像是往身后扔东西的手势,然后走开了。
照完相,在等照片的时候,他们在附近闲逛。父亲在很多东西前站下来看。当他们又回到照相亭前时,正好有一条照片出来了。女人伸手拿过来,但照片上是一个陌生男人。
她回身寻找:照片上那个人站在她身后说:“您的照片早就出来了。请您原谅,我未经允许就看了您的照片。”他们交换了照片。父亲看了那个男人很久,然后说:“您是演员,对不对?”
男人默默地点点头,把目光转向一边:“但眼下我失业了。”
父亲:“您总是为您说的话感到不好意思。其实这才是尴尬的原因。”
男人笑了,又朝旁边看去。
父亲:“您是放不开还是胆小?”
男人先是笑了笑,朝旁边看着,然后很快把目光转过来。
父亲:“我认为,您的错误是,您总是把自己的一些事留给自己。作为一个演员,您脸皮太薄了。您想成为像美国电影中那样的人物,但又从不去冒险争取。所以您只是装腔作势啊。”
男人看着女人,但女人没有干预。
父亲:“我认为,您应该学习真正奔跑,真正喊叫,张大嘴。我观察了,您就连打哈欠时都不敢使劲张开嘴。”父亲朝他肚子上打了一拳,男人缩起身子。“您也没有经过训练。您失业多长时间了?”
男人:“我根本不数日子了。”
父亲:“如果您理解了我的话,请您在您的下一部电影中给我打个手势。”
男人一手握拳打在另一个手掌上。父亲也做了一下这个动作:“就是这样!”他转身走了,又回头大声说:“您还没被发现呢!我希望能在一部接一部电影里看着您慢慢老去。”
演员和女人看着父亲的背影,互相伸出手来告别,但是因为静电又缩了回去。
女人说:“冬天容易有静电。”
他们想分手,但又发现,他们朝着同一个方向走。于是,他们默默地一起走着。在停车场前,他们赶上了父亲。他们又相互点头告别,但又继续一起往前走,因为他们的车几乎停在一起了。
女人开着车,看到男人超过自己。他看着前方。她拐弯了。
她和父亲还有孩子站在火车站。火车进站时,她说:“爸爸,你来这儿我感觉很好。”她还想继续说,但结结巴巴说不出来了。父亲打着各种手势,突然对提着旅行包的孩子说:“你知道,我还是分不清颜色。但是你必须知道,还有一些别的事我仍然不做:比如说,我很快就会被人称作老头了,但我在家里从不穿家居鞋,我为此几乎感到自豪。”他敏捷而利索地倒退着上了脚踏板,消失在已经开动了的火车里。孩子说:“他一点儿也不笨手笨脚。”女人说:“他只是一直装得笨手笨脚。”
他们站在空旷的站台上——下一列火车要一个多小时后才进站——转身看着小城后面缓慢升起的山坡。女人说:“明天我们去爬山吧。我还从来没上去过呢。”孩子点点头。女人说:“那我们不能磨蹭。现在天还是很短。带上指南针。”
下午晚些时候,他们到了附近一个露天动物园。那里有很多游人,默默地在园子里走动。只有在一个游乐室里有一些人站着,笑着。太阳下山了,大多数游客马上朝出口走去。女人和孩子站在一个笼子前看着。天色变暗了;起风了,动物园里几乎只剩他们两人了。女人坐在一片水泥地边上,孩子在玩电动车。
女人站起来,孩子大声说:“这里真好。我还不想回家。”
女人:“我也不想。我站起来只是因为太美了。”
她看着西边的天际,最下边还有一道黄色。天幕前,掉光了叶子的树枝显得尤其光秃秃的。突然,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卷来干枯的落叶扫过水泥地面,仿佛来自另外一个季节。
他们在黑暗中回到自己家门前。信箱里有一封信。女人看了看地址,递给孩子。她把钥匙插进锁眼,但并没有转动钥匙。孩子等着,最后说:“我们不进去吗?”
女人:“我们再在外面待一会儿吧!”
