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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列车马上就要驶进新宿车站的时候,鱼津恭太醒了。车厢里的乘客都站起来,有的从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行李,有的穿上春秋大衣。在松于站乘上这列火车后,鱼津就睡着了,起初还醒过来两三次,后来几乎没再醒过,一直睡到这时候。鱼津看了看手表。八点三十七分。再过两分钟列车就要进站。他使劲伸了个懒腰,然后把手伸进穿在毛线衣外边的茄克衫的口袋,掏出一包和平牌香烟,购一支在嘴里,眼睛朝车窗外望去,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一闪一现,把新宿的夜空映得通红。鱼津往常从山上下来,一看见这东京的夜景,便会产生一种迷惘的心绪。此时,鱼津又被这种情绪缠住了。一度沉浸在寂静的山岭之中的身心,一旦重新返回到喧闹的东京城来的时候,往往会产生一种烦闷不安的心情,而今天这种不安特别厉害。

车一停,鱼津左肩挎着登山背囊,拿起一页黑色的鸭舌帽斜戴在头上,嘴里叼着烟走下车,他那宽肩膀、五尺半高的结实身躯在月台上站定,没有立即迈步离开。

“走呀,往人们麋集的地方走吧!去呀,往众生熙攘的世俗旋涡中去吧!”鱼津并没把这些话说出口来,只是在心里嘀咕着。他既没有厌世之心,也没有什么特别孤僻的脾气,不过,每当从山上下来时,他总是这么开导自己的。往常在没下到月台上以前,他就把这种自己说服自己的工作在车上做完了。今天可不一样,因为今天对山上景色的留恋比往常要厉害些。

鱼津走出新行车站,乘上出租汽车。他按照城市居民的习惯,让车子把自己从一个地方带到另一个地方。身子随着车子在东京闹市的灯海中奔驰,他的心却依然沉浸在山上那漆黑的夜色和宁静的气氛中。

汽车穿过数寄屋桥后,鱼津下了车,走进银座的一条小巷。银座还挺热闹。鱼津撩起门帘走进D通讯社大厦旁一家店名叫“滨岸”的小坂馆。他来银座的目的,就是想在这家常来的饭馆里美美地饱餐一顿。

“您好!又去登山了吗?”穿着白色工作服的胖胖的店主从正面的厨房里跟鱼津打招呼。店里没有别的顾客。

“去登了后穗高山。”

“去登山的人不多了吧?”

“只遇见两个登山队。”

鱼津把背囊交给出来接待的女招待后,在最靠近厨房的一张桌旁坐下。

“红叶很美吧!”

“美,不过涸泽的星星更美。”

昨晚在涸泽的山中客栈里望见的寒星闪烁的夜景,又清楚地浮现在鱼津眼前。

他点了红烧松菇,喝了一瓶酒,然后叫了红烧大头鱼的头尾和豆瓣酱汤,吃完饭。这时店主的弟弟——在这个店里帮助干活的阿纹,身上也穿着白色工作服,从什么地方回来了。他一见鱼津,就招呼道:“您来了!”接着说,“刚才小坂先生还在呢。”

在厨房里的店主插话道:“对,对!小坂先生来过了,他这次跟往常不一样,没喝酒,只吃了点饭就回去了。”

“好久没见面了,真想看看他啊!”鱼津说。

“说是要在常盘会馆的二楼和什么人见面,照他这个人的习惯,现在还可能在呢。”

“是吗?”鱼津自上个月和小坂乙彦一起去谷川岳以来,至今不曾见过面,所以很想见见他。

鱼津付了账走出“滨岸”饭馆,往离这儿五百多米的常盘会馆二楼的咖啡馆走去。楼梯口有个账台,他扫视了一下摆着十几张桌子的明亮宽敞的店堂,觉得穿着登山装进去有点别扭,因为里面的客人大多是年轻的情侣。

鱼津没能马上看到小坂。这时小坂乙彦独自坐在窗边的桌旁,背朝着鱼津,他弓起修长的身子,显得有点焦急不安。

鱼津从桌子间穿过,走近小坂,叫了声:“喂!”说着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小板一惊,回过头来“哟”地叫了一声,然后说:“是你啊。”

“有你这样问好的吗?”鱼津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我在这里等人。”小坂盯住鱼津的眼睛问道,“你这次到了哪里?”

“穗高山。”

“一个人吗?”

“嗯。”鱼津接着问,“你说在等人,是等谁?已经等了好长时间吧?”鱼津看到,这时小坂乙彦那精悍的脸上突然掠过一层阴影。“白等啦?”

正说时,鱼津看到一位身穿和服的女人从对面穿过桌子走来,深颜色的衣服上系着细腰带,右手掖着一只黑色珐琅的大手提包。当鱼津看出这女人确实是往这儿走来时,心想她可能就是八代美那子,小坂曾经向她表示过爱慕之情。如果真是她,那就糟了,侮不该这时介人他们中间,下山没多久,竟一脚踩进人事关系的旋涡里!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女人走近后,向小坂打招呼。

“这位是鱼津兄,我的登山朋友。”小坂介绍。

“啊!”对方很为吃惊似地轻叫一声,“我叫八代。”说着便向鱼津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

对方的眼光从自己身上掠过时,鱼津才清醒过来。从她走进店堂,来到桌边,一直到刚才朝自己鞠躬为止,鱼津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对方。其实,应该说是移不开更为恰当。鱼津意识到这一点,但并不为自己的失礼而不好意思。对于遇到这类情况便会马上脸红的鱼津来说,这有点不可思议。鱼津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对方吸引住了,而且觉得是自然而然的。

但是八代美那子在空座位上坐下后,另一种情绪钻进了鱼津的心坎,他不好再正视坐在自己和小圾中间的这位花枝招展的女人,于是把视线投向窗外。

“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会,原来估计半当中肯定能溜走,不料会议推迟一个半小时开。我约了您,自己却迟到,真对不起!”

