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灰色和黑色的安排
1951年秋至1952年夏
第1节
布龙齐尼认为,步行是一种艺术。他几乎每天放学后都要出去,让散步经过的路形成一首声音、形象和动作的旋律,听声音渐渐远去,任香味以各种方式飘散看来,不过日复一日,变化不大。他会停下脚步,与在社交俱乐部里玩牌的人交谈,观察女人在市场上购买比目鱼。他剥开橘子,看见比目鱼躺在冰块上,晶莹剔透,心里感到疑惑:这种从浑浊海水中用网子捞上来的鱼怎么很像一个说话滔滔不绝的人呢?在那些隆起的眼睛中,没有生气的状态也是一种力量。空洞的东西具有如此巨大的震撼力。他想到双重呈现以便让人恍然大悟的古老手法,觉得它以喜剧方式体现了生命曾经拥有的瞬间。
他看见,一个男孩腰里系着围裙的,正用印着头条新闻的报纸包鱼。
即使在这个规模不大的区域,也有值得重新探访的街道。男人们做着有趣的工作,有的是临时工,漆匠穿着沾满油漆的衣裤相连的工作服,有的人扛着干活儿用的大锤。人行道上熙熙攘攘,那些人来自西西里岛,面孔上粘着石头灰渣。布龙齐尼认为,工资越低,工作越苦,给人印象越深。有时候,一个招待员抓住闲暇时光,抽上一支香烟。干那一行的人整天疲惫不堪,所以老得特别快。招待员特别辛苦,背部疼痛,腿部劳损。他们的劳累程度超过系着红围巾、挥舞大锤的工匠。他们抽烟,咳嗽,有时诉说自己的境况,总是在人行道上寻找可以吐痰的地方。
他吃完最后一瓣橘子,手里捏着剥下的橘皮,离开市场,慢慢往北,目光不时看着商店橱窗。他戴着金属丝无框眼镜,小胡子像毛刷一般,可见斑斑银色,稀稀疏疏,简直可以数清。他正如他妻子说的,生活优裕,心境已经不再躁动,虽然只有三十八岁,但是希望让自己显得更成熟一些。
他听到一阵喧闹,把目光投向一条小街,看见许多玩耍的儿童。一个交通信号牌立在那里,把这条街道划为游戏场所,禁止车辆进入。汽车越来越多,对社会地位的追求越来越强烈,汽车的马力越来越大,汽车的镀铬装饰越来越耀眼。这让布龙齐尼觉得当局面临压力,可能把儿童从街道上驱赶出去,这类特别划分出来的玩耍区域将来可能会绝迹。
在他的想象中,一块画着粉笔图案的人行道被人切割下来,精心包装,运到加利福尼亚的某个博物馆,与古代大理石雕塑摆放在一起,在那里悄声无息地分享阳光。粉笔街绘,跳房子游戏,作于人行道的沥青上,布朗克斯区,1951年。可是,他们不会把它称作跳房子游戏,对吧?这里的人管它叫胆小鬼游戏或者踢房子游戏。这里玩的是“雄鹿雄鹿”,而不是“约翰尼骑马”。找人游戏的玩法是这样的。你以5为单位,数到100,然后跑进小巷里,爬上晾衣杆,翻过后院围栏,把脑袋伸进煤箱,寻找躲藏起来的玩伴。
布龙齐尼站在那里,四下观望。
女孩们有的玩抓子游戏,有的跳双绳。男孩子有的玩封印球,有的玩弹子。五个男童各自把一只脚放进分成几个部分的圆圈中,圆圈的各个部分上标着国家和大洲的名称,例如,中国、俄罗斯、非洲、法国、墨西哥。站在中间的那个孩子手里拿着一个球,一板一眼地念着表示警告的句子:我、要、向、你、宣、战。
布龙齐尼没有车,不开车,不想要车,不需要车,即使有人送车,也不会接受。他心里说,停止走路,你就死了。
招待员乔治站在他工作的那家餐厅入口附近,嘴里叼着香烟。他身体瘦长,仿佛柱子上面挂着的一个面孔。他没到四十岁,已经老气横秋,失去活力了,内心的紧张让他显得苍老。干瘦的身体穿着一件白色衬衣和工作服,里面是黑色背心,下面的黑色裤子,脸色苍白,仿佛受到吸血鬼的袭击。
布龙齐尼走过去,站在乔治身边。两人站在那里,很长时间里默默无言,仿佛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行为一致,表情木然,看着一幢房子在火焰中慢慢倒塌。
在一幢大楼的侧面,三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一起玩着漂流游戏。一个小孩占据用人行道隔板围成的一个方格里面,其中一个孩子把球投向人行道,让球反弹起来,撞击墙壁,然后改变方向,进入另外一个孩子的方格里。
从第二个意义上看,乔治是名副其实的等待者,他的生活似乎悬浮在某种可怕的期待之中。乔治期待什么呢?布龙齐尼不禁在这里看到了一种挑战。布龙齐尼希望逗这个不愿开口的人说话,希望让这个人明白,不愿交友的愿望在这里并不受人欢迎。
这时,第二个孩子对准球的下方一击,使它上下弹跳,反弹到其他人的方格里。
“这类游戏很有特点,”布龙齐尼说,“在玩耍的过程中,它们调动很多东西,需要你使用富于创意的技巧,使用力量。不过,你年龄大一些,不再玩这些游戏之后,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其实,他儿时常常生病,卧床——这个词语很可怕——不起,哮喘,反复感冒,喉咙肿痛,咳嗽不止,不得不接受治疗。所以,他只能偶尔玩这样的游戏。
“我们曾经四处收集废品,把废品变为游戏用品,比如,把软木从瓶盖中撬出来。现在,我甚至不记得用它来干什么了。软木、橡胶带、罐头盒、半截冰鞋、旧油布。我们把旧油布剪成小块,用来制作弹枪子弹。弹枪非常危险。”
他说着看了一下表。
“你说到软木。”乔治说。
“软木有什么用处呢?”
