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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米尔德里德从此过上了飘飘欲仙的生活。欧洲此时正是战火连天,可她仿佛浑然不觉,更是毫不关心。她刚刚步入瓦尔哈拉神殿,正陶醉在胜利的喜悦中:这座掩映在橡树丛中的大宅子里,住着那个铜红色头发的姑娘,回荡着她那美妙绝伦的歌声,她的崇拜者、老师、教练、代理人成群结队,进进出出,甚至还有窃贼造访,这一切让生活变得如此刺激。米尔德里德平生第一次接触到戏院、歌剧院、演播室这类地方,第一次感觉到这些地方有可能给人带来怎样的悲伤和失望。比如曾经有一次,洛杉矶交响乐团在当地演出《茶花女》,特雷维索先生担任指挥,薇妲在其中演唱。米尔德里德刚刚欣赏完薇妲独自一人站在舞台上演唱了至少十分钟,心里乐滋滋的,幕间休息的时候她走出剧场,来到大厅,想陶醉在人们惊叹不已的啧啧称赞中。让她感到大吃一惊的是,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用女里女气的腔调开口说:“刚才演唱的那位就是皮尔斯小姐,无线电广播奉献给大家的缪斯女神。噢,用不着告诉我格兰岱尔根本培养不出歌唱家。唉呀,那位小姐简直让人作呕。她用漱音演唱,整个儿是加利福尼亚的做派,真让人受不了,而且一半儿时间都跑调了,至于她的表演——你们注意到她的固定动作了吗,当阿尔弗雷多退下之后?她根本就没什么固定的表演套路。她一只脚死死地站在丁点儿大的一块地方,两只手紧紧地交叉在一起,就这么一个姿势,一直到……”

米尔德里德听了这番话顿时火冒三丈却又毫无办法,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这时候,刚才那个声音不知飘到什么地方去了,另一个声音开始在耳畔响起:“嘿,我希望你们刚才都留神听了那个对歌剧表演一无所知的家伙是怎么说长道短的——真应该有人追上去告诉那个娘娘腔儿的讨厌鬼,对歌剧表演的全部评判标准就在于他们如何用尽量少的动作来表达他们想要传达给观众的东西。约翰·查尔斯·托马斯总是让观众等待很长时间,直到自己准备好才一展歌喉!弗拉格斯塔德简直是一尊有生命的自由女神像!还有斯科蒂,我猜他的表演在那位先生看来非常令人作呕。他是这些人中最了不起的一个。你们知道他在演唱《丑角》序曲的时候做过几个动作吗?一个,只有一个。当他唱到F调的时候——可怜的家伙,降A调他从来都唱不大好——他总是举起一只手,翻转过来,手掌朝上。就这一个动作,他就能让你泪流满面……至于这个女孩子,如果说我曾经见过有谁能跟刚才所说的那些人相提并论,那就是她了。她把双手交叉紧握在身体前面,不是吗?听我说,当她把一只可爱的小手交叠在另一只可爱的小手上,脸庞翘起四十五度,开始用柔和的颤音倾诉甜美而又痛苦的爱情——我仿佛看到了斯科蒂的小女儿。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我敢说她会一夜暴富,或者说很快就会一夜暴富了。噢,真见鬼,钱是从你们口袋里出的,难道不是吗?”

米尔德里德真想追上最先发表评论的那个男人,冲他伸出舌头,用一阵哈哈大笑嘲弄他一番。当然,有些事情她也在竭力抛在脑后,比如她和蒙蒂之间的关系。自从那天晚上薇妲回到家里,米尔德里德一直无法让他靠近自己,或者说无法让任何人靠近自己。她继续一个人独居一室,而他则一连几天睡在马具室里。后来她给他安排了一间带浴室、更衣室和电话分机的卧房。他们仅有一次触及了两人之间的关系这个话题,那是他提出自己做主挑选家具;当时,她试图开个玩笑,说了些他们已经“人到中年”之类的话。他立刻表示赞同,避开米尔德里德的眼睛,开始闲扯起别的话题,这让米尔德里德长舒了一口气。从那以后,他开始以主人身份招待接踵而来的客人,当起了这座宅子的管家,每逢米尔德里德要去欣赏薇妲的演唱,他还充当护花使者——但他并不是她的丈夫。当她发现蒙蒂原来的快活性情在很大程度上又回到了他身上,心里才感到好受了一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欺骗了他。如果事情的结果是他能够自得其乐,那正是她所希望的。

和薇妲一起生活当然也有一些令人烦恼的地方,比方说,薇妲和她的经纪人莱文森先生发生的争吵就是一个例子。莱文森先生把薇妲签给了“怡人”,一个刚刚推上市场的薄荷香烟品牌,薇妲在无线电广播节目中专为这个品牌演唱,每周可以收入五百美元,用莱文森先生的话来说是“独家绑定”一年,这就意味着,在此期间,薇妲不能为任何其他人做广播节目。米尔德里德觉得一个星期五百美元对于一份如此轻松的工作来说是一笔相当丰厚的薪水,薇妲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直到有一天蒙蒂把霍贝先生带到家里来。霍贝先生是统一食品公司的总裁,这一年正打算在帕萨迪纳待上一段时间。两人兴致很高,因为他们是大学时代的同窗旧交。霍贝先生体态肥硕,身材都走了样,这让米尔德里德想起蒙蒂已经年过四十了。霍贝先生跟薇妲见了面,还听了她的演唱。他显然有点儿忘乎所以,因为他当即提出,他正在促销一种新推出的维生素面包,品牌叫做“日光浴”,如果薇妲只为这个品牌演唱的话,他能每星期支付两千五百美元的报酬,合同期两年,并且保证在统一食品公司百分之二十五的全国性广告中提到她的名字。薇妲已经被“绑定”,因此不能接受这个条件,这件事儿过后一连好几天,她动辄对莱文森先生出言不逊,故意用尖刻无礼的话去冒犯他,一天到晚大发脾气,她在这件事情上纠缠个没完没了,甚至连米尔德里德都有点儿无法和颜悦色地承受这一切了。米尔德里德正琢磨着怎么办才好,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莱文森先生又一次显示出了应付这类情况的本事。他不动声色,一直等到一个星期日的下午,大家正在房子后面的草坪上啜饮着高杯酒,薇妲偏偏选择在这个时候,当着米尔德里德、蒙蒂、霍贝先生和特雷维索先生的面,又提起了那个话题。莱文森先生是个脸色苍白、待人苛刻的小个子男人,将近三十岁。他点着一支雪茄,半闭着眼睛听薇妲连声抱怨,然后开口说:“好啦,你这个不要脸的小东西,现在你收回刚才的话,向我道歉,向我说‘对不起’。”

“我?道歉?向你道歉?”

“我给你弄到了一个演出机会。”

“什么演出机会?”