“哪里,哪里,算不了什么。”

“一直等在这里?”

“在这样的地方等上半小时、一小时,我已习惯了。您说有急事,到底是什么事?”

“想给您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待会儿给您。”她说出口后,好象马上改变了主意,便打开手提包,“就是这。”

“这是什么呀?”

“啊,不行,请您回到家后再打开。”

鱼津感到美那子的这一句话有些生硬,他把脸转向他俩。小坂正把一个小包塞进自己的提包里,小包好象是用商店的包装纸包着的。

“好,我的事情办完了,失陪。”她好象就是为了这点事才来的。

“哟,急什么,请喝点茶吧。”小坂说。

“我什么也喝不下。”

鱼津听他俩这么谈话,便站起来对小坂说:“我先走了,今天很累。”他是想回避。

“哦,您请坐,应该是我失陪。”八代美那子站起来,又说了声:“您坐!”她想让鱼津再坐下来。稍微夸大点说,鱼津觉得美那子是下了决心的,若是不领情而这么离开恐怕不好。不过,自已留下来而让美那子回去的话,实在对不起小坂乙彦——尽管自己和小坂是朋友关系。

“啊呀!何必那么急呢呢?鱼津你坐。夫人您也再坐一会儿,坐上五分钟、十分钟吧。”小坂说。

“好吧。”八代美那子重新坐下,鱼津也坐了下来。

“我想吃冰激凌。鱼津先生您呢?”

“我?我要咖啡吧。已经三四天没喝咖啡了。”

“您在山上待了几天?”

“在山上的客栈里过了三夜。”

小坂叫来了女招待,要了两份冰激凌和一杯咖啡。

“小坂先生最近没去吧。”

“请假不容易呀!不过下次哪怕旷几天工我也要去的。我和鱼津约定,年底前后去登后又白峰,所以我得练练身体。”

他俩谈话的时候,鱼津在思忖着一个问题:从刚才小坂称她“夫人”来判断,坐在自己旁边的这个女人一定是有夫之妇。小坂前些时候曾经轻描淡写地说过她的事,可是当时并没说过她有丈夫。鱼津的这一疑惑倒不是由于小坂过去没谈过,以致他现在才了解而产生的。更直接的理由是鱼津怎么也看不出八代美那子是嫁过人的。不过,想一想也就该明白,未婚的女子恐怕不会这么稳重。她的谈吐和举止很稳重,她的美貌本身更给人一种庄重的感觉。对方是结了婚的,鱼津多少感到失望,同时意识到自己在这种失望的情绪中,根本没把小坂这个亲密的朋友放在心上。鱼津不禁自问:我怎么搞的?我可能还没有从独个儿领略到的穗高山星空那种美妙而令人迷惑的景色中清醒过来。

窗外,药品广告的霓虹灯在远处黑暗中忽红忽蓝地时隐时现。鱼津一直望着那单调而空虚的反复景象。小坂和美那子交谈着,一点不怕让第三者听去。过了一会儿,鱼津听到美那子的声音:“那么,我……”看样子她准备走了。

“不,还是我先走吧,我没什么事,只是想和小坂见见面。”

鱼津先站起来,说声“我走了”,就从旁边的椅子上拿起登山背囊。

“不过,我再不回去的话……”

美那子也站起来,只有小坂仍然坐着不动。鱼津看到小坂的脸上同刚才一样,掠过一道阴影。于是他将目光从小坂移向美那子,美那子的脸也和刚才一样,绷紧了两颊肌肉,象是下定决心似的。

这情景,和刚才站起来时完全一样。鱼津喝了咖啡、美那子吃了冰激凌,可这中间只隔了十分钟而已。

鱼津不管了,拿起登山背囊往肩上一搭,说道:“那么,改天见。”

这句话,并不是专对他们当中哪一个人讲的。他离座下楼,向人行道走去。鱼津从出租汽车成群、挤得连车身也无法转动的地方穿过,朝新桥方向走去。

鱼津知道自己有点兴奋。遇见一个漂亮的女人,就变得有些反常。离开那个女人后,他觉得心情是莫名其妙的。他认为她美,而她是否真的有那么美还很难说,因为凡是从山上下来的人,不管是谁,或多或少有着如饥似渴地要见人的心情。

鱼津想:虽不知详情,但对方毕竟是一个与小坂乙彦有一点特殊关系的女人,为她失去内心平静,神魂颠倒,怎么说也是不应该的,这是一种淫乱之心。这么说来,自己昨天深夜一个人走出客栈,打着寒颤仰望那美丽星空时的陶醉心情,从某种意义上说,也许同样是淫乱吧。对“美”的独占,不管怎么说,都带有某种淫乱的意思。

“总算追上您啦!”

听到声音,鱼津回过头,只见美那子微喘着气赶了上来。

美那子的脸非常苍白,在他们身旁,酒楼的霓虹灯将人行道染成了绿色,美那子的脸上发青就是这个缘故。但鱼津并不认为这是唯一的原因。八代美那子表情严肃,象是有什么至关紧要的事才赶来似的。

“您家住在哪个方向?”

“大森。”

“我住在田园调布,正好同一方向。如果您觉得方便的话,我们一起乘车,让我送您到家好吗?”

“那也行,不过……”鱼津问道。“小坂呢?”