“我们用它来做苍蝇笼。使用两片软木,然后用大头针把它们连接起来。长别针裁缝铺的地上到处是,很容易弄到。”
“没错,你说得没错。”布龙齐尼说。
“我们把长别针插在软木上,一片软木是地板,另外一片是天花板,长别针是栏杆。”
“然后,我们等着,看苍蝇落在什么地方。”
“墙壁上有一只苍蝇。你收拢手指,做成杯子状,顺着墙面慢慢移动,从后面盖住苍蝇。”
“接着,我们把苍蝇放进笼子里。”
“我们把苍蝇放进笼子里,然后插上其余的别针,”乔治说,“把苍蝇关在笼子里。”
“后来呢?我记不得了。”
“我们看着它在里面嗡嗡地叫。”
“我们看着它在里面嗡嗡地叫。这让人学到不少知识。”
“它嗡嗡地叫,后来死了。如果它老是不死,有人就会点燃一根火柴,放进笼子里。”
“哎呀,真可怕。”布龙齐尼说。
然而,布龙齐尼很高兴,终于让乔治开口说话了。儿童以自己的方式适应可以使用的表面,利用路缘石、门阶、窨井盖。他们面对并不完美的世界,巧妙地进行改造,做成的东西富于创意,符合规则,使用方便。后来,他们在生活中会努力重复这样的过程。
在街道正对面,理发师乔治正在打扫地面。意大利语电台的声音播放出来,飘出店门,时隐时现。布龙齐尼看见一个人走进来——他是中学管理员。乔治放下扫把,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干净亚麻布,展开,一扬,像风帆一般。这时,来人恰好在椅子上坐下。
“阿尔伯特,可能你听说了。驼背死了,就是用肥皂制作雕塑的那个驼背。”
“我们几年以前就认识了。”
“他用肥皂雕刻裸体女人,就像解剖书上画得那么精确。驼背常常坐在食品杂货店外面。”
“阿蒂利奥。你给他一块肥皂,他就能雕刻出漂亮的东西。”
“有个叫什么来着的人死了?那个打垒球的,就是那个投手,胳膊转得像风车一样。他身上还有战争留下的弹片,那东西现在却要了他的命。”
“他叫杰基什么的。你和他一起待过。”
“我们曾经一起在海滩上干活。不过,我和他似乎没打过什么交道。”
理发师乔治曾经在海滩上卖冰淇淋。布龙齐尼许多次看见乔治在沙子中艰难走动,肩上斜挎着沉重的金属冰柜,脑袋上顶着头盔,一晃一晃的。他穿着白色衬衣,白色帆布短裤。那天,有人抽筋了,乔治在第十区出售冰棒。
“还记得那个淹死的人吗?”布龙齐尼问。
两个男孩从一个女孩那里抢来一本书,在街道上玩萨鲁吉游戏。她是天主教教会学校的学生,穿着蓝色围裙,白色上衣。他们两人互相抛掷书本,她在两人之间奔跑,书本从她头上和背后飞过。那本书包着厚厚的棕色书套。布龙齐尼确定,它是女孩自己做的,用木纹纸做的,然后在正面用蓝色墨水写上名字——名字、班级和科目。他们大喊着,萨鲁吉。这个奇怪的词可能源于意大利语saluto(问候),也可能表示带有讽刺意味的致敬。喂,你的书在这里,来,来拿吧。另外一个男孩加入了游戏,女孩在三人之间奔跑,两条胳膊伸开,追赶这书本。
也许,它可能是印地语或者波斯语词,也可能是经历数百年变化的诺林伯利亚语的临时造词。需要了解的知识太多了,他愿意花时间认真学习。
“那孩子的情况怎么样?”乔治问,“我听到一些消息,不知道是否属实。”
“他有进步,我有时候感到欣慰,有时候觉得恼火。”
“我尊重能够参加那种比赛的人。我有时候问自己这个孩子究竟多大了。”
“我想方设法,了解相关情况,乔治。”
“我听说,他击败了经验丰富的选手。这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这方面我不在行。不过,我觉得,也许他应该和街上的那些孩子待在一起。”
“马特不能在社会上混。”
“你应该告诉他还有其他事情需要知道。”
“除了下棋,他还做其他事情,他痛苦,尖叫。”
乔治没有笑,站在一旁,陷入沉思,把最后一口烟雾从香烟中吸出来。他扔掉烟蒂,挪动破旧的皮鞋把它踩灭。鞋子乔治上班时总是穿着,皱巴巴的,鞋面已经破了。
“我应该进去了。好好保重吧,阿尔伯特。”
“我们改天再聊吧。”布龙齐尼说。
他走到街道对面,向理发师乔治挥手告别。儿童适应能力特别强,因地制宜地使用砖墙、路灯杆和消防器材。他看见一个女孩把跳绳的一端系在窗格上,让弟弟甩动另外一端,自己走到中间,跳了起来。没有历史,就没有未来。他看到一个男孩独自一人玩手球,对手是墙上画的中国杀手。他用的橡胶球是粉红色的,掷向砖墙,高高弹起,快速回来。这个由街道改造而成的游戏场所充满欢乐。你根本无法想象自己会超过母亲在厨房墙壁上用铅笔画出的你的身高标记。
理发师也朝他挥手。布龙齐尼走向街道拐角,途中看见一个男子打开一辆破旧轿车的货箱,卸下保加利亚产的绵羊奶酪罐头。他继续朝北走,手里散发着甜甜的气味。他这时才发现,自己手里依然拿着橘子皮,不禁想起了摩洛哥。他没有去过那个国度,到过的其他地方也很少,心里感到疑惑,为什么橘子的微弱香味会让他的思绪飘向那片遥远的红色土地?
雄鹿,雄鹿,多少角?