“好莱坞圆形露天剧场。”

“那么,就答应下来吧……如果条件合适的话。”

莱文森先生显然注意到薇妲很难开口谈什么条件,因为好莱坞圆形露天剧场是歌手的天堂。他微微一笑说:“宝贝儿,别这么急嘛。这个演出机会可以说是双重的,他们可以接受皮尔斯,也可以接受奥佩·卢卡斯——他们让我来决定。我是你们两个的经纪人,而且奥佩从不对我大吵大嚷。她为人很和善。”

“女低音可不吸引人哦。”

“如果你不道歉,女低音就会得到这个机会。”

阳光下一片寂静,薇妲的嘴唇变得笨拙起来,特雷维索先生对着一粒跳跃不定的尘埃微笑着,看上去就像是一位慈眉善目的死者,过了半晌,薇妲开口说:“好吧,莱维。我道歉。”

莱文森先生站起身,走到薇妲旁边,重重地在她脸颊上扇了一个耳光。蒙蒂和霍贝先生惊跳起来,但莱文森先生视若无睹。他那摇摆不定的柔软的下嘴唇松弛了下来,柔声对薇妲说:“现在你有什么话说?”

薇妲的脸变成了粉红色,接着又转为绯红,然后是深红一片,她那淡蓝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莱文森先生,那眼神是某些种类的鲨鱼所特有的。又一阵可怕的静寂过后,薇妲说了声:“没关系。”

“那么好吧。让我来告诉你一件事儿,皮尔斯。千万不要跟莫·莱文森过不去。也许你还不知道自己靠的是谁呢。”落座之前,莱文森先生转向霍贝先生说:“奥佩·卢卡斯,她还空着。她空着,而且还炙手可热。你想要她吗?两千五百美元的薪水?”

“……不。”

“我看也是。”

莱文森先生坐回原位。蒙蒂和霍贝先生也坐了下来。特雷维索先生不喝高杯酒,他倒了一匙自己挑选的红酒,加入一注苏打水。

那个夏天余下的日子,除了为薇妲在好莱坞圆形露天剧场登台亮相做准备,米尔德里德没有做任何事情,薇妲也是如此。她们为买衣服跑了无数趟商店:显而易见,一个花腔女高音可不能随随便便买件晚礼服,就这么对付过去。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必须考虑在内,比如:当她站在舞台上的各个角落,衣服的材质是吸收光线还是反射光线,有没有弹性,是不是显得光彩照人。然后还得确定帽子的问题。薇妲认为自己一定要戴上一顶帽子,一顶小巧可爱的晚礼帽,幕间休息的时候可以摘下来,“好给人一种更进一步的感觉,营造一个亲昵的氛围。”这些想法对米尔德里德来说有点儿不知所以然,不过她还是兴致勃勃地去了一家又一家商店,最后,在贝弗利山附近,日落大道上有一位裁缝似乎明白了薇妲的意图,当即开始动手制作。米尔德里德觉得那顶帽子漂亮得无与伦比。深绿色的帽子带着浅粉色帽顶,还配有一件镶着蕾丝花边的紧身马甲。戴上那顶小小的绿色帽子,给人一种法国园会的情调。薇妲反反复复试了十几次,还是拿不定主意到底合不合适。这个问题好像是在问这套行头“看上去像不像个轻歌舞剧演员”。薇妲说:“我可不能一出场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吉什姐妹俩。”米尔德里德回应说,就她所知,吉什姐妹俩从来没有在轻歌舞剧中饰演过角色。薇妲紧盯着镜子,嘴里吐出一句:全都是一回事儿。最后,她打定主意,认为紧身马甲过于累赘,就脱了下来。米尔德里德觉得这样一来确实比刚才显得清纯、天真了一点儿,更适合一个二十岁的女孩。薇妲还是不大满意,决定到时候手里拿上一把阳伞。阳伞送来之后的一天晚上,薇妲迈步走进客厅,一只手拿着阳伞,就像在圆形露天剧场登台亮相一般。米尔德里德,还有所有在场的人,顿时感到这就是想要的效果。

接下来是报纸的问题,以及应该怎么和报纸打交道。同样,在这件事情上,似乎也不能仅仅给几个编辑打打电话,告诉他们有一个当地女孩将要登台演出,剩下的交给他们去处理便完事大吉。薇妲打了无数个电话,用她的话来说是关于“新闻发布”事宜。当第一条关于她的消息刊载出来之后,她勃然大怒,简直跟上次由于受到霍贝先生的挑拨而大发雷霆一样狂躁不安。整整一个下午,她怎么也找不到莱文森先生,到了傍晚时分,这位先生本人却大驾光临了,薇妲情绪非常激动,大踏步在屋里转着圈子,说:“莱维,你必须制止这一切,你必须马上把那些关于交际花的文章通通毙掉!还有那些关于帕萨迪纳的玩意儿!他们想干什么,是想灭掉我的人气吗?想让我一上台就被观众轰下来?总而言之,这个镇子里有多少人属于上流社会交际圈?帕萨迪纳有多少人去听音乐会?格兰岱尔!无线电广播!我就是在这儿,在洛杉矶学的音乐!这些才是关键。莱维,那里有两万五千个座位,必须要让那些傻瓜感觉到我是他们可爱的小宝贝,我是他们中的一员,他们必须到那儿去为我加油喝彩。”

莱文森先生一口允诺,似乎把这件事儿看得至关重要。薇妲先前曾经说过那么多恶语中伤格兰岱尔的话,这时候居然又口口声声地把格兰岱尔称作自己成长的摇篮,米尔德里德虽然对薇妲爱慕有加,也不免对她这番言行感到愤愤不平。不过她的情绪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完全投入到音乐会前几天的忙忙碌碌中。她订下了三个包厢,每个包厢有四个座位,她觉得对于她本人、蒙蒂,还有自己打算邀请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来说,三个包厢肯定足够了。可是后来剧场打来电话,说他们还有一个很不错的包厢,她又开始考虑起先前没有想到的一些人。她花了一两天时间,邀请了婆婆和老皮尔斯先生,自己的母亲和姐姐,哈利·恩格尔和威廉,艾达和盖斯勒太太,以及伯特。除了盖斯勒太太以外,所有的人都接受了邀请,而盖斯勒太太则一口回绝了。这样一来,米尔德里德有了六个包厢,预计有二十多位客人前来观看演出,演出之后还会有更多的人应邀参加她安排的晚宴。

