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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推开铁栅栏门,他的小书包在背后摇来摇去。他收住脚步,站在花园门口。他注意看着身边那一块草坪。他踮起脚尖,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当心不要因为这样往前走惊动了小鸟。一只小鸟偏偏飞掉了。这小孩眼睛盯着那只小鸟,眼看它飞到隔壁花园,落在树上。他走到山毛榉树后一扇窗口下面,他抬起头来。就在这扇窗门上,就在这一刻,天天都有人对着他笑。有人对着他笑。

安娜·戴巴莱斯特叫他:“快来,散步去。”

“到海边吗?”

“海边,什么地方都去。快,快。”

他们沿着大道朝防波堤方向走去。小孩很快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太远啦,”他抱怨着——后来也就同意了,还哼着唱着。

他们走过第一停泊港,这时天气还早。在他们面前,在市区的南端,天空布满着黑色的斑纹,那是冶炼厂喷放到空中的赭色烟云。

这时街上人迹稀少,咖啡馆也没有什么顾客。那个男人,独自一人在酒吧的一头。老板娘一见她走进门,就站起身来,迎着安娜·戴巴莱斯特走上来。那个男人在那里不动。

“用点什么?”

“我想要一杯酒。”

酒一倒好,她就喝起来。她手抖得比三天前还要厉害。

“我又来了,您大概觉得奇怪吧?”

“在我这一行嘛……”老板娘说。

她偷偷觑那个男人一眼——他也面色苍白,她随后也就恢复常态,又改变了主意,转过身去,大大方方把收音机打开。小孩离开妈妈,管自己到人行道上去玩。

“我跟您说过,我那小鬼在跟吉罗小姐学琴。您一定认识她。”

“认识。我见您一个星期来一次,每逢星期五都来,已经有一年多了,对不对?”

“对对,星期五。我想还要一杯。”

小孩已经找到一个小伙伴。他们正一动不动地站在码头前面伸出去的部分,在看一条大驳船往下卸黄沙。安娜·戴巴莱斯特第二杯酒已经喝了一半。她手抖得好了一些。

“这孩子一直是独自一个人,”她望着码头那个伸出去的地方,这样说。

老板娘又拿起她那件红毛线衣织起来。她觉得不需要她答话。又一条满载的拖船驶入海港。小孩不知在叫喊什么。那个男人走到安娜·戴巴莱斯特这边来。

他说:“到那边去坐坐吧。”

她什么也不说,跟着他走了。老板娘一面织毛衣,一面盯着拖船。这情景显然叫她不大高兴。

“就这儿吧。”

他指着一张台子。她坐下来,他坐在她的对面。

“谢谢,”她嗫嚅地说。

室内布满初夏的凉爽的阴影。

“我又来了,您看。”

一个小孩在外面很近的地方吹了一声口哨。她吓了一跳。

“请您再喝一杯酒,”男人说,眼睛看着门口。

他要了酒。老板娘一声不响,给他们倒酒,无疑对他们这种态度很不耐烦。安娜·戴巴莱斯特靠在椅背上,刚刚受了一惊,这时才定下心来。

“到现在已经三天了,”男人说。

她挣扎着直起身来,又拿起酒杯喝酒。

“酒很好,”她说,声音很低。

两手不再发抖了。她直直地坐着,上身略略侧向他,他在看她。

“我想问问您,今天您没有去上班?”

“没有,眼下我需要时间派别的用场。”

她微微一笑,虚假的胆怯的微笑。

“需要时间无所事事?”

“无所事事,对。”

老板娘坐到收银台后面她那个老地方去。安娜·戴巴莱斯特说话声音很低。

“到咖啡馆来,对一个女人来说,难的是找一个托词,不过,我想,我反正总可以找得到,比如说:渴了,要喝一杯酒……”

“我想办法更多地去了解一些情况。但是我仍然没有弄清楚。”

安娜·戴巴莱斯特又一次费尽心力去追忆回想。

“那一声叫喊,声音很高,拖得很长,叫到最响的时候,突然中断,”她说。

“那是在她快要死的时候,”男人说,“那一声叫喊,大概是当她看不见他的时候,才停止的。”

一个顾客走进门来,根本不去注意他们,站在那里,胳膊支在柜台上,管自己喝酒。

“我记得,有一次,是的,生这孩子的时候,我也叫喊过,也有点像这样。”

“他们偶然在一家咖啡馆里相遇,甚至也许就是这家咖啡馆,他们两人经常到这里来。他们开始谈话,不过是随便谈谈。但是我也不清楚。您很痛苦吗,那个孩子让您很痛苦吗?”

