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契丹帝国
3.汗位之争
气吞山河的大英雄可以伐灭一个国家,征服一个部族,却无法掌握自己的生命。契丹皇帝耶律阿保机一死,激起了契丹内部一场腥风血雨。
耶律阿保机拉开架子雄心勃勃地要挥师南下了。
可是他却得了伤寒感冒。
伤寒在中国医学史上是一种极其普遍、杀伤力极大的病症,很多医术高明的医生都奈何它不得,这种病还有传染性,因此最怕群发。
按照中医的说法,伤寒的病因有外因“风、寒、暑、湿、燥、火”六淫之邪;内因有正气虚亏,如身体虚弱,或劳倦饥饿,起居失常,寒温不适,房事不节等。没有证据表明耶律阿保机是得了哪一种原因的伤寒。但阿保机这次得病来势汹汹,一下子就把九尺多高、历经风雨的契丹皇帝给撂倒了。阿保机一病不起,在床上卧病一个多月,病情越来越严重,用遍了所有的医药,毫无起色。
七月二十六日晚上,东北广袤的夜空里突然明亮如昼,从遥远的太空深处飞来一团橘红色的火球,风驰电掣一般带着电闪雷鸣坠落大地,直接砸在了契丹皇帝耶律阿保机的毡帐前面。在地上砸出了一个锅盖大小的坑,里面一颗黝黑色的陨石还在冒着白烟。契丹人惊慌失措,纷纷赶来护驾。
第二天早上,人们还在纷纷议论昨天夜里的陨石事件。突然,皇帝毡帐之中传出痛哭之声,接着有几个侍从冲出帐门,分别向各部落酋长及文武大臣毡帐中跑去。不一会儿,契丹各路诸侯大臣急匆匆赶赴皇帝毡帐,这些人个个神色凝重,不知所措。众人涌入毡帐,看到述律后跪在床前,双手在床榻上抱着皇帝耶律阿保机,头埋在耶律阿保机胸前,正在失声痛哭。阿保机手臂无力地垂在床沿下面,面色苍白的头颅歪在一侧。契丹皇帝已经停止了呼吸。
大家看到这一幕震惊了,谁也不敢相信叱咤风云战无不胜的天皇帝竟然被伤寒击倒,命赴黄泉。阿保机的死比昨夜陨石坠落造成的冲击要大得多,将契丹文武的头脑全部震蒙了。大家不知所措,或扑倒大哭,或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或互相抱头痛哭,或质问苍天夺取皇帝性命。毡帐之内哀声一片,乱成一团。
就在众人喧哗哭闹成一团的时候,述律后慢慢地站起身,转过脸,立在阿保机的床榻之前,整理了一下衣襟,用红肿的眼睛扫视了一番帐内众人,然后用平静而坚定的语调开口说话:“天皇帝突然撒手离我等而去,是我国第一悲痛之事,我和众大臣一样哀伤于内。然而,这里是异国他乡,各地叛乱尚未平息。皇帝梓棺不宜久留,当务之急乃尽速回京。”
述律后说完这番话,毡帐内乱糟糟的喧哗声静了下来。述律后看了看众人,看到这些手握权要的文武大臣都在听她讲话,心里稍稍镇定了一下。她接着说道:“皇帝临终前,嘱咐哀家说,子嗣尚幼,托付哀家暂时主持军国政务,待皇帝丧葬安顿完毕之后,辅佐新君登基。”
述律平此言一出,原本安静下来的毡帐一下子又躁动起来。众人听出了述律平话中的含义,就是说从今天起,契丹国大事小情要由这个女人说了算。
述律平心里感到一丝凉意,她知道她虽然贵为皇后,虽然平时也可以参与军国大事,虽然可以和阿保机并肩而坐,但真正要完全说了算,还与实际权力差得远。面前这些位高权重的大王大臣服不服?恐怕不服的大有人在。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述律平接着又宣布道:“天皇帝走得匆匆,我们远离故国,这是个非常时期,况且天皇帝尸骨未寒,我想众位大臣都会深明大义,与哀家共度难关吧。这个时候谁若是不顾大局,就是目无天皇帝,目无哀家!”
