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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姑娘华尔兹

迈洛和布拉德利两人都是习惯的奴隶。我和迈洛认识这么久,他总是系着那条被虫子蛀过的蓝围巾,打的结低垂在胸前,围巾算是白系了。布拉德利喝咖啡上瘾,会随身带一个保温杯。迈洛爱抱怨天冷,布拉德利总是有点紧张。他们每周六从城里过来——这倒不是习惯,而是信守承诺——他们来接路易丝。路易丝比大多数九岁的孩子都要难以捉摸;有时她在前门的台阶上等,有时他们到的时候她甚至还没起床。还有一次她藏在衣柜里,不愿意跟他们走。

今天路易丝收拾了整整一购物袋的东西,都是她想带在身边的。她拿了我的搅拌器和蓝色陶碗,准备给迈洛和布拉德利做礼拜天的早餐;拿了贝克特的《欢乐时光》,这书她揣了几星期了,边翻书边笑——不过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在读;还拿了种在海螺壳里的一株锦紫苏。除此之外,她在袋子一边塞进一件华丽的维多利亚样式的睡衣,那是她祖母送的圣诞礼物;在另一边塞了一个万花筒。迈洛在他家给路易丝准备了一两套裙子、一件睡衣、一把牙刷和替换用的球鞋、靴子,他厌倦了送她回家前帮她收拾东西,就买了一些可以留在他那儿的。他有点烦她依然带着行李袋来,这样回家前又要四处收拾,直到让她找到所有的东西。她似乎知道怎么支使他,周末结束后她哭着打来电话,说忘了这个或是那个,这就意味着他必须把车开出车库,一直开到这里来把东西送给她。有一次他拒绝开一小时的车过来,因为她只不过忘了拿托尔金的《双塔奇兵》。之后那个周末就是她躲在衣柜里的那一次。

“你把花留下我会帮你浇水的。”我说。

“我可以带着。”她说。

“我不是说你不能带。我只是觉得放在这儿比较方便,因为海螺壳要是翻了,花就毁掉了。”

“那好吧。”她说,“不过今天别浇,礼拜天下午再浇。”

我伸手去拿购物袋。

“我自己放回窗台吧。”她说。她把花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捧着,好像它是史都本玻璃做的。花是布拉德利上个月买给她的,他们从城里回来的路上经过一家在搞旧货甩卖。她和布拉德利都很挑剔,他喜欢她这点。他只喝法式烘焙咖啡;而她也会为了挑一株叶子全粉、全紫还是有条纹的锦紫苏而无休无止地踌躇。

“迈洛周末有计划了吗?”我问。

“他今晚要请几个人来,我会帮他做晚饭吃的煎饼。要是他们多买几瓶那种商标上有黄花的葡萄酒,布拉德利就会帮我把商标浸湿后揭下来。”

“他真不错。”我说,“他从不介意花大把时间做事。”

“不过他不喜欢做饭。迈洛和我来做。布拉德利收拾桌子,把花插在碗里。他觉得做饭很让人泄气。”

“嗯,”我说,“做饭要掌握好时间,还要协调一切。布拉德利喜欢从容地做事,而不是匆忙地。”

我不知道她了解多少实情。上周她告诉我她跟朋友萨拉的谈话。萨拉试图说服路易丝周末待在那里,而路易丝说她一向都去她爸爸那儿。于是萨拉想让她带上自己,路易丝说不行。“你要是想的话可以带她去。”我说,“问问迈洛看行不行。我想他不会介意你偶尔带个朋友。”

她耸耸肩。“布拉德利不喜欢有很多人。”她说。

“布拉德利喜欢你,如果她是你的朋友我想他不会在意的。”

她看着我,脸上有种我无法读懂的表情;也许她觉得我有点笨,或者她只是好奇,想看我是否继续。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她像个成年人一样,微微耸下肩转换了话题。

十点钟迈洛把车开进车道,按响喇叭,听起来像羊羔在咩咩叫。他知道喇叭的声音好笑,故意逗我们开心。刚离婚后有段时间,他和布拉德利来这儿,下了车就沉默地站着,等她出来。她知道她得留神看他们到了没有,因为迈洛不会走到门口。我们那会儿都很痛苦,但我总算是熬过去了。不过我还是觉得迈洛不会再进屋的,如果布拉德利觉得不该进来的话。迈洛搬走以后第三次来接路易丝的时候,我出来请他们进屋,但是迈洛一言不发。他站在原地,胳膊垂在身体两侧,像一个木头士兵;他看我的眼神也毫无生气,好像眼睛是画上去的。我跟布拉德利讲道理。“路易丝现在在萨拉家,要是她进门时看到我们大家在一起,会觉得舒服些。”我对他说,布拉德利转向迈洛,说:“哎,是这样没错。我们要不进去喝一小杯咖啡?”我看到车后座上他的红色保温杯,路易丝曾经跟我提过。布拉德利为我做的比我要求的还多。