他们在门外站了很长时间。一个提着公文箱的男人从他们面前走过,走过去很远了还不断回头看他们。
晚上,女人在厨房里准备晚饭,还不时跑到客厅修改她的翻译稿,孩子自己在念那封信:“亲爱的施泰凡!昨天我看见你了,你正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当时我正开着车,车很多,我没法停下来。你用胳膊卡着你那个胖朋友的脖子。”读到这里,孩子笑了。“有时候我感觉从来没有过你。我想马上见到你……”——孩子一边读一遍皱起眉头——“闻一闻你身上的味儿……”
夜里,女人一个坐在客厅里听着音乐,翻来覆去同一张唱片:《左撇子女人》。
她跟别人从地下通道走出来
她跟别人在一家快餐店吃饭
她跟别人在一家洗衣店坐着
但是有一次
我看见她独自站在报刊窗前
她跟别人从一幢办公高楼出来
她跟别人挤在一个市场摊位前
她跟别人坐在沙地游乐场边
但是有一次
我透过窗户看见她独自下象棋
她跟别人躺在公园草地上
她跟别人在一个游艺厅笑着
她跟别人在过山车上尖叫
然而我看见她
独自穿过我的梦想
但是今天在我敞开的房子里:
电话听筒突然放反了
铅笔放在记事本的左边
旁边的茶杯手柄朝左
旁边的(削了一半的)苹果
是朝相反的方向削的皮
窗帘是从左边拉开的
房门钥匙放在外衣左手兜里
你暴露了自己,左撇子女人!
还是你想给我一个暗号?
我想在地球上一个陌生的地方看见你
因为在那里我将看到人群中孤独的你
而你将在千万人中看到我
我们终将走向对方
早上,女人和孩子穿着登山的衣服出了门,山不太高。他们穿过街道,走过其他的别墅;在一座正面几乎没有窗户的房子前停下,在一扇棕色的门前,门的左右两边各立着一个黑杆路灯,好像守卫着一个巨大的石棺。
他们走上一条坡度不大的林中小路,阳光被树遮挡住,显得很昏暗。他们离开小路,开始朝一个山坡爬上去。他们路过一个鱼池,不过冬天池子里的水都放干了。他们在林中一个犹太人公墓停住脚步,墓碑的一半都埋在地下。头顶上空的风在簌簌作响,音频很高,让人觉得耳朵疼。这里的雪洁白,而山下的雪上却有煤末子;这里的雪地上不再有狗的踪迹,而是鹿的脚印。
他们穿过矮树丛往山上走。周围传来鸟叫声。融化的雪水欢唱着流进一条小溪里。橡树的树干上长出了细细的树枝,零星的枯树叶挂在上面,在风中摇摆。桦树的树干挂着一条一条的干树皮,在风中颤抖。
他们穿过一片林中空地,旁边有鹿群挤在一起。不深的积雪里有枯萎的草尖露出来,在风中摇曳。
他们上得越高,光线越明亮。他们的脸都刮破了,上面全是汗水。走了没多久,他们就到了山顶。他们在一块大石头的背风处坐下,用干树枝点起一堆篝火。
现在刚过中午,他们坐在火边,看着山下的平原,偶尔会有汽车反射太阳光。孩子手里拿着指南针。有时候,山下远处会有一道非常亮的光,过一会儿就消失了:那是许多关着的窗户中有一扇被打开了。
天气非常寒冷,篝火上升起的烟雾刚一离开背风处,就立刻散成碎片消失了。他们把随身带来的土豆放到火里烤熟了吃,喝着保温瓶里的热咖啡。女人转向孩子,孩子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山下的平原。她轻轻抚摸着孩子的后背,孩子笑着说,好像因为自己离她最近。
过了一会儿她说:“有一次,你就这样坐在海边,盯着海浪看了好几个小时。你还记得吗?”孩子:“当然。当时天已经暗下来了,但是我还不想走。你们生气了,因为你们没法回酒店。你当时穿着一条绿裙子,一件尖摆的衬衫,还有一顶宽边帽子,你不得不用手紧紧抓住帽子,因为起风了。那个海边没有贝壳,只有圆圆的石子。”
女人:“你开始回忆都让我有点儿害怕了,怕我有什么不好的事以后被你记住。”
孩子:“第二天,布鲁诺开玩笑地把你连衣服带鞋推到海里。你当时穿着一双棕色的鞋,带系扣儿的——”
女人:“那你还记得吗,有一天傍晚你静静地躺在门前的沙箱里?”
