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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尔汶堡之所以会盖在莫哈维沙漠中,主要是它很像中东地区广袤无垠的沙漠,而且如果略去气温与沙土不论的话,它的地势就跟东欧的大草原一样。为什么我会这样讲?因为在我已经看不见基地的主要营舍很久之后,大概才只走了预定路程的十分之一而已。我身边是一片空荡荡的平地,悍马车在里面就像一根针一样渺小。当时是一月份,所以看不见热光,但温度还是很高。关于悍马车里“空调”的使用方式,我们有一种非正式的说法叫做二四〇。于是我把两扇窗户打开,用四十哩的时速行驶,感到一阵阵微风吹来。因为悍马车的车身很大,所以时速四十哩就会感觉很快,但是在荒漠里面,却觉得好像完全没有移动。

一小时后我还是维持四十哩车速,小屋还是没有踪影,不过靶场还有很大一部分没走完。无庸置疑的,这里是世界上最大的军事用地之一。也许苏联有地方比我们更大,但我会感到很惊讶。也许威拉可以把答案告诉我。我面带微笑,继续开车,越过一道山脊后发现下面有片平原,前方地平在线的一个小点,可能就是那间小屋。西边五哩外有片扬起的沙尘,可能有坦克车正在移动。

我沿着道路继续开,时速还是四十,车子经过之处也扬起一片沙尘。吹进车窗里的空气是热的,那片平原也许有三哩宽,随着我愈来愈近,地平在线的那一点变成微粒,而且愈来愈大。一哩后我可以看到前方两个物体的形状:那辆废弃坦克在左边,那个用来侦查的小屋在右边。再过一哩后,物体变成三个,中间多了一辆马歇尔的悍马车。他把车停在小屋西边,车子被笼罩在晨间的小屋阴影里。那辆悍马车跟我在德国十二军团基地看到的那一辆一样,上面也加装了用来运行“打带跑”战术的反坦克导弹发射器。那间简单的方形小屋是用煤渣砖盖成的,墙上开了几个大洞充当窗户,但是没装上玻璃。那是一辆老旧的M551型的轻型铝装甲坦克,一开始的设计就是把它当成侦查车。它的体重只有艾伯朗姆斯坦克的四分之一,而且它就是赛门中校那种人心目中会在未来扮演重要角色的那种坦克。它曾经跟美军的空降部队一起经历过许多战役,性能还不错,但是这辆看起来差不多已经快解体了。为了让它看来比较像苏联前一代的坦克,还特地在坦克上面加装一层夹板做成的护板。既然这款坦克尚未除役,当然没必要训练我们自己的人攻击它。

我一直沿着车道开,直到距离小屋三十码外才在它南边停下。我打开车门,走进炽热的车外。我猜外面温度只有摄氏二十度左右,但是去过北卡、法兰克福与巴黎等地方后,这里给我的感觉就像沙特阿拉伯一样热。

我看到马歇尔从墙上一个洞里看着我。

我只跟他见过一面,而且不曾面对面看过他。当时是元旦,他在博德堡总部大楼外面,人坐在那辆水星尊爵的车里,因为车窗上贴着绿色隔热纸,里面显得非常暗。当时我估计他是个皮肤黝黑的大个子,这点从他的文件数据获得了确认。他现在看起来还是一样:高大、魁梧、肌肤是橄榄色,一头浓密的黑发剪得很短。他穿着沙漠迷彩装,弓着身体从墙上洞口看我。

我站在我的悍马车旁边,他不发一语地看着我。

我大声叫他:“马歇尔!”

他没有回应。

“你自己在里面?”

还是没回话。

我叫得更大声了:“我是宪兵,所有人员立刻从屋里出来。”

没有人回应我,也没人出来,我还是可以从洞口看到马歇尔,他也看得到我。我猜他只有一个人,如果有人跟他在一起,那个人会走出来,没有理由怕我。

我又大声叫他:“马歇尔!”