如果说最初我并不喜欢布拉德利,那是说轻了。实际上我害怕他,甚至见了面以后还怕,尽管他身材瘦长,比我还要紧张,讲话声音也轻。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劝自己:他只是一个模式化的人物,不过看起来确实无害。到了第三次,我有足够的勇气提议他们进屋。我们仨围坐在桌边很尴尬——这张桌子还是迈洛和我结婚那些年吃饭用的。他离家以前跟我咆哮说这座房子滑稽可笑,我扮演一个快乐的郊区主妇滑稽可笑,我把问题拖延下去实属过分,也许我可以亲吻他,说:“甜心,你今天过得好吗?”他也应该把鲜花和报纸带回家。“也许我可以!”我尖叫回应,“也许就那么做才好,哪怕我们假装那样,也比你喝醉了回家,毫不关心我跟路易丝这一天过得怎样要好。”他抓住厨房饭桌的边缘,好像一个人在逃跑的马车上抓住缰绳。“我关心路易丝。”最终他这么说。那是最恐怖的一刻。在此之前,在他那么说之前,我一直以为他在经历什么可怕的事——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大错——但是他,以他自己的方式,终究还爱着我。“你不爱我了?”我马上轻声地问。这让我们两人都心惊。这是一个单纯而又悲哀的问题,这问题让他走过来,用胳膊搂住我,给了我最后一个拥抱。“我为你难过。”他说,“我跟你结婚,又出了这种事,我对不起你。可是你知道我爱的是谁。我告诉过你我爱的是谁。”“可你是开玩笑的。”我说,“你不是说真的。你在开玩笑。”

那天布拉德利第一次坐在桌旁的时候,我尽量保持礼貌,不多看他。我心里想着迈洛准是疯了,以为布拉德利不过是一种蹩脚的戏仿——克雷格·拉塞尔在扮演玛丽莲·梦露。布拉德利不拿勺子给迈洛的咖啡里加糖,他甚至不坐在他旁边。事实上,他把椅子拉开,离我们略有些距离。尽管他不大自在,却比迈洛和我找到更多能聊的话题。他给我讲他上班的那家广告公司;他是那儿的设计师。他问我能不能到门廊上去看那条小溪——迈洛告诉过他我们房子后面有条溪流,细得像根铅笔,但还是能为我们提供水田芹。他出去了,在门廊那里待了至少有五分钟,给我们一个说话的机会。一直到他回来我们也没说一个字。布拉德利刚刚回到桌旁,路易丝就从萨拉家回来了,她给他还有我们一个拥抱。我能看出她真的喜欢他,我很吃惊自己也喜欢他了。布拉德利赢了,我输了,可是他温和低调,好像什么都不要紧。那个星期晚些时候我给他打电话,让他帮我留意他的广告公司有没有兼职工作(我做一点兼职的设计,这样我可以自由安排时间)。之后的那个星期,他打电话告诉我有另一个公司在找外面的艺术家。我们给对方的电话总是简短而目的明确,但最近不仅仅是谈工作了。布拉德利去墨西哥为摄影工作踩点以前,跟我打电话说迈洛告诉过他,多年前我们俩在墨西哥的时候,我曾经看到一种铜制的阿兹特克圆形大日历,后来一直懊悔没有买回来。他想知道如果他看到像迈洛告诉他的那种日历,要不要帮我买下来。

今天,迈洛从车里下来,他的蓝围巾在胸前扑打着。路易丝望着窗外,问的跟我想的一样:“布拉德利呢?”

迈洛进来跟我握手,给路易丝一个单手的拥抱。

“布拉德利觉得他生病了,感冒。”迈洛说,“不过路易丝,晚餐照常,我们来做晚饭。我们回城的路上得在格里斯特德超市停一下,除非你妈妈碰巧有一罐鳀鱼和两块无盐黄油。”

“我们去格里斯特德吧。”路易丝说,“我喜欢去那儿。”

“我去厨房看看。”我说。黄油是加盐的那种,不过迈洛说也行,他拿了三块而不是两块。我灵机一动,把我姨妈送的一个圣诞礼物上的玻璃纸切下来——那是一个装着坚果和锡纸包的三角形奶酪的柳条篮。当然,还有一罐鱼。