他把橘皮扔进放在地下室入口处的纸箱里,听到孩子们发出的喊声。他们从玩伴的背上跳过。通常的做法是,最胖的孩子充当缓冲垫子,靠着墙壁或者柱子站立。一方的男孩们弯着腰,另外一方的人用手在他们背上用力一撑,一个接着一个跳过,落地时大叫一声哎哟。弯腰的孩子们承受着重压,跳跃的那一方的队长伸出指头,大声说出这个问题——长了多少角?布龙齐尼努力回忆。那个垫底的孩子,那个经常挨打的胖墩是不是那个下巴流淌奶油的孩子?正式的名称是枕头,还是柱子呢?他断定,布朗克斯区的小孩不知道柱子是什么。孩子们把胖墩当作填充了羽绒的松软套子。
4点20分,离预约的时间还有十分钟。他知道,即使他在约定时间之后到达,自己也不会太晚,保罗斯神父肯定来得更晚。布龙齐尼真的佩服那些人,他们遇事晚到,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我们大家长时间等待,他们竟然再三重复不乏礼貌的举动,那些人究竟如何获得这样的勇气呢?在一个橱窗里,一只山羊和四只兔子被倒挂起来,后腿系着绳子。那样子没有市场上出售的比目鱼可爱,皮毛暗淡无光,肮脏不堪,乏善可陈。佩服和钦佩,这两种感觉兼而有之。他认为,这些人觉得时间和良知提出的要求微不足道,所以不愿受到约束。
屠夫出现在肉店门口,身上挂着长久不洗的围腰,红光满面,怡然自得,声音粗哑,臭气难闻。这个人总是心急火燎的,他身上的某种东西向外迸发,冲击着他的胸膛。
“阿尔伯特,很久不见了。”
“你现在看见了,你经常见着呢。我上周买了一块烤肉。”
“别跟我说什么上周。上周是什么时候?”
屠夫和过路的人打招呼,叫着街道对面人的名字,时而羞辱一个男人,时而带着心领神会的暗示与一个女人搭讪,粗声粗气,唾沫飞溅。其他女人撇着嘴巴,觉得这既可笑,又恶心。
“给你那个天才儿童吃点什么呢?”
“他不是我的,”布龙齐尼说。
“你知足吧。我把自己的孩子赶到乡下去,留在山坡上,等待寒冬到来。”
“我们让他每周嚼一次蜡笔。”
“让那个小傻瓜吃一点羊杂碎吧,这样胆量会变得大一点。”
屠夫用手指着挂在橱窗的一整只羊。布龙齐尼想象这样的情景:羊头刚刚烤好,从烘箱里端出来,放在盘子上,放在马特面前。两个经过烘烤的羊头眼睛鼓鼓的,盯着对方。阿尔伯特告诉马特,他必须吃下脑髓、眼睛和神经中枢。否则,他就别想下棋了。
“这可以给他增添一点能量。”
屠夫站在橱窗的角落里,胳膊交叉,两腿分开,稳稳当当,周围是悬荡的动物。布龙齐尼在此看到一种恰当性和平衡性,屠夫使用带有讽刺意义的优美动作,剔除排骨,切割筋块,分解肌肉,游刃有余。布龙齐尼看到他的才能,心里不禁觉得屠夫天生就有完成这种任务的本事,这似乎让那些被取出内脏的动物重获某种意义。
布龙齐尼觉得屠夫自己的心脏和肺叶应该悬挂在身体外面,像圣徒那样陈列起来,以便显示与受苦受难的世人之间的密切联系。
“好好保重吧,阿尔伯特。”
“我明天再来。”
“代我向你女人问好。”屠夫说。
布龙齐尼再次看了一下手表,在糖果店门前停下来,买了一份报纸。他希望晚一点到达那里,然而心里明白他无法做到。某种力量驱使他走进点心店,不是准时,而是提前了两分半钟。这意味着,他大约得等候神父二十分钟。他在昏暗的角落里找到一张桌子,在划痕斑斑的瓷漆桌面上打开《纽约时报》。
一个姑娘端来咖啡和水。
头版两条大标题,分别占据三栏,非常醒目,让他大吃一惊。左边标题是,巨人队在第九局里打出一个具有戏剧性的本垒打,最终获得锦旗。右边的标题与之对称,同样大小的字体,占据相同的行数:苏联爆炸了一颗原子弹,一声巨响,细节不详。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纽约时报》要把一场球赛消息从体育版取出来,与这条具有如此不祥后果的新闻并列起来。他开始阅读关于苏联进行的核试验的报道,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形象——不是云朵的云朵,不是蘑菇的蘑菇。他搜索枯肠,希望找到合适的语言,以便描述空中的那个庞然大物。突然,神父来了,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安德鲁·保罗斯身材矮小,平易近人,脑袋前倾,笑容可掬。
神父带着的书本和文件夹往下滑动,已经快到他的髋关节位置,不过依然伸出了洗得白生生的手。阿尔伯特来不及站直,急忙伸出两手,用力握住它。两人一阵寒暄,互致问候,根本没有注意对方问了些什么。一本书落下来,两人手忙脚乱,把它拾起来,神父把东西放好之后,两人终于在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正如人们常说的,神父这时一声长叹。他系着天主教神父的领带。它固定在一块类似围涎的,叫做短披肩的黑布上,披肩下面是装饰着方形口袋的黑色上衣。他黑白两色打扮,完全可能是专为招待员乔治请来的师傅。
“我迟到了多久?”
“您根本没有迟到。”
“我在搞一个关于知识的专题讨论会。非常愉快,不过我走错了方向。”
“没错,还早。”布龙齐尼说。
“我们说到知识是从何而来的。”
你必须仔细观察,才能发现安德鲁·保罗斯衰老的痕迹。他满面红光,皮肤没有皱纹,似乎带着一层经过烘烤的薄薄釉面,透出粉红,生气勃勃。头发呈淡淡的棕色,男孩式刘海在前额上跳跃,显示出非对称的美感。布龙齐尼很想知道放弃女人爱抚的男人是否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这样的男人保持了男童的状态,保留了冰清玉洁的身体。可是,到处都有教区神父,他们一个个目光痴呆,步履蹒跚,在讲坛布道时声音微弱,单调无味。他觉得,与其说这个人保持了青春活力,不如说他永远不老。他肯定比阿尔伯特大三十岁,然而眼睑不颤,下巴上没有灰色胡须。
“您看到今天的报纸没有,神父?”