“刚才在那儿和他告别了。是这样,有点事想和您商量。没见到您以前,并没有这打算,见到了您才想起来的。您大概是小坂最亲密的朋友吧,我常听小坂谈起。”

“要说亲密,也许是最亲密的,因为从学生时代起我们就是登山的伙伴了。”

鱼津同八代美那子并肩朝土桥方向走去,在那里等出租汽车。开来了一辆较新的中型轿车,鱼津便叫住它,先让美那子上车,随后自己也上了车。

鱼津吩咐司机:“去田园调布。”

“唉,那……”美那子虽然开了口,却没有再说下去。车子开动后,鱼津郑重地问道:“您想跟我说什么?”

“您是小坂的最好朋友,所以我想跟您商量。”

鱼津心想,要说和小坂亲密,还需要加以补充说明,但他没有说。自已算不算小坂的最亲密的朋友,这是需要重新研究的问题。作为登山运动员,自己和小坂的确关系密切。假如自己会同谁一起死的话,那大概就是同小坂乙彦吧。但是另一方面,鱼津又认为,登山运动员的结合只限于山上那个特定的场所,假如离开山之后,还一定要继续保持山上那种密切的关系,就太烦了。山也并没有要自己那样做。除了登山以外,自己平时对小坂了解一些什么呢?什么也不了解!

“您听到些什么有关小坂和我的事没有?”美那子问。

鱼津无意间看着美那子那双交叉着轻放在膝盖上的雪白的手。他摇了摇头答道:“没有。”

他一无所知,根本说不上知道,所以这样回答,不能说是撒谎。

“是这样,刚才我把信全还给了小坂先生,那是近三年来小坂先生寄给我的。”

鱼津望着窗外的夜色,车子正行驶在滨松街附近,司机大概是想从品川到五反田,然后再去田园调布。这时,鱼津突然想起了山上的漆黑夜色和寂静的气氛。他不知道八代美那子将要和自己商量什么事。他心不在焉,没有心思倾听她的话。

“我感谢小坂的心意,但我明白地表示,那不行!我有丈夫。”

“那倒是。”

“所以我想能不能请您给小坂先生说说清楚。”

“怎么说呢?”

“唉呀!”美那子不知该怎么说下去。鱼津脱口而出的问话,显然出乎她的预料,所以才这样露出了疑难的神色。“您不愿意吗?”

“不是不愿意。”

“托人办这种事,受托者是会为难的,这我很清楚,不过……”

“只是我不十分明白小坂和您的关系。记得有一次在山上的一间小屋里,我听小坂说到过您的名字,不过也就那么一次。我们进山几天后,自然而然会兴奋起来,谁都添油加醋地胡诌,不管是假的还是真有其事。除了寄托于编造虚构的故事之外,是没办法表达那时候的心情的。大概我把小坂说的话,也当作那种故事没认真听,事实上几乎什么也没记住。”

这是实话,在山上爱说恋爱故事,并把自己当作主人公,而那些情节,实际上都是信口开河。不过讲故事时流露出的那种爱慕别人的心情,在一瞬间里却是千真万确的。鱼津自己有过这种体会,也从别人身上感觉到过。

美那子为不得不说明同小坂的关系而感到十分为难。

“那么,下车找个地方谈谈吧。”

“这……”

看来美那子是碍于汽车司机在场,觉得谈话不便,鱼津却懒得下车再次去附近的咖啡馆。

“干脆到您家附近去吧,您家离田园调布车站远吗?”

“只有六七分钟路。”

“那就在那里边走边听您讲吧。”

这时候,鱼津感到疲劳了。平时进山两三天是不大会感到疲劳的。从涸泽客栈到上高地的四小时半的路程,今天他为了赶上从松平站开出的火车,只花了三个小时就跑完了,无论怎么说,这总是累人的。

“不知道穗高山是怎样的地方,现在那儿大概已经相当冷了吧?”

“山上已有新的积雪了。”

“嗳哟,已经下雪啦!”

“往年还要早呐。”

他俩选了与小坂完全不相干的话题。汽车在亮着车灯的大小车辆来往不绝的公路上,行驶了很长时间。

两人在田园调布车站前下了车。穿过广场,走在漫坡的林荫道上,行人稀少,落叶在他俩的脚下发出了悉碎声。

鱼津在等待着对方开口,可是她一直不说话,来到坡道的中途时,鱼津只得自己先开口。

“您同小坂来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已经有五年左右了吧,是从我嫁给八代之前开始的。出嫁后,有一个时期没有来往。可是,前年圣诞节之夜又在银座见到了他。之后时而见面,时而收到他的信。”

“信!是什么样的信?”

鱼津说出口后,连他自己也觉得问得没风趣。对方好象一下子窘住了,在考虑着该怎样回答。鱼津在黑暗中觉察到她屏住了呼吸。

过了一会,美那子开口了。

“是倾吐爱情的信。”

“倾吐爱情又有什么用呢?”

“唉!”

“向别人的太太倾吐爱情干什么呢?那是根本办不到的:究竟小坂是怎么个想法?”

“他要我离婚,跟着他。”

“噢?……那么,您呢?”

“当然不行!”

“那是不好办的。”

“所以,想请您给他讲讲清楚,我不能这么做,这是根本办不到的事。”

“这,难道您不能自己说清楚吗?”

“当然,我曾经一次又一次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可是怎么也……”

“难道小坂不能理解您?”

“唉!”

“那可不行,小坂这个家伙!”

鱼津此刻想起了小坂在岩壁上向后弯着身子,仰着头屏住气望着上面时的那张独特、刚毅的睑。他认为在小坂的性格里,也许有平常人所没有的死心眼儿的一面。

“不过,为什么……”

鱼津有点费解,为什么美那子过去一直容忍小坂的这种态度。如果她认为这样有损于自己,那就干脆拒绝,小坂也不敢硬把无理的要求强加于人吧。

“究竟您自己对小坂的感情怎样?”

