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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贵妇人要走了,她还要出席别的下午聚会,还要与两位王后一起用茶点。她便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位高个子交际花,德·纳索亲王夫人,若不是她的身形变瘦小了(由于她的个头比以前矮多了,她的模样看上去就像人们平常说的“一只脚已进了坟墓”),我们简直都不能说她显老了。她依然活脱一个玛丽安托瓦内特,奥地利的鼻子,富有情趣的目光,无数化妆用品十分协调的配合使她的容颜不老,像丁香花,香气袭人。在她脸上泛浮着那种羞涩和温柔的神情,仿佛在说她不得不离去,她一定会再来,希望能不引人注意地悄悄溜走,与大量等待着她光临的精英聚会相关联的神情。她几乎就会出生在王位的台阶上,结过三次婚,长期地由一些大银行家奢华地供养着,且不说还需要满足她那么多突发的奇想,她穿着与她那双顾盼生情的杏眼和化了妆的脸一样淡紫色的连衣裙,连衣裙下还有那数不胜数的往事留下的有点说不清、理不清的纪念物。就在她从我面前走过,打算溜之大吉的时候,我向她行了个礼。她认出了我,她握了握我的手,那双淡紫色的明眸盯着我,仿佛在说:“我们有那么久没见面了!下一次我们定要叙叙别情。”她使劲握住我的手,已经记不清楚,是不是哪天晚上,她把我从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家带出来的时候,在车上,我俩还曾有过一段转瞬即逝的风流韵事。她试着暗示这件并不曾有过的事情,这是一种对她来说并不感到为难的事情,既然她能对着一只草莓塔做出温情脉脉的样子,而如果说她不得不在乐曲结束前动身离去的话,她看上去却像在忍痛割爱,而这种割舍却不会是最终的。况且,由于她吃不准自己与我是不是有过那段艳事,她与我匆匆握别的时间并不延续,而且一个字都没向我说。她只是像我说过的那样凝望我,那意思是“那么久了啊!”在这个“久”字里包含着她的三位丈夫、曾供养她的男人们、两场战争,而那双星眸,像修凿在乳白石上的天文钟,依次标出在已经那么遥远的往昔中的每一个庄严肃穆的时刻,每当她想对你道一声从来可以用作托辞的问候时都能再现的往昔。接着,同我分手后,她朝门口小跑而去,免得再打搅别人,也为了向我表明,她没有同我一谈是因为她时间紧迫,她要追回因为与我握手而失去的那一分钟,以便准时到达西班牙王后那里,她将与王后单独在一起用点心。我甚至相信她到门口后还会奔跑起来。实际上,她在奔向她的坟墓。

一位胖妇人向我问好,就在这声好的短促瞬间,具有云泥之别的各种想法涌上我的心头。我先是犹豫了一下,不敢答礼,生怕她由于比我更不善于认人,错把我当成了另一个人,接着,她那坚定的神态又反过来使我由于怀疑这一位可能与我有过十分密切的关系,夸大我可掬的笑容,与此同时,我的目光继续在她的外貌上搜索,搜寻我还没有想起来的姓氏。就像参加业士会考的中学生,目光盯在考官的脸上枉费心机地希望在那上面找到他还不如到自己的记忆中去搜索的答案,就这样,我朝这位胖妇人微笑着,凝望着她的脸。我觉得这张脸像斯万夫人,所以我的微笑中也略略带上些尊敬的色调。我正待结束迟疑不决,才过一秒钟,我听到那位胖妇人对我说:“您把我当成妈妈了,确实,我开始变得同她挺像的。”就这样,我认出了希尔贝特。

我们谈了许多有关罗贝的情况,希尔贝特用尊敬的口气讲着他,好像那是一位上层人士,她执意要向我表示自己对他的钦佩和理解。我们互相提醒,回忆起他从前阐述的那些关于战争艺术的思想观点(因为他后来在当松维尔时常同她谈起他在东锡埃尔对我叙述过的那些主题),它们往往,总之,在许多方面得到最近这场战争的证实。