他离开了我的视线,往后退进一片漆黑的屋内。我把借来的那把枪从口袋拿出来:那是一把新领来的贝瑞塔M9型手枪。我的脑海里传来一句训练时该谨记的座右铭:绝对不要相信一把你没亲自试射过的武器。所以我把一发子弹推进枪膛里,那声音在一片寂静的沙漠里传了开来。我看到西边的尘土飞扬,那一阵尘土可能愈变愈大,因为它离我愈来愈近了。我把贝瑞塔手枪的保险栓调整到“可发射”的状态。

我又叫他:“马歇尔!”

他没有回应,但是我听到隐隐传来一阵又低又短促的无线电通话杂讯。小屋屋顶没有天线,所以他一定是带着一具野战无线电对讲机。

我对自己说:“马歇尔,你要调用谁?装甲部队吗?”

接着我心里想:装甲部队。一支装甲兵团。我转身看着西边的尘土,突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我孤身一人跟一个可以被证明有罪的凶手在这片荒漠里,他在一间小屋里,我在室外。我的搭档是个九十磅的女人,现在人在五十哩外。他的好兄弟却在前方可见的地平在线,开着七十吨重的坦克。

我迅速离开车道,试着走到小屋东边。我又看到了马歇尔,他移动到另一个小洞后面,眼神从屋里投射到我身上。

我大叫:“少校,从屋里出来!”

沉默了好一阵子后,他也对我大叫。

“办不到。”

我又对他大叫:“少校,出来!你知道我为何而来。”他又退回阴暗的室内。我继续大叫:“你的行为是拒捕!”

他没有回话,一点声音都没有。我继续绕着小屋活动,走到北边。北边的墙面上没有洞,只有一扇关着的铁门。我想门上应该没锁,因为里面没有东西可以偷。我可以走过去把它打开。他有武器吗?我猜,按照标准进程他是不会拿武器的。因为他是个侦查员,哪会遇到什么敌人。但我觉得像马歇尔那么聪明的人,在这种情况之下应该是有备而来。

铁门外有一片地面因为是用来停车的,所以被铺平成一条路。在建筑术语里面这种叫做“随心所欲的小径”。没有一辆坦克往北边朝我的方向开来,他们大多往西或往东走,一边会有早上的阴影,一边会有下午的阴影。所以我一直站在空地上,跟铁门保持十码距离。接下来我就一直站着不动:这是个好据点,它面对着小屋,我宁愿站在那里也不想直接冲进去,被人杀个措手不及。我可以在那里等一整天,绝对没问题。当时是一月,中午的太阳不会伤害我,我可以等到马歇尔投降,或者饿死。可以确定的是,我最近吃的东西一定比他多。而且如果他决定跑出来开枪,我可以先射他,这一点也没问题。

唯一的问题在于煤渣砖墙上的那些洞,它们看来跟一般的窗户一样大小,足以让一个人爬过去,即使像马歇尔一样身材高大的人也不例外。他可以从西边墙面爬出来,跑过去开他的悍马车,或者从南边墙面爬出来,开我的。军车没有钥匙,而是在车上有很大的红色启动钮,所以在紧急的状况中,可以冲进车里,立刻走人。而且我无法同时顾及两个墙面。如果我要掩护自己,就不可能做到这点。

但是我需要掩护吗?

他有武器吗?

我想到可以确认这点的方法。

绝对不要相信一把你没亲自试射过的武器。

我瞄准铁门中间,扣下扳机,子弹射了出去。枪口发出火花,砰一声把子弹推出去,铿锵一声巨响后,子弹在十码外的铁门上留下一个小坑洞。

我等到回音消退。

我又叫他:“马歇尔!你这是拒捕,所以我要靠过来,我要朝着窗孔开枪了。或许你会被击中而死,子弹反弹也会打伤你。如果你不希望这样,只要举手走出来就好。”

我又听见小屋里传来短促的无线电杂讯。

我蹲低身体,迅速往西边移动。如果他有枪,他就会开枪打我,但是不会打中。不管什么时候,如果要我挑跟谁对决,我一定会挑一个乖乖坐办公室拟定战略计划的家伙。但话说回来,看他干掉卡邦与布鲁贝克的表现,却又不像一个废物。所以我把移动范围加大,让我有机会躲在他的车或者那辆谢里丹坦克后面。

