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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伊娃·奈尔和内德·阿特伍德离婚的时候,法庭上没有什么争论。而且,尽管指控说男方与一位著名的女子网球选手有不正当的关系,但并没有像伊娃预期的那样出现大量的丑闻。

因为他们是在巴黎结的婚,在乔治五世大街上的一所美国教堂里,所以,在巴黎获得的离婚判决在英国一样有效。这件新闻在英国的报纸上可能只有那么一两行。伊娃和内德住在拉邦德莱特(La Bandelette),这个词在法语里的意思是“带子”,在和平的日子里,那银色缎带般的海滩也许是法国最时尚的娱乐场所;他们和伦敦已经没有什么联系了。他们曾经在这里闲谈,在这里欢笑,现在,一切似乎已经结束了。

但对伊娃而言,主动提出离婚比被动被告知离婚更让她感到耻辱。

毫无疑问,这种感觉是病态的,乃是神经过度紧张的结果,即便是她这种散漫的性格也快要歇斯底里了。而且,她不得不与那些对她的不幸遭遇议论纷纷的人们一直战斗下去。“我亲爱的,”一个女人说,“任何一个嫁给内德·阿特伍德的人都应该知道会有怎样的结果。”

“但你能确定,”另一个女人说,“这全是他的错?看看她的相片,看看。”

这时的伊娃已经二十八岁了。她十九岁时继承了兰卡郡(译注,Lancashire,英格兰西北地区的一个郡)的父亲所留下的大笔遗产,包括一批棉纺工厂和一个拥有强烈自尊心的女儿。她二十五岁时嫁给了内德·阿特伍德,这是因为:一,他很帅;二,她那时觉得很孤单;以及三,他严正威胁说,如果她拒绝他的求婚,他就去自杀。

对一个本性善良并且毫无戒心的人而言,伊娃就像是那种险恶的女人。她很苗条,个子高,身材也很好。她有着一头闪亮的栗色头发,像羊毛一样又长又厚,发型做成了爱德华时代的样式。她的皮肤白里透红,灰色的眼睛和微笑的嘴唇使她更加迷人。在法国人眼里,这种效果非常明显。即便是批准她离婚的法官,看上去也对她怀有戒心。

在法国,法律规定在法庭批准离婚之前当事人双方必须见一次面,这是一次面对面私人性质的会谈,作为最后的努力,看看双方的矛盾是否能够化解。伊娃永远忘不了那个早晨,凡尔赛的那间法官办公室。那是四月的一个温暖的早晨,四周充满了春天的气息。

法官神态温和,衣着得体,留着胡须,看起来非常真诚。但他却以一种近似无理的、戏剧性的方式开场。“夫人!先生!”他说,“在你们后悔莫及之前,我恳求你们静下来再好好考虑一下!”

为了内德·阿特伍德……

内德的嘴就像是抹了蜜一样。他正在充分展示着他的魅力,伊娃非常清楚。即便是喝得酩酊大醉也不可能影响到这一点。他那受伤的表情和哀诉的悔过使得他信心十足。黑亮的头发,蓝色的眼睛,三十多岁了却还显得那么年轻,他站在窗前,热切地注视着她。伊娃不得不承认他非常的迷人,而这恰恰是他所有麻烦的根源。“对你们的婚姻,”法官继续说道,“我还能说些什么吗?”

“不,”伊娃说。“请不要再说了!”

“我只是想劝夫人和先生各自反省一下……”

“你根本用不着劝我,”内德粗鲁地喊道,“我从未想要离婚。”

法官在房间里来回的走动。“先生,请安静!犯下错误的是您。祈求夫人原谅的也应该是您。”

“我会的,”内德很快地回答。“我会跪下来祈求她的原谅,如果你认为可以的话。”

他向伊娃走去,法官摸着胡子满怀希望的看着他。内德很迷人,也很聪明。伊娃想着,心中带着一丝恐惧,不知自己是否能够摆脱他。“这起离婚诉讼中的另一位相关者,”法官偷偷地看了一眼笔记,继续说道,“那位夫人,”他又看了一眼笔记,“布尔米尔-史密斯……”

“伊娃,我根本不在乎她!我发誓!”

伊娃懒洋洋地说:“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了。”

“贝特西·布尔梅尔-史密斯,”内德说,“她是一头母牛,一个妓女。我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那样。如果你只是嫉妒她……”

“我一点也不嫉妒她,但是,如果你仅仅是为了撒气就用点燃的香烟去烫她的胳膊,看看她是否还会喜欢你。”

内德的脸上露出绝望无助的表情,就像是一个被误解的小孩。“能不能别再提这件事?”