“求你了,我俩这么熟悉,你应该叫我安迪。我今天看了别人的《每日新闻》。他们把它称作震撼世界的一击。”
“我很想知道这次爆炸的证据究竟是怎样搞到的?我们肯定派了飞机到他们边界的附近去,机上装载着仪器,可以测量射线。或者,那里有我们精心安插的特工人员。”
“不,不,不。我说的是那个本垒打。博比·汤姆森打出的那个英雄式一击。”
布龙齐尼不得不停下自己原来的思路,弄清神父的意思。
“震撼世界的一击?世界上其余国家是否都有兴趣?我说的是棒球。我本来几乎对它毫无感觉。我自己几乎不知道有如此重要的比赛。震撼世界的一击?我几乎完全没有看到。”
“我们可以这样理解,这个说法适用于那一击的突然性,适用于如今新闻传播的速度。驻扎在格陵兰岛和日本的美国官兵肯定从美军广播电台的节目中听到了那个本垒打引起的欢呼。当然,你说得没有错。在布达佩斯的咖啡馆里,人们不会谈论那场棒球比赛。其实,可怜的拉尔夫·布兰卡有一半匈牙利血统。那几个选手都是外国移民的后代,布兰卡和汤姆森两人是。我记得,博比本人出生在苏格兰。你明白了吧,为什么我们的胜败往往超越国界,引起巨大反响。”
“这么说,你一直关注棒球比赛啰。”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不过我确实浏览了今天的报道,各个电台都在播送相关消息。某种东西推动了这件事情的传播,激发了公众的想象力,整天在空气中都可以感受到它激起的某种涟漪。”
“我压根儿不关心那场比赛。”布龙齐尼说。
他陷入充满懊悔的沉思。那个女孩又出现了,穿着柔软的上衣,慢慢挪动脚步,神情闷闷不乐。这里只有四张桌子,只有他们这一张有人。店里的墙壁装饰简单,空气中弥漫着过去留下的氛围,弥漫着家庭气味的痕迹,这样的东西就连店主的女儿也不满意。这一切凸显了一个主题,一种平平淡淡的东西。阿尔伯特觉得,神父可能注意到这一点,并且可能表示赞同。
“不过,棒球并不是我们在这里讨论的话题。”保罗斯说。
在其他店铺里,神父曾经表现出非常赞赏的态度,一边从展示柜里挑选意式面食,一边唉声叹气,大声评论。可是,他今天却不声不响,指了一下意大利式杏仁脆饼,然后叫那女孩端来一杯咖啡。他随即坐在椅子上,把两个肘部稳稳地放在桌子上,两手呈杯子状,托起他的脑袋。那姿势是一种小小的视觉玩笑,就像面对棋盘的国际象棋选手。
“我领着他到国际象棋俱乐部去下棋,”布龙齐尼说,“我俩上次谈过之后经常这样。他需要到那里去锻炼,在组织有序的环境中,与更强的选手对弈。可是,他的表现并不尽如人意,在一些比赛中败下阵来。”
“他不下棋时做些什么呢?”
“我俩研究棋谱,进行训练。”
“花多少时间?”
“通常一周三天,每次两小时。”
“这太荒唐了!还有呢?”
“我不希望给这个孩子强行灌输。”
“还有呢?”保罗斯说。
“毕竟,我只是他的邻居,无法强逼他。这里的国际象棋基础薄弱。有一天,他出现了,突然冒了出来,简直像是外星人,你知道吗?”
“他并不是天生就深谙棋术,对吧?”
“他父亲教他下棋。他父亲是赌注登记经纪人,显然对数字非常敏感,押注、成功的希望、比赛的马队、上场的马匹,对这些情况了如指掌。他可以记住投注单上的全部内容,人们就是这样说的。他只要看一眼赛马快报,当天的参赛马匹、训练状态、骑手情况等等,全都可以倒背如流。他甚至可以在短短几分钟时间之内记下许多比赛的数据。”
“他后来失踪了。”
“失踪了,大约五年以前。”
“那个孩子现在十一岁,这意味着,他爸爸几乎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那天之后,我开始教他下棋,断断续续,效果时好时坏。”
神父做出一个抚慰的手势,那姿势排除了任何进一步解释的需要。女孩手持托盘,端来一杯浓咖啡、一杯水和几个饼干。
“他母亲是爱尔兰人,天主教徒。家里还有一个儿子,以前我的学生,仅仅上了一个学期学。依我所见,他天资聪明,可是懒惰,缺乏学习动力。他十六岁,可以随心所欲地逃学。我这是站在他母亲的立场说话。她很想知道你是否愿意和他待上一个小时。给他说一说福德姆的情况吧。说一说这个学院会给这孩子带来什么,说一说耶稣会可以给孩子带来什么。安迪,这是我们这里的两家学校,分别在一条公路的两侧,校门相对,性质却有天壤之别。在我的学生中,有的并不知道在树林深处还隐藏着一所高等学府。”
“我的有些学生也面对类似的问题。”
布龙齐尼这次想起来自己应该笑一笑。
“如果这样的孩子最后在仓库或者修车店干活,那是浪费天赋。”
“你已经提出了恳求。阿尔伯特,你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责任。”
“把脆饼放进水里浸泡。试一试,放下去,放下去,放下去。这种饼干的做法源于古罗马,那时是用蜂蜜加杏仁做的,包着树叶烘烤,是在繁殖仪式上享用的。”
“我觉得,培养下一代的任务将来不得不交给别人来完成。这并不是说我不愿意偶尔为之。”
布龙齐尼身体前倾。
“说实话,你后悔过没有?”
“后悔什么,没有结婚?”