按照伯特的说法,宣传造势工作做得很出色,票都卖光了。说这话的时候,伯特正坐在她的包厢边沿上,满不在乎地握着她的一只手。看起来的确如此,因为观众正如潮水一般从各个入口涌进来,伯特指指已经座无虚席的上层看台,说:“你看也能看得出来。”米尔德里德早早就来了,这样就“不会错过任何东西”,特别是这人潮涌动的场面,心里想着所有的人到这儿来都是为了听她的女儿演唱。天快黑的时候,给薇妲充当车夫的蒙蒂才匆匆走进包厢,和伯特握了握手。紧接着乐队便鱼贯进入薄壳结构,接下来的几分钟,舞台上传来一阵调节音律的声响。然后灯光大亮,乐队成员以立正姿势笔直地站立着。米尔德里德环顾四周,第一次感到这里的空间竟如此巨大,成千上万人坐在那里等待,还有成千上万人正快步走上斜坡,穿过过道,走向自己的座位。一阵掌声突然响起,她回过头,正看见将要担任指挥的特雷维索先生登上小小的指挥台,向观众和乐队鞠躬致意。特雷维索先生没有转身,只是举起了一只手。观众纷纷起立。伯特和蒙蒂站了起来,两人全都站得笔挺,脸上带着庄严肃穆的表情。米尔德里德也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来。乐队随即开始演奏《星条旗永不落》的旋律,人们放声高歌。

第一首乐曲叫做《火鸟》,这个节目让米尔德里德完全摸不着头脑。读过节目单之后,她怎么也搞不明白究竟有没有芭蕾舞,节目结束之后,她还是不能确定到底有没有芭蕾舞表演。当特雷维索先生还在频频鞠躬感谢观众报以掌声的时候,她断定如果有的话自己一定会注意到的。特雷维索先生走下舞台,灯光大亮,很长一段时间,大厅里回响着一阵低语声,像是大海的低吟,那是晚到的观众呼朋引伴,跟着脚步匆匆的引座员寻找自己的座位。接下来,低语声渐弱。灯光熄灭了。米尔德里德感觉自己的腹部像是被一根细线绷紧了。

那把阳伞张得大大的,亮丽的粉红色圆弧罩在帽子上方,这让观众一阵惊诧,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薇妲已经站在了舞台正中央。紧接着,观众认为这样的亮相非常惹人喜爱,随即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薇妲在原处站立片刻,向观众报以微笑,向乐队报以微笑,向特雷维索先生报以微笑。然后她熟练地合上阳伞,竖立在面前的地板上,两只手交叠在一起握着高高的伞柄。米尔德里德此时已经领悟到要留意这种细节,她发现,那把阳伞给薇妲增添了一种迷人的异国情调,而且她的两手也不至于无所适从。第一首歌曲是选自歌剧《弄臣》的《亲爱的名字》,一切进展顺利,薇妲几次被召回谢幕。第二首歌曲是《我听到美妙的歌声》,选自歌剧《塞维利亚的理发师》,音乐会的上半场由此告一段落。灯光亮起。人们拥进走廊,抽烟,聊天,开怀大笑,互相攀谈。伯特又坐到包厢边沿上,说,虽然不关他的事儿,可他还是想说说自己的看法,他觉得观众的掌声经久不息,指挥完全可以让薇妲再演唱一首。老天作证,那是他所听到过的最热烈的掌声。蒙蒂虽然在这方面并不比伯特更懂行,但起码更让人信服一点儿,他说,在自己的印象中,一台节目的前半场从来没有应观众的要求安排加演的例子。那都是留到演出结束的时候,蒙蒂说,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米尔德里德说,她认为情况一定是如蒙蒂所言。伯特说那就是自己搞错了,蒙蒂说的很有道理。因为如果说他能看出点儿名堂,那就是观众们个个如痴如醉,看来特雷维索确实想让那孩子喘口气休息休息,如果他能办到的话。三个人一致认为观众确实非常狂热。

《新世界交响曲》没有给米尔德里德留下什么印象,只是在乐曲演奏的过程中,有三架飞机从剧场上空掠过,她禁不住心慌意乱,担心在薇妲演唱的时候会有一架飞机飞过,把演出给搞砸了。不过,当薇妲再次出现在舞台上,天空一片清朗,她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比在上半场演出中娇小了许多,完全是个天真无邪的少女模样,有几分惹人怜爱。阳伞不见了,而且这次帽子不是戴在薇妲头上,而是拿在她手里。薇妲的肩膀上别着一朵兰花,米尔德里德满心希望那是她送给薇妲的六朵兰花中的一朵。节目单上只有简单的一句话:《拉美莫尔的露琪亚》中的发疯场景。但是,在特雷维索先生举起指挥棒之前,观众似乎稍稍绷紧了一点儿神经,米尔德里德由此明白薇妲正面临着一次难度极高的嗓音挑战。她感觉自己连一个音符也没有听过;这首曲子一定是在工作室排演的,而不是在家里。开头几个小节唱过之后,米尔德里德觉得薇妲没有问题,不会出什么差错,能一直顺利唱到结束,于是便稍微放松了一点儿,充满爱意地尽情欣赏舞台上那个神情端庄、楚楚可怜的小人儿把如此精妙绝伦的歌声撒向满天星斗的夜空。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是老皮尔斯先生把一副观剧镜递给她。她一把接了过来,调整一下,对准了薇妲。可过了一会儿她又放了下来。在镜头里,她能清楚地看见薇妲面朝观众做出的苍白惨淡的舞台表情,还能看见她时不时地朝特雷维索先生投去锐利、冷静的一瞥,尤其是当歌声停顿下来,她等着让自己的歌声再次汇入乐曲的时候。这一切打破了米尔德里德心中的幻影。她更愿意隔着一段距离,雾里看花一般欣赏那个孩子的模样,不想看得真真切切。

这首曲子很长,事实上,这要算是米尔德里德听过的最长的一首曲子,但是,当曲子结束的时候,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席卷了巨大的圆形露天剧场。薇妲一次次登台谢幕,在十几次谢幕之后,她来到舞台上,身后跟着特雷维索先生,这次她没有戴帽子,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是一个天真纯朴、让人倍感亲切的小姑娘,满心希望别人能够喜欢自己。一位手持长笛的先生上前一步,他搬来一把椅子,坐在薇妲身旁。薇妲一看到他便走过去握手。接着,特雷维索先生指挥乐队轻快地演奏起《听,那优雅的云雀》的前奏曲,观众席上荡起一阵轻轻的掌声,因为这是薇妲在无线电广播节目中唱红的歌曲之一。一曲唱罢,人们鼓掌喝彩,她接着又开始演唱自己在广播节目中的一整套保留曲目:《古老的甜蜜情歌》;舒伯特的《圣母颂》;经过改编的《蓝色多瑙河圆舞曲》,这首曲子能让她在乐队的伴奏下演绎华丽的音色;还有特雷维索先生特意为她发掘出的一首瓦尔德托伊费尔创作的圆舞曲,叫做《女学生圆舞曲》。

