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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得将小来的手腕一直攥住,不歇气地往回走。他的手越攥越紧,使小来不得不求饶:“老得哥……”

他就像没有听见,依然往前走去。

小来哭了,用另一只手抹着眼泪。老得低着头走着,回头大喊一声:“不准哭!”

小来吓得不吱声了……到了茅屋里,老得用一只手上了门闩,然后把小来拎到了炕上,直直地盯着他。

小来无声地流着泪水,恐惧地望着老得。

老得伸出了黑乎乎的巴掌,高高地悬在小来头上,只是没有落下来。他问:“小来,你是海节虫吗?”

“不是……”

“不是,刚才你还说是!”老得暴怒地喝了一声,同时那个巴掌往下落了几寸。

小来大哭着:“我疼,他们拧我……”

“拧死,也不能说软话!”老得抖一抖巴掌,“再向他们说软话,我揍死你——你听见了没有?”

小来颤颤抖抖地说:“我听见了……”

老得收了巴掌。

……这个夜晚,他们守在葡萄园里,坐在一棵葡萄树的黑影下,都不吱一声。老得架起小铁锅,点了火,小来就无声地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才从黑影里走出来,从衣兜里掏出了花生、地瓜纽儿,一个一个投进锅里。他做完这一切之后,又退到黑影里坐下了。

老得一遍又一遍地搅着铁锅,不停地捣鼓着锅下的柴火。

大青坐在老得和小来中间的地方,仰脸向上,只偶尔瞅一眼老得,再瞅一眼黑影里的小来……铁锅冒气了,煮东西的鲜味很浓了,大青愉快地活动了一下腿脚。

露水开始滴下来,又“噔噔”地打在锅盖上,落在守夜人的蓑衣上了。老得突然低低地叫了一声:“小来……”

小来用刚刚听得见的声音答了一句:“嗯。”

“你饿了吧?”

“嗯……”

老得把蓑衣抖了抖,坐在地上:“你听,芦青河咕噜咕噜响……会捉鱼吗?”

“不……”

“我会的。有一年,我捉了一条花鲇鱼,好几斤重呢——鲇鱼做汤没有比。”老得说着瞅一眼黑影里的小来,“往火前凑凑,夜里有寒气的,小来……那一回下河,我被什么东西在肚子上划开一道口子,不合算的。”

小来不作声。只有老得一个人在说:“小来,瞅哪天我去河里捉条鱼你吃——河鱼和海鱼就不一个味儿。我给你做个汤……”

小来还是不作声。黑影里,一会儿传来他细细的哭声。

老得走过去,把小来抱到了光亮地方,紧紧地搂在怀里。小来哭得更重了,身子在老得怀中颤抖着。老得说:“小来呀,你恨我要揍你,恨吧!我也恨你——你说软话。我是为你好哩。”

小来抽泣着说:“我知道……”

老得把他放下了。老得把身子倚在了葡萄桩上,取过猎枪抚摸着。他问:“小来,我以后教你使枪吧?”

小来点点头。

“要学会使枪!双筒猎枪,你也该均摊一个筒子。以后你用枪打野鸡我吃。”

小来笑了。

老得高兴地用手抹一下他尖尖的下巴:“嘿,笑了,笑了。你不该恨我,你知道我是好心。记住——”老得说着严肃地板起脸来,“死了,也不能给‘黑暗的东西’说一句软话——能记住吗?”

小来抿起嘴角,用力地点一下头。

“我跟你说过几次了,铁头叔有骨!他看了一辈子葡萄园,就没人听他说过一句软话。”

老得说着坐下来,一边搅锅里的东西一边说:“我是跟上哥哥嫂子过活的,爸爸妈妈早死了。那一年上哥哥家没东西吃,他们找到一截瓜根就自己煮了吃。我说了那么多软话,饿花了眼。最后还是我自己爬到田里,拔草芽儿吃……我现在这么弱,就是吃草芽儿吃的,吃什么像什么,我像草芽儿……”

小来说:“我也像草芽儿……”

“草芽儿长成树——你看到大杨树苗了吧,小时就像草芽儿!”老得大声说道。

小来轻轻地说:“得哥,我怕后妈。后妈老打我,后来我就怕后妈了,怕打我的人——连你也怕。”

“我以后不打你,原来也不想打你。”

“街上的人都笑我,说我像个粟子秸。”小来的手搓弄着披在膝上的蓑衣角,“他们还编了歌来骂我……”

老得抬起头听着。

小来问:“你还记得‘手拿碟儿敲起来’那首歌吧?”

老得点点头:“ 《洪湖赤卫队》上的歌。”

“嗯。”小来说,“他们就用那个曲儿唱,把词换了,是骂我的。他们唱:‘我是一个王小来,小时长得很富态。半路落到后娘手,从此不如一条狗……’”

老得听着,看着小来瘦瘦的手掌像敲一个碟儿那样抖着,鼻子一酸……他用力地抹去眼泪,上前捧起小来瘦削的脸蛋看着,又捏了捏他硬硬的肩膀,叫着:“小来呀……”

小来的脸在老得黑大的手掌里转动着,轻声呼应:“得哥……”