“我很难向您说清楚他在东锡埃尔对我讲过的那些细枝末节现在和在战时给过我何等强烈的感受。当我们分手的时候(自那以后我们也没有晤面),我从他那儿听到的最后几句话是说,他预料,兴登堡这位拿破仑式的将军将进行一场拿破仑式的战役,其目标是隔开他的两个对手,他补充说,这两个对手很可能就是我们和英国人了。而罗贝去世才一年,一位他挺赏识的,在军事观念上显然曾深刻地受到过他的影响的评论家昂利·比杜先生说,一九一八年三月的兴登堡攻势是一个集中兵力的敌人向两个拉开战线的对手展开的分隔战役,是一七九六年,皇帝在亚平宁山脉完成过,一八一五年在比利时失误过的军事行动。在这之前不久,罗贝曾把那些战役和某些剧本给我作了比较,我们并不总是那么容易地从那些剧本里看出作者的意图,即使他自己在创作过程中也会改变计划。而对一九一八年的这次德国攻势,罗贝作出这种解释的同时,无疑是不会同意比杜的观点的。然而,另外一些评论家则认为,正是兴登堡在亚眠方向上取得的成功和接下来又被迫停止前进,他在佛兰德取得的成功和后来的又是停顿,导致,总之是出乎预料地导致从亚眠,然后从布洛涅出现一些他事先没有确定的目标。就像人人都能按照自己的方式改写剧本那样,有人从这场攻势看到向巴黎闪电式进军的征兆,另一些人则认为会有一些错落不齐的猛烈攻击以摧毁英国军队。而即使元首下达的命令与某种设想背道而驰,评论家们也有充裕的时间发表高论,就像当戈克兰肯定地对穆内絮利说《厌世者》并不是他想要演的那种悲剧、正剧(因为,根据同时代人的见证,莫里哀也曾用喜剧手法演出这个剧本,演得令人发笑)的时候,穆内絮利说:‘那么,是莫里哀搞错了。’

“至于飞机,您记得他那时说的话吗?他用的语句是那么美:每一支军队都必须是一个‘百目’阿耳戈斯,唉!可惜他没能看到自己的话得到了证实。”我回答说:“不,他看到了,在索姆战役中,他清楚地知道,双方都从挖掉敌人的眼睛,即摧毁飞机和系留气球使敌人失去判断能力开始的。”“哦!是,真的。”自从她一心钻研高深的学术,她的言谈举止都带上了点儿书呆子气:“他还硬说人们重又在使用以前的战术,您知道吗?在这场战争中,那几次远征美索不达米亚(当时,她肯定是在布里肖的文章里读到有这么一回事)令人随时、千篇一律地想起色诺芬的撤退,而为了从底格里斯河前进到幼发拉底河,英国统帅部用上了独木舟,一种又窄又长的小船,当地的平底轻舟,远古时期的迦勒底人就曾经使用过的。”这些话使我清楚地感到往事的那种停滞,它借助某种特有的重量无限期地停止在某些地方,致使人们重新见到它们的时候,它们还是原来那个样子。然而,坦白地说,由于我在巴尔贝克离罗贝不远的地方读到过的那些文章,我的印象更深刻,就像在法国农村找到塞维尼夫人笔下的林间小径,就像在东方,在关于库特阿玛拉的位置问题(贡布雷的本堂神甫如果把他对词源研究的嗜好扩大到东方语言的话,还会说,库特阿玛拉,库特酋长,“就像我们说峡谷子爵和百洛主教。”)上,看到与《一千零一夜》关系那么密切的巴士拉这个名字重又回到巴格达的旁边,远在汤森德将军和戈林格将军之前的哈里发时代,水手辛巴德每次离开巴格达以后或回到巴格达之前,上船或下船前后都要经过的巴士拉。