其中很多歌曲都是在观众持续不断的大声呼喊、要求之下演唱的,等到演出接近尾声,乐队安坐在一旁,听特雷维索先生用钢琴给薇妲伴奏,钢琴是在幕间休息的时候推出来的。此时,薇妲走到台前,说:“虽然这首歌曲并不适合在交响音乐会上演唱,但我很想唱这首歌,能否因为这个原因允许我在这里演唱呢?”观众席上爆发出一阵亲切友好的掌声,蒙蒂朝米尔德里德看了一眼,她感觉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就要发生了。特雷维索先生弹了一段简短的前奏,薇妲开始演唱那首关于彩虹的歌——在过去曾经有过的那段幸福快乐的日子里,她常常赶回家歇息一会儿,薇妲总是弹奏她喜欢听的曲子,而这首曲子是她最喜爱的。

这首歌是为她一个人演唱。

米尔德里德只知道薇妲开始唱这首歌,但薇妲是什么时候唱完的,或者说究竟唱完了没有,她浑然不知。她周身荡起一阵微微的颤栗,此后整个晚上始终萦绕不去:晚宴上,当薇妲脖子上缠绕着那条白色的围巾坐下来的时候;接下来短短的半个钟头,当她帮薇妲脱下衣裙,把演出服装收起来的时候;还有当她一个人躺在黑暗中,试图沉入梦乡,却又不想入睡的时候,这幸福的颤栗一直在她周身激荡着。

这是米尔德里德一生中最幸福的巅峰时刻。

那个夜晚她也迎来了自己在财务上最大的灾难,或者说,如果不是她一拖再拖,一场最登峰造极的财务危机就会降临到她身上,自从那天晚上她高高兴兴地允诺以三万美元的价格从博拉根夫人手里买下这座房子,并且支付三千一百美元的所欠税款,这场灾难就一直在酝酿之中。她本打算商定好此事之后,大部分资金通过自己听说过的联邦住宅管理局来筹措。她到管理局去了一趟,得知对方提供的贷款不能超过一万六千美元,这对她来说是第一个打击。她手头必须至少持有两万美元,还需要再筹措两万五千美元。等她去过银行,又是当头一棒。银行愿意出借她所希望的任何数额,似乎把她当成了一个风险很小的贷款对象,但又表示,在房子得到修缮,特别是屋顶翻新之前,不会给她提供任何贷款。

直到那时候,她才明白自己需要花费一些钱,但也只是模模糊糊地认为“要拿出两千美元修整房子,还要再花几千美元置办家具”。然而,等她拿到了银行的报告,她不得不考虑是不是对房子进行一番彻底翻修,这样自己就能拥有一座可能会有人想买下来的房子,而不是一个烂摊子。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开始征求蒙蒂的意见。她并没有把自己在财务上遇到的麻烦告诉蒙蒂,当蒙蒂出主意说把房子恢复到他的父亲老博拉根先生进行改建之前的样子,她感到非常高兴,并且开始把他那些不同寻常的装修意见付诸实施。这一举动让银行感到满意,也让她顺理成章地得到了两万五千美元的贷款,但这足足花掉了她五千多美元,她的个人现款也花了个精光。为了购置家具,她被迫卖掉了债券。等她和蒙蒂结婚之后,蒙蒂必须得有一辆车,或者说她认为蒙蒂必须有一辆车,这又意味着一笔一千两百美元的支出。到了那个节骨眼儿上,为了拿出这笔钱,为了付清另外一两笔开支,她开始动用公司的储备金。她给自己开了一张两千五百美元的支票,注明“奖金”。但是她没有使用耶克尔小姐的大支票簿上的支票,耶克尔小姐是她雇来专门记账的。她用了一张自己平常放在手提袋里,以备非常之需的空白支票。她不断提醒自己必须把支票的事儿告诉耶克尔小姐,但她并没有这么做。时至一九三九年十二月,为了支付圣诞节期间的花费,她又给自己开了两千五百美元的奖金,这样一来,到了新年头一天,耶克尔小姐的账簿上显示的金额和银行里的实际存款就有了五千美元的差额。

这些大笔的花费对她来说只不过是种种麻烦的一部分而已。让她感到吃惊的是,银行坚持要求她分期偿还贷款,并且还要定期支付利息,这样一来,每月一百二十五美元的资产持有费,再加上两百五十美元的各项折合费用,比她预想的支出要高出许多。此外,蒙蒂把库尔特和弗丽达以每个月一百五十美元推给了她,使得厨房里的开支比她预计的又上涨了一些。还有那些没完没了的来客,所有的人似乎都饥渴难耐,不亚于一支骆驼商队,让家里款待宾客的开支攀升到了一个惊人的数字。结果她只有增加自己从公司里拿的薪水。在此之前,她容许自己每个星期从公司的四个分支:“馅饼小推车”、馅饼作坊、贝弗利山的餐馆,和拉古纳的餐馆,分别领取七十五美元,也就是说一星期总共三百美元。这笔收入远远超出了她的日常消费,因此她个人账户上的钱越积越多,和公司的利润相比较而言,那只是一个很小的数目,所以公司也积累下了一笔相当可观的储备金。然而,当她把自己的收入提高到四百美元,储备金就不再增长了,事实上,有好几次,耶克尔小姐带着严肃的表情向她报告说,必须把存在一个专用账户上的储备金转一部分到存储流动现金的另一个账户上。每当需要转账五百美元,米尔德里德都慌忙一口应允,把目光投向别处,心里一阵愧疚,仿佛是做了贼一般。

储备金可以说是独立于日常簿记系统以外,带有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意味,耶克尔小姐很少过问,因此米尔德里德不会很快面临被发现提取过存款的危险。可是,等到了一九四零年三月,耶克尔小姐做好损益表,送到公证员那里去,宣誓证明那些表格确凿无疑,并和缴税支票一起留给米尔德里德签名。米尔德里德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此时,她无法面对耶克尔小姐,把自己所做的一切全盘托出。于是她把损益表拿给一位会计师,让他发誓严守秘密,这才说出了自己所做的一切,请他重新做出一套表格,和银行的余额相一致,她自己将宣誓证明表格的内容准确无误。那位会计师显得很不高兴,问了她一大堆问题,足足花了一个星期时间才确信到目前为止米尔德里德尚未做出任何不合法的行为。不过他反反复复地强调“到目前为止”,一个劲儿地把责难的目光投向米尔德里德。他收取了一百美元服务费,这笔费用显然不合情理,他所做只不过是动动笔重新抄录一遍,稍加改动而已。她付了钱,请他帮忙转寄缴税发票,随后告诉耶克尔小姐她自己已经把那些东西寄出去了。耶克尔小姐用奇怪的眼神看看她,便一言不发地回到馅饼作坊里自己那间小小的办公室。

接下来的一两个星期里,发生了两件让人难以捉摸而又心急火燎的事情,前因后果很难说得上来,但拉古纳餐馆的生意直线下跌,让人很是担忧,而且总也不见起色。维克多·雨果餐厅是洛杉矶最久负盛名的餐馆之一,这家餐馆就在离盖斯勒太太经营的餐馆不远的地方开了一家店,生意立刻十分红火。一天晚上,盖斯勒太太嘴唇发白,紧张兮兮地告诉米尔德里德,“那个小婊子,那个住在卢斯菲利兹大道的下贱女人,已经搬到这儿来了。”

“艾克在跟她见面吗?”