对方一下子答不上来,象是在考虑怎么说好。

“现在我对小坂,并不怎么样。”

“现在并不怎么样吗?”

也许她感到鱼津说的“现在”这个字眼的语气有份量吧,所以补充了一句:

“以前也是。”又说:“以前我对他也并没有特别怎么样。”

“现在也好,以前也好,您对小坂并没有特别的感情……”

“嗯。”

“真的吗?”

“嗳!”稍隔片刻之后,美那子答道。

“那,我去同小坂说说看。我觉得小坂做的事,多少是越出常轨的。”

“不过……”这时美那子停下脚步说:“不过,请您别说得太狠了。您就这么说吧,我不想接受小坂的爱情。请他别再打我的生意了。”

美那子站着不动,脸直对着鱼津。

“知道了,我当然不会以责难的口气去说他。实际上我以往一直避免干涉别人的这种问题。我认为这种问题,应当由当事者自己去解决,第三者的介入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不过,作为朋友,我至少可以忠告他一下,如果事情象您所说的那样,那小坂的态度是不明智的。”

“嗳。”美那子无精打采的回答,使鱼津又产生了新的疑问。

“难道不是那样吗?”

“嗳。”

“你们俩的关系,您还有没有瞒着我的?譬如说,您实际上喜欢小坂……”

“不!”这回美那子干脆地否定了。“没有的事。不过……”

“不过什么?”

“也许小坂误会了,以为我对他有爱情。”

“为什么?难道您没有向他表明态度?”

“向他表示过好几次了。”

“那么,小坂应该知道的罗。”

“嗯。”

“那就好。”

“不过……”美那子又说了一声。这次鱼津停下了脚步,等美那子站住后,看着她的脸。这时两人已经走到了一家大房子的石墙处,院子里的灯光越过庭园中的草木丛,照着美那子的半边脸颊。

“我不太明白你们两人的关系。”鱼津这么一说,对方显然狼狈了。

她支吾一声后说:“要说爱情是没有的,可是只有一次,我和小坂曾经……”说到这里,她压低了声音:“有过一次肉体关系。”

美那子低低地垂着头,两手的手指交叉,使劲地直往下按去,眼睛盯视着叉在一起的双手,那模样好象在说:既然已经说出口,干脆把什么都吐出来。

“我真蠢,犯下了这不可挽回的过失。因为有了这样的事,我怎么也不能坚决回绝他,我……”

接着,八代美那子抬起了头,痛苦地歪着脸。

鱼津木然伫立。八代美那子的坦白,对鱼津来说是个冲击。他觉得听了不该听的事。过了一会儿,才感觉到美那子的表情稍微有所改变。鱼津看出美那子还有什么话要讲,于是抢先说:

“我已经明白了,我会婉转地跟小坂说的。”说罢便先走了起来,他想把八代美那子送到家后就跟她告别。走了十来步,美那子说:

“喏!我家就住在这里。”

听了美那子这句话,鱼津站住了。那石头门柱间有一道坚固的门紧闭着,看上去不是轻易推得动的,就象一只紧闭着的贝壳。

“好吧,再见!”

“哎呀!请进屋坐一会儿吧。”美那子的指头接着大门旁边的一扇小门上的铃,说道。

“不了,已经很晚了。”

“是吗?”她不便强留,便说:“真对不起,这么累还劳您驾到这儿来。”

这时,鱼津已经转过身背朝着美那子,打原路往回走去。白瓷门牌上的“八代教之助”这几个字清晰地映人鱼津的眼里。八代教之助这个名字,不用说以前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但是,单凭这一所阔绰的住宅来看,可能是一个有相当社会地位的人物。

背后传来了门铃声和院内失利的狗吠声。这时鱼津已经走过了八代家那座相当长的石头围墙。

鱼津借路灯看了看手表,快十一点钟了。

鱼津回到田园调布车站,跳上停在那里的一辆出租汽车,又一次回到了穗高山的漆黑夜色和寂静的气氛中。与此同时,他意识到自己已突然被卷进一件五事的旋涡,不得不为小坂背上一个沉重的包袱,这使他感到闷闷不乐。

鱼津醒了。

一睁开眼,他便霍地翻个身,俯卧着看了看放在枕边的手表,八点。想到还可以在床上呆上三十分钟,又仰面躺下,然后伸出右手取出了枕边的和平牌香烟。

鱼津平素禁止自己在床上抽烟,但从山上归来的第二天早上是例外。他很少由于过度疲劳而起不了床,一般的情况是觉得全身肌肉酸疼,整个身子都感到软绵绵的。

登山归来的第二天,在浑身疲乏的特定情况下,鱼津脑海里萦回的,无非是三件事。

第一便是钱的问题。本来就不会精打细算,手头又松,再加上登山,钱就紧了。向公司借的钱还有好多未还清。第二件是去后又白山的事,他正同小坂两人计划年底前后去攀登这座山。过去登了两次都失败,这次无论如何一定要征服它。银装素裹的岩石地带隐隐约约地浮现在鱼津的脑海中。

最后一件,就是年轻的鱼津必然会堕入的对于女人肉体的邪念。从山上归来的第二天清晨,常常会性欲冲动,加上疲劳的刺激,更是欲火中烧。不管怎样克制,这个令人窒息的念头却老是缠住他不放。

金钱、岩壁、邪念这三个截然不同的问题,当然并不是依次向他袭来的,而是驱散了一个,另一个又出现,才把这个使劲推向一边,另一个又钻了进来。三件事就这样轮番交替或者同时向这个年轻登山运动员的脑海中袭来。