“我们可以改去博物馆。”迈洛对路易丝说,“好极了。”

可是他拿着她的袋子出门的时候,又改了主意。“我们可以去‘欢呼美国’,要是看到什么漂亮东西就可以买。”他说。

他们兴冲冲地走了。路易丝个子几乎到他腰间了,我再次注意到他们有同样的步伐。两人都是大步向前,目的明确。上星期,布拉德利告诉我迈洛在“欢呼美国”买了一个马形的风向标,1800年前后制造的。他把它立在卧室,布拉德利在上面晾袜子,他看到后很生气。布拉德利还没有完全了解迈洛是一个怎样的完美主义者,而且还没什么幽默感。我们刚结婚的时候,我拿一个陶制的小砂锅来装首饰,他不停地唠叨,直到我把它们取出来,把砂锅放回橱柜。我记得他说砂锅放在我的梳妆柜上显得很可笑,因为它明显是个砂锅,别人会以为我们把厨具四处乱放。这是迈洛不能容忍的事之一,因为不合规矩。

星期天晚上迈洛送路易丝回来的时候,两人兴致不高。迈洛说,晚饭还不错,格里芬、艾米和马克惊讶于路易丝是个多么出色的小主人,但是布拉德利却吃不下。

“他还在感冒吗?”我问。我问关于布拉德利的问题时还有点不好意思。

迈洛耸耸肩。“路易丝周末一直叫他吃大把的维生素C。”

路易丝说:“不过布拉德利说吃太多维生素对肾有害。”

“糟糕的气候。”迈洛说,他坐在客厅沙发上,围巾没取下大衣也没脱,“寒冷加上空气污染……”

路易丝跟我对视了一下,又看着迈洛。已经几个星期了,他一直在说如果能找到工作,就搬到旧金山去。(迈洛是一个建筑师。)这话让我厌倦,让路易丝紧张。我叫他不要跟她说这些,除非他真打算搬家,但是他似乎不能忍住不说。

“好吧。”迈洛说,看着我们俩,“我不再说旧金山的事了。”

“加州也有污染。”我说。我也不能克制自己了。

迈洛从沙发上使劲站起来,准备开回纽约。他去年还住在这儿的时候,从沙发上站起来也是这个架势。那时他起了床,穿戴整齐,甚至不进厨房吃早饭——只是坐着,有时穿着外套,就像现在这样坐着,然后最后一分钟鼓足了劲站起来,走到外面车道上,经常连一句再见也不说,上了车,或飞快、或慢慢地开走。我更喜欢他离开的时候车轮在砾石路面上打转的情景。

现在,他在门廊上停下脚步,转过身对着我。“我没把你所有的黄油都拿走吧?”他说。

“没有。”我说,“还有一块。”我指指厨房里。

“我本该猜到它会在那儿放着。”他说着冲我微笑。

之后那个周末迈洛来的时候,布拉德利还是没跟他一起。前一天晚上,我让路易丝上床,她说她有一种感觉,他还是不会来。

“我几天前也有那种感觉。”我说,“通常布拉德利一周当中会打个电话的。”

“他一定还在生病。”路易丝说。她忧虑地看看我,“你觉得是吗?”

“一次感冒不会要了他的命。”我说,“要是他感冒了,会好的。”

她神色一变,觉得我在用居高临下的语气跟她说话。她在床上躺下。去年迈洛还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会帮她掖好被子,告诉她一切都好,就是说我们没在吵架。迈洛坐在那里听唱片,面前放着一本书或一张报纸。他对路易丝不大在意,对我则彻底忽略。我不像往常一样跟她一起念祈祷词,而会告诉她一切都好。然后我下楼去,希望迈洛也能对我这么说。最终他有天晚上说了一句:“你也许可以以另一种方式了解我。”

“嗨,这周末你又当流浪老太?”迈洛此刻说道,蹲下来吻路易丝的额头。

“随身携带东西并不意味着就是流浪老太。”她一本正经地说。

“好吧。”迈洛说,“你开始做事时浑然不觉,不等你了解这事它就会掌控你。”

他看上去生气了,似乎让他交谈是件难事,尽管谈话充满讽刺和双关语。

“咱们出发好吗?”他对路易丝说。

在她拿的购物袋里,有一个洋娃娃,她已经一年多没玩过了。我把自己烤的一条香蕉面包塞进袋子时无意中看到的。当我看到娃娃贝茨在袋子深处,就决定不放面包进去了。

“好。”路易丝问迈洛,“布拉德利呢?”