“我怎么能知道艾克每天和什么人见面?他一半时间都是随叫随到,谁知道他到哪儿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你不能查个一清二楚吗?”

“我查清楚了,或者说我试着去查个清楚。没有那回事儿,他跟她没什么来往,据我所知是这样。艾克没问题,如果他真能捞到一时半刻休息一下的话。可她搬到这儿来了。顺着这条路往前大约三英里有家陶艺厂,她在那儿工作,穿着一件罩衫……”

自从那次谈话以后,米尔德里德觉得盖斯勒太太的心思似乎不在工作上。生意变得清淡起来,米尔德里德想不出任何办法挽回局面。她降低了价格也无济于事。她本打算索性关掉这家餐馆,但又迫于租约的束缚,除非能够解除租约她才能如此行事,况且另外三宗生意的收益并不足以支付这家餐馆的租金,并且还能维持她在帕萨迪纳的家业。耶克尔小姐几乎每星期都来找她支取更多的现金,从储备金账户划拨出来的钱,由每笔五百美元减少到二百五十美元、一百五十美元,继而又减少到一百美元、五十美元,而且继续呈螺旋式下降。米尔德里德过着一种怪异、反常的生活。白天,她处在焦虑和担忧之中,被各种烦恼折磨得疲惫不堪,她不敢直视耶克尔小姐的眼睛,她确信所有的雇员都在暗地里议论她,怀疑她,指责她。到了晚上,当她回到家里,和蒙蒂、薇妲,还有那些照例免不了的客人们待在一起,就会沉浸在那种宁静的、神秘莫测的、深深的愉悦之中。每到这种时候,她把自己和白天遇到的种种困扰完全隔绝开来,让自己摆脱所有的焦虑和忧愁,目不转睛地望着薇妲,做着深长而颤抖的呼吸。

然而,终于有一天,账簿上显示的储备金还有五千零三美元外加六十一美分,但银行里只余下三美元外加六十一美分的存款了。她不得不编出一大通谎话,来掩盖自己已经无法再转出一笔钱的事实。两天后,她连买肉的账单都付不起了。在餐馆行业里,各种账单都是星期一支付,如果付不出钱会给信誉带来重大损失。斯奈德兄弟公司的埃克斯坦先生听着米尔德里德向他说明情况,眼睛里没有任何表情,最后答应等到她“把这个小问题解决掉”之后,再给她送肉。然而,接下来整整一个星期,阿奇一个劲儿地为牛里脊肉的质量太差而大光其火,而她又不得不制止盖斯勒太太给埃克斯坦先生打电话。到了星期一,斯奈德兄弟公司的账单结清了,但米尔德里德又得请求宽限其他账单,特别是酒水账单,大部分都是欠酒窖公司的钱。此后的一天,沃利·博尔根溜溜达达来到“馅饼小推车”,原来事情发展到她的几个债主已经聘请了沃利当律师。他建议进行一次小小的会谈。他问米尔德里德,既然大部分麻烦都跟拉古纳的餐馆有关,她是否愿意第二天晚上在那里和债主们会面。他们可以共进晚餐,然后再商量正事。沃利所说的第二天晚上就是薇妲将要在圆形露天剧场演唱的那个夜晚。米尔德里德用尖锐的声音回答说,这是不可能的,她必须要到圆形剧场去,任何事情都不能妨碍她。沃利说,那么下个星期选一个晚上怎么样?星期一可以吗?

拖延让事情变得更加不可收拾,因为到了星期一,尚未支付的账单更多了,除了埃克斯坦先生,酒窖公司的罗西先生,以及三家食品杂货批发公司的代表以外,米尔德里德还得面对格尼先生和几个在市场上摆摊设点的无名小卒,要是在以前,她向他们打个招呼说一声“早上好”都会让他们受宠若惊。不过,沃利还是让一切都在彬彬有礼的气氛中进行。他叮嘱众人不要在上餐的时候提及正在商讨的事情,免得女招待听见。他戏谑地把这次晚餐叫做“债主盛宴”,坚持要求米尔德里德把账单给他。他鼓励米尔德里德实话实说,向大家摊牌,这样就可以商量出一个解决办法。他不断提醒米尔德里德说,没有人想给她找麻烦。她的生意重新红火起来对所有人都有好处,这样她就能像过去一样成为大家的头等客户。

经过两三个小时的询问、回答、计算和解释说明,最后,事情的真相终于浮出了水面,米尔德里德说起话来结结巴巴,闪烁其词,即使如此也无法改变这样一个事实:若不是米尔德里德毫不留情地榨取利润,以便维持她在帕萨迪纳的那份家业,公司的四个分支,甚至连拉古纳的餐馆也包括在内,都会显示出盈利。一旦水落石出,大家便陷入了一阵漫长而阴郁的静默,然后沃利开口道:“米尔德里德,你介意我问你几个关于你的家庭财务方面的问题吗?好理清一点儿头绪?”

“这是我个人的事儿,跟别人不相干。”

“单就此而言,确实不关任何人的事儿。如果我们只是公事公办的话,早就已经上了法庭,要求指派破产事务官,并且对我们的种种疑问守口如瓶。但我们并没有那么做。我们想给你一个机会。不过,看来我们也有权什么也不考虑,难道不是吗?看来我们可以干脆去做我们认为重要的事。也许你不这么认为。也许问题就在于此。现在是你遇上了麻烦,而不是我们。”

“……你想知道些什么?”

“薇妲给家里交多少钱?”

“我不会向自己的孩子收食宿费的,我但愿如此。”

“她可是一笔大开销,难道不是吗?”