走到一半我又停下来开枪。在这种状况之下,谁管什么承诺呢?但我往高处瞄,打算往窗框的内侧射击,如此一来子弹要先往天花板或墙壁飞,弹射后才会打中他,大部分的力道都已经被抵销掉,他的伤也不会很重。派拉贝伦子弹的威力是很强大,但毕竟它不会变魔术。

我躲到他那辆悍马车的车盖后面,把枪摆在温热的车身上。迷彩烤漆的表面凹凸不平,我觉得好像有沙粒混在里面。我现在站的角度有点往下倾斜,于是我必须往上瞄才能打中小屋。我又开了一枪,打中上方窗框的内侧。

我对他大叫:“马歇尔!如果你想自杀,我可以帮你忙!”

他还是没有回应。我已经开了三枪,还剩十二发子弹。他如果够聪明,会躺在地板上,任我怎样射击也不动。所有子弹的弹道都在他上方通过,因为我的位置在他的下方,也因为那些窗框。我可以试着往天花板和远处的墙面开枪,但这不是在打撞球,没办法计算弹射角度。弹着点不可预测,也不可靠。

我看到窗边有动静。

他有武器。

他不是拿手枪,我看到一根大口径的黑色霰弹枪枪管伸出来对着我,枪管就跟雨水管一样粗。我猜那是一把绮色佳MAG10:一把好枪,我想如果你要的是把霰弹枪,它可以说是极品。而且因为它对钢板较薄的车子具有破坏力,所以它的绰号叫做“挡路煞”。我往后退,用悍马车的车头挡住自己,尽可能把身体藏起来。

接着我又听见屋内传来无线电的声音。那是一通很短的通信,我只能隐约听见,但是因为杂讯太大声,我听不清楚任何一个字,但是从节奏与抑扬顿挫听起来,应该是类似“再说一次?”之类的问题。如果下令不够清楚,就会听见对方问这种问题。

我又听到同样的通信内容:“再说一次?”然后是马歇尔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也许是说“确认。”

他在跟谁讲话,而他又下了什么命令?

我大声叫:“放弃吧,马歇尔!你还想惹多少麻烦?”

人质谈判专家称这种问题为“压力问题”,问这种问题的目的是要造成一种负面的心理影响,但是在法律上来讲是没有意义的。如果他开枪打死我,他得在李文沃斯堡被关四百年。如果他不开枪,也得关个三百年。实际上并没有差别,任何神智正常的人都不会理我。

他真的不理我,他的神智很正常,所以他不理我,而是用绮色佳霰弹枪还击,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理论上我就是在等待这个时刻。使用长枪很费事,所以在他可以再度开枪之前,就是我攻击的最佳时机。我应该立刻从掩护我的车子后面冲出来,瞄准后给他致命的一击。所以在十号霰弹枪子弹的压制之下,我的动作慢了半秒。我没有被击中,密集的霰弹往下喷出,把悍马车的车胎打爆,我感觉到车子的一角往下陷了十吋,到处都是烟雾以及尘土。半秒后我发现枪管已经不见,我又往窗框的上方发射,因为我希望流弹能垂直往下飞,贯穿他的脑袋。

我没有打中,换他对我大叫。

他说:“我在装子弹。”

我顿了一下。也许他没有,因为MAG10霰弹枪有三发子弹,但他只开了一枪。可能他在等我离开掩护,然后调整位置,兴奋地露出微笑,把我轰掉。我没有多余的弹药可以用,用掉四发后还剩十一发。

我又听到了无线电的短促杂讯:了解,通话完毕。这句话说得又快又随兴,就像钢琴的颤音。

马歇尔又开枪了。我看到黑色枪管在窗边移动,另一次爆炸声后悍马车的后面那一个角落也往下陷十吋。我趴在地上,斜视着车子,心想:他要把车胎都打掉。悍马车的设计是,就算爆胎,车子还是能动。但是如果根本没有轮胎,就走不动了。十号霰弹枪不只会把轮胎打爆,而是把整圈轮胎掀掉。它会把轮胎从钢圈上扯下来,二十呎的范围内到处都是轮胎皮屑。