“病了。”他说。

“病得没法让我去做客了?”

“老天啊,不。他看见你会比见到我还开心。”

“我把我的锦紫苏分出一些让它们生根,到时送给他。”她说,“也许我可以现在就给他,像这样插在水里。等生了根他就可以种了。”

等她离开房间,我走到迈洛身边。“对她好点。”我轻声说。

“我对她很好。”他说,“为什么每次我一转身,所有人都表现得我好像要长出狼牙?”

“你进门的时候确实挺尖酸的。”

“我是在损自己。”他叹口气。“我真不明白自己来的时候怎么那样。”他说。

“怎么回事,迈洛?”

但这时他让我明白他已厌倦了这场谈话。他走到桌子那儿去,拿起一份《新闻周刊》随手翻着。路易丝拿着放在水杯里的锦紫苏回来了。

“你知道可以怎么弄吗?”我说,“把纸巾浸湿,裹住切口部分,然后用锡纸包上,等你到了那儿再放进水里。这样你就不用去纽约一路上都端着一杯水。”

她耸下肩。“这样没事。”她说。

“你怎么不听你妈妈的建议呢,”迈洛说,“水会从杯子里溅出来的。”

“你不开快车就不会。”

“这跟我开快车没关系。要是我们从地面上的突起开过,你会把自己弄湿的。”

“那我就可以穿放在你家里的裙子了。”

“是我不讲道理吗?”迈洛对我说。

“是我起的头。”我说,“就让她用水杯装吧。”

“你能照你妈妈说的做吗?算是帮个忙。”他对路易丝说。

路易丝看看锦紫苏,又看看我。

“把杯子拿到座位上方,不要搁膝盖上。这样就不会把你身上弄湿了。”我说。

“你第一个建议最好。”迈洛说。

路易丝恼怒地瞪他一眼,把杯子放在地上,套上她的斗篷,然后又拿起水杯,没好气地冲我道了声再见,就走出了大门。

“为什么是我的错?”迈洛说,“我做了什么错事吗?我——”

“做点自己开心的事吧。”我说,拍拍他的背。

他看起来对我很恼火,就像他让路易丝恼火一样。他点点头,然后出了门。

“这个周末过得还好?”我问路易丝。

“迈洛心情不好,布拉德利周六甚至都不在家。”路易丝说,“他今天回来的,带我们去了格林威治村吃早饭。”

“你们吃的什么?”

“我吃了小薄饼卷香肠、水果沙拉,还有一个朗姆小面包。”

“那布拉德利周六去哪儿了?”

她耸耸肩。“我没问他。”

她几乎总是让我惊讶,她比我想的要更成熟。她会像我一样怀疑布拉德利有了情人吗?

“周六你们俩走的时候,迈洛情绪很糟。”我说。

“我告诉他如果下周末不想让我来的话,跟我直说就好。”她看上去有点心烦,我突然意识到有时她讲话的口气跟迈洛完全一样。

“你不该跟他那么讲话,路易丝。”我说,“你知道他想你去。他只是担心布拉德利。”

“那又怎样?”她说,“我数学可能要挂了。”

“不,不会的,宝贝。你上次作业得了C+。”

“那也不会让我的平均成绩达到C。”

“你会拿到C的。得C就不错了。”

她不相信我。

“别那么完美主义,跟迈洛似的。”我告诉她,“哪怕你得个D,也不会不及格的。”

路易丝在梳头发——细细的,齐肩长的红棕色头发。她已经这么漂亮了,除了数学其他方面都很聪明,我好奇她以后会怎么样。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心思简单,做事认真,我想当树的医生。我跟父亲去公园时,把一个听诊器——一个真的听诊器——贴在树干上,听它们的沉默。现在的孩子似乎更成熟些。

“你觉得布拉德利是怎么回事?”路易斯说。语气有些担忧。

“也许他们俩现在在一起不太开心。”

她没明白我的意思。“布拉德利很难过,迈洛为他难过而不开心。”

我把路易丝搁在萨拉家吃晚饭。萨拉的妈妈,玛汀·库珀,长得像谢利·温特斯,我没有哪次看到她时她手里没拿着一杯加冰的加利亚诺酒。她身上有股浓烈的糖果香味。她丈夫离开了她,她自称无所谓。她把家具移走清空客厅,在墙边装上练芭蕾用的把杆。她穿一件紫色舞衣,和着雪儿和迈克·戴维斯的音乐跳舞。我更想让萨拉来我家玩,但她妈妈十分坚决:一切都应该“五五开”,她用了这个词。萨拉一周前来我家玩,很爱吃我做的巧克力派,我给她拿了两块让她带回家。今天晚上我从萨拉家走的时候,她妈妈给我一碗Jell-O 果冻水果沙拉。

电话响的时候我刚进门,是布拉德利。

“布拉德利,”我马上说,“不管有什么问题,至少你没有邻居刚给你一碗搁在绿色果冻里的酒渍樱桃,上面还喷了一坨Reddi-Wip 奶油花。”

“天哪。”他说,“那你不想我来烦你,是吧?”