“我没有给她记账。”

“这正是我想要了解的:薇妲,她挣的钱足够多。她本来就有些钱,是我帮她弄到的,而且她很聪明地把那笔钱拿去投资了。眼下她每星期从‘怡人’领取五百美元,即使扣除所有那些经纪人、老师,还有骗子的费用之后,她一定还能剩下很多钱。那么好啦,你难道不能理所当然地扣除一定数目作为她的生活费吗?如果你这么做的话,就能稍稍缓解一下各方面的压力。”

米尔德里德张口便说,她不能扣什么钱,薇妲的收入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猛然发现,在沃利温和的态度之下有一种她很熟悉的东西,那是一种冷冰冰的东西。慌乱中她的心跳都停顿了一下,她立刻明白自己决不能落入任何圈套,决不能泄露自己和薇妲之间的约定。她必须拖延时间,她搪塞说这是她以前从没想过的事情,她必须从法律方面考虑问题,然后才能决定自己的感受。她一边咕咕哝哝地说着这番话,一边不停地观察大家的反应,她发现罗西先生正把目光投向埃克斯坦先生。这下她明白了大家的意图。沃利正在挖空心思达成一个小小的交易。那就是,债主拿到欠款,她的公司站稳脚跟,薇妲则要承担一定的费用。她倒没有去想,这个安排也有一定的合理之处:债主们给她提供了货物,她付款给人家是理所当然的;薇妲能挣来大笔的钱,而她的消费账单也是一长串。此时,米尔德里德脑子里只想着有一群鬣狗正要扑向自己的小雏鸟,她的机智狡黠和推三阻四的本事全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她一下子激动起来,说即使自己的孩子跟这件事儿有关系,也绝不让她成为这种骗局的牺牲品,然后,她直视着沃利的眼睛,继续说:“而且,我认为你或者任何其他人都没有权利,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任何正当权利把属于我的东西,或者属于我孩子的东西,拿来支付这个公司的账单。沃利·博尔根先生,也许你已经忘了,正是你建议我成立公司的。是你找人起草文件,向我解释法律问题。你的主要理由是,如果我成立了公司,那么我的个人财产就不会遭到公司的任何债权人的追讨。你也许已经忘了,可我没有。”

“不,我没有忘记。”

沃利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他站起身来,和早已站在大圆桌后面几英尺远的米尔德里德四目相对。“我并没有忘记。你说的没错儿,今天在场的任何人都不能从你的钱里,从你的个人财产里,或者从薇妲的个人财产里拿走一角钱来满足他们的索赔请求,不管他们的要求有多么合理都是一样。他们连一分一毫也别想碰,你的钱完完全全是属于你的。他们所能做的只有上法庭起诉你,要求宣布你的公司破产,并派人接管。法院会指派破产事务官,由破产事务官来经营。你将会出局。”

“那么好吧,我出局好了。”

“你出局,公司将由艾达来掌管。”

“……谁?”

“你还不知道吗?”

“一派谎言。她根本不会……”

“噢,她会的。艾达一开始大喊大叫,说这样的事儿她连听都不想听,她跟你是那么要好的朋友。但是,在过去整整一个星期里,她都没法找到你聊聊这件事情。你忙着张罗音乐会的事儿,根本抽不出时间。也许这让她感到有点儿伤心。不管怎么说,现在她不会再执迷不悟了。我们认为她经营这家公司不会比任何人逊色。也许比不上你尽心尽力的时候。但是,比起一个整天沉迷于舞台表演,宁愿去看音乐会也不工作,宁愿把钱花在自己孩子身上也不付款给债务人的贵妇人来说,总要强些吧。”

听了关于艾达的这番话,米尔德里德禁不住泪水盈眶,她转过身去,沃利用冷淡而平板的声音继续说道:“米尔德里德,你还是想明白的好,这些是你一定要做的。你必须削减日常开支,这样就能靠自己挣来的钱维持生活。你必须从薇妲那里,从皮尔斯大街那处房产,还有别的什么地方筹措资金,这样就能付清这些账单,一切重新开始。另外,你不能老是这样跑来跑去,还是要静下心来工作。好啦,就像我刚才说过的那样,大家没有什么恶意。我们都希望你一切顺利。当然,我们还是决意要拿到应得的钱。从今天晚上开始,你要是能在一个星期内有所行动,就可以忘掉今天说过的话。如果你不采取任何行动,那么也许我们就得自己采取点儿行动了。”

晚上大约十一点钟,当她的车开到自家房子近前,她看到底层灯火辉煌,外面停着五六辆车,她轻轻拍了一下汤米的肩膀,让他把车停下来。此时,她正处在歇斯底里的边缘,她无法去面对蒙蒂,还有八个或者十个马球健将以及他们的妻子。她让汤米把博拉根先生叫到一旁,告诉他自己因为公司有事儿耽搁,很晚才能回家。然后她坐到前排,接过方向盘,重新把车开上橘林大道。她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在环形交叉路口向左拐,驶过大桥,平稳地开往格兰岱尔去找伯特。妈妈家里没有亮灯,但她知道伯特在家,因为车停在车库里,伯特现在是家里唯一开车的人。她轻轻敲了敲门,伯特打开一扇窗户,告诉她自己马上出来。伯特身上穿着那件熟悉的红色旧浴袍,一看到米尔德里德的面孔,他站了一会儿,轻轻抚摸着她的手,说:真见鬼,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妈妈老是大喊大叫,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爸爸也会大喊大叫,试图告诉她喊叫是没用的。他让米尔德里德等他穿好衣服,米尔德里德坐在车里等了几分钟,心里感到些许安慰。伯特走出家门,问她是否愿意让自己来开车,她欣然让开驾驶座,伯特轻松自如地把车从路边开到路中央,那种从容潇洒似乎是唯独他一个人才有的。他说,这真是一辆很棒的车,特别是贴伏在路面上的感觉。她勾紧了伯特的胳膊。

“薇妲必须负担一些费用。”

他们开车一路经过圣费尔南多、范奈斯、贝弗利山,还去了海边,此时他们坐在圣塔莫尼卡一家小小的通宵鸡尾酒吧里。米尔德里德的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全都告诉了伯特,至少是把薇妲回家之后所发生的一切都和盘托出了。至于蒙蒂和这件事情之间的奇特联系,特别是促成她这桩婚姻的特殊背景,她都一概略去不提,或许她已经忘到了脑后。说到最近发生的事情,她直言不讳,甚至把自己开了两张两千五百美元的支票,耶克尔小姐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的事儿也告诉了伯特。伯特吹了声口哨,打住米尔德里德的话头,花了半个小时仔仔细细地询问事情的原委,米尔德里德战战兢兢地压低声音以实相告,然而,奇怪的是,她在精神上得到了解脱,就像是正在透过忏悔室的格子窗倾诉这一切。伯特说,到目前为止,在他看来,她的所作所为并没有违反法律,接下来是一阵如释重负的长长的沉默。伯特又用严肃的语调加上了一句:“这并不是说这件事儿没有愚蠢到家。”

“我知道这件事情做得很愚蠢……”

“那么……”

“你就别一个劲儿地数落我了。”

她拿起伯特的手,亲吻了一下,两人的话题又回到公司和公司面临的重大问题上。伯特已经表明了自己的看法,认为这件事只有通过薇妲来解决。他喝着第二杯高杯酒,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主张。“是她花掉了你的钱,而且她也在挣钱,她必须承担自己那一份。”

“我真不想让她知道这一切。”

“我也很不想让她知道,但她还是一样会发现的,就像当年我一败涂地那时候。皮尔斯家园公司开始摇摇欲坠的时候,如果当时她手里有点儿钱的话,我会把她的钱拿来用,那样皮尔斯家园公司现在就是我们的了,她的生活也会更富裕,难道不是吗?”