孩子:“这我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女人:“现在轮到我回忆了!你当时把双手垫在头下面,弯着一条腿。那是夏天,夜空非常晴朗,没有月亮,满天星星。你躺在沙箱里,谁也不理。”
过了一会儿,孩子说:“可能是因为沙箱里很安静吧。”
他们看着,吃着。女人笑了起来,摇了摇头。然后她说道:“好多年以前,我看过一位美国画家的画,十四幅画是一个系列,据说画的是基督耶稣受难的过程——你知道的,就是耶稣在橄榄山上流血,被鞭打,等等。那些画面都由黑白色块组成,画面下部是白色的,上面是纵横交错的黑色线条。倒数第二个场景是‘耶稣被从十字架上放下来’,画面几乎是黑的,后面一个场景,也就是最后一个——耶稣被埋葬到坟墓里,又突然变成全白的。而最奇特的是:我沿着这些画慢慢走过,当我站在最后一幅画前——就是那幅全白的——时,我突然在一个瞬间觉得视网膜上还遗留着前面那幅几乎全黑的画,然后又只有白色的了。”
他们看着,吃着喝着。孩子试着吹口哨,但因为太冷吹不出声来。女人说:“我们走之前照张相吧。”
孩子用一架笨重的老款宝丽来给她拍照。照片是从下往上照的,她的目光朝下看着,头顶着天空,连树枝都没照进去。女人好像是吃惊似的大声说:“孩子们原来是这样看成年人的!”
在家中的浴室里,她跨进浴缸,孩子也进来了。他们两人躺下闭上眼睛。孩子说:“我眼前还全是山上的树木。”浴缸里升腾起水蒸气。暮色中的住宅区仿佛与它后面山上森林和半明半暗的天空融为一体。孩子在浴缸里吹着口哨,女人盯着他看,表情几乎是严肃的。
夜里,她挺直身子坐在打字机前,飞快地打着字。
白天,她在这个小城的步行区混杂在人群中,手里提着一个被用得皱巴巴的塑料袋。她前面人群里有布鲁诺。她跟着他,他继续往前走着。过了一会儿,他好像是偶然地回过身来,她立刻说:“我前两天在前面一家店里看见一件毛衣挺适合你。”她马上拉住他的胳膊,一起走进那家服装店,里面有个女售货员坐在一个橱窗模特前打盹儿,粗糙发红的双手放在两腿间,眉毛像是在平静的痛苦中皱在一起,嘴角向下垂着。他们两人进店时,她立刻站起来,碰翻了椅子,被扔在地上的一个衣架绊了一下。
她打了个喷嚏,戴上眼镜,又打了个喷嚏。
女人仿佛是要让售货员平静下来似的慢慢说:“我上个星期在橱窗里看见一件灰色的男式羊绒衫。”
女售货员在架子上翻找着。女人从她肩膀上看过去,伸手把毛衣拿了过来递给布鲁诺,让他试试。一个角落的地板上放着一个篮子,里面传出婴儿的哭声。女售货员说:“我感冒了,不敢靠近孩子。”女人走过去弯下腰去哄着孩子。布鲁诺穿上毛衣,询问地看着女售货员,她只是耸了耸肩,使劲擤着鼻涕。女人小声示意布鲁诺就穿着这件毛衣。他想付钱,但她摇摇头,指了指自己,递给售货员一张钞票。女售货员指了指空空的收款箱,女人小声说,她可以明天再过来一趟取找的零钱。“或者您来找我。对,您来找我吧!”她立刻写下自己的地址。“您是自己带着这个孩子,对吗?偶尔在时装店里见到一个不是画成鬼一样的人,感觉也挺好的。请您原谅我这样说您,好像我有资格能这样说似的。”
他们往外走时,女售货员掏出一面小化妆镜打量自己。她取出一管鼻塞膏放在鼻子下面,然后往嘴唇上涂。
外面,女人对布鲁诺说:“你还活着。”
布鲁诺用几乎欢快的声音回答说:“有些下午,我自己也会突然感到惊奇,自己还存在。另外,我昨天突然发现,我已经不再数跟你分开的日子了。”他笑着说:“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所有人都一个接一个地疯了。每次轮到某个人疯的时候,他都明显开始为自己的生活感到高兴,所有我们剩下的人都用不着内疚。——施泰凡问起过我吗?”