“怎么回事?”我问。

他冲着电话叹气。“你猜怎么着?”他说。

“怎么了?”

“我失业了。”

我根本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消息。我满以为他会说他要离开迈洛,我甚至还想那是迈洛活该。我内心依然有些想让他为所做的事受惩罚。迈洛跟我分手的时候,我极不理智,会去玛汀·库珀那里跟她一起喝加利亚诺。我甚至认真想过要和她组织一个芭蕾舞团。我下午去她家,她在空中举着一面铃鼓,而我绷紧腿踢向它。

“太糟糕了。”我对布拉德利说,“发生了什么?”

“他们说跟个人无关——他们要裁掉三个人。另外两个将在下半年里被公司砍掉。我是第一个走的,跟个人无关。从一年挣两万块到一文不名,也跟个人无关。”

“可是你做得不错。你能再找到什么活儿吗?”

“我能请你帮个忙吗?”他说,“我从电话亭打来的,没在城里。我能去你那儿说会儿话吗?”

“当然。”我说。

他独自一人来跟我说话似乎合情合理——直到我真的看见他走过来。我完全不能相信,丈夫离开我一年之后,我跟他的情人坐在一起——一个男人,一个我还挺喜欢的人——并企图劝他振作,因为他失业了。(“宝贝。”我父亲那时会说,“用听诊器听爸爸的心脏吧,或者你可以把它转过去听自己的心脏。你听一棵树是什么也听不到的。”我的坚持是一厢情愿,还是笃信魔法?我在门口拥抱了布拉德利,可能是因为我暗自开心他像我曾经那样潦倒不堪,还是我真的想帮他?)

他进了厨房,谢过我煮的咖啡,把大衣搭在他常坐的那把椅子上。

“我该怎么办?”他问。

“你不应该这么消沉,布拉德利。”我说,“你知道自己很优秀,你不会找不到新工作的。”

“那只是一半。”他说,“迈洛认为我是故意如此。他说我瞒着他突然辞职,对我很恼火。他跟我吵架,然后看我不愿意吃晚饭又很生气。我胃病犯了,什么都不能吃。”

“果汁可能比咖啡好些。”

“我要是不喝咖啡,会垮掉的。”他说。

我用马克杯给他倒了一杯咖啡,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这大概让你很尴尬。”他说,“我跑到这儿来说迈洛的这些事。”

“他说你瞒着他突然辞职是什么意思?”

“他说……他实际上是怪我故意混日子,所以才会被他们解雇。我被解雇的时候太害怕告诉他真相,就假装生病,结果真的生病了。他对我从没这么恼火过。他一直就是如此吗?他是无缘无故起了个什么念头,然后就用来挑剔别人吗?”

我努力回忆。“我们不大吵。”我说,“他不想住这儿的时候,我觉得不对劲,就抱怨,他让我显得很可笑。他期待完美,但那意味着你要以他的方式做事。”

“我是这样的。我从来没想在家里闲着,像他说的那样。我甚至把活儿带回家干。他整个星期都不让我好过,周六我就去一个朋友家待了一天。他说我把问题丢下一走了之。他有一点偏执。我听收音机的时候,卡罗尔·金在唱《为时已晚》,他走进书房,一脸不悦,好像我是特意放这首歌。我不敢相信会是这样。”

“哎。”我说着摇头,“我不羡慕你。你得跟他直接反抗。我没那么做,我假装问题会自己消失。”

“而现在这个问题正坐在你对面喝着咖啡,你还对他很好。”

“我知道。我刚还在想我们看起来像我朋友玛汀·库珀会看的那种肥皂剧里的角色。”

他做个鬼脸,把咖啡杯从面前推开。

“不管怎样,我现在挺喜欢你的。”我说,“你对路易丝又格外好。”

“我夺走了她爸爸。”他说。

“布拉德利——我希望你别生气,不过说这些让我很紧张。”

“我不生气。但是你怎么做得到跟我一起喝咖啡呢?”

“你不请自来就是为了问这个吗?”

