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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河流物语(2009年9月)

我是一条你轻易找不到一个合宜的词来形容的河流。假若你信手翻开诸如《世界河流辞典》《河流大全》或《全球河流百科》之类的工具书,我大概都够不上那上面的任何一条由数据所界定的“最”标准。我既不算最长,也不算最短;既不算最宽,也不算最窄。我在被严重滥用了的“最”字所区隔开来的中间地带里穿越了许多个世纪,安然、宁静、认命,虽然偶尔也渴望着永无可能的冒险和突围。

如果你非要挖空心思找个词来形容我,“无奇”大概可以算得上是一个。

我不像多瑙河那样曲折绵长地流过如此多的国家和城市,在它身后留下几个发音略有不同的河名,还有一串时时更改着主权的边界线。我也不像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那样,用自己瘦弱的河床,还有像上帝一样守时的年度泛滥,来哺育着一个后世只能用战争来破解的谜一样的文明。我甚至也不像恒河,用慢得几乎接近于静止的流速和亘古不变的耐心,一粒沙子一粒沙子地堆塑着一个与洁净和成圣相关的神话。我感叹扬子江从六千米雪山顶上纵身一跃的壮烈和决绝,我羡慕尼罗河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中一寸一寸开辟道路的耐性,我嫉妒亚马孙河一只手撑起雨林而另一只手摧毁岩石的喜怒无常,我赞赏尼亚加拉河用惊天动地的落差制造惊心动魄的瀑布的匠心。无论我拥有何等炽烈的野心,归根结底我还是认命。我知道我只是一条平淡无奇的河流,我蜿蜒于一个国家的北部领土,我甚至没有勇气冲出那条细细的国境线。

假若你对“无奇”这个形容词不甚满意,你还可以煞费苦心地挑选另外一个词来形容我的精神特质。我建议你考虑“神奇”这个词,不过和前面的“无奇”一样,它充其量也只是一个近义词。

我可以想象你听到这个词时的震惊,你一定会愤恨地质疑我的神智是否健全、清醒:我怎么可以在采用了“无奇”之后,又恬不知耻地选择“神奇”?你或许以为我是一个习惯于靠模糊词语之间的界限来混一口饭吃的文痞。其实在我的个人词典里,“无奇”和“神奇”从来就不是反义词,它们只是一件事情的两个不同侧面。它们像是贴在墙的正面和反面的两幅字画,不平行,也不对立,相隔很近,却永不见面。

我选择用“神奇”作为我诸多秉性中的一个侧面,是因为我用自己平庸无奇的河道孕育了一个神奇的城市,有些人因此戏剧化地把我称为这个城市的母亲河。其实这个城市,我姑且把它叫作我的女儿吧,一旦从我狭窄的产道里成熟分娩出来,她就走上了一条纯属于自己的大路。她走到这个世界上,见风就长,长成了我完全无法控制和企及的模样。她虽然由我而生,我却因她成名。人们在谈论我们的关系时,都会自然而然地用她来定义我的存在,而几乎没有人会按照事物发展的先后顺序追溯而上,把我定义为她的起源。在迂腐得有些泛酸的学究和文人嘴里,我依旧还是她的创造者和哺育者,而在市井文化中,我早已沦为她的附属品。

早在上帝创世之初,定意将渊面与陆地分开之时,我便已经存在,没有人记得清我的具体年龄,包括我自己。我的感官经过一个又一个世纪的磨损,如今已是一块丢失了线条和细节的毛玻璃。我身边终日拥堵着一群群游客,他们用各种我听得懂或听不懂的语言,制造着连分贝检测仪也容纳不下的噪音。这些噪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我的耳道里磨出了粗粝的茧子,我再也听不到桥洞里鸽子用蘸过水的喙来梳理羽毛的声音。我的河岸上一年四季行驶着令人眼花缭乱的汽车,它们的轮胎在我众多的桥面上印下深深浅浅的齿痕。它们理直气壮毫不扭捏作态地向河流、向天空排泄着精力消耗之后的废气,把我的鼻孔熏成了昏黑的烟囱,我再也闻不出岸边树丛里绽放的到底是路易十四玫瑰,还是危地马拉大丽菊。我的水面上终日往来着浑身涂满了油漆广告的游轮和汽艇,它们从日出伊始直至午夜,片刻不停地从这岸开到那岸,又从那岸返回这岸,载人,载货,也载着满溢的情欲和狂欢。它们的铁锚钢舷不知疲倦地在我的身体上划开一道道伤痕,我的肌肤结了一层苍蝇屎似的厚痂,我再也无法感受鱼儿在水中游过时,湿软的鱼鳞触摩过皮肉时的酥痒和颤簌。

虽然我和世界上所有的老人河一样,大部分感官触角已经渐渐愚钝,可是我的视力却依旧锐利,一如我被上帝开光的第一天那样。我依旧看得清天上飞过的最细的一缕云彩,树间溜过的那丝连知了都不会察觉的风。我的眼睛,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它与山川与天空一样古老,见过了多少从卑微到荣华的变迁,从荣耀到陨落的轮回?我的目光是世上编得最细密的筛子,没有哪一样东西能漏得过我的网眼。我既善于从一段惊天动地的人生中,挖掘出深埋在底的那条最普通平淡的根,也善于从一件最寻常无奇的事件里,剥洋葱似的剔除一层一层的伪装,直至露出那个异乎寻常的核心。