布龙齐尼点了点头,两眼在镜片后闪闪发光。
“我不想结婚。”现在,神父身体前倾,双肩下垂,下巴几乎触到桌面。“我只想钻洞。”
布龙齐尼大吃一惊,觉得很有意思。
“钻洞这个动词贴切,形象逼真,带有颠覆性。不过,交媾这个词语并未完全过时。我喜欢在电影明星身上钻洞,阿尔伯特,在好莱坞生产的最漂亮的、乳房最大的金发女郎身上钻洞。我想以最恶劣的方式钻,想怎么弄就怎么弄。”
神父非常愉悦,露出对抗的神情,小脑袋在桌子上方摇晃。布龙齐尼觉得不虚此行。在前两次见面时,他带着神父去逛商店,看着他品尝秋天新做的帕尔玛火腿——粉红色的,切成薄片,几乎透明。神父还对猪血酥皮点心和咸鳕鱼片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对那条街道上的欧洲风情——依然是那种古老的慢节奏,继承了过去的规矩——很感兴趣。神父,我掌握的只有这一种技艺,在街道上漫步,让自己的五官感受这里常有的一切。布龙齐尼曾把神父领到臭气熏天的活鸡市场去,把他推到那一把老秤前。老秤悬挂在天花板上,秤盘里装着一只饱受折磨的活鸡。布龙齐尼告诉神父,鸡贩子替人宰杀和清洗鸡只,另外加收二十美分——神父,用拉丁文说点什么吧。那个鸡贩子是那不勒斯人,瘦而结实,面无表情,衬衣上沾满鸡毛,一刀砍下鸡头。布龙齐尼觉得神父的身体一阵颤抖。
“假如我不是如此沉闷的丈夫,我们可能会坐在这里讲故事,一直说到晚上。”
“你的生活是真实的,我的生活是虚幻的。”
神父的告白令人觉得有点滑稽,悲凉。让阿尔伯特确信一点:自己如果尚不是他信赖的朋友,至少可以算是一个享有特权的同伴。阿尔伯特喜欢给神父当向导,领着他了解周围复杂的文化沉淀,了解隐藏在手势或言辞后面的历史意义。不过,他也开始担心,安迪的回应将会停留在表示欣赏的层面上。
“你年轻时候呢?”
“你是说我恋爱过没有?七八岁时就深受打击,留下创伤,刻骨铭心。最纯真的感情,阿尔伯特,在激素大量出现之前。我爱上了一个姑娘,名字记不清了。”
“我觉得,我们应该到那边去看一看。附近有一条专供儿童玩耍的街道。我觉得,你喜欢和那些孩子们待几分钟。儿童在城市的街道上玩耍,这种情形越来越少了。我们看完这里以后就到那里去。再来半杯吧。”
他向姑娘示意。
“你知道那幅古老的油画吗,阿尔伯特?上面画着孩子们玩耍的情景,几十个孩子在一个广场上。那幅油画大约是四百年以前创作的。在上面发现许多我们儿时的游戏,真叫人惊讶。有些游戏现在依然在玩。”
“你觉得我太悲观了吧。”
“小孩有自己的办法。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回避时间,回避进步带来的灾难。我觉得,他们在另外一种时间图式中活动。想象一下吧,站在一个绿树成荫的地方,朝马栗树顶端扔石头,以便把结在上面的栗子打下来。那些果实在更高的位置上。如果有必要,他们会扔上一整天,把最好的栗子带回家,放在盐水里浸泡。”
“我们用醋。”
“那就是醋。”
“我们是意大利人。”阿尔伯特说。
“浸泡之后,栗子变得更硬,玩战争游戏时更称手。用烤肉杆在上面戳一个孔,找一根结实的鞋带,从孔里穿过去。带子比较长,可以在手腕上绕两三圈。这样的情景现在依然历历在目。当然,还要打一个结,以便让栗子牢牢地固定在带子上。如果可能,最好使用生牛皮的鞋带。”
“这样,就可以做游戏了。”
“没错,你的栗子在空中悬荡,我让自己的栗子飞快旋转起来,猛击你的栗子。不过,关键问题是找到合适的栗子,浸泡之后,慢慢地做。我们现在知道的时间概念那时尚不存在。”
“每年这个时节,我都要到动物园去走一圈,收集落在地上的栗子。”布龙齐尼说。
“七叶树的果实。”
“七叶树的果实。”
“时间。”神父说。
在房间另一侧,那个姑娘站在咖啡机前,正往杯子里倒咖啡。保罗斯神父等着她把他自己的杯子递过来,这样就可以闻到迎面飘来的浓香了。
后来,他说:“时间,阿尔伯特。实际上,你们两个人肯定都愿意付出更高的代价。持续数小时,数天。整天都下棋。持续数天,数周。”
布龙齐尼终于找到机会了。
“如果我不愿意,你呢?也许我没有办法呢?如果我无法这样做,如果我没有能力这样做,你怎么样,安迪?”
神父望着阿尔伯特的领结。
“我本以为你需要听到别人的建议。”
“我确实需要。”
“求你了。你觉得我会考虑去辅导这孩子?阿尔伯特,求你了。我有自己的事情需要打理,如此而已。”
“你的棋艺远远超过了我,你是参加过锦标赛的选手,理解比赛需要的心理状态。”
保罗斯坐在椅子上,身体笔直,似乎刻意转向更加客观的话语层次。
“说实在的,我对竞赛心理学理论完全没有兴趣。对弈时需要考虑的是布局、情势和记忆,还有求胜欲望。心理状态在于棋手,而不是比赛。棋手必须喜欢与危险为伴,必须具有攻击本能,必须充满自豪,敢于挑战,积极进取,俯视对手。必须具有操控局面的气势,具有非常强烈的求胜欲望。阿尔伯特,棋手几乎体现了所有的非肉体罪孽。”
阿尔伯特觉得自己遭到批评,不禁有点泄气。不过,这是他引起的。当然,这个人的一番话针对的是他的悠闲生活态度,而不是那个孩子,谴责的是他的故步自封、追求安逸的做法。
“他显示出大师的力量,我是说潜在的。”
“听我说,我愿意去观看一两场比赛,给你力所能及的指导。不过,我不愿意教他下棋,不,不行,不行,不行。”
这时,老奶奶出现了,手里拿着一个瓶子,陈年茴香酒的气味扑面而来。布龙齐尼问她感觉如何,她点了点头。这种酒是专门给特殊顾客保留的,存放时间越长,价值越高。她往每个小咖啡杯里倒了一点略带灰色的酒。神父脸上泛起一阵红晕,他与社会地位悬殊的人密切接触时看来都会这样。他不知道他们的生活,这让他有些慌张,笑容变得僵硬,两颊露出一本正经的恭敬的红色。