“请别……”他说,合拢双手。他又用手指穿过头发。“别让我觉得自己不合逻辑。他就那么对我,你知道的。事情不是按一条直线发展的,他理解不了。如果我喜欢装饰一下房间,四处摆点花,我就不能同时也是个喜欢工作的人,所以我是成心毁掉了我的工作。”布拉德利啜了一小口咖啡。

“但愿我能为他做点什么。”他说,语气变了。

这也不在我预料之中。我们听上去像两个理智的成人,然而他突然又变了,语气轻柔。我意识到一切照旧。他们俩在一边,我在另一边,虽然布拉德利人在我的厨房。

“跟我一起去接路易丝吧,布拉德利。”我说,“你看到玛汀·库珀的时候,就会对自己的处境乐观一点。”

他从咖啡杯上方抬头看我。“你忘了我在玛汀·库珀眼里会是什么人。”他说。

迈洛要去加利福尼亚了,一个旧金山的新建筑公司给了他一份工作。我不是第一个得知这消息的。他姐姐迪安娜比我知道得早,我们打电话的时候她提到的。“中年危机。”迪安娜轻蔑地说,“我倒是不用跟你说这个。”迪安娜如果了解事实真相的话准会猝死。每次布鲁明戴尔百货公司橱窗里上新展示都会惹得她颇为反感。(“那些模特儿的眼睛像埃及艳后,还有身上的破烂。我跟你发誓,他们顶着乱发插着金雀花,穿着破纱裙,脚上还穿着妓女鞋——那种妓女才穿的细高跟鞋。”)

我放下迪安娜的电话,告诉路易丝我要开车去加油站买烟。我去那儿用他们的付费电话打到纽约。

“哦,我也是才知道。”迈洛说,“我昨天得到确定的消息,昨晚迪安娜打电话,我就告诉她了。不是说我今晚就走。”

他听起来兴奋十足,忽略了我打电话带去的不安。他那种快乐一如过去圣诞节的早晨。我记得有一次他穿着内衣就跑进起居室,拆开亲戚送来的礼物。他在找一个他确定我们会得到的八片式吐司炉。以前我们收到过两片的、四片的,还有六片的,可是后来就没有了。“快现身,我的八片美人!”迈洛低声哼着,出来的是一个电子时钟、一个搅拌器,还有一只昂贵的电锅。

“你什么时候走?”我问他。

“我下星期要先过去找个住处。”

“你这个周末要自己告诉路易丝吗?”

“当然。”他说。

“那以后跟路易丝见面你有什么打算?”

“你干吗搞得好像我不喜欢路易丝似的?”他说,“我会不时地回东部的,我也会安排她假期坐飞机来旧金山。”

“那会伤了她的心。”

“不会的。你干吗要让我心情不好?”

“她有那么多事要调整适应。你不必非得现在去旧金山,迈洛。”

“要是你关心的话,我在这儿的工作正好处于危机期。这对我是个真正的机会,去一个年轻的公司。他们真的想要我。可是不管怎么样吧,我们这个快乐的小群体所需要的就是让你每个月用你的绘画作品带来几百美元,而我生活潦倒,布拉德利被解雇后又深受打击,以致无法再找工作。”

“我打赌他在找其他工作。”我说。

“是啊,他今天读了招聘广告,然后做了一个蟹肉馅饼。”

“也许那只是你想要的状况和别人回应你的方式,迈洛。我们有了小孩以后你不许我工作。你鼓励他找工作了吗,还是你只是因为他被解雇而生他的气?”

顿了顿。然后,他几乎不耐烦到失去了理性。

“我简直没法相信,我正努力寻找一个解决所有问题的理性办法,我的前妻却打电话来对我进行毫不留情的心理分析。”他一口气说了这些。

“好吧,迈洛。不过你不觉得要是你这么快就走,你应该给她打个电话,而不是等到周六再说吗?”

迈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还是有理智的,不至于在电话里进行这么重要的谈话。”

迈洛星期五打来电话,问路易丝如果我们俩一起去,星期六在那儿过夜,要不要星期天大家一起去吃个早中饭。路易丝很兴奋。我还从来没有跟她一起进过城。

星期六早上路易丝和我收拾了一个行李箱,把它放进车里。给布拉德利剪的一枝常青藤已经生根了,她把它放在一个绿色的小塑料罐里带给他。这真让人难过,我指望迈洛能注意到,花心思处理好。我觉得安慰,因为他跟路易丝说这事的时候我会在场;又觉得痛苦,因为我得在旁边听着。