女人一边撕下毛衣后面的价格标签一边说:“尽快过来看看吧。”她走开了。他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
她在咖啡馆里看着日报,嘴里小声嘟嘟囔囔着。那个演员走过来站在她面前:“我认出您的汽车了,在外面停车场里。”
她毫不惊讶地看着他说:“我正在看报纸,已经很长时间没看报纸了。我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正在发生什么事。现在是几月?”
演员在她对面坐下:“二月。”
“我们生活在地球的哪个部分?”
“许多部分中的一个。”
女人:“您有名字吗?”演员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他把目光转向一边,笑了,把桌子上的玻璃杯推来推去。终于,他又看着她说:“我还从没有追过女人。我找您好几天了。您的脸非常柔和——仿佛您一直意识到,人是要死的!请原谅我说傻话。”他摇摇头。“每次我都想立刻收回我说的话!前几天,我因为渴望您而无法安静下来。请您别生我的气。我觉得您是那么自由,您脸上有一条”——他笑了——“生命的线条!我抑制不住地想您,我身体里的一切都火烧火燎地渴望您。也许您认为,我是因为失业太久过于紧张了?但是您什么都别说。您必须跟我走。您别让我一个人。我想要您。我们一直都是迷失了的存在,不是吗?我在一个电车站看到:他 爱你,他会解脱你。当时我立刻就想到了您:不,不是他 ,而是我们 将相互解脱。我想全方位跟您在一起,到处感受您,我要在我触摸到您之前,就用我的手感觉您的体温逐渐升高!噢,我是多么渴望您!跟您在一起,现在马上,非常强烈,直到永远!”
他们一动不动地相对而坐。他几乎有点生气了。然后他跑出咖啡馆。女人继续坐着,没有动。
一辆车厢里灯光明亮的公共汽车在夜色中行驶,只有几个老女人坐在里面,车正绕着一个大广场缓缓行驶,然后消失在黑暗中;空荡荡的吊环扶手不停地摇晃。
晚上,女人和孩子坐在客厅里玩色子。外面狂风呼啸,拍打着门窗。有时候,两人都停下游戏,静静地听着风声。
电话响了,很长时间。终于,孩子走过去接电话,说:“我现在不想说话。”他对女人说:“布鲁诺想过来,跟那个女老师。”女人打了个同意的手势,孩子对着电话说:“好吧,我还不会睡觉的。”
然后,他们继续玩,铃声又响了。这回是门铃。
出版商站在门外,立刻对开门的孩子说:“小伙子,眼睛都睁不开了,看完儿童节目还不去睡觉?”
他迈着大步走向女人,拥抱她。
女人问:“您这回又是从那个失去的作家那儿来吗?”
出版商:“没有失去的作家。从来就没有过。”
他从大衣兜里掏出一瓶香槟酒来说,汽车里还有几瓶。
女人:“您让司机也进来吧!”
出版商想了一会儿,打开门朝司机招了招手,司机在门口蹭了半天鞋底,才犹犹豫豫地走进来。
出版商说:“您被邀请进来喝一杯。”
女人:“或者两杯。”
门铃又响了,司机过去打开门,服装店的女售货员微笑着站在门口,漂亮了。
所有人在客厅里或坐或站,喝着酒。孩子还在玩色子。音乐。出版商盯着自己眼前,然后走到别人面前。他突然看上去很高兴,给司机又倒了一杯酒。
电话又响了。女人跑过去接起来,立刻说:“是您,对吗?您的声音听起来很近。您就在拐角的电话亭里,我听出来了!”