她走开了,一言不发。他们望着她悄悄地走进里面的房间。
“他哥哥的情况,我不知道跟你说些什么。”保罗斯说。
“没什么,他母亲问了我,所以我才问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们——我们中的一些人——有了一个想法,正在进行充实和完善。某种新的执行管理委员会,成员之间联系更紧密,组织结构降到最低限度。我们将把拉丁语作为一种口语来进行讲授,把数学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就像诗歌或者音乐。我们将讲授人们没有意识到应该了解的学科。所有这些计划将在内陆地区加以实施。我们需要拥有特殊天赋的男童,这样的学生出生在特殊的环境中,”保罗斯说,“他有这样的天赋,他的经历很特别。不过,这个计划还有一些方面尚待完善。”
两人准备起身离开,神父正在收拾书本,布龙齐尼端起杯子,那是神父的,然后迅速仰头,将杯中的残余一饮而尽——那是茴香酒中的浓缩咖啡沉淀。
两人握手,希望保持联系。保罗斯神父需要走一小段路,才能回到福德姆学院的校园。阿尔伯特这时发现,他忘记提出建议带领神父去看那个街道游戏场。糟糕,他们两人可能最后都喝醉了。
阿尔伯特路过那条街道时,那里的人所剩无几。几个男孩子还在那里玩抓笨蛋游戏。那种游戏规则简单,不需快速奔跑。困在窝里的那个笨拙的胖墩总是被人抓到,结果总是it。那孩子稍微有一点女性化,身体肥硕。他总是弯下腰,想要提起下垂的袜子,结果被那些聪敏孩子和带有施虐狂心态的孩子抓到。
这是不是it一词的意思呢?被阉割,没有性别的,缺乏个性的。
这时,天黑了。孩子们的游戏全部结束了,或者说几乎全结束了。他沿着大街往前走,可以听到孩子们的声音。当游戏结束时,我们发现自己遭到抛弃,徘徊在汗水湿透的青少年时代。他心里想,在脱离孩提时代的过程中,需要克服多么巨大的伤痛啊!不过,那种伤害同时也是纯真的,无法复制的,确实值得回味。剩下的只有结痂,几乎看不见,是从身体里面渗出的物质。
抓笨蛋,可口可乐,一、二、三。
一阵阵香味从狭窄小巷的下面飘来,有人在地下室的小厨房里烹制犹太馅饼和热狗。后来,阿尔伯特过了街,来到孩子所称的墨索里尼公园一侧。一些老头坐在长凳上,手里拿着装有普罗格雷索食品广告的文件夹。他们有的已经退休,有的无所事事,有的表情漠然。他们有的一边聊天,一边抽烟,有的对着大街擤鼻涕,有的斜靠在路缘石上,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鼻子,擤出黏糊糊的东西。
阿尔伯特本想再待一会儿,不过没有见到认识的人。他看到下班的人流下了公共汽车和高架列车,沿着第三大道涌来,于是加入其中。
现在,该回家了。
她——罗斯玛丽·谢——坐在那里,做珠子手工活。固定材料的框架由四根木条组成,分别用四个配有蝶型螺母的螺栓连接起来。框架放在两个小锯木支架上,布料用别针固定在框架边缘上。她先用漂亮的细绳把绿色珠子串联起来,然后使用装有木柄的锥子,按照印刷出来的设计图案,把它们一条一条地固定在布料上。
她听见尼克在厨房里摆弄着什么。
她说:“你应该去取一点儿肉。”
她一边做着手工,一边听他的动静,并不清楚他在干什么。他可能在写什么吧,然而不像是做功课。
她说:“钱已经付了,商店很快就要关门,应该尽快去。”
她做的手工活儿按件计酬,毛衣、晨袍、上衣,什么都有。有时候,她也做整套嫁妆,赚些外快,和杰米的做法一样。
她一边做着手工,一边听他的动静。后来,她走出房门,看他留在厨房桌子上的那张纸条。她看不懂上面写了些什么,全是箭头、潦草涂写的符号、数字,其中一个是电话号码。有的数字圈起来,有的字母旁边写着数字。此外,还有简单的加法和除法算式,字迹潦草,狂乱。
她一边听广播,一边做手工。她在当地的一家律师事务所有一份正式的工作,日常工作包括接听电话和打字,赚得的工资数额填入纳税登记表。文件以移民表格为主,还有遗嘱、契约和租赁合同等等。她喜欢听那位律师闲聊的趣闻轶事,还有最新笑话和留存箱底的传统笑话,喜欢听他用意大利语唱《黑人区的靓仔舞会》。在一定程度上,他唱那首歌几乎无需思索,就像呼吸或者咀嚼口香糖那么容易。
她喜欢这份工作,它给予她接触社会的机会,而且上班时间灵活。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所得的报酬,这份收入让一家人的日常生活有了保证。
布龙齐尼步行到特里蒙特去,沿途路过带着门廊和防火楼梯的公寓楼。一些私人住宅门前有的栽种玫瑰,有的绿树成荫,有的老式小木屋开始长出一种怪东西——细长的翼状天线。
他心里一直纳闷,it一词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这是他一直乐此不疲地折磨自己的问题之一。另外一个游戏者抓住你,结果就是it了。it一词在这里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不仅仅是被阉割的意思。你不可名状,糊里糊涂,已是it了,成为别人不愿提及姓名的邪恶之人。it一词是是是伦敦佬说hit(触及)一词时发音不当形成的呢?当你抓住某人,你触到了她,结果已是it。也许,这是伦敦佬、苏格兰人或者其他人使用的发音。
一个女人用铅笔敲击着窗户,招呼她的孩子回家吃晚饭。
