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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国家伦理资源的亏空

近十五年来汉语世界在政治—经济上的结构性变化,带出了汉语知识界的一番新景象,其中伦理资源的亏空,尽管较少受到关注,乃是根本性的变化之一。

古代中国社会的伦理资源是由士大夫提供的,这种知识人的伦理资源不同于欧洲传统社会中由教士阶层提供和维系的伦理资源,它强调以民族文化的特殊价值理念为基础的意义体系和伦理秩序。同样重要的是,这种知识人的宗教性的社会化和制度化机制,不是由组织自主的教团性的独立建制来贯彻,而是与国家的官僚集团的结合来贯彻。晚清废科举以及政制的改革,儒家知识人宗教性的社会化和制度化的实在基础丧失了。为了维系传统儒家理念的宗教性,儒家知识人必须重新寻找社会化的基础。

“主义”建构是中国现代化过程中适应民族国家的建构要求而形成的文化理念体系。两种取得社会法权的“主义”建构的文化理念都蕴含着文化民族主义的要素,注重强调民族文化的特殊价值理念,尽管这一理念在汉语马克思主义思想体系中一定程度上受到普遍主义因素的制约。重要的是这种制约产生出来的仍然是儒家的马克思主义宗教性及其国家伦理秩序。

两种“主义”建构接替儒家理念成为制度性的文化宗教时,延续了传统的宗教性知识人与国家官僚集团结合的形式,而且使宗教性知识人群体自身相当程度地分化为一个独立的阶层,在性质上已类似于教团性组织。现代中国具有社会法权的大政党均不是纯政治性的政党,而是有宗教承担的宗法性政党,它们提供对世界和人生的意义解释,规定国家伦理秩序的正当性,划定社会精神生活的方向。这样一来,政党伦理就会成为国家沦理。

以上的简要描述性分析,为我们考察近十五年来汉语知识界中文化宗教性的变化提供了一个框架。由于文化宗教性的承担者是知识人,我将主要关注知识精英的变化与汉语世界中国家伦理资源的关系。

晚近所谓东亚崛起的文化反思,一开始就定位在东亚现代化模式与亚洲的传统伦理结构的关系问题上,以找寻传统伦理中的资本主义亲缘因素。这种设问是循韦伯的现代学设问方向提出来的。在我看来,东亚现代性的现实建构过程及其尚未定型的未然形态应当是更为值得关注的设间方向。与此相应,西美尔、舍勒的现代学设问方向同样值得注意。东亚现代性问题尚处于历史的开放状态;近十五年来汉语世界的政治、经济、社会、理念的变迁,在任何一个领域都是相当漂浮性的。倘若学术思维不去认识东亚现代性的社会机制的浮动,以及与此浮动相关的文化理念的浮动,就不可能把握住东亚现代性属己的诸问题。

汉语社会的国家伦理资源的当代变迁,涉及到汉语世界的社会伦理的结构性变动。当前,无论在大陆还是台湾,民间的大众宗教的复兴以及长期受抑制的佛教、道教向文化建制领域的推进,显明了传统占支配地位的知识人宗教的制度化衰落。知识人型宗教对民间型宗教和教团型宗教的抑制能力减弱,日益丧失自身的社会化效力。

近十五年来汉语世界的重要变化之一是,拥有社会法权的政党伦理在现代化经济—政治转型过程中逐步式微。随着政党伦理在中国各地不同程度的式微,精神伦理之社会化和制度化机制不能再靠与政制结盟的方式来达成,精神伦理的社会化机制面临危机。这正是当代汉语世界中民族性的国家伦理建构的根本问题所在。

现代社会学的历史考察表明,精神性伦理的社会化机制主要有两种:a. 通过在社会中相当程度地分化的教团组织,把精神伦理有机化地融入社会基层,并有效地整合民间的大众型宗教冲动,比如历史上西方基督教和东方基督教的情形,这种文化宗教性的承担者是受过理性化教育的神职阶层;b. 通过国家的官僚层级组织,把精神伦理有机地植入社会基层,比如历史上的中国儒家士大夫,其文化宗教性的承担者是受过儒家科举教育的官僚。文化宗教性的类型特征是精英伦理:通过建制化精英选择机制遴选出来的少数精英决定着文化和精神的品质。精英伦理与大众伦理一直处于一种结构性的紧张之中。在现代化过程中,由于社会机制的结构性变动和阶层力量的优势转换,大众伦理一直保持着从未减弱的对精英伦理的颠覆势态。在中国,“主义”宗教作为政党伦理的建构,实际表明了尽可能平衡已出现危机的精英伦理与大众伦理之间的冲突的社会诉求,以抑制儒家的精英伦理在丧失社会化机制后实际已经出现的国家伦理之失序。

至今的问题是:一旦精英伦理丧失与国家政制的结盟,同时它又没有社会性的教团组织作为重建其社会化机制的基础(现代儒家的精英伦理正处于如此境况),其命运看来就只能在如下两条路上选择:精英伦理要么向纯粹个体化的方向发展,进而日益丧失社会化的功能,把对社会伦理的制权让给大众伦理;要么,精英伦理向既存的大众伦理靠拢,削减自身中所谓“高超”的道德内涵。

这样一来,精英伦理的承担者的形成就是值得关注的现象。首先值得注意的还不是文化宗教性之承担者的个体方面,而是维系承担者阶层之形成的社会机制。

文化型宗教精英知识人阶层的自我维系的社会机制是高等院校的人文学科和研究机构。“主义”宗教的政党伦理对大学教育控制不同程度的减弱,种种现代主义思潮重新涌入高等院校。目前来看,在汉语知识界,占支配地位的各种主要思想虽然都具有大学和研究机构的建制保障,但是社会化机制都相当脆弱。

近十五年来,作为汉语知识阶层的培育机制的大学和研究机构,出现了新的区域结构:除大陆、台湾这两个汉语知识界的主要区域之外,香港的汉语知识界日趋活跃,为数可观的大陆、台湾、香港的留学北美的知识人,逐渐结集为一个新的文化型宗教知识精英群体。由于这四个不同地区的政治—经济—社会机体有不同程度的差异,其中的大学建制受制于各自的社会—文化机体的规约,尽管不可忽略流动因素的影响,伦理资源将日益显出不同的建构意向。

如果中国古代的精英伦理是知识人型的,或者说中国古代占支配地位的宗教是文化型的,而非祭司—教团型的,那么目前情形来看,在政党伦理衰弱之后,汉语世界的国家伦理资源将进一步亏空。尽管祭司—教团型宗教(尤其是佛教)有日益明显参与社会伦理建构的行动,仍不足以平衡民间型大众伦理的伸展力。

精英伦理要想维系住自身的生存并尽可能重建社会化机制,看来只有固守并维护大学的人文领域,然而,即使这一领域亦面临被缩减的困局。

大众伦理在形成新的样式(如气功教伦理)。精英伦理在没落,大众知识人的伦理却在通过流俗文化扩张,这亦可视为大众伦理新样式之一。种种伦理样式的消长,实力东亚现代性的问题之一:当今汉语世界的精英气质和体验结构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伦理结构之重构是怎样的?由于汉语世界的不同社会机体(大陆、台、港、东南亚及北美华人社区)的差异,一般性的分析己甚难进行了。

一九九四年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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