门铃响了,很短,好像门外是熟人。
女人向别人示意去开门,自己继续对着电话说:“不,我不是一个人。您能听出来吧。不过您尽管来吧。您来吧!”
布鲁诺和弗兰齐斯卡从门口进来。
弗兰齐斯卡对女人说:“我们以为会在这里见到世界上最孤独的人。”
女人:“请原谅,今天晚上很偶然,我不是一个人。”
弗兰齐斯卡对孩子说:“我有名字。以后再提起我,不要像刚才在电话里那样说‘那个女老师’。”
出版商:“那我现在也不愿意被称作‘出版商’,而是恩斯特。”
女人拥抱了布鲁诺。
出版商走过来对弗兰齐斯卡说:“那我们也互相拥抱吧!”说着已经用双臂拥住了她。
女人出门站在路上,演员正慢慢往下走。她默默地让他进屋。
布鲁诺打量着他,然后说:“您是她男朋友?”然后说,“您跟我妻子睡觉,对吗?至少您有这个念头,对不对?”
他像在办公室那样紧紧盯着演员:“您肯定是那种人,开着一辆破旧的小车,后座上扔着那些政治裸体杂志。”
他继续盯着:“你的鞋也没擦。不过至少您是金发。也许您还是蓝眼睛?”他继续盯着演员,突然放松下来。女人静静地站在一边。
他说:“您知道,我只是这么说说而已,没什么别的意思。”
他们都在客厅。出版商跟女售货员跳舞。司机从车里拿进来好几瓶香槟酒。然后,他一个接一个跟所有人碰杯。
孩子在大人们中间,坐在地上玩。布鲁诺蹲在他身边,看着他。
孩子:“你跟我玩吗?”
布鲁诺:“我今天晚上不能玩。”他扔了几下色子,说:“真的,我今天晚上不能玩!”
女售货员松开出版商,弯下腰来掷色子;又接着跳舞,间或又来跟孩子玩色子。
出版商和弗兰齐斯卡端着斟满的酒杯,面对面绕着圈走。
布鲁诺在浴室里给孩子剪脚指甲。
出版商和弗兰齐斯卡在过道里微笑着慢慢擦肩而过。
布鲁诺站在孩子旁边,孩子已经躺在床上了。孩子说:“你们大家都出奇地安静。”布鲁诺还站在那儿,只是把头歪向一边,然后关了灯。
他跟女人穿过过道走向大家。演员迎面走来,布鲁诺把手臂搭到妻子肩上,然后又放了下来。
演员对她说,他在找她。
他们都坐在客厅,偶尔说几句话。他们似乎越来越对别人没有什么要求,只是这样待着。
女售货员把头往后仰着说:“又是漫长的一天!我都感觉不到自己的眼睛了,只是两个洞,火烧火燎的。现在才不怎么疼了,我又慢慢能看见东西了。”
坐在她旁边的司机手动了动,似乎要去抓她的头发,但又把手放下了。
出版商在女售货员面前跪下,一个挨一个亲吻她的手指尖。
司机从钱包里掏出照片,一一给大家看。弗兰齐斯卡对女售货员说:“您为什么不加入一个党派?”
女售货员沉默着,突然拥抱弗兰齐斯卡。弗兰齐斯卡挣脱开,眼睛看着女人说:“孤独会让人感到最冰冷、最恶心的疼痛,那是空虚的疼痛。那么就需要有人来教给他,不能这么堕落。”
司机使劲点着头,看着出版商。出版商抬起双臂说:“我不反对。”
女售货员轻轻跟着音乐哼唱。然后她躺在地上伸开双腿。
司机拿来一个便条本,一一给大家画像。
弗兰齐斯卡想张开嘴,但司机说:“请您不要动!”弗兰齐斯卡又闭上嘴。
所有人都沉默着;喝酒;又沉默。
突然,他们同时笑起来。
布鲁诺对演员说:“您知道吗,您坐在我的位子上了?”
演员站起来,想换个座位。正在画像的司机严厉地说:“您待在那里别动!”