他要把自己的悍马车毁掉,然后抢走我的。

我起身跪着,然后蹲伏在车子引擎盖的后面。这个时候其实我比之前还要安全——这辆大车整个往车的右边倾斜,这个角度的车身不仅可以掩护我整个人,连一大片沙漠地面也被挡住。我紧靠着前挡泥板,用重达六百磅的引擎来挡住霰弹枪。我闻得到柴油味,因为一条油管被打裂了,燃料迅速漏出来。现在好了,不只轮胎被掀掉,连油箱也空了。而且我不可能脱下衬衫用它沾上燃料,点火后丢进小屋内,因为我没火柴。而且柴油不像汽油一样可燃,它只是一种滑滑的液体,必须先经过蒸发,加压到一定程度后才会爆炸。这就是为什么悍马车被设计时就是用柴油引擎:因为安全考量。

马歇尔大叫:“现在,我要装子弹了。”

我等着。到底是不是真的?可能是真的。但是我不在乎,我不想催他。我想到一个好主意:我沿着悍马车歪斜的一边匍匐前进,停在后保险杆旁。我透过它往南看着我自己的悍马车,往北我可以看到小屋。我的车跟小屋之间有二十五码的距离,就像一块三不管地带。马歇尔必须跨越这块空地的二十五码距离才能拿到我的车,但也把自己送进我的火网内。他有可能往后跑,边跑边开枪。但他的武器就算装满也只有三发,如果要这样跑,他只能每八码开一枪。如果他一开始就卯起来乱射,剩下的路程就完全没有掩护。不管是哪种方式,我可以确定他都讨不了便宜。因为我有十一发派拉贝伦子弹和一把精确的手枪,开枪时我可以把手腕摆在钢制的保险杆上。

我露出微笑。

我等待着。

接下来,谢里丹坦克在我眼前四分五裂。

我听到空中嗡嗡嗡飞来一颗像福斯汽车一样大的炮弹,转身时刚好看到那辆老旧坦克被炸成碎块,好像被火车撞过似的。它往上弹了一呎高,然后车身上围的夹板整个碎裂爆开,炮塔整个脱离后在空中慢慢翻转,然后轰隆一声掉在距离我十呎的沙地上。

炮弹没有爆炸。我看着那块开放的空间,马歇尔还在小屋里。接着我感觉到头上被阴影笼罩,一颗炮弹又用慢动作飞过来,就像长程火炮给人的那种错觉一样。它以一个完美的弧度飞越我,又过了五十码后掉落在沙漠地面上。它扬起一大片沙尘,最后自己陷进沙地里。

还是没有爆炸。

他们在对我发射练习弹。

我隐约听见远远传来涡轮引擎叽哩嘎啦的声音,扣炼齿轮、中间齿轮与履带滚轮等转动时的金属摩擦声。坦克朝我开过来时,引擎传来低沉的呼啸声。接着是炮管隐约传来轰隆一声,沉默一阵后空中传来嗡嗡声响,然后谢里丹坦克3T被击中,车身再度解体破碎。练习弹的大小与体重就跟实弹一样,推进火药也是填满,只有弹头部分没有装进炸药,打出来纯粹只是铁块而已。效果其实就像手枪子弹一样,只不过它长一呎多、宽五吋。

马歇尔把他们的练习目标换掉了。

无线电通话的内容就是在讲这件事。马歇尔命令他们停止在西边五哩外的活动,朝着他前进,然后朝着他自己的位置开炮。他们不敢相信,还说“再说一次?”“再说一次?”马歇尔回复他们:“确认。”

为了掩护自己的逃亡,他把训练的靶换掉。

他们有几辆坦克?我有多久时间?如果他们在这区域里部署了二十辆坦克,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击中一个人形目标,这显然是几分钟内就会发生的事。从平均律来计算就知道了。如果被一颗五吋宽长一呎多的子弹打到,一点也不好玩,就算是擦伤,我也会死得很难看。我用来当掩护的悍马车如果被五十磅的铁块击中,它会裂开变成一片片跟蓝波刀刀刃一样大小、一样锐利的铁片。不需要炸药,光是炮弹的动能就可以办到,就好像一颗手榴弹在我身边爆炸一样。