我对她说:“战争有一个方面的问题,我觉得,是他开始意识到了的,那就是它有人情味,看上去就像一种爱,或者一种恨,尽可以把它叙述得像一部小说,因此,如果有人唠唠叨叨说战略是一门科学,这对他理解战争毫无裨益,因为战争不是战略的,敌人不知道我们的计划,就像我们不知道自己喜爱的女人所追逐的目标是什么一样,而且,也许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这些计划。在一九一八年的三月攻势中,德国人知道他们的目标是夺取亚眠的吗?我们一无所知,也许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是变化,是他们在西部朝亚眠方向的推进最后定下了他们的方案。假若战争是符合科学规律的,那也得从另一面,像埃尔斯蒂尔画海那样去描绘它,并且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叙述一个人的遭遇那样,以逐渐得到纠正的幻觉、信仰为出发点。况且,战争绝不是战略的,这一点太肯定了,倒不如说它是医学的,包含着种种意料不到的偶然事故,临床医生可以谋求避免的事故,如俄国革命。”

在这场谈话的全部过程中,希尔贝特一直谦卑恭谨地对我讲述罗贝,那口气更似议论我的故友,而不是她的亡夫。她仿佛在对我说:“我知道您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请您相信,我是善于理解这位才智超群的人的。”然而,她肯定已不再感到对他的回忆的爱可能依然是远远地在影响她现时生活的特色的原因。所以,安德烈现在是希尔贝特形影不离的女友。虽说安德烈首先借助于她丈夫的才华和她自己的聪颖,已经开始进入虽说还不是盖尔芒特社交圈,却也比她从前交往的人们风雅得多的阶层,圣卢侯爵夫人屈尊成为她最要好的密友仍然令人惊讶。这件事仿佛是一种朕兆,说明希尔贝特对她所认为的艺术家的生活方式的爱好,说明她的社会地位真正下降的倾向。这也许是真实不假的原由。但我心中又想到了另一种解释方法,我总是那么深深地相信,我们所看到的集中于某地的形象虽然一般地与第二组的形象对称,却相距极远,它只是颇不相同的第一组形象的反映,或是它在一般情况下的效果。我在想,如果说人们每天晚上都注意到安德烈、她丈夫和希尔贝特在一起,那也许是因为在很多年以前,人们已经看到过安德烈的这位未来的丈夫同拉谢尔在一起生活,后来他离开拉谢尔,找上了安德烈。当时的希尔贝特很可能由于生活的层次相距太远、地位太高,对此一无所知。但她后来应该能够了解到这一点,后来,当安德烈的地位上升,而她的地位则下降到她们能够互相瞥见的时候,此时,曾使那个男人离开拉谢尔的这个女人肯定对她产生了强大的吸引力,而那个男人大概对她也有一定的魅力,使她对他的倾慕更胜于对罗贝的爱。

因此,看到安德烈也许还能使希尔贝特想起她青年时代的罗曼史,想起她对罗贝的恋情,不由得希尔贝特不对安德烈肃然起敬,希尔贝特觉得,圣卢爱拉谢尔更胜于爱她本人,而拉谢尔深深钟情的那个男人竟一头拜倒在安德烈的石榴裙下。也许相反,在希尔贝特对这对艺术家伉俪的偏爱中,这些回忆并不曾起到过任何作用,在这一事实中应该看到的,像许多人所做的那样,仅仅就是通常的社交界妇女所固有的对学习的兴味和求堕落的情致。希尔贝特也许早已把罗贝抛置脑后,就像我忘掉了阿尔贝蒂娜一样,就算她知道艺术家是为了安德烈而离开拉谢尔的,在见到他俩的时候她也绝没有想到这个事实,这个并不曾在她对他俩的偏爱中起过任何作用的事实。我们只有靠有关人士的见证,才有可能判定我的第一种解释不只可以成立,而且真实不假,在这种情况下,这是唯一尚存的手段。只要有关人士能够带点洞察力和真诚对待自己的隐私,虽然,在对待自己的隐私时,洞察力已属罕见,真诚是绝对没有的。不管怎样,见到今天已经成为名角儿的拉谢尔,对希尔贝特不会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因此,当有人宣布她将在这次下午聚会上朗诵诗歌,朗诵缪塞的《回忆》和拉封丹的寓言诗时,我心里感到不安。