布鲁诺把正在继续摆着架势的演员身后的椅子挪走,演员一屁股坐在地上。
演员慢慢站起来。然后,他犹豫不决地,朝布鲁诺走过来。
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在地上滚来滚去,司机想拉开他们。
女售货员戴上眼镜。
弗兰齐斯卡跟出版商交换了眼色,然后,出版商说,他在战争中曾经遇到过一次海难。
女人朝窗外看去,花园里的树冠在风中一个劲地摇摆。
司机从车里拿来一个急救箱。
他把两个男人的手放在一起,然后往后退去,示意他们两人保持这个姿势,然后开始画画。布鲁诺和演员脸部抽搐了一下,司机大声说:“不要笑!”
布鲁诺和演员在浴室里一起洗脸。
女售货员和弗兰齐斯卡走进来,用毛巾给他们擦拭。
司机四处展示他画好的画。
女人和布鲁诺站在平台上。
过了一会儿,布鲁诺问:“现在你知道自己以后要怎么样了吗?”
女人回答:“不知道。有一个瞬间,我似乎清楚地看到了我未来的生活,这让我感到不寒而栗。”
他们站着,看着下面的车库,塑料袋在四处飞舞。那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路上走着,这回没牵着狗,大衣下面穿着长长的晚礼服,伸出双臂抬头朝他们打招呼,仿佛她对一切了如指掌。他们俩一起朝她挥手回应。
女人问他是不是明天要去办公室。
布鲁诺:“现在别说这个。”
他们手挽手穿过平台门走进客厅,正在喝酒的司机指着他们大声说:“真的,还是有爱情的!”
女售货员打了一下他伸出的手指说:“孩子在睡觉。”
司机小声重复了一遍他的看法。
出版商靠着弗兰齐斯卡的椅子在打盹,睡着了。弗兰齐斯卡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拉着司机的手跳舞,脸贴着脸。
演员走到女人身边,女人站在窗户前。
他们一起往外看着,外面狂风大作,天空群星璀璨,星星后面的天空反射着星光。过了一会儿,他说:“有一些星座距离我们很远,所以光线很弱,只能作为夜空的背景光。我想现在跟您一起在别的地方。”
女人立刻回答说:“请您不要跟我订规划。”
演员长时间地看着她,直到她也盯着他看。突然,她说:“有一次,我住医院,我看到一个极其悲伤、病重的老妇抚摸着站在她身边的女护士,不过只是抚摸拇指的指甲,只是拇指的指甲。”
他们继续互相看着。
终于,演员说:“我们现在互相看着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我前半生的障碍,就像门槛,一道接一道的门槛,威胁着我对您的注意,同时,只有我一直看着您的时候,我才体验到,这些障碍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只有您还在。现在我爱您。我爱您。”
布鲁诺一动不动地坐着;只是喝酒。
女售货员推开司机,跟弗兰齐斯卡跳舞。
司机脚下有些蹒跚。他走了几步,想去一个人面前,然后又想去另一个人那里,最终还是站在人群之外。
布鲁诺在自己吟诗:
痛苦就像螺旋桨
却不能把人带向任何地方
只有螺旋桨在空转。
弗兰齐斯卡一边跳舞一边笑他。
演员从窗前回头看着布鲁诺,布鲁诺问这是不是一首优美的诗。
出版商闭着眼睛回答,仿佛他只是在装睡:“我把这首诗印在明年的出版社日历上。”他看着喝酒的司机说:“您喝醉了。”他摇摇晃晃站起来说:“我送您回家。您住在哪儿?”
司机:“哦,我们再待一会儿吧。明天反正您不会再跟我说话了。”
出版商:“您怎么知道的?”
女售货员走到窗前的女人身边说:“我住在阁楼上,也常常站在天窗前,只为了看看云。每当这时候我都能感觉到,我还活着。”
她看了看表,女人立刻转身向正跟弗兰齐斯卡跳舞的出版商说:“她得回家照顾孩子了。”
出版商在弗兰齐斯卡面前把手放在胸口,对女售货员欠了欠身。
他非常严肃地对女人说:“我们又没有在白天见面!”