我听见北边与西边断断续续传来轰隆、轰隆,又低又沉闷的声响。两根炮管密集发射,它们的距离愈来愈近。空中传来咻咻声,其中一颗炮弹飞得较远,另一颗的弹道较平坦,击中了谢里丹坦克的侧边,射穿它的铝制外壳又从另一边穿出,就好像点三八子弹射穿汽水罐一样。如果赛门中校在场,我想他对未来的规划可能要重新盘算了。

坦克断断续续射出一发发的炮弹,没有爆炸,但是一阵阵惨烈而粗暴的金属噪音可能更糟。空中不断出现咻咻咻的声响,而当炮弹的动能耗尽,掉在地上时发出了砰砰砰的重击声。金属与金属之间的低沉碰撞声,听来令人胆战心惊,就像古代巨人用宝剑对决时铿铿锵锵一样。谢里丹坦克的大块残骸四处飞散,掉落地面后发出巨响,颤抖滑动着。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我呛个不停。马歇尔还在小屋里,我蹲低拿好贝瑞塔手枪,瞄准那块空地,等待着。我的手不敢动,两眼直视空无一物的空间,专心一志。我不太懂,马歇尔一定知道他不能继续等,因为他下令坦克集中射击,所以我们才会被艾伯朗姆斯坦克攻击。我的悍马车随时都有可能中弹,他唯一逃生的机会马上就要在他眼前破灭。悍马车会被击翻到空中,倒头栽下。用平均律算算就知道了。又或许小屋会先被击中,在他身边坍塌。不管是何者,都是即将要发生的事,一定没错。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然后我起身蹲着,直视那间小屋。

因为我知道为什么了。

他要自杀。

之前我跟他说,如果要自杀,我很乐意帮忙。但是他选择让坦克帮他这个忙。他看到我后就猜到我是谁,就像瓦索与库莫每天都呆坐着,等待这件事的结局到来。终于,坐在悍马车里,穿越沙漠而来的我,就是要来帮他了结的。他想过后,做了决定,透过无线电对讲机下令。

他不想活了,连我也要一起拖下水。

我可以听见坦克正在逼近,距离不会超出八、九百码。我可以听见履带运转时的尖锐声响以及哗啦当啷的巨响,它们迅速移动着。就像在野战手册里面讲的一样,它们会散开来,颤动旋转,驰骋在沙尘中。它们会形成一个机动的半圆形。炮管朝内,形状就像是轮幅。

我往回爬,看着我的悍马车。但如果我冲向它,无疑的马歇尔会从屋内开枪打我。那片二十五码的空地对我来讲是很棒的攻击目标,对他来讲也是。

我等待着。

我听见炮管砰的一声巨响,炮弹呜一声飞过来,我起身朝另一边奔跑。然后又是砰……呜嗯一声,第一发炮弹击中谢里丹坦克,把它砸翻过去,第二发炮弹击中马歇尔的悍马车,将它完全瓦解。我躲在小屋北边的角落,紧靠着墙面底部,贴着煤渣砖,感觉金属发出一阵阵叽哩嘎啦的响声,那辆老旧谢里丹坦克最后解体时,传来尖锐刺耳的声音。

坦克已经很靠近我。当它们辗过倾斜不平的地面,向上爬升时,我听见引擎高高低低的运转声,履带撞击着侧边的车身。当它们的炮管转动时,我听见车上的液压结构吱嘎作响。

我挺身站起,把脸上的尘土抹掉,走到铁门前,看到刚刚被我打出来的那个大洞。我知道马歇尔此刻或者是在南边的窗户旁寻找正在奔跑的我,抑或是站在西边的窗户查看机器残骸下是否有我的尸首。我知道他是个很高的右撇子,我心里开始仿真一个目标,左手放在门把上等待着。