“要知道,我疼得直叫。”

她笑了,追忆着,身体向后一仰,害怕的情绪一扫而尽。他靠近桌子,冷冷地对她说:

“讲给我听听。”

她认真想了一想,想想讲什么好。

“我住在滨海大道最后一幢房子,离市区最远的一幢。就在海滩前面。”

“木兰花树,在铁栅栏墙左角上,现在正在开花。”

“是的,每年在这个时节,花开得太盛,在夜里让人做梦,第二天还要使人病倒。非把窗户关紧不行,不然真是叫人受不了。”

“就在这座房子里,您已经结婚十年?”

“就在这里。我的房间在二楼,左边一间,可以看到大海。上次您告诉我:因为她要他那样做,所以他才把她杀死,一句话,是为了满足她,是不是?”

她问的这个问题,他不回答,只是看着她两肩的曲线,拖延时间。

“每年到这个时候,您都要把门窗紧紧关起,”他说,“房间里闷热,您不能入睡。”

安娜·戴巴莱斯特神色变得很严肃,那句话显然也不需她那么认真。

“要知道,木兰花的香气太强烈。”

“我知道。”

他眼光从她右肩上挪开,不再去看她。

“二楼是不是有一条长长的过道,通到您的房间,也通到别的房间,过道让您既和房屋整体连成一气,同时又和整个房屋隔开来?”

“是有这么一个过道,”安娜·戴巴莱斯特说,“就像您说的那样。告诉我,我求您告诉我:她所期望于他的,她究竟是怎么发现的?她又怎么知道这恰恰正是她所期求于他的?”

她的眼睛注视他的眼睛,痴痴呆呆地盯着他。

他说:“我想是有一天,天刚刚亮,期求于他的究竟是什么,她突然知道了。她恍然大悟,对她来说,一切的一切她都明白了,所以,她就把她的欲念给他说了。对这一类发现,我相信是不需要解释的,也不需要任何说明。”

小孩在门外悄悄在玩。第二条拖船已经开到码头。拖船马达停下来,老板娘趁这个机会在柜台下面故意把什么东西搬来搬去,让他们不要忘记时间在不停地过去。

“您说的那个过道,到您的房间去非通过它不可?”

“要经过它。”

小孩跑进来,跑得很快,把头一仰,靠在妈妈肩上。随他怎么,她都不在意。

“噢,真好玩呀,”他说。又跑掉了。

“我忘记告诉您,我是多么希望他长大才好,”安娜·戴巴莱斯特说。

他给她斟酒,把一杯酒递给她,她接过酒杯立即就喝起来。

他说:“要知道,我甚至想,不经她要求,有一天,他也会那样做。她希望于他的,并不仅仅她一个人想到。”

她说来说去,有条不紊,最后还是归结到她想问的那个问题上来。

“我希望您告诉我事情是怎么开的头,他们怎样开始谈话。您说那是在一家咖啡馆……”

两个小孩一直在码头伸出部分那个地方跑圈圈玩。

他说:“我们的时间不很多。再过一刻钟,工厂就要下工了。对,我想,他们是在咖啡馆开始谈话的,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他们也许谈政治局势,谈战争的危险,或者谈和人们可能想象完全不同的别的什么事情,无所不谈,也没有谈什么。回滨海大道之前,是不是再喝一杯。”

老板娘拿过酒来,给他们斟酒,一句话也不说,看样子她也许有点生气,可是他们并不在意。

安娜·戴巴莱斯特安详自在地说:“那条长过道的尽头,有一扇大玻璃窗,面临着马路。风总是猛烈地吹着这个地方。去年一阵狂风暴雨,把窗玻璃全部震碎。是在夜里。”

她仰身靠在椅背上,笑着。

“城里还会发生这样的事……啊,怎么想得到!……”

“实际上这个城是很小的。充其量只能开设三个工厂。”

咖啡馆厅堂后面部分的墙上,夕阳照得明亮耀眼。在墙的正中,他们两人在一起的影子映得格外分明。

安娜·戴巴莱斯特说:“那么,他们谈话谈了很久,谈了很长时间,才达到那一步的。”

“我想他们在一起相处时间很久,才达到他们当时那个地步,是这样。您讲给我听听。”

“再多我就不知道了。”她这样说。

他以鼓励的态度对她笑着。

“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她专心一意、有点为难地慢慢继续谈下去。

“刚才咱们讲的那座房子,我觉得建筑结构有点牵强,不合理,您明白我说的这个意思吧,不过,不管怎么说,毕竟还是根据舒适原则布置起来的,总要让所有的人都感到满意才行。”

“在底楼,是几间客厅,每一年在五月末,都要在这里举行招待会,把冶炼厂的职工请来。”

汽笛像一声惊雷突然响了起来。老板娘连忙站起,把正在织的红毛线衣放在一边,赶紧用冷水哗哗地冲洗酒杯。

“您那时穿了一件袒胸露背的黑色连衫长裙。您客客气气,冷冷淡淡,看着我们。天气很热。”

她并不感到意外,只是故作不知。

“这春天季节好得出奇,”安娜·戴巴莱斯特说,“所有的人都这么说。您真的认为是她,是她先讲出来,大胆地讲出来,后来竟成了他们之间的一个问题,就好比别的什么成问题的事一样?”