述律平的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既有怀柔笼络的一面,更有威慑恐吓的一面。述律后刚强有手段、谋略深远,深得阿保机皇帝信任喜爱,这是几十年来众所周知的。大家面面相觑,默不作声了,谁也不敢单打独斗,独自站出来与这个女人作对。
述律平细薄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继续说道:“现在太子在忽汗城主持东丹国事务。大元帅在外讨伐叛乱。哀家已经派人通知他们,尽快来行宫。现在,由哀家负责护送天皇帝灵柩回临潢府,请各位大臣同行。”
众人从耶律阿保机的毡帐中走出来,各自揣着复杂混乱的想法回到自己毡帐中去了。虽然在皇帝毡帐和阿保机遗体面前,众人暂时服从了述律平的旨意,可是离开皇帝毡帐后,有几个资格老战功卓著与阿保机一向关系不和的酋长贵族开始了串联,他们愤愤不平,不服述律平的领导。这几个人暗地里商议如何采取下一步的行动,在帝国中攫取更大的权力。
述律平的暗哨将这几个人的活动报告给了她。述律平吩咐人将这几个酋长大臣的老婆找来。这些女人来到皇帝毡帐后惴惴不安,不知道述律后有何吩咐。述律后坐在床榻上,眼皮下垂,双手交叉,缓声细语地说:“天皇帝撒手离去,哀家现在成了寡妇。你们是不是也打算效法我啊?”这些大臣的老婆听述律后这么说,吓得个个面如土色,慌忙摆手说,不敢和皇后攀比,回去一定劝说夫君支持皇后的工作。
吓唬了众大臣的老婆后,述律平又挑了几个刺儿头桀骜难驯的酋长,把他们找来,冷冷地问道:“你们思念先帝吗?”这些人正在日夜密谋,心怀鬼胎,不免做贼心虚,连忙敷衍述律后:“先帝待我们恩重如山,我们哪里不想念先帝啊?”
述律平扬了扬眉毛说道:“既然如此,那你们到地下去陪伴先帝吧”。
这些人听述律平这么说,感觉“唰”的一下从头凉到了脚,知道这个女人要先下手了。还没等这几个大臣有所反应,刀斧手“呼啦”冲上来,将他们五花大绑,拉出毡帐,找个空地,嘁哩喀喳砍下了他们值钱的脑袋。
面对不拿皇后当干部的敌对派,述律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施展的铁血手段,暂时镇住了文武大臣。
九月初,耶律阿保机的灵柩运回到契丹帝国皇都临潢府。由于阿保机死的突然,他的陵寝还没有完工,只好将阿保机的遗体棺椁临时安放在皇都城西北。这时候,大元帅耶律德光和皇太子耶律倍也先后赶到了皇都。述律后派出小儿子李胡去忽汗城代替耶律倍主持东丹国事。
接下来的首要事情就是新皇帝即位。
按照一般制度,皇帝死后太子继位,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可是偏偏出了意外。
已经做了很多年太子的耶律倍,在皇帝继承人身份问题上却受到了质疑。
从既往的事实来看,耶律倍继承阿保机的皇位应该顺理成章,也符合耶律阿保机生前的一系列安排。耶律阿保机生前已经将耶律倍确定为皇太子,并进行了文武多方面的培养和锻炼,在重大军国事务方面,积极让耶律倍参与,也多次听取了耶律倍的意见。耶律倍的地位和业绩可以说比较稳固,大有可圈可点之处。
耶律倍曾经率军出征河北。这次征伐渤海国,耶律倍也是作为先锋统帅。太子的军旅生涯不算少。在耶律阿保机西征党项、室韦等部族时,耶律倍留守京师,承担了监国的重任,具有管理国家的实践经验。在国家文化政治建设方面,耶律阿保机力排众议听取了耶律倍的意见,在儒道佛三教中,优先尊崇了儒教。在攻打扶余城之后,阿保机听取耶律倍的意见,放弃了逗留稽查户口的计划,兵贵神速,直捣忽汗城,一战而灭渤海。在接见后唐使节姚坤时,耶律倍也作为重要人物参与了会谈。