风吹落树上几片叶子,落到了他们身上。一丝寒气吹了过来,大青抖了抖全身的皮毛。老得又激动地在葡萄架下踱起了步子。他像过去那样将枪抱在怀里,用力地揪紧了蓑衣角儿,步子迈得很慢,很沉重。眉宇间又拧成一个“川”字。他站下来,身子靠住了一丛葡萄藤蔓,久久地望着一片星空。他将小来揽到怀里,神往地、声音低缓地说:“……我常想那些星星里面会有人,想他们会过什么日子。我想‘飞碟’。有时夜晚走在林子里,望着黑压压的一片,头发梢就要竖起似的。还有那片海,你望不到边缘,你觉得自己像一粒小沙子。我老觉得四周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挤压过来,老要架起拳头抵挡。这时我就想自己这粒小沙子要碾碎难不难。这时我就故意大声地咳嗽,想寻找无数好朋友,想把什么都告诉他……”

老得说着,突然热烈地拥抱小来……他们坐在了篝火旁。老得说:“小来,我们一起住茅屋,一起使猎枪;我和你最好,你和我最好;我什么都告诉你,你什么都告诉我……”

小来用抖动的手捏住老得粗粗的胳膊:“我什么都告诉你……”

老得说:“我们什么都不怕。”

小来重复一句:“我们什么都不怕!”

“王三江不怕!”

“不怕王三江!”

…………

老得这时候猛地站起来,朝天上举着猎枪说:“我从买来还没有放过,他妈的,今夜来一家伙,听听响儿。”

小来拍拍手:“朝天上打!”

老得低头说一句:“大青,你不要害怕,我们打枪了!”

他和小来都抡下了蓑衣,神情严肃地望着星空。老得举枪的手松了松,倒换了一下。他说:“小来,你盯住枪口,看它冒出什么颜色的火,你看准!”他一边说一边将两腿叉开,稳稳地站住了,两手卡住枪身又停了一会儿,然后扳响了枪机!

“轰——啪——”

一道火舌腾上空中,消失在星星中间。巨大的骤响震撼了整个夜的海滩,远远近近都在回应,远远近近都在呼啸!枪口老老实实地冒着一缕淡淡的烟气,老得仍高高地举着猎枪。

“嘿嘿!哈哈!哈哈哈!……”老得快活地大笑,下巴抵在胸骨上,一颤一颤的。

小来也笑了,他喊着:“红色的!红色的!”

整个夜晚都亢奋起来。老得和小来迅速地吃了煮熟的东西,又喂了大青,然后将火焰拨弄得高高的。火星儿老往上空飞腾,木柴在火中“噼啪”地响着。老得兴奋地大声吟唱着他的诗:“……春天一般化/春天干燥/秋天很好了/秋天往家收东西/到了秋天/我高兴得笑嘻嘻……”

小来蹦起来,反复着最后一句:“‘我高兴得笑嘻嘻!’‘笑嘻嘻’,嘻嘻嘻……”

老得听了反而不再吟唱,他严肃地问:“好吗?”

小来严肃地回答:“好。”

老得笑了:“我正在兴头上,一忽儿就能作一首。”

“你做!”

老得咳一声,盯着高高的火焰吟唱着:“秋天好,到了秋天不准懒/你看核桃变硬,柿子变软/怕事的人,也全都变大胆!……”

不知是血液涌上来,还是被火焰映的,老得的脸通红通红。

小来搂住了老得的胳膊,大叫起来:“老得!老得!得哥!得哥!你真是个大诗人!哎呀得哥……”

老得说:“你不是柿子,你也得变大胆!”

“我变大胆——你给我枪,我今夜自己到园里转一转。”

老得说“好”,却抱紧了枪说:“停一会儿,咱一块儿转去吧……”

小来停了一会儿问:“得哥,你怎么就会作诗啊?”

“这个,”老得挠挠头皮,“我跟老师学的。我该再跟老师读几年,我什么书都喜欢!村里只供我读到初中,说这已经是能写会算的人了……我出了学校门,哭了三天……”

小来说:“我是我爸不让读的……”

老得感叹道:“书是个好东西啊!”

接下去他们谈了很多。因为兴奋,都忘了一旁的蓑衣,一会儿衣服就被露水打湿了。夜气多重,葡萄叶儿像被一场小雨浇过一样,在月亮下闪着亮儿……大青在即将熄灭的炭火下睡着了,发出均匀的鼾声。老得和小来谈了一会儿小雨,都对她那个圆圆细细的腰极有好感。老得说:“圆圆的,像那些滑溜溜的大杨树桩一样……”谈过了小雨,自然还要谈她父亲王三江。两个人的神情立刻严肃起来。老得告诉小来一个刚探听到的秘密:前些天,一个电视机厂来车拉走了五十筐好葡萄,比收购价格还要低百分之三十!这是王三江批的条子。他家里如今有老大老大的“彩电”了;他偷税漏税,还和果品公司的朋友合伙,以次充好,不知卖给了国家多少坏葡萄!……老得说:“这个黑汉子常常喝醉,他喝‘茅台’!别以为手大捂得住天,群众全睁着眼。三十六户也不全怕他,有好多人正想去不去乡政府告他呢——经他手批的低价葡萄有上万斤……”老得说到这儿神秘地点一下头,小来忙把耳朵凑上去。

“你不知道,有些事情就是小雨告诉我的。小雨有时也骂她爸‘混坏’!……你看吧,王三江这个黑汉有什么可怕的?有人怕他,也许以为葡萄园的好日子没他不行哩,这真是大误解!我寻思,‘原理’这东西快离咱不远了!我想到这里就高兴。我把一些想法都写在了纸上……”

老得说着,从腰里摸索出一个皱巴巴的纸头。

小来费力地展开纸头,在月光下瞅着,那原来又是一首诗:

…………

挺起腰杆大步走

使劲甩动两只手

做人就做条硬汉子

黑暗的东西,都要藐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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