接下来的几枚炮弹因为是从近处发射,砰……呜嗯,砰……呜嗯,中间完全没间断。我把门拉开后冲进去,马歇尔就站在我面前。他的脸朝南,视线受限于窗外的强光。我瞄准他左肩的肩胛骨,扣下扳机,紧接着一颗炮弹把屋顶给打掉。小屋里瞬间弥漫着飞扬的尘土,碎裂的屋梁、瓦片往我身上砸来,无数水泥碎块让我感到一阵阵刺痛。我跪在地上,然后整个人趴在地上不能动,看不到马歇尔。我挣扎起身跪着,挥手挡住破瓦残砾。尘土往上飞扬,呈不完整的螺旋状往上卷,我可以看到晴朗的蓝天。我的周遭到处是坦克履带转动的声音,接着我又听到砰……呜嗯的声音,小屋前面的一角在一瞬间被轰塌了,前一秒那片坚固的水泥墙面还在,下一秒却灰飞烟灭,紧接着是一片灰色的尘土迎面而来,速度就像声音一样快。一阵夹杂着尘土的强风往我这里吹,我又倒了下去。

我挣扎着起来,穿越残破的屋梁与水泥碎块往前爬,把扭曲的屋顶铁片往旁边丢:我觉得自己就像铲雪机或推土机,往前辗过去后把破瓦残砾往左右两边推成一堆一堆。室内尘土实在太多,我只看得见阳光直扑我而来,眼前是一片光亮,身后则一片黑暗。我继续往前推进。

我找到那把霰弹枪,枪管已经被压毁,我把它丢掉,继续往前推进。我找到躺在地板上不动的马歇尔,拉着他的衣领,把他弄成坐姿,继续一路把他拉到前面墙边。我把背部靠墙,贴着墙面往上滑动,直到我碰到窗洞。我把他拉起来,塞进窗框,丢出屋外,然后也钻出去。我用手撑起身子,跪着抓起他的衣领,继续拖着他走。屋外的尘埃已经落定,我看到大概三百码外的左右两边都有坦克,为数众多,烈日的光线直接打在它们的金属车身上。我们被坦克包围住,它们维持怠速不动,围成一个完美的圈圈,炮管平摆着,瞄准着我们这个方向。我又听见砰……呜嗯的声响,看见一根炮管闪耀着光芒,后座力把整台坦克往后推。我看见炮弹从我们上空飞过,那划破天际的声音听来就像脖子发出嘎啦嘎啦的声响。已变成断垣残壁的小屋再度被击中,我背后又扬起更多尘土与水泥碎片,我趴在地上不动,被困在这块三不管地带里。

接着另一辆坦克又开火,后座力把它往后震。这辆七十吨重的坦克震动力道大到把自己的前半部也掀起来,跳到半空中。它的炮弹在我们上头发出巨响,我又开始移动,把马歇尔拖在身后爬行,像在游泳似的穿越尘土。我不知道他对着无线电讲了些什么,下了哪些命令,一定是叫它们往外移动,也许叫他们不要管是不是会打到悍马车。也许这可以解释他们为何会说“再说一次?”也许他说这两辆悍马车也是可以攻击的目标,所以他们觉得难以置信。

但我知道他们不会停止射击,因为它们看不到我们。因为烟尘四处弥漫,而且艾伯朗姆斯坦克的密闭式结构,视野本来就不好。坐在里面往外看,就像拿着一个杂货店购物袋,把底部截断,透过底部的方形洞口往外看。我停下来挥手把尘土拨开,一边咳嗽一边往前看。我的悍马车就在眼前了。

它平平整整地停在那边。

看起来完好无缺。

到目前为止是这样。

我站起身用跑的完成最后十呎路程,先把马歇尔拉到乘客座那边,开门把他丢进前座,然后我从他身上爬过,把自己塞进驾驶座里。我按下红色发动钮,启动引擎后,打档并用力踩下油门,因为车身猛力往前冲,车门自动关起。然后我把车灯全部打开,脚摆在地板上,让车子全力冲刺。桑玛一定会为我骄傲,我朝着一排排坦克冲过去,距它们剩两百码,一百码,选定一个突破点后我从两辆带头的战斗坦克中间穿过,时速超过八十哩。