“我并没有任何针对你的意思,亲爱的内德。我只是想结束这一切。求你了!”

“当时我已经醉了,我根本不记得做过什么。”

“内德,我们不要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了。我告诉过你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这不公平!”

她坐在一个大写字台前,桌上放着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墨水瓶。内德把手放在她的身上。他们一直在用英语交谈,那个法官什么也听不懂。法官咳嗽了一声,背过身去,饶有兴趣地欣赏挂在书柜上方的一幅画。内德抓着她时,她不禁在想,为什么他们都不顾她的感受而要强迫她回到内德身边。

从某种程度上说,内德的话完全正确。虽然他很迷人,也很聪明,但他的天性中还保留着一丝残忍,就像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小孩。

这种残忍,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让人感到可笑的“精神上”的残忍,就像伪善一样让伊娃不屑,这才是两人婚姻破裂的根源。内德的出轨只是使得这一切提前了而已。够了,让这一切都结束吧!在与内德生活的这段时间里,有很多事是伊娃宁死也不愿在法庭上说出口的。

“婚姻,”法官看着书架上方的一幅画说道,“是男人和女人唯一的幸福。”

“伊娃,”内德说,“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在一次宴会上,有一位心理学家告诉伊娃,她比大多数人更容易受到暗示的影响。但这一次,她不会再受任何人的影响了。

内德的触摸并没有使她回心转意,反而让她感到一丝厌恶。的确,内德以他自己的方式爱着她。瞬间,她犹豫了,差一点就为摆脱这些无谓的麻烦事而回答“好的”。但是,说“好的”并不意味着她软弱可欺,说“好的”只是为了摆脱麻烦而已,如果这样就意味着回到内德身边和他一起生活,那就太糟了。伊娃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因为法官的胡子而发笑,还是应该低着头哭泣。“我很抱歉,”她回答,同时站起身来。

法官带着一丝希望转过身来。“夫人的意思是……”

“不用了,事情已经结束了。”内德说。在那一刻,她感到非常害怕,以前他大发雷霆的时候都会乱摔东西。即使刚才很愤怒,现在他的情绪也逐渐平复下来。他平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手插在口袋里“叮叮当当”地摆弄着硬币。他笑了起来,露出一口健康的牙齿。眼角上细微的皱纹逐渐加深了。“你还是爱我的,你很清楚这一点,”他说着,脸上浮现出天真的笑容,仿佛对此深信不疑。

伊娃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提包。

“还有,我会证明给你看。”他补充道。看着她望着自己,他笑得更加灿烂了。“噢,不是现在!你需要冷静一下;或者说是恢复信心。我会去国外一段时间。当我回来的时候……”

他再也没有回来。

伊娃决定面对四邻可能出现的流言蜚语,虽然这可能令她生活在惶恐不安之中,她在拉邦德莱特定居了下来。其实她一点都不必担心。在天使路,不会有人知道在米拉马别墅发生的事。像拉邦德莱特这样的海滨胜地,住在这里的大多是来度假的,以及那些在赌场里大把输钱的英国游客和美国游客,人们是不会关心这种事的。在天使路,伊娃·奈尔不认识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认识她。

慢慢进入了夏天,大量的游客涌入拉邦德莱特。拉邦德莱特到处是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的房子,就像是华特·迪斯尼动画中的小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芬芳的香味,马车“嗒嗒”的声音响彻在宽敞的林荫道上。赌场附近的两个大宾馆,东永和布里塔尼,仿佛兄弟一般,仿哥特式的塔楼高高耸立着。

伊娃并没有去赌场和酒吧。结束了与内德·阿特伍德的那段令人头痛和紧张的生活之后,她既心烦又感到无聊,这种情况很危险。她孤单,但又讨厌与人搭伴。有时她打打高尔夫,在清晨打,因为那时球场上没有其他人,或者骑着马在沙滩上闲逛。

于是,她遇到了托比·劳斯。

令人不安的是,劳斯一家住在她的对面。这是一条又短又窄的街道,两旁是带有花园的粉白色石头房子。街道窄得以至于可以透过窗户清楚地看到对面的屋子,这让人很不舒服。而且,这也给生活带来了困扰。