但是今天早晨,这些问题的轮番袭击同往常有点不一样。钱、后又白山、邪念——这些东西都意味着鱼津恭太的精神成肉体,想从一种状态转变为另一种状态。然而今天早上,占据着鱼津头脑的却根本不是这些东西。

说穿了,今天早上鱼津既没有考虑钱的事,也没有想起后又白山的事,不用说,邪念也没来折磨他。鱼津躺在被窝里抽了两支烟,悠闲地在脑子里描绘昨晚初次见面的八代美那子在各种场合的白皙脸庞。今天早晨醒来,他感到这是一个非常宁静而又美好的时刻。

鱼津八点半起床,拉开窗帘。看到了初冬蒙蒙的天空和笼罩在天空下的开阔的大森区的大小街巷。他打开窗子,国营电车、汽车和出租汽车的噪音。一齐向这所高风上的公寓涌来。

这是四席半和八席大小的两间相连的方形房间,在这幢以中等职员为出租对象的公寓里,它是最高级的,因此房租也最昂贵。

鱼津在里间的小盥洗室洗完脸,打开房门,把放在门边的牛奶拿进来倒人杯中,站在窗边喝着。这够不上一顿早餐,但在早上上班之前,下肚的东西就只有这么一点。

然后,他从衣橱里取出一件还包着洗染店包装纸的衬衫穿上,又从挂在衣架上的三件冬装里,挑了一件灰色的双排钮西装,没穿夹大衣,抱起一件雨衣就匆匆忙忙地走出房间。

鱼津在走出公寓正门之前,遇见了三位同楼房客。两位年轻女人象是太太,一位是学生。鱼津微微地点了点头,没打招呼。他和速公寓的任何人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有时候对方主动接近,而他则总是力图回避,虽然点头致意,但尽可能避免交谈。

因此,鱼津甚至与一墙之隔的学生也没有交谈过。走廊对过,住着一对待人和气的当职员的夫妇,他对他们也不例外。鱼津之所以要住公寓,就是为了在这里可以不和任何人交往。

鱼津下了坡道,沿着大森车站前的马路,向车站方向走去。走着走着,发现靴子脏了,他觉得碍眼,便在车站前让人擦了一下,而后在车站的小卖部买了一份报纸,通过剪票处。他一般都是在车上看报纸的,上班的高峰时间已过去,虽然没有座位,却不拥挤,拉着车上的把手,站着看报还是可以的。

他在新桥下了车,朝田村街走去,在交叉口向右拐弯,朝着与日比谷公园相反的方向走了大约五十米,然后走进南方大厦,正门很大,与整个大厦相比,显得很不相称。他乘上面对大门的电梯,登上三楼,走进一间在磨砂玻璃门上写有“新东亚贸易公司”宇样的房间。

“早上好!”

直到这时候,鱼津才第一次主动向别人打招呼。屋子里有十五、六张桌子。坐在那里工作的十来个男女办事员听到鱼津的问侯,朝他默默地点了一下头表示回答。只有一个人没点头,那就是分公司的经理常盘大作。

屋里的时钟指明鱼津大约迟到了四十分钟。他在桌前坐下,对面的清水便开口问:

“去登山了?”

“嗯。”鱼津脸色有些不悦,这已经不是登山运动员的面孔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今天早上?”

“不,昨天晚上。”

分公司经理常盘大作听到这里,便说:“为什么要登山?是因为那里有山,对吗?”他操着天生的大嗓门,自问自答,边说边站起来,挪动着足有七十五公斤重的胖身子走过来。

“请原谅,我休息了一天。”鱼津说。

昨天算是无故旷工。他今天本打算先到常盘那儿去打个招呼,但常盘已先走过来,所以总觉得晚了一步。但是,看来常盘根本没理会鱼津刚才说了些什么。

“登山,一步一步地往高处攀登,背着沉重的东西,哼呀哈地向山上登去,好极了!为了登山,花去从这个小公司领到的为数不多的一大半工资,真够刻苦的啦。乡下年迈的双亲指望大学毕业的儿子娶个媳妇,可是儿子哪儿顾得上娶媳妇,只要有工夫就去登山,正热恋着山哪!”

这既不是斥责,也不是教诲,确切地说,是在讲演。

常盘大作说到这里,稍停片刻,转过剃光了头发而精力充沛的脸庞,直瞅着鱼津,好象是在思索:接下去该怎么措词。

过了一会,他用鼻子使劲吸了一下,这是他想出得意措词时的习惯动作。

“我同你不一样,我喜欢从高处一步一步地往低处走。每跨出一步,自己的身体就相应地下降一步,从不稳处下到稳定的地方去。我说呀,这样至少自然些。”

“那是由于年龄和体重的关系。”鱼津回答后,又觉得这话是多余的。如果不声不响地听下去,常盘大作的饶舌终将有个结束。如同台风狂吹怒吼,吼够了,必将在某处平息下来。如果你应他一句,只能使他更加喋喋不休。果然,这位厌透了自己那分公司经理职务的剃光头的庞然大物,眼看着又恢复了生气,显出了热情。

“什么体重和年龄,你别开玩笑了!难道说年纪轻就想往高处攀,而老了胖了就想往低处下么?不!问题不在这儿。总之,这是喜欢人还是厌恶人的问题。我不理解,干吗有些人想从有人的地方一步步地离去,去攀登高处?相反我是喜欢一步步地往低处下的。我从小就喜欢下坡道,在下坡道时你会感觉到……”