it这个词语包含一种令人恐惧的力量,把你与别人分割开来。你试图逃避伸来抓自己的手,逃避显露内心活动的接触。然而,一旦形成it结局,一旦失去名字,无论是男是女,你就会变成让人感到恐惧的人,成为街道上的黑暗力量。你就会感觉自己有了一种魔力,开始追赶其他玩游戏的人,伸出自己的骷髅般的手,试图抓住他们,扩展你的污点,你的诅咒。如果可能,慢慢发出it这个音节吧,你也许会听到死亡的絮语。
在离他家的那幢公寓楼半个街区的位置上,居住的意大利人越来越少,犹太人逐渐增多。他慢慢靠近母亲住的公寓,透过一楼的窗口,看见她的身影出现在那张床上,白色头发在柔和的灯光下银光闪烁。
棒球的规则很简单,你触到对方选手,他就出局了。这与身处it结局之中的情形大不一样。他觉得,it这个词语具有幽灵般的力量,孩提时代出现的那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可以穿过韵律和没有意义的字眼,超越隐藏、寻找和假装这三种动作,转向某种古老而阴湿的东西,转向带有中世纪意味的敬畏感,也许转向更古老的东西,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那个年轻人使用一只手划火柴。一年以前,他开始抽烟时学会了这个动作。不过他觉得,自己一直都会吸烟,抽的是老黄金。他从后面合上火柴盒的盖子,把一根火柴分离出来,然后用火柴头摩擦盒子表面。接着,他把已经点燃的火柴靠近香烟,手掌呈杯型,拿着火柴盒子,火柴稳稳地控制在手上。他点燃香烟以后,熄灭火柴上的火焰,伸出另一只手拔出火柴,然后扔掉。
你需要使用这些毫无用处的技巧,以便给街上的人留下深刻印象。
科学课老师正在往南走,背影渐渐消失在暮色之中。与此同时,他以前的学生谢,就是那个在化学基础课考试得了让人闷闷不乐的C+的学生,在同一条街道上,朝着相反方向行走,进入两边商店林立的路段,嘴里大口吸烟,脑袋里想着数字。
自从前一天那场比赛结束以后,尼克脑袋里一直想着13这个数字,那天的情形一一浮现出来:球场上的呼喊声震耳欲聋,他蜷伏在房顶上,收听实况转播,似乎要把肚子里的东西全都呕吐出来。今天一整天,他脑袋里全是13这个数字。要把它们记下来,得找一支铅笔才行。
布兰卡穿着13号球衣。
布兰卡今年赢了13场比赛。
巨人队开始棒球锦标赛时,落后道奇队13场半。
昨天那场比赛的日期,10月3号。把这两个数字加起来,得数是13。
巨人队今年赢了98场比赛,输了59场比赛,其中包括季后赛的分数。9、8、5、9。把这四个数字加起来,把这个得数倒过来念,明白多少了吧?讨厌的家伙。
那个本垒打出现的时间。3:58。把分钟数加起来,得数是13。
除此之外,如果你想了解每局得分情况,你可以拨打的电话号码是ME7-1212。M是英语字母表中的第十三个字母;如果把电话号码中的五个数字加起来,得数又是13。
再看一看Branca(布兰卡)这个名字吧。就是这个名字让他开始觉得不可思议。如果把构成Branca这个名字的字母拆开,然后按照它们在英语字母表中的顺序,分别用数字表示出来。结果让他觉得他变得疯狂了,和在对弈中考虑步骤、计算概率或者思考其他问题的弟弟相比,没有什么两样。B的位置是2,r是18,依此类推,Branca这几个字母所处位置的数字之和是39。39有什么玄机呢?如果除以举行那场比赛的日期3,你得到的是13。
汤姆森的球衣号数是23,减去举行那场比赛的月份10,你知道得数是多少了吧?
两个年轻人推着一辆汽车,希望让它发动起来。尼克差一点走上去帮忙,不过没有行动。他觉得,自己现在已经不再考虑棒球,已经割断了与另外一种生活的最后一丝联系。他看见那个神父打扮的老人,或多或少像吧,身上是一件教士服,有时候脚下是室内拖鞋,有时候头上戴着神父那种尖顶帽,给来来往往的人赐福,给衣衫褴褛的普通人赐福。
他走进肉店,挂在门上的铃铛响了一声,看见屠夫——乔表哥——站在那里,挥刀砍着猪里脊。
另一个屠夫说:“瞧,谁来了。”
他说话的口气很随便,并不特指任何人。
乔表哥抬起头来。
“瞧,谁来了,”他说,“尼基,这怎么说来着?”
另一个屠夫说:“喂。他希望别人叫他尼克。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这个人四岁时我就认识他。那时他很瘦,简直是皮包骨头。尼基,你来这里取肉有多长时间了?”
尼克笑了,知道自己仅仅是一个静止的对象,一种表面,供他俩打出调侃语言的反弹球。
“我看见他和那个姑娘在一起,就是那个叫洛蕾塔的。”第二个屠夫说。
“你觉得他和她好上了?”
“我看是的。他们路过时,我看到了他的脸。”
“尼基,给我说说这事儿吧,让我开开心,”第二个屠夫说,“人到了我这把年纪,很多事情自己无能为力了,需要听听别人是怎么做的。”
“我觉得他是好色之徒,很来事儿的。”
“他说得没错吧,尼基?”
“我觉得,他干的女人太多了,没有给我俩剩下什么。”第二个屠夫说。他叫安东,在展示橱窗后面,几乎不见身影。
“让我开开心吧,尼克。我整天站在这里,看着女人在街道上走过,大个的,小个的,有来自罗斯福市的姑娘,也有来自阿奎那市的姑娘。你知道我心里说什么吗?我的姑娘在哪里呢?”
“尼基干了你的小妞,而且也干了我的小妞。”
“他那样的人,这我相信。”
“你知道原因吗,乔?”
“他干了本不应干的事情。”
“他路过这里时,脸上露出色迷迷的笑容。这种笑容只有一个意思。这个孩子在学校吃的是自带午餐。”
“说话下流。”第一屠夫兴奋地说,对安东表示谴责,粗声粗气。这四个字从他喉咙深处冒出来。臭嘴。
尼克走到门口,伸手推开门,等着一个女人过去,随手轻快一挥,把香烟扔向路缘。
“谁能比得上他呢?”安东问。
“你去上学吗,尼基?”