她与内德在这里生活的时候,有时会不经意地注意街对面的人。里头有一个老年人,就是托比的父亲莫里斯·劳斯爵士,有一两次他看上去对他们非常的严厉,令他们不知所措。伊娃回想起他那温和坚毅的面孔。对面还住着一个红头发的姑娘和一个快乐的中年妇女。但伊娃从未见过托比,直到那天早晨,在高尔夫球场。

那是六月中旬的一个安静的早晨,天气很热。拉邦德莱特的大多数人都还没有起床。绿色的草坪依旧挂着水珠,一排排的松树掩映着海面,开球区里又闷又热。伊娃打得不好,在第三洞时,球掉进了果岭附近的沙坑里。

由于昨晚没有睡好,伊娃的心情非常恶劣,她从肩上卸下高尔夫球袋并把它扔到了地上。她痛恨这项运动。她坐在沙坑的边缘盯着那个球。她一直盯着它,直到有一颗球飞过草坪落在果岭上,又滚回来掉到沙坑里,离她的球只有不到三英尺的距离。“混蛋!”伊娃大声说。

过了一、两分钟,一个年轻人从远处走来,他走到沙坑边缘,低下头看着她。“天啊!”他说,“我不知道你在这儿!”

“你说得很对。”

“我不是故意冲着你打的!我应该先喊一声。我……”

他走进沙坑将高尔夫球袋放下,那里面大约有两打球杆。他是个强壮、朴实而又拘谨的男人,脸上那种愉快的表情是伊娃很久都没有见过的。他的棕色头发剪得很短。小胡子隐隐给人一种“大男人”的感觉,这与他认真庄重的举止大相径庭。

他站在那里看着伊娃。除了脸上的一片潮红,他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你可以看出他在竭力避免这一点,但由于心里忐忑不安,他的脸变得更红了。“我以前没见过你。”他说。

“真的?”伊娃说,并且有意识地不去看他。

然后,托比·劳斯非常坦率地直奔主题。“告诉我,”他说,“你是结了婚还是没有呢?”

这就是他们的初次相会。当天下午,托比·劳斯就向家人宣布他结识了一位美丽女士,虽然她曾经遇人不淑,但他决定支持她鼓起勇气,从新开始。

话虽然没错。但通常而言,年轻人的家庭并不会对此表现出太多的兴趣。

伊娃很了解自己的情况,也能想到这给劳斯一家带来的影响。她完全可以想象餐桌前面无表情的众人,一声谨慎的咳嗽或匆匆一瞥的目光,或者心不在焉的一句“是么,托比?”,然后评论说认识这样一个人真是件有趣的事。伊娃希望家里的女性成员,劳斯夫人,以及托比的妹妹嘉妮丝,不要掩饰对自己的敌意。

因此,她对后来所发生的事倍感震惊。

他们一家很轻易地就接受了她。她应邀去劳斯家别墅后面的花园里喝茶。没聊几句,双方都觉得能够结识对方是一件幸运的事,他们很快就成了朋友。故事就这样开始了。就像内德·阿特伍德所认识的世界里,不幸的是,也像你我通常认识的那个世界里,这种事经常发生。伊娃最初的疑惑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感激;她的神经也不再紧张;她开始觉得非常快乐。

伊莱娜·劳斯,托比的母亲,是个伊娃一样坦率的女人。红头发的嘉妮丝二十三岁,非常羡慕她的美貌。本舅舅,尽管总是抽烟而且寡言少语,但在争论的时候总是站在她这一边。莫里斯爵士,那个老头,经常让她对他的一些收藏发表意见。这是一种荣幸。至于托比……

托比是一个很好,很有责任心的年轻人。这可不是乱说。如果你含糊地暗示他的衬衫太朴素,他会幽默地回答。

“毕竟,我要先成为,”他指出。

“成为什么?”嘉妮丝问。

“凯撒的妻子,”托比说,“作为胡克森银行拉邦德莱特分行的经理,”——即使到了现在,这些话也能让他快乐的大笑——“我必须非常谨慎,在伦敦,他们不允许自己的雇员行为不检。”

“不都是这样吗?”嘉妮丝问道。“我的意思是,即使是在法国,你也很少能看到有银行职员在柜台后面藏一个美女或是在上班时间里傻瞪眼。”

“我想,”伊莱娜·劳斯评论道,“一个乱糟糟的银行反而会让人觉得好些。”