“你那么喜欢人吗?”鱼津话到嘴边,好不容易才咽了下去。他想到如果再和常盘大作扯下去,就没法工作了。而常盘大作象是在等待自己演说后的反应似的,两眼盯住鱼津。当他发现鱼津不开口而开始翻动着桌上的文件时,只得慢慢地转过身去。又自言自语地说起刚才那句话:“为什么要登山?因为那里有山,是吗?”说着回到窗边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鱼津并不讨厌分公司经理常盘大作。工作忙的时候,身旁有个喋喋不休的人真受不了,但在空闲时,与其同其他人聊天,还不如陪他饶舌来得愉快。他有时会把你带入五里雾中,但最后坐在跟前的仍然是他自己而不是别人。

公司的职员们,背后称常盘为“万年分公司经理”,确实如此。新东亚贸易公司的总部在大阪。在公司里,无论在经历还是见识上,常盘是个早就该成为重要干部的得力人物。但是由于他不管对总经理还是对别人,都毫无顾忌、喋喋不休固执已见而不作谦让,结果无缘无故地被充任一个名为东京分公司经理、实际上徒有其名的职位。大干部们对他敬而远之,但在一部分职员中,他却是颇受欢迎的。

本来,这个新东亚贸易公司的东京分公司,就是个怪物。新东亚贸易公司是全国闻名的公司,而东京分公司经营的业务,却同总公司毫不相干。现在经办的是象一种广告代理店式的业务。日本国内的公司要在外国的报纸、杂志刊登商品广告时,由分公司承办谈判及其它具体事务,然后收取代办费。

因此磨砂玻璃门上的“新东亚贸易公司东京分公司”这个名称是挺怪的,与其说是贸易公司倒不如说是通讯社来得确切些。

这个公司起初确实是作为新东亚贸易分公司而设立的,也经办过商务。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却不务正业了,原先是副业的广告代理店似的业务,反而喧宾夺主地成了正业。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变化的,问题似乎全出在分公司经理常盘大作身上。有的说是干部们从常盘大作那里夺走了正业,还有的说是由于常盘无视大干部的命令,自己爱干什么就干什么造成的。

这个公司里,除常盘以外,还有十四个内勤职员和十五个外勤职员。内勤有调查二人,翻译二人,打字员三人,总务二人,业务三人,加上编辑鱼津和清水。负责外勤工作的十五人当中,经常在外跑的有八人,余下的七人是有事才来的临时工。

编辑由鱼津和清水两人担任,忙的时候非常忙,闲的时候又非常闲。事情很杂,常盘把大大小小的事全委托给他俩干,所以他们要全面地照料工作,进行指挥。

但是,清水和鱼津之间自然而然地分好了工。清水三十五岁,比鱼津大三岁,他进公司来,原打算搞新东亚贸易公司的贸易工作。倒霉的是,一进公司就被分配到常盘的手下。他的性格同他的风度一样,属于胆汁质类型,然而沉默寡言,他不耍小聪明,办事踏实。在大学读的专业是经济,因为精通外语,所以同外国的报社、杂志社的联系和谈判事宜,自然就落到他身上。桌上经常地堆着三个打字员。不断送来的英文打字文件。他整日伏在桌子上,仔细地翻阅那些文件,而且有时常常为了外汇到财政部去,这也是他的工作,因为日本国内公司是以日元付款的,所以必须把日元换成英镑或美元。

鱼津把内勤工作全交给清水,自己专管外勤方面的事务。他的工作是要敏锐地物色生意兴隆的公司,然后派遣外勤职员去接洽。还有,要事前做好足以吸引各个公司的各式广告设计,把它交给外勤。对这种业务工作,鱼津是具有特殊才能的,凡是鱼津看准的公司,大部分能成交。

要说常盘大作的工作,就是几天一次象突然想起似地向鱼津和清水问起同样的话。

“怎么样?顺利吗?”

问鱼津时,这句话的意思是:广告招揽得是否顺利,抓到大户没有。问清水时,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从鱼津转给清水的工作,是否进行得顺利。

鱼津和清水一样,是作为新东亚贸易公司的职员进入这个公司的。不过他不象清水那样对分配给自己的职位心怀不满。因为常盘把工作全都交给他,虽然有时很忙,但正因如此,有时倒也自由悠闲。如果在总公司,象他这么年轻,就不可能得到这样的位置,还须察看科长的眼色,整天和枯燥乏味的数字打交道,更别指望去登山了。

这天,桌上积压了不少必须处理的工作,但鱼津把它往后椎了推,先去查一件小事。他伸手取来对面清水桌上的花名册,一页一页地翻着,不一会,视线落到了一个地方。

上面印有“八代教之助”几个小铅字。这就是昨夜八代美那子在田园调布的石围墙宅邸的门牌上用庄重的字体写着的名字。下面用更小一些的铅字标记着。

明治三十一年生。东京大学工科毕业。工学博士。应用物理学专业。现任东邦化工公司董事。

由此可知,八代教之助是位五十七岁的工商业者。既是工学博士,那大概是工程师出身的高级职员,要不就是当过大学教授,退休后进人工商界的。只是,鱼津对于五十七岁这个年龄感到有点纳闷,说他是美那子的丈夫吧,年龄相差太大,说他是她的公公吧,却又年轻了些。

鱼津从门旁的书架上取出另一本更详细的花名册翻阅起来。除了和上述相同的介绍外,还有“妻子:美那子,大正十四年出生”一行。她无疑就是教之助的夫人了。大正十四年出生,该是三十岁,和丈夫教之助竟相差二十七岁。

鱼津盯着那小小的铅字凝视了片刻,便合上了厚厚的花名册。他产生了一种说不出道理的心情。他搞不懂为什么美那子会嫁给一个年龄如此悬殊的丈夫?也许是后妻,但即便是后妻,象美那子这样的女人,又为什么非得去做后妻不可呢?