“可您怎么能出席那么多次聚会?”希尔贝特问我,“您这是遭人谋财害命哇,我可没有想到您会是这样的。当然,我不只希望在我舅母的阔绰排场中见到您,而且在其他地方都能见到您,”她狡黠地加了一句,“因为这里有我舅母。”她成为圣卢夫人的时间比维尔迪兰夫人进入这个家族的时间还早一些,所以,她从来就以盖尔芒特家族的一员自居,并且认为她的舅舅使她受到了损害,因为他有失身份娶维尔迪兰夫人为妻,确实,她在家里也真的曾千百次听到大家当着她的面嘲笑这桩婚事,当然,大家也议论过圣卢降低身份同她结婚,只是她不在场的时候。她还因此越加做出瞧不起这位出身寒微的舅母的样子,而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则出于类似使聪明人避开习俗时髦的逆反心理和老人对回忆的需要,为了尽可能给自己高贵的新貌一个往昔,在提到希尔贝特的时候她总爱说:“我告诉你们,我跟她的关系可是源远流长,我十分了解这孩子的母亲,喏,她母亲是我表姊妹马桑特的好朋友。她就是在我家里认识希尔贝特的父亲的,至于可怜的圣卢,我先就认识了他那一家子,他的亲叔叔,从前在拉斯普利埃,是我的至交。”听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这么一介绍,有人便对我说:“您瞧见了,维尔迪兰家族可绝不会是波希米亚流浪部落,他们与圣卢夫人那家子是世交。”我也许是唯一从我外祖父那里得知维尔迪兰家族不是波希米亚流浪部落的人,然而那恰恰不是因为他们认识奥黛特,可见人们随心所欲处理不再有人了解的过去的故事,就像讲述在谁都没有到过的地方所作的旅行。“总之,”希尔贝特下结论说,“既然您有时也从象牙塔里出来一下,那么,不妨到我家去,我邀上几位可畅叙衷曲的才智之士举行个别知己密友的小型聚会,这对您不更加合适吗?像这里的这种庞杂玩意儿可不会对您的脾胃的。我看到您同敝舅母奥丽阿娜谈话,她要怎么好有怎么好,可要说她并不属于具有远见卓识的人物,却也并不冤屈了她。”

我不可能把我一个小时以来的想法告诉希尔贝特,但我相信要是纯然从消遣考虑,她将能帮助我得到乐趣,这种乐趣,我觉得,也就是谈谈文学,同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谈未必就能比同德·圣卢夫人谈得多一些。当然,从明天起,我希望重新开始过与世隔绝的生活,虽说这一回带着目标。即使在我家,我工作的时候,我也不会让人进来看我,完成作品的职责比讲究礼貌,或者甚至让人满意都更重要。很久没有见到我的人们也许会坚持要进来,他们已经见到我,肯定我的身体已经复元,当辛勤工作或艰苦生活的一天结束或中断的时候,他们需要我,就像当初我需要圣卢那样。还因为,像我在贡布雷的时候就发现的那样,我刚瞒着父母二老作出其实是很值得称道的决定便遭到他们训斥,因为我内心中分属各人的时钟刻度盘并不全都调节在同一时刻:有的到了该休息的时候,另一只标出的却是工作时间,当罪犯的刻度盘上标着早已悔过和立意修善的时刻,另一只却才敲响法官惩处罪孽的钟声。不过,我会鼓起勇气告诉前来看望我或让人来找找我的人说,我需要尽快地了解一些最基本的东西,我与自己有一次十分重要的紧急约会。然而,尽管我们真正的自我和另一个我之间关系不大,由于异义而同形,也由于它们共有一个肉体,使你牺牲比较容易完成的职责,甚至牺牲自己的乐趣的克己行为会被旁人视作利己主义。