托比看上去有一点吃惊。但他一边抚弄着小胡子,一边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胡克森银行,”他说,“英国最古老的银行之一。当他们还是金匠的时候,他们就在坦普尔巴的附近。”他转过身来看着伊娃,“在父亲的收藏中有一个金制的小雕像,他们曾经用它来做徽章。”

像往常一样,大家默默认可了他的这一番陈述。在家里,莫里斯·劳斯爵士的业余爱好,他的收藏,是绝不能玩笑的对象;而且那堆垃圾中有一部分的确是令人赞叹的精品。

他把那些收藏放在他的研究室里,那是一楼的一间大屋子,从这里可以俯视外面的街道。他经常在那里待到很晚。屋子的对面就是伊娃的卧室,在那段痛苦的日子里,她和内德·阿特伍德有一两次通过窗户看到对面没拉上窗帘的研究室:一个拿着放大镜的老人,和善的面孔,沿着墙摆着一排排的玻璃柜。

过去的日子已经跟现在没什么关系。对于劳斯一家而言,内德·阿特伍德仿佛从未存在过。事实上,莫里斯·劳斯爵士曾经含糊的提到过这个问题,但是,当她面露不解时,他犹豫了一下又放弃了。

接着,到了七月底,托比向她求婚了。

伊娃从未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地在乎他;是多么地喜欢他那稳重的个性和爽朗的笑声。你可以 依赖托比。有时,他甚至有那么一点娇惯她,这让她觉得,这也许很荒谬,自己又像是个孩子。

在拉邦德莱特有一家非常优雅的餐厅,叫做森林餐厅,那是一个开放式的餐厅,周围的树丛里挂了许多中国灯笼。伊娃那天晚上看着特别漂亮,暗淡的灰色晚装衬托出她粉红色的肌肤。托比坐在她的对面,手里摆弄着一把小刀,身上穿的还是那件朴素的衬衫。“呃,”他直截了当地说,“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内德·阿特伍德可不会这么说!“但我很爱你,我一定会让你得到幸福。”

“你好,伊娃。”一个声音来自她的肩后。

一瞬间,她以为是内德。

虽然不是内德,却是他的一个朋友。她从未想到能在森林餐厅这样的地方遇见他们。作为惯例,在这个季节,他们应该是九点半吃过晚餐,然后去赌场玩到天亮。伊娃认出了那张笑脸,但是记不起他的名字。“跳个舞吗?”无名氏先生令人厌烦地邀请她。

“不,谢谢。今晚我不打算跳舞。”

“啊,真遗憾!”无名氏先生满嘴嘟囔着走了。他的眼睛让她想起了某次晚宴,她觉得他几乎是朝着她大笑。“你的一个朋友?”托比问。

“不,”伊娃回答。乐队又开始了演奏,曲子是几年前的一首华尔兹。“是我前夫的一个朋友。”

托比清了清喉咙。他觉得她仿佛就是一个只存在于理想中的浪漫、美丽的女人,却又实实在在打动了他。他们之间从未谈到过内德·阿特伍德。伊娃也从未告诉过托比真正的内德是什么样子。她只是顺嘴乱说:“他很棒,真的。”这句简单的评价使托比·劳斯的心里泛起一股强烈的妒嫉。

他又一次清了清喉咙。“关于这件事,是否还有什么问题,”他说,“我的意思是,我向你求婚这件事。如果你还需要些时间再考虑……”

乐队演奏的曲子在伊娃的脑海里回荡,让她回忆起以前那段不愉快的日子。“我——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托比继续说道,手足无措的放下了那把刀,“但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痛快的答复,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伊娃把手伸了过去。“我愿意,”她说,“愿意,愿意,愿意!”

托比愣了整整十秒钟,一句话也说不出。他舔了舔嘴唇,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动作轻柔得仿佛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玻璃品;接着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公共场合,便缩回了双手。他严肃地神情不但让伊娃觉得惊讶,更让她感到不安。她很想知道托比·劳斯是否真懂女人。“怎么了?”她问。

托比考虑了一下。“我想我们最好再来一杯,”他说。然后他慢慢地摇了摇头,仿佛刚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你知道吗,今天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他们俩在七月的最后一天订婚了。

两周后,在纽约的一间酒吧里,内德·阿特伍德从一个刚下船的朋友那里得知了这个消息。在得知消息的几分钟内,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不停转动着手中的酒杯。然后他走出去预订了一张两天后开往诺曼底的船票。

这时,他们三个人谁都不会想到,一场悲剧将在天使路的一栋别墅里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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