可是鱼津不得不马上把这心思推向一边,因为所有办公的人都听到了常盘大作那旁若无人的声音:

“哼,总之——”常盘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象做体操似地,向左右一屈一伸地挥动着两臂。“别以为干部说的话,到哪儿都行得通!你回去就这么对时冈君说。”

他说的时冈君是大阪总公司的董事。

“你是什么时候进公司的?”常盘问。

“昭和二十五年。”

“昭和二十五年进公司,那该是公司的骨干了,可不能这样不假思索地照搬上级的指示呀!”

“是!”大阪总公司出差来的职员挨了一顿训,拘谨地站在常盘的办公桌前。

“我的想法刚才说了。哪怕是总公司的指示,我也不能遵命。不过实际经办的是鱼津君,你就到他那儿商量商量吧。我不遵命,但是,鱼津君也许有他自己的想法。”

说完,常盘就走出了房间。例并不是生了气。但凡从总公司出差来的职员,一到这里,总会受到分公司经理的这般接待。难说常盘没有一点放意要气气总公司的意思,不过在多数情况下,常盘说得还是在理的。

从总公司来的那位职员搔着头,来到鱼津跟前,说:

“唉,到底挨了骂。”

“是什么问题?”

“是这样,时冈董事希望在一月十五日以前让大和透镜公司的广告登上美国的大报。董事大概也是受了大和透镜公司的委托吧。说这事时,我无意中用了'优先办理'这个词儿,这就触怒天神了。”

“说实在的,这时候才来,是不大好办。”

“那倒是的。”

“不过,我设法谈谈看。”

“不会有问题吧?”对方问。

他的意思好象在间,这样做会不会得罪常盘。鱼津说:

“没问题,常盘这个人心地是好的。他为了顶一下总公司,才那么说的,其实嘛……”

鱼津想,肯定常盘大作本来就是这么打算,所以才把问题推给自己的。

总公司的职员尴尬地走出去之后,鱼津就打电话给神田的“登高”出版社的小坂乙彦,小坂正在接别的电话,鱼津听到了他和人家的讲话。等了好半天还不来接,鱼津正想扔下话筒的时候,传来了小坂的声音:

“抱歉!抱歉!”

“我现在想见见你。”鱼津一说,小坂就问:

“你来,还是我来?”

“我来。”鱼津回答。

“难得哪!老兄是贵脚难抬的人啊……有事吗?”

“有一点”

“要钱?”

“别开玩笑,我有的是钱。”

“那么,晚上来怎么样?”

“晚上我有事。”

要是别的事情,当然可以在晚上边吃饭边谈,可是鱼津认为,今天还是白天见的好。因为要谈的事非同一般,他想在白天明亮的光线下,象商量工作一样,干脆利索地同小坂乙彦交谈,以免受任何特殊的阴郁心情或伤感困扰。

“好,那就我来吧。再过半小时左右我就来。”小坂说完挂断了电话。鱼津觉得小坂最后那句话,多少和平时不一样,显得格外正经。

三十分钟后小坂如约来到公司。鱼津一看见小坂从办事处的门口探进头来,就对清水说:“我出去一下就来。”他离开了座位,在电梯旁见到小坂,随后两人并肩走进电梯。

“你说有活讲,是什么事?”小坂问道。他大概心里不踏实。

“昨晚和你分手后,又见到了八代夫人。”

鱼津明言直说。电梯里很挤,鱼津无法把脸转向自己身旁的小坂,所以看不到朋友脸上有什么反应。

他俩出了南方大厦,来到人行道上,不约而同地往日比谷方向走去。天有些阴,淡淡的阳光洒在人行道上,突然变得象冬季似的。还起了点风。小坂穿着春秋大衣,而鱼津什么也没有披,只得把两手插进裤袋里。

“喂!你说有事,什么事听!”

小坂催促了,鱼津象往常与高个子小坂并肩走路时一样,仰起头,斜视着小坂的脸说:

“八代夫人有话要我转告你。是这样,昨晚见到她以后,坐了出租汽车,稍稍绕了点儿道送她回家了。”

“嗯!那你辛苦啦。”小坂有点不高兴。

“就在那时候,她托我转告你。”

“我料到是那么回事。昨晚,她告辞回家时显得很急,我想她可能是要去追你。果然是这样。她说了些什么?……我大致上是料得到的。”

“你料得到?”鱼津心想,既然小坂说料得到,那就算他知道。现在只要听听他的想法就行,我也不必再重复一次他不愿听的话了。

小坂又说:“虽然料得到,不过,你还是说说吧。”

“那我就把我听到的,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总而言之,她说不能答应你的要求。”

小坂乙彦听完一声不响,过了一会儿才说:

“到对面公园去走走吧。”

两人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日比谷的交叉路口,穿过电车道,从派出所旁边走进了公园。鱼津等待小坂开口,可是小坂一直不吱声。

“到底你是怎么想的?”鱼津说着,看了看小坂。

“受不了!我受不了!”小坂突然使劲地进出了这句话。他常常会用这种与他的高大身材不相称的孩子语气说话。“我不知道她跟你说了些什么。可是,我受不了。”

“受不了?这是什么意思呀!”

“我只有和她保持一定的联系才能活下去,我无法设想同她断绝关系后的情况,我会活不下去的。”

“你别吓人。”

鱼津看着小坂,心里确实有点怕。

“不,是真的。”

“不过,我觉得你的想法有些不合情理。”

“情理,压根儿就没有过!”

“乱弹琴!”

“是这样。”

“你这么坦率地承认,倒叫我为难了。不过,是不是可以这样对待爱情呢?”