你要是不信,我就来给你讲一讲我今天在岸边发现的事情。

今天我发现了一位中国女子,就在那座挂满了恋人的连心锁的艺术桥上。她个子不算高,也不算矮,身材正浮游在从消瘦到微微发福中间的某个模糊地带。如果用现代度量衡标准来测量,她的容颜与“美丽”所相隔的距离可以用公里来计算,离“好看”隔的是尺,却几乎精确地压在了“顺眼”这条线上。她从桥的这头走到那头,然后又从那头走回到这头,巡回往复,一程又一程。“走”在这里是一个语意含混的词,因为她看上去似乎没有在使用脚,或者说,她的身子底下似乎没有长脚。可是她的肩上也没生翅膀,我更不能用“飞”来描述她的移动方式。假如一个句子里非得有一个动词,我想“踅”或许有点接近——她移动起来的样子更像是被风从一个桥墩扫到另一个桥墩的柳絮。还要在更后面一点的时间里,我才会意识到:她这样走路不是因为她没有脚,而是因为她丢失了心。而心,恰恰是身体里最重要的一个器官。

这个女人身穿一件灰色的风衣,一条颜色略深一些的灰裤子,都是巴宝莉的产品。风衣里头套的那件超薄毛衣,是华伦天奴的设计。脚下的那双平底黑鞋子,是巴利的造型。手里提着的那只黑手袋,则是古驰这一季的新宠。就连那条只在领边上露出惊鸿似的一瞥的丝巾,也是范思哲淑女系列里的一款。这个女人身上的每根汗毛都裹着名牌,可是这些衣物的色彩内敛到几乎晦涩的地步,款式保守到近乎古板,除了我,没人能猜得出它们商标上的价格数码。我不仅看穿了它们被小心翼翼藏掖起来的昂贵,我还看出了它们的新。女人大概是第一次穿这样贵重的衣物,她和它们都还处在惴惴不安的磨合期。

在我作为河流的漫长一生中,我见过了许多中国人,可是这个女人和我见过的所有中国人都不同。她既不像雨果故居里陈列的瓷盘上绘的那些云鬓高绾绢扇遮脸的娇小姐,也不像地铁里那些染着紫色头发吹一口如泣如诉的竹笛的卖艺女子,更不像是香榭丽舍大街的路易·威登旗舰店里为每一款新手袋一掷千金的贵妇人。她其实也取了一些她们的特点,东一麟西一爪。她把这些特点磨去了棱角和毛边,磨成了一个圆。她把自己安安稳稳地放在这个圆里,既不会绊住谁的脚,也不会勾住谁的目光。可是她却忽略了我这双虽然老了却依旧锐利如刀的眼睛。我的刀刃轻轻一晃,就在她镇静寻常的外表上拉开了一个口子,一眼看出了底下的破绽。

我看到的是惊惶:从无知懵懂坠落到清醒彻悟时的惊惶。其实类似这样的坠落,在谁的一生里都有可能发生,只是发生在这个女人身上时,未免有些晚。她在无知的舒适里待得太久了,她的感觉触角已经被惰性分化瓦解,她身上所有的细胞都已经失去了弹性,她无法面对猝然着地的锐痛,她的思考能力一下子被摔成了一摊烂泥。无知的时候,路只有一条,她闭着眼睛也知道怎么走。清醒的时候,眼前突然就生出了许多岔路,她不知何去何从,她一下子蒙了。看着她不知所措的样子,我忍不住感叹:与其在清醒中痛苦,何不在无知中快活?无知是一张最好的保鲜膜,无知把真相裹住了,真相的毒汁就无法渗入到神经。没有人真正需要真相,除了上帝。可是人非得踩过真相的刀山火海,被真相扎得体无完肤,才肯狠心戒除真相,那已经为时过晚。

天渐渐黑了,暮色像一杆蘸满了墨汁的狼毫笔,三下两下抹去了天空、女人、街道和桥栏之间的分界,把它们变成一团深深浅浅的水墨。突然,有一样东西从女人手上飞出来,在空中划了一道萤火虫似的弧线,然后坠落到河里,在开始稠浓起来的水面上凿出一个小小的洞眼,最后慢慢地沉入水底,和淤泥水草交缠成难以割离的一体。

那是垃圾。

我曾看见无数人从我的岸边漫步走过,听任河水引领着他们进入各种关于宇宙和人生的神秘冥想。他们在把我当作幽思的源头时,也把我当成世上最大的免费垃圾场——他们在我的河面上信手抛掷下各式各样的垃圾。有的垃圾是有形的,比如废纸片、油画颜料、用过的汽水瓶和塑料袋,甚至还有撕碎了的结婚证。有的垃圾则是无形的,比如失望、惆怅、恐怖、沮丧、愤怒、嫉妒……我无言地收纳着人们扔给我的所有垃圾,一个百年又一个百年,我的河水因此变得黏厚而沉重。

然而这个中国女人扔下的,却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昂贵的垃圾。

那是一只卡地亚三色金钻石戒指。

即使我拥有锐利如刀的眼力,这个在艺术桥上踯躅徘徊的中国女人,也还是让我有些困惑,因为她似乎模糊了生和死之间的某些界限。她身上的一部分已经死了,而另外一部分却不肯跟着去死,所以她看上去半死半活,或者说,不死不活。

她其实不想清醒,她知道从无知闯入清醒,就是从快活走向死亡。可是她由不得自己。清醒来的时候,像贼,人防不胜防。她被清醒狙击了,她毫无准备地被清醒带到了死的分界线上。就在她差一点想纵身一跃踩上死亡时,她突然再次清醒——那是从清醒中清醒。第二次的清醒把第一次的清醒变成了糊涂,她明白了自己的糊涂,于是她决定扔掉糊涂。

所以她丢弃了那只三色金的卡地亚钻戒,就在我的河水中。

我虽然没有看见过她无知时的懵懂,却见证了她清醒时的痛楚,还有清醒之后的再次清醒——那是痛上加痛。

我是塞纳河。

我孕育的那个城市叫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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