契丹吞并渤海国,将其改名为东丹国,派出了耶律倍镇守,直接列入契丹皇族直辖的属地范畴。按照契丹的传统和耶律阿保机建立的种姓军国制度,各部落都有自己的地盘,拥有自己的军队。皇帝出兵打仗时,各部落要派兵参加协助作战,但派出的人数上可以几千也可以几百,没有硬性要求。各部落派兵打仗时,自带兵马,自备粮草。打仗获胜后,从掠夺的财物中进行分配补偿。可以说契丹国的大部分国力兵力都分散在部落和地方州县里,皇帝可以直接调动的资源有限。现在征服了渤海国,幅员辽阔,物产丰富,阿保机要将其作为皇族的补给基地。因此,在管理上实行了直接管辖体制,在赋税制度上实行了严苛的征敛措施,目的都是为了南下中原积蓄力量。可见耶律阿保机对东丹国的重视和对耶律倍的信任。
在渤海国期间的几个月里,耶律阿保机数次与耶律倍商议军政大事,彼此来往密切,感情深厚。从这些已经发生的事情上看出,耶律阿保机没有要废除太子耶律倍继承人资格的任何迹象。
在对待次子——大元帅耶律德光的态度上,耶律阿保机重用不假,可只在于军事领域重用,并没有迹象表明要扩大耶律德光的影响力到其他领域。在两个儿子的使用上,耶律阿保机是从战略部署出发通盘考虑的,让太子耶律倍镇守东丹,以消除后顾之忧。让次子耶律德光统兵,作为下一步大举兵伐中原的统帅。因此,耶律阿保机对于两个儿子的使用不仅有安排、有次序,而且有分工、有区别。
既然耶律阿保机生前没有废立继承人的行动,临死也没有变更继承人的遗言交代,那么耶律倍的继承人资格受到了谁的挑战呢?
谁又有资格挑战耶律倍呢?
毕竟耶律倍是契丹国的三号人物。
一号人物皇帝耶律阿保机已死。
二号人物皇后述律平不具有继承人资格。
能与耶律倍争锋的只有耶律德光了。
那么耶律德光是争还是不争呢?
这是一桩历史悬案。扑朔迷离,迷雾重重。
按照《旧五代史》、《新五代史》、《资治通鉴》、《辽史》、《辽史纪事本末》等多个史籍的记载,大同小异,寥寥数语,语焉不详,基本上都是说述律后喜欢次子耶律德光,故意打破了父死子继的规矩。她让耶律倍和耶律德光进行了一场竞选,结果耶律倍落败,耶律德光当选契丹新皇帝。
这么简单几句话显然是不够的,难以揭示这次契丹式宫廷政变的全貌。
为什么述律后要打破既定的继承规矩?这是要冒风险的,她冒得起这个风险吗?
耶律阿保机四个儿子,和述律平生了三个儿子,还有一个儿子是宫人所生。耶律倍、耶律德光、耶律李胡都是述律平的亲生儿子。述律平为何喜爱次子耶律德光?后来史书说,述律平更喜爱小儿子李胡,并决意让李胡接替耶律德光死后留下的皇帝之位。那么为何述律后不一次到位,让小儿子李胡直接上位,继承阿保机留下的帝位呢?
耶律德光自己是怎么想的?他想不想当皇帝呢?或者之前有没有动过这方面的心思呢?
耶律倍的继承程序被阻断,他是怎么想的?又是怎么做的?逆来顺受还是积极抗争?
耶律倍的地位和功绩既然已经如此之高,这种竞选还有意义吗?有多少被操控的空间?谁在操控?如何操控?操控的代价是什么?
这些问题相辅相成,密不可分,可是历史留下的线索太少。研究历史之所以有意思,就是我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们不知道当时情景下将要发生什么细节。我们只能根据有限的蛛丝马迹,进行推测,再现这一场惊心动魄的帝位斗争场景。
在分析这场宫廷政变汗位斗争的时候,我们可以把时空拉长,向后延续十几年来反观这场斗争。耶律阿保机在世时耀武扬威积极备战,要南下夺取镇州和幽州等河北土地,这是他的既定战略。可是耶律德光即位后,契丹不仅没有马上实施耶律阿保机的南下计划,而且在此后的近十年间没有和后唐发生大规模战争。直到石敬瑭以割让燕云十六州为交换条件,换取契丹帝国挥师入关,灭掉后唐。
是什么力量改变了耶律阿保机的南下战略呢?