“我知道的并不比您多。也许他们两人之间,问题就出现过这么一次,也许自始至终就出过这么一个问题?我们怎么能知道?可是在三天前,毫无疑问,他们恰好走到这个地步,究竟是怎么搞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他扬起手来,又放下去,放在桌上,放在她的手边,他的手就留在那里不动了。她注意到这一双手相并放在一起,这还是第一次注意到。

“看我酒又喝多了,”她抱怨着。

“您说的那个过道,常常夜里很迟,灯还亮着。”

“那是因为我睡不着。”

“为什么过道亮着灯,而不仅仅是您的房间亮着灯?”

“我有这么一个习惯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夜里,什么事情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嘛。”

“怎么没有。我的孩子就睡在旁边一间。”

她的手臂从桌上收回来,缩起肩膀,像是怕冷的样子,她理理她的上衣。

“现在也许我该回去了。您看天已经不早了。”

他举起他的手,对她做了一个手势,要她不要走。她坐在那里不动。

“天亮以后,您就走到大玻璃窗前向外面张望。”

“夏天,兵工厂的工人在早上六点钟就开始从那里走过。在冬天,大多数工人乘车,因为天寒风冷。像这样,他们经过那里的时间不过是一刻钟的样子。”

“夜里,从来没有人从那里走过?”

“有时也有,一辆自行车,奇怪的是不知他是从哪里来的。那个男人是不是因为把她杀死心里痛苦才发了疯?还是因为痛苦之外再加上别的原因,一般人不可能知道的原因?”

“肯定痛苦之外还有别的原因,不过直到今天,我们还不能知道究竟是什么别的原因。”

她站起来,慢慢地站起来,站起来以后,她又一次理一理她的上衣。他没有伸手去帮她一下。他依旧坐在那里,她就在他面前站着,一句话也没有说。来得最早的一些人已经进了咖啡馆,他们进门一看,觉得很奇怪,就拿眼睛看着老板娘,像是在问她。老板娘微微耸一耸肩膀,表示她也搞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

“也许您不再来了吧。”

这时,他也站起来了,站在她面前。安娜·戴巴莱斯特看他很年轻,夕阳的光辉在他像孩子似的明澈的眼上闪着光。她透过他的视线细细审视他那一对蓝色的眸子。

“我没有想到我能不来。”

他最后一次挽留她。

“您常常看着到兵工厂上班的这些人,特别是在夏天,而在夜里,当您睡不着的时候,您还会想起他们。”

安娜·戴巴莱斯特说:“我醒得早,我就去看他们打那里走过。是的,在夜里,我有时也想起他们当中几个人。”

在他们分开的时候,从码头那边有很多人拥来。这些人大概是从海岸冶炼厂来的,海岸冶炼厂离市区比兵工厂更远一些。同三天前相比,天气显得更加晴朗。天空是一片蔚蓝,海鸥在空中飞来飞去。

“我玩得可好啦,”小孩告诉妈妈说。

她让他讲他做些什么游戏玩,就这样,他们走过第一道防波堤。过了第一道防波堤,滨海大道就笔直伸向前去,直到海滩,到达终点。可是小孩很不耐烦了。

“你怎么啦?”

暮色降临,微风开始吹过市区。她感到很冷。

“我不知道。我冷。”

小孩拉着妈妈的手,把她的手打开,把自己的小手放在她的手里,他那样子是很决断、很不容情的。她的手握住他的小手。安娜·戴巴莱斯特几乎要叫出声来。

“啊啊,我的宝贝。”

“现在你总是到那个咖啡馆去。”

“才两次。”

“还去吗?”

“还想去。”

他们在路上遇到一些匆匆回家去的人。他们手里都拎着折椅。寒风迎面猛烈地吹着。

“你要给我买个什么呀?”

“一条红色的汽船,喜欢吗?”

小孩不说话,暗暗在斟酌,高兴地叹着气。

“好的,一条很大的红色的汽船。你看好吗?”

她搂着他,他要挣脱开,往前跑,她紧紧拉着他。

“你长大了,你呀,你呀,看你长得多大了,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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