他们朝门口走去,司机在他们身后跌跌撞撞,手里的车钥匙叮叮当当直响,出版商从他手里拿过钥匙。
女人送走他们,关上房门,回到客厅,弗兰齐斯卡一个人坐着,揪着自己金色的短发。女人寻找布鲁诺和演员,弗兰齐斯卡打了个手势,表示两人在地下室。音乐结束了,能听到乒乓球的声音。弗兰齐斯卡和女人面对面坐着。狂风吹着平台上的秋千椅。
弗兰齐斯卡:“女售货员和她的婴儿!你和你的孩子!明天又要上学!其实孩子挺让我烦的。有时候我从他们脸上看得出来,他们想杀了我,用他们的声音和动作。他们乱喊乱叫,到处乱跑,让人窒息、头晕。有孩子有什么好?”
女人像是赞同似的垂下头,过了一会儿回答说:“没有孩子的话,可能会多一些思考的机会。”
弗兰齐斯卡手里拿着一张小卡片说:“临走的时候,你那个出版商把他的地址塞给我了。”她站起身来:“现在连我也想一个人了。”
女人伸出胳膊搂着她。
弗兰齐斯卡:“这样好多了。”
房门打开了,弗兰齐斯卡穿上大衣,说:“我有我的间谍,告诉我你自己跟自己说话。”
女人:“我知道。我非常喜欢自言自语,所以我会做得有些过。”
过了一会儿,弗兰齐斯卡说:“关门吧。你会着凉的。”她沿着小巷慢慢往上走,一步一步,头向前垂着,一只手背在后面,好像拖着一辆满满的手推车。
女人来到地下室,布鲁诺和演员在那里。布鲁诺问:“就剩下我们了吗?”
女人点点头。
布鲁诺:“我们打完这一盘就走。”
他们打得很认真,女人抱紧双臂——因为地下室很冷——看着他们。
他们三个从楼梯走上来。
在衣帽间,布鲁诺穿上外衣。演员也穿上。他穿无袖毛衣的时候,头差点儿钻到胳膊那个口去。
女人看到笑了。
她打开门。
布鲁诺已经穿好大衣了。演员跟着布鲁诺走出来说,他是开车来的。
布鲁诺盯着面前发了一会儿呆说:“好。我出了很多汗。”
女人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两人沿着小巷往上走。
他们停下来,并排站在那儿小便,背朝着她。继续往前走,谁也不想走在右边,所以他们不断交换着位置。
女人回到房里。她关上门,上了锁。她把杯子和酒瓶拿到厨房,倒干净烟灰缸,冲洗。她把客厅里的椅子都放回原位,打开窗户通风。
她打开儿童房的门,孩子正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布鲁诺笨手笨脚帮他剪的脚指甲在被子里刮着床单。
她站在镜子前说:“你没有暴露自己。不会再有人贬低你了!”
她坐在客厅里,腿平放在另一张椅子上,看着司机放在这里的那些画。她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捋起毛衣袖子。她自己微笑了,摇晃着色子杯。她把身子靠在椅子背上,除了脚指头浑身一动不动。她这样静静地坐了很长时间,她的瞳孔因为血液不断流动而越来越大,越来越黑。她突然跳起来,拿来一支铅笔和一张纸,开始画画:先是她放在椅子上的双脚,然后是后面的房间,窗户、在夜里不断变化的星空——每件物品的所有细节。她画得并不连贯,而是颤颤巍巍,很不熟练,不过偶尔会有一些几乎一笔画成的线条。几个小时过去了,她把纸放到一边。她长时间地看着纸,然后继续画。
明亮的白天,她坐在平台的秋千椅上。窗户里映出她身后杉树的树冠。她开始摇晃秋千。她举起胳膊。她穿得很少,膝盖上也没有盖毯子。
“大家就这样,每个人以自己的方式,继续着日常生活,有人反思,有人不反思;一切似乎都按部就班地进行,就连一切都处于危险时的极端情况下,大家也继续这样生活,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歌德《亲和力》
(197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