更何况我还不正是因为忙于完成与那些抱怨见不到我的人有关的事情才远离他们,过着索然的生活?我还不是为了能更深入一步关心他们?这种事与他们在一起是做不成的,我正力求使他们了解自己的情况,力求清楚地认识他们。就为了淡而无味的社交接触的乐趣,排斥任何渗透的泛泛接触的乐趣,把一个个夜晚付诸东流,悄悄然用我同样空洞无物的话语声与他们轻喘弱息般的话语声相呼应,这样的生活再过上几年又有何益处?他们做的那些动作,他们说的那些话,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气质,我努力描绘出它们发展的曲线并从中演绎出法则,这样做不是更有意义吗?不幸的是我还得同那些设身处地为他人一想的习惯作斗争,如果说那种习惯有益于作品的构思,它却会推迟作品形诸笔墨。因为它通过繁文缛礼不仅迫使我们为他人牺牲自己的欢乐,而且还得牺牲自己的职责,当我们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的时候,这种职责,不管是怎么样的职责,哪怕是对一个在前线起不到任何作用而留在他尚能派上用场的后方的人来说,这种职责也会似是而非地显得仿佛是我们的欢乐。

我远不像那些伟人有时候所以为的那样,因为这种没有朋友、无人可与交谈的生活而认为自己不幸,我发现,消耗在友谊中的激奋的力量是一种悬伸物,它以一种不会有任何结果的、背离现实的特殊交情为目标,这种力量本来应能把我们导向这个真实的。然而,说实在的,当休息和社交活动的间隙变成我不可或缺的东西时,我感到,与其进行社交界人士所以为的对作家有利的学术交谈,不如同如花似玉的少女两情缱绻,这种轻松愉快的恋情将是我到迫不得已的时候,允许我那像只能饲之以玫瑰花朵的骐骥般的想象可以选择的粮秣。我在突然间重又萌生的希望,正是当初在巴尔贝克,当我看到阿尔贝蒂娜、安德烈和她们的女友们从海滨走过的时候所曾有过的梦幻,当时我还不认识她们。可是,唉?我却已经不可能再寻求找回此时此刻恰恰是我十分强烈地希望见到的她们了,使我今天见到的所有的人,也包括希尔贝特在内的所有的人改头换面的时间的作用,肯定已经使她们中还活着的,变成与我记忆中的有云泥之别的女人了,阿尔贝蒂娜如果没有夭亡也定然如此。我因为不得不伤及过去的她们而感到痛苦,因为,使人们发生变化的时间并不改变他们保存在我们心中的形象。当我们领悟了那么新鲜地贮藏在我们记忆中的东西在生活中已不可能再拥有的时候,当我们发觉在我们的内心中显得那么美好的东西再也不可能在外界接近它,再也不可能接近激起我们的欲望,某种完全属于个人的欲望,希望在一个同龄人,也就是在另一个人身上寻找和再见到这美好的东西的时候,再也没有比存在于人的衰变和回忆的不变之间的那种对比更令人痛苦的了。正如我常常已能有所揣测的那样,那是由于被我们认为只有在我们想要的人身上才有的东西其实并不属于这个人。然而,在这一点上,似水年华为我提供了更完整的证明,因为,二十年后,我本能地想要寻找的并不是我从前认识的那些姑娘,而是现在拥有当时属她们所有的青春活力的姑娘(其实,这不尽然是由于忽略已逝的时光而与现实大相径庭的肉欲的复苏。有时,我还会希望出现奇迹,使我的外祖母、阿尔贝蒂娜与我所以为的相反,依然活在人间,来到我的身旁。我以为看到了她们,我的心向她们扑去。我只是忽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如果她们真的还活着,那么,阿尔贝蒂娜现在的模样该同当初我曾在巴尔贝克见到过的戈达尔夫人的样子差不多了。而我的外祖母,过了九十五岁高龄,我也绝不可能再看到她平静慈祥的笑颜,我现在想象中的笑颜,我想象中的武断就像在给天主上帝装上一部胡子,或者像十七世纪,人们在表演荷马笔下的英雄时给他们穿上贵族的奇异服饰,全然不管他们是古代人物)。