在纽约城,我把汽车交给车库管理员,他不记得我了。迈洛和我刚结婚时住在这间公寓,路易丝两岁时我们搬了家。搬家的时候,迈洛留下这间公寓,把它分租出去——情况不妙的一个迹象,如果我是那种能注意到这种警示的人。他的说法是如果我们以后有足够的钱了,可以同时拥有康涅狄格州的房子和纽约的公寓。后来迈洛从我们的房子搬走,便直接住回了公寓。这是我这么多年第一次回来。

路易丝在我前面大步走进门,把外套往门口的黄铜衣架上随便一扔——她在这里简直有点太随意了。她是迈洛家的女主人,就像我是我们那个房子的女主人一样。

他把墙刷白了。起居室里有长及地面的白色窗帘,那地方过去挂的是我那可笑的花朵图案的窗帘。墙上光秃秃的,地板用砂纸打磨过了,一个像电脑那么大的立体声音响靠在一面墙上,有四个音箱。

“参观一下吧。”迈洛说,“路易丝,给你妈妈带路。”

我努力回想以前是否告诉过路易丝我曾住过这间公寓。某个时候我一定告诉过她,但我想不起来了。

“你好啊。”布拉德利说着从卧室走出来。

“你好,布拉德利。”我说,“你有喝的吗?”

布拉德利看起来不太开心。“有香槟。”他说,有些不安地看着迈洛。

“没有人非得喝香槟。”他说,“常喝的酒都有。”

“对。”布拉德利说,“你想喝什么?”

“请来点波本吧。”

“波本。”布拉德利转身去了厨房。他哪里有点不一样,他的头发——更卷了——他的穿着还像是夏天,白色的直筒裤和黑色的皮人字拖。

“我要巴黎水加草莓汁。”路易丝说,跟在布拉德利身后。我从来没有听她说过要喝这种东西。在家里她可乐喝得太多,我总要想办法让她喝点果汁。

布拉德利拿着两杯喝的回来,递给我一杯。“你要喝点什么?”他对迈洛说。

“我马上开香槟。”迈洛说,“宝贝,你这星期过得怎么样?”

“还行。”路易丝说。她拿着一杯冒着泡的浅粉色饮料。她小口啜着好像在喝鸡尾酒。

布拉德利气色很不好。他有黑眼圈,整个人都不自在。布拉德利坐的沙发上面有个电话机开始闪烁红光,迈洛从椅子上站起来,过去接电话。

“你真的想现在跟人打电话吗?”布拉德利淡淡地问迈洛。

迈洛看着他。“不,那倒不是。”他说着又坐下了。过了一会儿,红光消失了。

“我要去给你的碗中花园喷水。”路易丝对布拉德利说,她滑下沙发,去了卧室。“嘿,这儿长出来一个伞菌!”路易丝在里面叫,“是你放进去的吗,布拉德利?”

“我猜是从混合土里长出来的。”布拉德利回答,“我不知道它怎么到了那儿。”

“有工作的消息吗?”我问布拉德利。

“我其实没怎么找。”他说,“你知道的。”

迈洛朝他皱眉头。“是你的选择,布拉德利。”他说,“我没有叫你跟我去加州。你可以留在这儿。”

“不。”布拉德利说,“你几乎没让我觉得自己受欢迎。”

“我们都来点香槟好吗——你一会儿再喝你的波本?”迈洛欢快地说。

我们没理他,但他还是站起来,去了厨房。“你把那些郁金香造型的杯子藏哪儿了,布拉德利?”过了一会儿他喊道。

“应该在碗橱的最左边。”布拉德利说。

“你跟他一起去吗?”我对布拉德利说,“去旧金山?”

他耸耸肩,没有看我。“我不太确定他是否需要我。”他平静地说。

厨房里,瓶塞弹出去了。我看着布拉德利,他却不抬眼。他的新发型有点显老。我记得迈洛走的时候,我在同一个星期里去一家美发店把刘海剪了。后一个星期我去看一个心理治疗师,她告诉我,试图躲避自我是没有用的。之后又一个星期,我跟玛汀·库珀一起练习舞蹈,再后面的那个星期心理治疗师告诉我,如果我对跳舞没兴趣,就不要去跳。

“我不想搞得像个葬礼。”迈洛说。他拿着杯子进来。“路易丝,过来喝香槟!我们有些事需要干杯庆祝。”

路易丝疑惑地走进起居室。平常连从我或者她父亲的杯子里喝一小口红酒都不允许,她已习惯如此,无需再问。“为什么我也有份?”她问。

“我们要为我干杯。”迈洛说。

四个玻璃杯中的三个在沙发前的桌子上摆作一堆。迈洛的杯子举了起来。路易丝看着我,看我要说点什么。迈洛把杯子举得更高了。布拉德利伸手去拿杯子。路易丝拿起一杯,我倾身去拿最后一杯。