米尔德里德紧紧地按住伯特的一只手,慢慢呷着自己那杯黑麦威士忌,然后她又紧握起伯特的手,收音机里开始传出低低的声响,如怨如诉,她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直到这时候,她才意识到,伯特也曾经历过这一切,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有过这样的痛苦煎熬。伯特向前探过身子,压低嗓音,好不让自己的声音盖过收音机,他说:“归根到底,是谁让那个女孩有了今天的成就?是谁花钱让她上音乐课?还有那架钢琴。是谁给她买的汽车?是谁给她买的那些衣服?还有……”

“你也尽了自己那份力。”

“少得微乎其微。”

“你做了很多啊。”此时此刻,他们把皮尔斯家园公司和米尔德里德·皮尔斯公司并为一谈,再加上米尔德里德喝了黑麦威士忌加苏打水,她感觉伯特和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亲密无间。“你做得足够多了。噢,伯特,在大萧条到来之前,咱们生活得很好,比这个国家的任何一个家庭,或者说任何其他家庭都不差。而且那是一段漫长的日子。咱们分手的时候,薇妲十一岁,现在她才二十岁。我维持了九年,而你承担了十一年啊。”

“十一年零八个月。”

伯特眨眨眼睛,米尔德里德一把抓过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好吧,十一年零八个月,如果你一定要提起这件事儿的话。我很高兴只有八个月,你觉得呢?随便一个蠢女人都能在结婚九个月之后生下一个孩子。不过,我们结婚八个月之后就有了孩子,这说明我很爱你,难道不是吗?”

“我也是一样,米尔德里德。”

米尔德里德吻遍了他的手,两人沉默片刻,听着收音机发出轻微的声响。伯特说:“你想让我跟那女孩谈谈吗?”

“我没法开口向她要钱,伯特。”

“那就让我去说吧。今天下午我顺便过去一趟,像个朋友一样提起这个话题,让她明白自己必须做些什么。你自己困难重重、束手无策,却任由她依靠你生活,赚着大把的钱,这真是太离谱了。”

“不,不。我要把房子抵押掉。格兰岱尔那座房子。”

“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呢?你靠那座房子可以筹到五千美元,能够支付几个星期的账单。然后你又回到了起初的状况。她必须拿出钱来负担一部分费用,而且要一直这样继续下去。”

他们把车开上海滩,来到日落大道,然后两人默默无语地驶上归途。伯特突然把车开到路边停了下来,眼睛注视着她。“米尔德里德,你必须自己去说。”

“……为什么?”

“因为今天晚上你就必须告诉她。”

“我办不到,现在已经太晚了,等我去找她的时候,她大概已经睡了……”

“我不管时间有多晚,也不管她是不是已经睡了。你必须去找她谈。因为你忘了,我也忘了,我们都忘了是在跟谁打交道。米尔德里德,你不能相信沃利·博尔根的话,甚至等不到天亮他就会采取手段。他是个卑鄙无耻、欺诈成性的骗子,我们都很清楚这一点。他是我的朋友,结果他欺骗了我,他后来成了你的朋友,结果又欺骗了你。但是,米尔德里德,你听我说,他也是薇妲的朋友。也许他正准备欺骗她。也许他正在准备把她的钱弄到手……”

“他办不到,为了偿付公司债务,他办不到……”

“你怎么知道?”

“哦,他……”

“果真如此,是他告诉你的。是沃利·博尔根对你说的。你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你相信他说的任何事情?也许今天晚上的会面只是个借口。也许他正打算逼迫你作为薇妲的监护人接管她的钱,这样他就能插进一只手去。别忘了,她还是个未成年人。也许今天你、我,还有薇妲都会突然接到一纸公文。米尔德里德,今天晚上你一定要见到她。你一定要让她离开那座房子,这样一来,传票送达员就无法找到你们。你们俩和我在好莱坞的布朗·德比饭店碰头一起吃早餐,在那之前我要忙上一阵子。我们一共会有四个人坐在餐桌旁,另外一个是律师。”

米尔德里德带着有重大秘密相商的兴奋感走进薇妲的房间,如果仅仅是迫于某种需要,她大概永远也不会到那儿去。她把车开上车道的时候已经过了凌晨三点钟,房子里一片黑暗,只有楼下的大厅还亮着灯。她把车开进车库,为了不发出声响,她从草坪上走过去,进了大门。她熄了灯,摸索着走上楼梯,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的脚步落在地毯上,这样鞋子就不会咔嗒咔嗒作响。她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来到薇妲的房间,轻轻敲了敲门。没人应答。她又用指尖轻轻叩门,只发出了非常轻微的声音。还是没有应答。她转动门把手,踮着脚尖走到床边,弯下腰来摸摸薇妲,还一边跟她说着话,免得吓着她。薇妲不在床上。她立刻啪的一声打开床头灯,朝四下里看。房间里没有人,看样子也没人在床上睡过。她走进更衣室,又走进卫生间,一边对着薇妲轻声细语。她打开一个壁橱。薇妲的衣服全在里面,就连当天晚上米尔德里德去拉古纳之前看见她穿的那件裙子也在里面。此时,米尔德里德感到一阵困惑,还有一丝惊慌,她来到自己的房间,希望薇妲在那儿等自己回来,结果睡着了,或者在做别的什么。薇妲踪影全无。米尔德里德走到蒙蒂的房间敲了敲门。这时候她的动作变得急促起来,不是用指尖轻轻叩门,而是用指关节敲打出尖厉的声响。无人应答。她又开始敲门,接二连三地敲。蒙蒂应了一声,说话声带着朦胧睡意,听上去很不高兴。米尔德里德说:是我,让我进去,我必须要见你。蒙蒂问是什么事儿,干吗不上床安歇,好让他也睡觉。她又敲起门来,这回带着几分蛮横,并且命令他让自己进去。她说是关于薇妲的事儿。

蒙蒂终于来到门口,半掩着门,当他得知米尔德里德的来意,更是大为恼火。“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她是个小孩子吗?就算她不在家,我又能怎么办呢?我上床睡觉了——我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也许她出门去了什么地方。也许她的车胎爆了。也许她在看月亮。这是个自由的国家。”

“她哪儿也没去。”

“你怎么知道?”

“她的衣服还在那儿。”

“她不会换件衣服吗?”

“她的车也在。”

“她不能和别人一起走吗?”