我望着希尔贝特,心里却并不想:“我真希望再见到她。”然而我却对她说,倘使她能在邀请我的同时,还邀上一些年轻姑娘,我是很乐意的,可能的话,最好是家境贫寒的姑娘,让我用一些小小的礼品就能使她们高兴,其实我对她们也一无所求,只愿她们能唤起我心中的幻想,使往日的哀愁死而复生,也许,不大可能地会有一天,得到一个纯洁无邪的亲吻。希尔贝特莞尔一笑,接着显出认真思索的神态。

就像埃尔斯蒂尔喜欢看到妻子在自己面前成为他在作品中经常描绘的威尼斯美色的具体体现那样,我给自己寻找的借口是,我受到了某种美学的自私心理所吸引,把我引向能造成我痛苦的姣好女性。而且,对我可能还会见到的未来的希尔贝特们、未来的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们和未来的阿尔贝蒂娜们,我怀有一种类似偶像崇拜的感情,就像漫步在美不胜收的古代大理石雕塑群中的雕塑家,我觉得,她们将会给予我灵感。然而,我还应该想到,在接触到她们每一个人之前,先应有我对包围着她们的那种神秘的感知,因此,与其请希尔贝特帮我介绍几位少女,还不如我自己到那些在我与她们之间并不存在任何连结的地方去,使我们感到在我们与她们之间存在着某种不可逾越的东西,或者在海滨,去游泳的路上,到我们感到她们虽然近在咫尺,却似远隔天涯的地方去。我的神秘感就是这样被先后援用在希尔贝特、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阿尔贝蒂娜和许多别的女人身上的。无疑,不认识的和几乎是不可认识的变成了认识的、熟悉的、无关痛痒的或者痛苦的,然而却从其往昔保留下了某种魅力的。说真的,就像在邮差为了讨些年赏而给我们送来的那些日历里,没有哪一年能在它的封面或某一天的插页中见到我希望在那里见到的女子的图像。图像上的女子,例如,普特布斯夫人的贴身女仆、奥士维尔小姐或者某个我在报上的社交报道中看到过的姓氏,属于那种“大批可爱的华尔兹舞伴”的少女,由于有时是我从来都没见到过的女子,使图像往往更显出它的任意性。我推测她是天生丽质,钟情于她,并为她拼凑起一具理想的胴体,亭亭玉立在她家地产所在省份的景物中,这是我从《城堡年鉴》上看来的。至于对我认识的女子而言,这种背景至少是双重的。她们各个不同地矗立在我生命进程的不同点上,矗立在那里像当地的佑护女神。她们所处的背景首先是梦幻的,景物并行的线条把我的生活划成方格,我便在那里潜心于她的想象。其次是从回忆的角度所看到的,她被包围在我以前认识她的时候所处的景物中,她现在使我回想起来,她依然被固定在那些地方,因为,如果说我们的生活漂泊不定,我们的记忆却深居简出,我们不停地冲刺也徒劳无益,我们的回忆被牢牢地铆住在我们早已离开的那些地方,并且继续在那里组合它们与世无涉的生活,就像旅行者到了一座城市,在那里交上一些临时的朋友,在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他不得不抛下他们,因为他们走不了,他们得留在那里,在教堂前、港口边、庭院里的树木下结束他们的长昼、他们的生命,就像他仍然在那里一样。所以,希尔贝特的影子不仅投射在法兰西岛的某一座教堂前,这是我想象中的她,而且还投射在梅塞格利丝那边一座公园的花径上,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身影则投在一条潮湿的路上,那里爬满一串串纺锤状姹紫嫣红的花果,或者在巴黎街头金色的朝霞中。而这第二个身影,不是产生于欲念,而是来自于回忆的身影,对她们每一个人都不是独一无二的。因为她们每一个人都是我在各个不同时刻多次认识的,在这种时刻,她们对于我已是另一个女人,而我自己也已不是原来的我,正沉浸在另一种颜色的梦里。现在在当初每年的梦周围集结起了对我认识的某个女子的回忆,而支配这些梦的法则是:所有与某人,如我童年时代的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有关的,借助某种吸引力集中在贡布雷周围,而与即将邀我共进午餐的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有关的一切则集中在一个截然不同的动辄生气的人周围。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有好几个,就像从穿粉红裙子的妇人算起有好几个斯万夫人一样,岁月惨淡无色的空间把她们一个个分隔开,我已不可能从一个跳跃到另一个,除非我有本事离开一个星球去到中间隔着太空的另一个星球。这个星球不仅被隔开,而且还不同,装点着我在区别极大的时期做过的各种梦,就像一个特殊的植物区,里面的奇花异葩在另一个星球上是见不到的。以致在我打算既不到德·福什维尔夫人家去,也不到德·盖尔芒特夫人那里去吃午饭,因为这会把我带到一个何其不同的世界,即作了这样的打算以后,我仍然不能对自己说,她俩一个是热纳维埃夫·德·布拉邦特的后裔、与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是同一个人,另一个也就是那个穿粉红裙子的妇人,因为我心中一位有教养的人在这么肯定,其权威性就像一位学者对我说星云银河是由同一颗星星分裂形成的那么可靠。例如希尔贝特,我不加考虑地便请求她让我拥有一些像过去的她那样的朋友,因为她对我已经只是德·圣卢夫人了,在见到她的时候,我不再想到她在我过去的爱情中曾担任的角色,她也把这个角色忘了。贝戈特对我而言重又变成了仅仅是他那些书的作者,我对他的赞赏并没有使我想起(只是在罕见的、完全隔断的回忆中才有过)自己当初被介绍给这个人时的兴奋,以及在穿着白裘皮服装的人们中间,在那么多各式各样的托架和蜗脚桌上那么早就送来了那么多灯的客厅里,在堆满紫罗兰的客厅里,与他交谈使我感到失望和惊诧。所有构成第一个斯万小姐的回忆实际上已经从目前的这个希尔贝特身上切割下来,由另一个天地的引力把它们吸引得远远的,吸引到贝戈特说过的一句话的周围,同这句话结合成一体,沉浸在英国山楂的芳馨之中。