“当然不可以。”小坂说,“我够乱的。社会秩序和社会道德全都和我无缘。总之,我是在恋慕有夫之妇,压根儿谈不上什么情理不情理。只是,我们的情况……”小坂说的是复数——我们。“我想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挽救。那就是她要更加珍惜自己的情感,只有这样,才能克服重重障碍。如果她只是为了体面而尊重毫无感情的家庭,违背自己的情感,那我就无路可走了。”

“她是不是违背了自己的情感呢?”

“是违背了。”

“可她没那么说。”

“有可能的,她对我也没那么说。”

“她的意思是你误解了她。”

“……”

“照我的看法,她对你……”

说到这里,鱼津顿住了,无论如何说不出“美那子对你没有爱情”这句话来。小坂却抢过他的话说:

“她说不爱我,是吧。”

“对!”鱼津断然地说。尽管觉得有点残忍。

“是的,她会这么说,她对我也这么说,何况对你……不过,那是撒谎。”

“你怎么知道是撒谎?”

一听这活,小坂乙彦停下脚步,突然正颜厉色地问:

“你到底帮谁?”

“我谁也不帮。”

“你想把我和八代夫人拆开吗?”

鱼津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才说:

“如果办得到的话,我想那么办。”

“你被俘虏过去了吧。”小坂话里带刺地说。

“啊?”鱼津仰起了脸。大概连小坂自己也觉得说得有点儿歇斯底里了,随即改口:

“对不起,刚才是失言了。”小坂的脸色有点苍白。“不管怎么说,她说的是谎话。是言不由衷的,因为她曾经明确地对我说,她爱我。”

他这句话,象在摊牌。对此鱼津默不作声。小坂接着又说:

“她曾经亲口明确地说过她爱我。一个没有爱情的女人会说'我爱你'吗?我相信她确实有爱情才会那么说的。难道爱情这东西就能那么轻易地从一个人的心里消失得一干二净吗?”然后说道:“找个地方坐下吧。”

鱼津顺从地环视了一下周围,见池塘边有个干净的长椅子,就往那边走去。

他俩并肩坐下,稍过一会,鱼津才开口说:

“她与丈夫的年龄相差很大啊!”

“她连这事也说了?”

小坂一反问,鱼津一愣,总不能说自己调查过了。

“年龄是悬殊的,相差三十来岁吧。”

“那怎么会结婚的呢?是后妻吗?”

“是的。”

“为什么要去做后妻呢?”

“这,我可不知道。不管她因什么理由愿意想给他,对方也应该拒绝才对。他也不想想自己的年龄,年轻姑娘一说想结婚,他就一口答应。我认为这是一种罪恶。”

“是吗?”

“她曾说过她过的是父亲和女儿那样的生活。”鱼津听说美那子连自己的夫妻生活也告诉了小坂,心里产生一种淡淡的类似妒忌的心情。刚才听小坂说美那子曾表示过爱他的时候,也产生过同样的心情。

鱼津邀小坂乙彦出来,把美那子要他讲的话照说一遍,可是,说是说了,事情的进展完全不象美那子所希望的那样。

“算了,不说这些了吧。”小坂突然改变了语气问道:“年底没问题吧?”他问的是年底去后又白山的事。

“没问题。”鱼津也改变先前的口气。

“钱呢?”

“我总有办法。你呢?”

“我?我指望年终奖金。”

那严峻、雪白的后又自山的东坡,忽地呈现在鱼津的眼前。

“我在二十七日大致可以把工作处理好。如果二十八日走,早晨就可以出发。”

今天小坂第一次以他平时的神情讲话。鱼津喜欢小坂谈论登山时的神情。平时,小坂那张端正精悍的脸,总有点严肃、优郁。可是一谈起登山便眉飞色舞,使人感到他热情开朗。

鱼津心想:几年来我一直和这个开朗的小坂乙彦交朋友,今天才接触到登山运动员小坂的另一个侧面。

鱼津边想边说:“我恐怕一直到二十八日晚上都有工作,二十九日的下午大概没问题。”

“那就乘二十九日的夜车吧。然后三十日早晨到达松本,在那里坐汽车到泽渡,当天就到坂卷。这样的话,大概三十一日就可以到达德泽客栈。”

“那就是元旦在后又白山搭篷夜宿罗。”

“正月二日早晨登上岩壁!”

“好!不过,也许可以提早一天出发。这样的话,元旦就可登上岩壁了。”

他想:根据去年年终的情况判断,到二十八日还会有工作,不过,说不定可以在二十七日之前完成。既然要去,就在元旦早晨登。

这时,小坂打开一只小小的打火机盖子,点燃了叼在嘴里的香烟。鱼津忽然注意到小坂拿着的是妇女用的红色打火机。

鱼津不声不响地从小坂手里拿过打火机,吧嗒吧嗒打了几下,然后说:“讨人喜欢的玩艺儿。”

“人家给的。”小坂顿时露出了笑容。要问谁给的,那太愚蠢,但是,鱼津还是问了:

“她给的?”

“对!”小坂取回打火机,把它当作宝贝似地藏进了口袋。

鱼津仿佛看到小坂身上有一种令人生厌的活象女性的气质。他想:打破了长期以来约束着自己的戒律,一旦在内心深处和朋友打交道,马上就招来了这样的结果。还有那个八代美那子也是乱弹琴,给了小坂打火机什么的。又来托我处理她和小坂之间的问题。

“下星期天准备行装吧。”鱼津说。

“好的。”小坂应了一声。

需要事先把登山用的天篷、粮食、登攀用具等寄到泽渡的朋友处,然后请朋友带到上高地去。

“登山训练也得开始进行哟。”鱼津的话,带有命令的口气。

“好。”小坂又应了一声。可是,鱼津觉得活还没说完,于是又补充道:“你那个红色打火机别带去啊。”说完就站起来和小坂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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