这个简单的可能性米尔德里德压根儿连想也没有想过,她正要表示歉意,然后回自己的房间,这时候她才注意到蒙蒂的胳膊。蒙蒂斜倚着自己的一只胳膊,但那只胳膊却横在门口,仿佛是要把她拒之门外。她扶在门框上的手向上滑去,啪的一声打开了电灯开关。薇妲正躺在床上看着她。

蒙蒂的声音软弱无力,还带有几分女人气,他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了很长时间,把自己一生的痛苦和庸庸碌碌全都怪在米尔德里德身上。他说,自从米尔德里德和他相识以来,一直别有用心,还说她根本就不懂得尊重别人,不知道信守承诺意义何在。他回想起米尔德里德第一次塞给他二十美元的事儿,还有她事后心里有多么不痛快。他把他们的婚姻也扯了出来,谴责她把自己当作诱饵来吸引离家出走的薇妲——此言倒是恰如其分。他说,可是她没有想到自己是个活的诱饵,现在猎物和诱饵坠入了爱河,她感觉如何呢?她打算怎么办呢?他接着侃侃而谈,说自己追求女人总是和钱有着不解之缘,起初是一个女人靠“馅饼小推车”赚钱养活他,现在他摆脱了那个女人,转而依靠另一个女人用自己的嗓音赚钱养活他。

米尔德里德几乎没有听见他在说些什么。她坐在门旁边一个小小的软垫椅上,斜戴着帽子,手提包放在腿上,脚趾头莫名其妙地向里勾了起来。她的眼睛虽然盯着地板,心思却停留在床上那个尤物身上,一想到薇妲出现在这儿意味着什么,她又一次感到一阵作呕。穿着睡衣的蒙蒂显得形容憔悴,他大踏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又高谈阔论了好一会儿。薇妲用充满柔情蜜意的语调娇横地说:“亲爱的,这种傻瓜都做些什么,他们付不付钱,甚至说知不知道什么叫承诺有什么关系吗?你瞧,她简直让我烦透了。不管我是在剧院里,无线电演播室里,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唱歌,她总是在过道里匆匆忙忙地走来走去,让我在众人面前大丢脸面,她这么做全是为了让自己脸上有光彩,如果有什么光彩可言的话。可我做了什么?我当然不会像你现在这样走来走去,扯着嗓子大吵大嚷。这么做太有失尊严了,而且……”说到这儿,薇妲强忍住一个睡意绵绵的哈欠。“……而且对我的嗓子很不好……穿上衣服吧,咱们离开这儿,让她跟自己的馅饼盘子待在一起好了,到了今天的午餐时间,这件事儿只会让人感到荒唐可笑。”

蒙蒂走进自己的更衣室,屋子里一时沉寂无声,只能听到米尔德里德异常粗重的呼吸。薇妲在地板上找到一包香烟,点燃一根,躺在床上用自己刚刚学会的一招开始喷云吐雾:她把烟吸进嘴里,随即吐出浓浓的烟圈,这样烟就只进到嘴里,到不了喉咙。米尔德里德的呼吸变得更加粗重了,就像是一只动物跑了很长的一段路,正在呼哧呼哧喘气。蒙蒂走了出来,身穿斜纹软呢上装,蓝色衬衫和棕褐色皮鞋,一只手拿着帽子,另一只手拎着手提包。薇妲点点头,掐灭了香烟。她站起身,走到蒙蒂的镜子前,开始梳理头发,她漫不经心地哼唱着几小节华彩乐段,歌声像小瀑布一样从她的喉咙里倾泻而出,米尔德里德的心头被浇了个透凉。因为薇妲身上一丝不挂。从她那歌手所特有的结实的胸脯,到纤巧的臀部,再到漂亮的双腿,连吊袜带都没有穿,每一寸肌肤都暴露无遗,乳房正在身前微微颤抖。

薇妲一边继续哼着歌,一边走向更衣室,蒙蒂伸手从床脚拿过她的晨衣递给她。就在这个时候,米尔德里德猛地跳了起来。但她并没有扑向蒙蒂,她的丈夫,这个不忠于她的男人。她扑向了薇妲,她的女儿——这个女孩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女人的权利,她自己就曾经这样说过。这个冷酷无情的女孩比她年轻十七岁,有着弹钢琴练出的钢铁一般坚硬的手指,骑马、游泳,还有其他休闲活动造就了她那像橡胶一样坚韧的双腿,而这一切都是因为米尔德里德才成为可能。此时,身材矮胖、穿着黑色衣裙的米尔德里德喘着粗气,帽子歪斜下来扣住了一只耳朵,身上佩戴的一串珠子断裂开来,滚落得到处都是,然而,在她面前,有着运动员体魄的薇妲却像水母一样瘫倒在地上。米尔德里德依稀能够听见蒙蒂冲她大吵大嚷,那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到耳边。她感觉到蒙蒂在使劲儿拽她,想把她拖到一边去。她还感觉到薇妲在她的眼睛上、脸上乱抓一气,血一滴滴地流进自己的嘴里。什么也阻止不了她。赤身裸体的薇妲被压在她身下,她拼命抓向薇妲的喉咙,狠狠地掐住。她用力扭动另一只手,挣脱开蒙蒂,也紧紧地抓住薇妲的喉咙,用两只手死命地掐。她看见薇妲的脸先是涨得通红,然后又变为紫色。她看见薇妲的舌头吐了出来,深蓝灰色的眼睛毫无表情。她下手更重了。

她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头上因为挨了重重的几下而嗡嗡作响。房间另一头的薇妲已经穿上了晨衣,蜷缩在椅子里,紧紧抓着自己的喉咙。她大口大口喘着气,蒙蒂正在对她说着什么,让她放松,躺下来休息休息。但薇妲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间。米尔德里德觉得她有什么企图,想当然地认为她一定是居心叵测,便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跟在她身后。蒙蒂恳求她们“不要再胡闹了”,也起身跟上米尔德里德。薇妲率先走下大楼梯,穿着睡衣的莱蒂和弗丽达显然是被这场喧闹吵醒了,惊得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瞧着他们三个。他们这一行人看上去也的确触目惊心,整座房子只有窗外透进一缕灰蒙蒙的光线,照亮了他们那因憎恶而扭曲的面孔。

薇妲拐进起居室,蹒跚着来到钢琴旁边,弹奏出一个和弦。紧接着她急促地喘了口气,好像差点儿吐出来,一个可怕的直觉突然像刀割一样刺痛了米尔德里德,她知道薇妲是要唱歌。薇妲的喉咙没有发出声音。她又弹出一个和弦,还是发不出声音。她又试了一次,从她嘴里发出的歌声粗哑难听,像是男人的嗓音,但又似是非是。薇妲尖叫一声跌倒在地,躺在那儿,身体扭动着,如同痉挛一般。米尔德里德一屁股坐在长椅上,她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心里懊丧至极。蒙蒂开始发狂一般大声悲叹,冲着米尔德里德大吼大叫:“天亮了!……天亮了——哦,天哪,多么可怕的开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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