“这一杯祝贺我。”迈洛说,“因为我就要动身去旧金山了。”

这不算很好的祝酒词,信息也不够清楚。布拉德利和我从杯中啜了一口酒。路易丝把杯子重重放下,哭了出来。她碰倒了杯子,香槟洒在一本独角兽织锦画的画册封面上。她冲进卧室,把门摔上了。

迈洛发作了:“大家得让我知道我的问题到底出在哪儿。”他说,“谁都不愿意表达自己。我们说个清楚吧。”

“他在怪我。”布拉德利喃喃地说,他的头还是低着,“这儿有份新工作找上了我,我没有立刻拒绝。”

我转过去对着迈洛。“去跟路易丝说点什么,迈洛。”我说,“你觉得要是没有心碎谁会哭成那样?”

他怒视着我,然后脚步重重地走进卧室,我能听到他跟路易丝讲话时宽慰的语气。“这不是说你就再也不会见到我了,”他说,“你可以飞过来,我也会回这儿来。不会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你说谎!”路易丝尖叫,“你说我们要去吃早中饭的。”

“是的,是的,我们要去。可星期天以前我没法好好地带大家去吃一顿,是吧?”

“你没说过要去旧金山。旧金山又是怎么回事?”

“我刚刚说过了。我给咱们买了一瓶香槟。等我一安顿好你就可以来,你会喜欢那儿的。”

路易丝抽泣着。她已经跟他说了真话,她明白继续说下去也是徒劳。

到第二天早上,路易丝跟我的表现一样——好像一切如常。她貌似平静,但小脸苍白。她看起来好小。我们走进餐馆,在迈洛预订的桌子旁坐下。布拉德利为我拉过一把椅子,迈洛为路易丝拉过一把,他拉着路易丝的双手,把她的胳膊抬过头顶,就好像她要转一个圈。

她真的很美。发间系着一根缎带。天很冷,她本该戴一顶帽子,但她想系那根缎带。迈洛品位很好:她穿的裙子是他买的,暗紫色的格子花呢,正衬她的头发。

“跟我来。别难过了。”迈洛突然对路易丝说,他拉起她的手。“跟我过来,就一分钟。穿过街到公园里待一下,我们找个空地方跳舞,你妈妈和布拉德利可以安静地喝一杯。”

她从桌旁站起来,一脸忍耐的神色,钻进他为她举着的大衣,两个人出去了。女服务生走到桌边,布拉德利点了三杯血红玛丽和一杯可乐,给每人点了一份火腿蛋松饼。他叫女服务生过一会儿再上菜。我昨晚几乎没怎么睡,一杯酒也不会让我头脑清楚多少。我得考虑一会儿回家的路上跟路易丝说什么。

“他过于冒险了,”我说,“他做事强求于人。我不愿路易丝讨厌他。”

“不。”

“你为什么要去,布拉德利?你也看到他怎么办事的了。你知道等你到了那儿,他会硬叫你干点什么。接受这份工作,留下来。”

布拉德利摆弄着餐巾的边角。我审视着他。我不知道他有些什么朋友,他有多大年纪,他在哪里长大的,他是否信上帝,或是他平常喝什么酒。我吃惊于自己知道得这么少,我伸手过去碰了碰他。他抬眼看我。

“别走。”我轻轻地说。

女服务生飞快地把杯子放下就离开了,她以为自己打搅了一个亲密时刻而显得尴尬。布拉德利轻拍我搭在他胳膊上的手,然后道出一个一直以来始终横亘于我俩之间的事实。

“我爱他。”布拉德利轻声说。

我们静静地坐着,直到迈洛和路易丝走进餐馆,拉着的手荡来荡去。她装作还是个孩子,几乎是个小宝宝,我有那么一刻在想,迈洛、布拉德利和我是否也在玩过家家——装作是成人。

“爸爸要给我买头等舱的机票。”路易丝说,“等我去加州的时候,我们要在费尔曼酒店坐一个玻璃电梯直到顶层。”

“是费尔蒙特。”迈洛说着向她微笑。

路易丝出生前,迈洛常会把耳朵贴在我的肚子上,说如果是个女孩,他要把她放在玻璃拖鞋里,而不是毛线拖鞋。现在他再度成为那个王子了。我看到他们不久以后,会在一个玻璃电梯里,越升越高,而下面的人越来越小,直到他们全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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