开了一哩后我把速度放慢,再过一哩后,我把车停下。马歇尔还活着,但全身流血,陷入昏迷中。我那枪打得很准,他的身上有个被九毫米子弹穿透,一片血肉模糊的伤口,子弹穿过肩胛骨,而且小屋崩塌时的破瓦残砾把他割得到处是伤。他的血跟尘土混在一起,好像紫红色的糨糊。我把他安顿在座位上,用安全带固定好,拿出急救箱后把绷带贴在他肩头两侧,帮他打了一针吗啡。我按照战场上的规则,用油性铅笔在他额头上写了一个M字,代表已经打过吗啡,这样医院里的医务兵才不会帮他过量施打。

然后我在新鲜的空气里走一会儿,漫无目的地在车道上走来走去。我咳嗽、吐口水,尽可能把身上的尘土拍掉。水泥碎块在我身上留下瘀伤,我全身酸痛,身后两哩不断传来坦克开火的声音,我猜他们在听到停火的命令前是不会停下的,但就算炮弹全部打光,他们也不会收到命令的。

我还是用二四〇的方式进行车内空调,开到一半时马歇尔醒了,我看到他的下巴抬起,瞥视前方,然后向左往我这边看。吗啡的药效正在发作,他的右手也废了,但我还是很小心。如果他用左手抓住方向盘,我们可能会冲出车道,不管是辗过未爆弹或乌龟,我们都会吃不了兜着走。所以我举起右手,反手对着他的眉心给了结结实实的一拳,他立刻又昏了过去。这叫做手动式麻醉法。回到基地的一路上他都昏迷不醒。

我直接载他去基地的医院,从护理站打电话给法兰兹,要他派卫兵来看守。我等他们抵达后,告诉他们,如果他们可以确保马歇尔能被送进军事法庭,他们要升迁或奖章都没问题,而且要他们在他醒来后就立刻向他宣读他有哪些权利,特别要留心他可能会自杀。然后我把戒护的事交给他们,开车回到法兰兹的办公室。我的战斗服上到处是破洞,上面因为沾满尘土而变硬,而且我的头发、手和脸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法兰兹一看到我就笑了出来。

他说:“抓个坐办公桌的家伙有那么困难吗?”

我说:“桑玛在哪里?”

他说:“正在用电传机通知军法局,跟他们讲电话。”

我说:“你的贝瑞塔手枪被我搞丢了。”

“哪里?”

“考古学家一百年后才会发现的地方。”

“我的悍马车呢?”

我说:“没有马歇尔那辆那么惨。”

我拿了行李,找了间来访军官寝室冲了个澡,然后把口袋里的东西都摆进一件新的战斗服里,把破掉的衣服扔掉,我想我的军需官也会觉得那套衣服不能再穿了。我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只是发呆,然后又走回法兰兹那里。桑玛回来了,看起来兴冲冲的,手上拿了个很多页的文件夹。

她说:“我们的案子成立了,军法局说这次逮捕是合法的。”

“妳把案情对他们讲了吗?”

“他们说需要自白书。”

我不发一语。

她说:“明天我们要去华府跟军事检察官见面。”

我说:“妳去就好了,我没办法去。”

“为什么?”

我没回答。

“你还好吗?”

“瓦索与库莫有说什么吗?”

她摇头说:“他们死也不开口,军法局会派人来,今晚带他们搭机到华府。已经指派律师给他们了。”

我说:“不对劲。”

“什么?”

“太顺利了。”

我想了一下,说:“我们必须回博德堡一趟。现在就走。”

法兰兹借给我五十元,给了我两张空白的旅行凭证。尽管盖伯仍在千哩之外的韩国,我签名后又用他的名字在上面副署。然后法兰兹载我们回洛杉矶国际机场,他开的是幕僚用轿车,因为他的悍马车上到处是马歇尔的血。公路车流很少,我们很快就到了,进去后我用两张旅行凭证换了下一班往华府班机的两个座位。我把行李托运,这次我不想亲手拿。我们在下午三点起飞,待在加州的时间刚好八小时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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