今天的这个希尔贝特的残余面带笑容听完了我的请求。接着她露出严肃的神色思考起这个请求来。我为此感到心情轻松,因为这样她便不会注意到另一群人,她看到了一定会感到不痛快的那群人。我发现,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正同一个十分丑陋的老婆子高谈阔论,我望着她,压根儿就猜不出她是谁:我对她绝对地一无所知,实际上,此时在与希尔贝特的舅母、德·盖尔芒特夫人讲话的是拉谢尔,也就是那位红得发紫的女伶,在这次聚会上她将朗诵维克多·雨果和拉封丹的诗篇。公爵夫人由于意识到自己在巴黎历来占有头等重要的地位(她并不知道这种地位只存在于相信有这么一回事的人们的头脑中,许多新人物,倘使他们哪儿都没见到过她,倘使他们从没在哪场高雅聚庆的报告中看到过她的姓名,还会以为她其实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是在尽可能少、间隔时间尽可能长的访问中才打着呵欠到她说的、让她厌烦得要命的圣日耳曼区来露个脸儿。相反,她却会突发异想地同她认为有意思的这个或那个女伶共进午餐。她经常出入一些新建的社交中心,在那里,她比自己所以为的更加我行我素,她仍然认为容易厌倦是智力优势的表现,然而她是用某种粗暴的态度,使她的嗓音变得有些沙哑的粗暴来显示这种优势的,当我同她谈到布里肖的时候,她说:“他让我整整厌烦了二十年。”而当康布尔梅夫人说“请重读叔本华关于音乐的论述”的时候,她态度粗暴地说:“重读这话真算得上是金科玉律了!啊!不行,我们恰恰就是不该这么做。”从而提醒我们注意这句话。老阿尔邦笑了,他认出了盖尔芒特精神的表现形式之一。希尔贝特比较现代派,她保持不动声色。她尽管是斯万的女儿,却像母鸡孵出来的鸭子,比较超脱,她说:“我觉得这还是有它动人之处。它具有一种令人可喜的敏感。”