史书上有一种说法,说契丹放弃兵犯中原的计划,主要是因为耶律倍等人在洛阳。契丹担心与后唐开战后,会危及耶律倍等人的性命。其实这个说法不太合理。耶律德光继承皇位五年后,耶律倍才觉得难以在契丹容身,渡海跑到了后唐洛阳。这五年间,契丹也没有大规模南侵战争。况且,如果契丹实施南下战略,是国之大计,还会顾忌到一位逃跑皇子的安危吗?在小规模战争中,被后唐俘虏的契丹战将滞留洛阳,更不足以成为制约契丹南下的筹码。
改变契丹南下战略的动因,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述律后。
述律后似乎对大肆兴兵南下兴趣不大。前些年,她就曾多次劝阻耶律阿保机兵伐幽州。耶律阿保机不听她的劝告,果然挫败而还。述律后并非不贪图长城以南的土地,但她知道中原王朝特别是北疆藩镇兵强马壮,战斗力强大,不是容易对付的。她担心契丹穷兵黩武劳师袭远得不偿失,弄不好会把这个刚刚兴起的帝国拖散架。她更倾向于采取袭扰困乏的策略,使河北一带疲敝,然后坐享其成。例如《资治通鉴》记载,在公元917年,“述律后曰:‘幽州城亦犹是矣。吾但以三千骑伏其旁,掠其四野,使城中无食,不过数年,城自困矣,何必如此躁动轻举!万一不胜,为中国笑,吾部落亦解体矣’”。在公元921年,“述律后谏曰:‘吾有西楼羊马之富,其乐不可胜穷也,何必劳师远山以乘危徼利乎!吾闻晋王用兵,天下莫敌,脱有危败,悔之何及!’”。
述律后老成稳重的态度和阿保机急于求成的策略存在根本性区别。述律后要改变耶律阿保机既定的战略部署,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改变耶律阿保机的继承人。这个继承人如果听命于述律后,那么述律后的意见就自上而下地变成契丹帝国的军国策略,而不必费力冒险去自下而上改弦更张。
如此一来,就要对比一下有可能成为皇位继承人的两位皇子的政治态度了。
耶律倍与耶律阿保机的意见向来一致,因此才得到阿保机的宠信。况且这次兵伐渤海国,在很大程度上也是耶律倍建议使然。耶律倍性格“外宽内忍,刻急,喜杀人”,虽然饱读汉人诗书,崇奉儒学,可是性格外表宽厚,内心刻薄,为人有些险诈。这些可能是述律后最大的顾忌。如果耶律倍做了皇帝,他很可能继续执行耶律阿保机的军国扩张政策,而且在低调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一颗不驯服的心。况且耶律倍年事已长,时年二十八岁,羽翼已经丰满,对事物的看法已经成型。这些因素综合在一起,述律后觉得这个大儿子将来未必肯受她这位皇太后制约。
耶律德光作为大元帅,几乎参与了耶律阿保机皇帝发动的数次重要的南下及西征东讨的战役,在军界很有地位。从耶律德光的履历来看,他久历战阵,但是独当一面的时候还不多,多数情况下是跟随耶律阿保机作战,或者执行耶律阿保机的命令。从这一点上看,耶律德光的独立角色不如耶律倍突出。耶律德光“貌严重而性宽仁”,外貌严肃,而实际上性格宽厚,甚至有些粗枝大叶不追究细节。耶律德光对述律后十分孝敬,不仅细致伺候述律后起居,而且十分惧怕述律后,一旦述律后发脾气,耶律德光连续几天不敢见述律后,直到述律后再次召见他,这才敢露面儿。
从性格上比较,耶律德光似乎更受述律平这个女强人的喜爱。耶律德光时年二十四岁,虽然在军界地位很高了,可是其他政治资本尚浅,不足以在契丹朝野呼风唤雨。耶律德光的平势性格和述律后的强势性格可以共存,耶律德光在军界的权威和述律后在政治界的权威可以互补。从这两点上说,耶律德光比耶律倍更受到述律后的青睐。