“他随心所欲,想干啥就干啥。谁能比得上他呢?”安东说,“要比就得付出极大代价。”
安东从箱子里取出装着排骨、鸡胸肉和刚做的熏猪肉的袋子,从柜台上递给尼克。
“谁能比得上你呢?”他问。
“再见吧。”乔表哥说。
“我会付出极大代价的。你瞧一瞧这孩子。”
空气中飘过一缕血腥和锯木屑的气味。
“向你母亲问好,再见。”
“保重吧。”
“保重。”屠夫说。
布龙齐尼躺在大浴缸里,只露出脑袋,面带微笑。浴缸是老古董,铸铁的,支撑柱是虎爪抓球式造型。
浴盐晶体散落在他身体周围,发出嘶嘶响声。
他妻子克拉拉侧身靠在门框上,两岁大的女儿抱着她的腿,嘴里重复着爹爹发出的淳厚的声音。
“橘子。”阿尔伯特说。
这就是幸福,它源于远古的洞穴之中,源于草原上的小泥屋之中。玛美拉,我们的漂亮小孩。他母亲病得很厉害,不过她这时就在这里,嘴里仿佛低声说着什么,活生生的,给家里人带来幸福。阿尔伯特从外面回来,回到家人中间,躺在热水中,舒舒服服地洗浴。
他概述了和保罗斯神父见面的情况。克拉拉没精打采地听着,几次看似想要开口说话,身体慢慢挪动,神情不安,眼神疑虑。
“那个人很有意思,我希望你下次和我一起去见他。要么,我邀请他到家里来做客。”
“他是不愿到这里来的。”
“耶鲁大学的博士,后来在欧洲的某个耶稣会中心研究神学,以优等成绩毕业。我记得是鲁汶天主教大学。”他说鲁汶这个词语时带着一种享有特权的口气。“现在在福德姆学院担任人文学科教授。”
“可是,他不愿意和你一起帮助那个孩子。”
“他会帮的,打算去看一场比赛。橘子。”他对小孩说,两手从水里伸出来。
克拉拉把孩子抱到浴缸前,阿尔伯特坐起来,两手放在女儿的胳膊下,让她身体直立起来,两只穿着白色袜子的小脚几乎接触水面。这样,她就可以在水面上移动,一边笑,一边用脚踢水。这时他觉得自己就像海豹妈妈,对,妈妈,而不是大声嗥叫的公牛,不是用来称呼男人的其他东西——他得查一下词典,看一看对男人还有什么别的称谓。
“你知道那一幅老油画吗,”他说,“就是几十个儿童在某个城市广场上玩游戏的那幅?”
“实际上是几百个,至少有两百个,勃鲁盖尔的作品。我觉得那幅画看上去不健康。为什么呢?”
“那幅作品的创作灵感来自对话。”
“我不知道艺术史是怎么评价那幅作品的。不过,我觉得,它和与之齐名的另一幅作品差异不大,就是表现死亡大军行进的那幅。画面上的儿童肥胖,落后,给人不祥的感觉,表现了某种威胁,某种愚蠢行为。Kinderspielen(儿童游戏)。那些孩子就像侏儒,正在干某种可怕事情。”
他举着摆动两腿的孩子,让她时而远离水面,时而刚好接触水面。这样,她可以溅起水花,看到水花打在他脸上,发出一阵阵笑声。
“又笨又肥。你听见了吗,小姑娘?其实,这孩子已经相当重了,对吧?噢,对吧,小乖乖?”
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学会如何理解日常遇到的微妙问题,给出简要的回答。
“我母亲怎么样?”
“在休息。”
“大夫来了吗?”
“没有。”
“大夫没来?”
“没有。”
“什么时候来?”
“明天。”
“明天。凯歇尔夫人来看过吗?”
“准确地说,看了一眼。”
孩子在水面上挪动,他把她举起来,让克拉拉接住。克拉拉把她抱出浴缸,在她接触地面之后,很快脱去她脚上的袜子。在母亲与孩子之间,出现了平时常见的斗争。小孩大哭大闹,四肢晃动;母亲坚持按自己的意思行事。全部动作在很短时间内完成,让阿尔伯特觉得眼花缭乱。他靠近浴缸边缘,看见瓷砖上那两只脏兮兮的小袜子,证实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他母亲罹患神经肌肉疾病,名叫肌无力。她大多数时间躺着,不能动弹,眼睑下垂,胳膊瘫软,只能慢慢地移动,表示简单的意思。她已经基本丧失功能,看东西时眼里明显出现重影。
女儿步履蹒跚,走出了浴室,他最后一次给她重复了那个词。
他力排母亲自己的宿命观点,力排妻子从实际方面表示的疑虑,把母亲接到了家里。你身为儿子,应该照顾父母。母亲罹患这种疾病,身体日渐衰弱,死亡慢慢靠近。这使她显得圣人一般高洁,姿态固定,神情严峻,目光呆滞,脸上展现着瓷漆般的质感。阿尔伯特并不从事任何形式的有组织崇拜活动,觉得上帝是大众心理的一种幻想。如今,他常常坐在那里,观察她数小时,给她梳头,使用大量舒洁牌面纸,清除她腹泻时排泄的污物,用儿时学到的意大利语跟她说话。他觉得,整个家里——整套房间——充满一种尊崇。这种氛围古老,悲凉,沉重,给人深刻印象。她躺在这里,表现出一种超脱尘世的东西。
浴盐晶体停止了嘶嘶声。他躺了片刻,默默无言,觉得刚才那种满足感开始慢慢散去。也许,这天晚上经历的某种东西形成了一种转瞬即逝的悲伤。他听见克拉拉在厨房里准备晚餐,他必须避开那些感觉,她的情绪,她的怀疑。他考虑自己的处境,考虑他必须面对的东西,他的自满感觉,他的心神不定,他在学校的位置,他违法配制的酒精饮料。
突然之间,他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橘子。那天下午,他站在超市里,一边剥着橘皮,一边吃着橘瓣。果汁经过口腔,他觉得微微有点针刺感。不知何故,那种气味似乎让他感受到摩洛哥的某种本质。现在,他明白原因了,这一点毋庸置疑。橘子、橘子、橘子。这种水果运到欧洲时,最初到达的就是摩洛哥港口。
他现在感觉好了一些,谢谢你。
语言悬挂在五官感觉的网络中。他最初感受的是沙砾状态的浴盐晶体,很快进入离奇的心境,例如刚才的状态,进入触觉、味觉和嗅觉。他觉得,他应该在浴缸里再待一阵,让身心彻底放松,去除疲乏,然后穿上衣服,进入人们生活的那些复杂的小盒子之中去。
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像水这样让整个身体感到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