因为,如果说在这二十年间的那几个阶段中,小集团群按新星的引力大小而解体改组,而且新星本身也必然地会远去,然后又重现,那么在人们的头脑里则进行了凝聚,然后是分裂,然后又是凝聚。如果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而言曾是好几个人,那么,对德·盖尔芒特夫人、或者对斯万夫人等等而言,某人也可以是几个人合成的,他在德雷福斯案之前的某个阶段可以是一个红人,从发生德雷福斯案起则成了盲信者,或者傻瓜蛋,对他们而言,此案改变了人的价值并另行分派,而自此以后,派别还在分化改组。其中起到强有力的作用和添加它对纯然智力亲和的影响的则是已逝的时间,它使我们忘记了自己的反感,蔑视,甚至导致反感、蔑视的原由。如果我们分析一下小康布尔梅夫人的优雅风姿,我们就会发现她是我们商行的买卖人絮比安的女儿,而使一个买卖人的女儿能引人瞩目的原因是她父亲为夏吕斯先生弄到一些人手。然而,所有这一切加在一起只产生了些许明明灭灭的效果,那些已经遥远的起因,不仅不为许多人所知,就连那些知道的人也已把它们遗忘了,他们更多地看到的是目前的光辉,而不是往日的耻辱,因为人们总是以目前的含义去理解某个姓氏的。这些沙龙的变化,其意义也便在于它们是已逝去年华的一个效果和记忆的一种奇观。

公爵夫人还在犹豫,她怕德·盖尔芒特先生当着她欣赏的巴尔蒂和米斯丹盖的面与她闹上一场,但她肯定有拉谢尔当她的朋友。晚辈后生们便因此断定她徒有虚名,她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大概是那种有点像河狸式的人物,从来就没有整个儿地属于上流社会过。确实也有两位贵妇与她争夺某些君主的青睐,她还得费一番力才能把他们请来吃饭。然而,一方面因为他们很少来,他们还认识一些毫无可取之处的人,另一方面出于盖尔芒特家族对老式社交礼仪的迷信(她既讨厌那些颇有教养的人,又坚持要良好的教育),公爵夫人让人写上:“陛下曾谕示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曾垂顾……”新阶层的人们对这类用语一无所知,于是更断定德·盖尔芒特夫人地位低下。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看来,同拉谢尔的这种亲密关系正可以说明,我们认为她斥责风雅是故作姿态、假话骗人,其实错怪了她,我们认为她拒绝去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家的行为不是顾及才智,而是为了冒充高雅,其实又错怪了她,她觉得侯爵夫人愚蠢,只是因为侯爵夫人还没有达到目的便让人看出她在冒充高雅。然而同拉谢尔的这种亲密关系还能说明,公爵夫人本身实在是才智平庸的人,至迟暮之年,当她厌倦了社交生活的时候,由于对真正实在的才智一无所知和出于那种随心所欲的一点妄想,她不满足于已取得的,希望获得新的成就。这种随心所欲会使有些十分体面的妇人认为以实在令人头疼的方式结束夜晚“是多么地有趣”,她们闹恶作剧,半夜三更去叫醒某人,披着晚大衣到那个人床边待上一段时间,最后都找不出话说了,这才发现时间实在太晚了,才去睡觉。

还应该补充说一说的是,最近以来,朝秦暮楚的公爵夫人对希尔贝特的反感使她得以从接待拉谢尔中获得某种欢乐,而且使她得以发扬光大盖尔芒特家族的一条格言,那便是站在某些人一边(几乎是死心塌地地)帮助争吵的大有人在,人们不得不对夏吕斯先生采取的策略加强了“我用不着做”的独立性。如果你追随夏吕斯先生,他会使你同大家闹得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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