至于小儿子李胡,此时不仅年龄小,而且很不成熟,性格残忍暴戾,不受朝野欢迎。有一个小故事或许能对比出这哥仨的性格与做事方式。
早年有一天,天气寒冷,耶律阿保机让三个儿子去找柴禾,生火取暖。二儿子耶律德光最先回来,怀里抱着满满一大堆柴禾,有干的有湿的。大儿子耶律倍第二个回来了,他捡了一堆干柴而且捆绑好,带了回来。最后回来的是老三李胡,这小子没捡到多少柴禾,却一路走一路丢,回到营地时所剩无几。从这件事上,耶律阿保机看出了这三个儿子办事能力的区别。老大办事精细,目的性强。老二不仔细,缺乏鉴别意识,注重速度不注重质量。老三办事能力最差。
即使若干年后,耶律德光死后,李胡虽然有述律后力挺,仍然没有获得皇位。原因是朝野大臣不买他的账,大家心中不服。
史书说述律后性格“简重、果断、有雄略”,典型的女强人一个。既然老大耶律阿保机已经死了,这种女人是不可能再容许身边出现第二个强人,和她平起平坐分庭抗礼的。
从述律后的眼光来看,耶律德光是优于耶律倍和李胡的人选。那么述律后一人能否改变游戏规则呢?她一人能否玩转这一个大棋局呢?
或许能,或许不能。
要看天、地、人要素是否凑巧。
耶律阿保机七月份死后,直到第二年十一月份才产生新皇帝。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之所以拖了这么久才产生新皇帝,可见这场博弈斗争之复杂而激烈。
这一年多里,最忙的人是述律后。
这一年多里,最大的操盘手是述律后。
虽然耶律阿保机统一契丹八部,仿照汉制建立皇权帝国。可是传统毕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契丹是崇尚勇武甚至暴力的部族,完全是一套强者生存法则。虽然耶律阿保机建立了一些长幼尊卑的帝国秩序,可是这个传统的竞争法则仍然在这些部族统领的血液里流淌。
强人耶律阿保机一死,有些强悍的部族头领就站出来想展示一下能力,特别是对于述律后这个女人执掌朝政很是不服。摆在述律后面前的第一道危机就是这些桀骜不驯的王公大臣。不摆平他们,述律平就别想牢牢掌控契丹国政,甚至很可能死的连个臭虫都不如。因此,述律平要尽快铲除这些带刺儿的实权人物。
没多久,南院宰相耶律苏去世了,耶律苏是耶律阿保机的弟弟,他的去世解除了对述律平的一大威胁。但是仍有很多实力派对手蠢蠢欲动。
述律平身体里流淌的是契丹和回鹘的混合血液,同样血腥同样暴力。
她采取了毫不犹豫的血腥措施打击异己。凡是借先帝说事儿不服气的,她都让他们去见先帝了,直接拉到阿保机正在修建的陵寝坑道里砍头殉葬。契丹朝廷被血雨腥风笼罩,述律平一口气砍杀了包括南院夷离堇耶律迭里父子在内的几百个实权人物,对反对派实施了铁血清洗和无情镇压。
述律平在血洗反对派的同时,她自己也付出沉重的代价。在斩杀大将赵思温的时候,赵思温迟迟拗着不去阿保机陵墓坑道受刑。述律平责问他为什么不去陪葬先帝?赵思温曾在协助耶律阿保机攻陷渤海国扶余城中立下汗马功劳。赵思温脑子活络,回答尖锐有力:“和先帝关系最亲近的人是你,最应该去陪葬先帝的人也应是你,你为什么不去殉葬?”
这句话具有极大杀伤力,从根本上釜底抽薪,质疑了述律平杀人的借口。
述律平无奈之下说道:“儿子们还小,需要我辅佐。”
尽管她这么说,可这些话不可能平息众怒,而且还可能激起新的反抗。述律平一咬牙,一跺脚,暗自恨声说道:“豁出去了。”她瞪着发红的眼睛,厉声吩咐道:“来人!我暂时不能追随先帝于九泉,但为表达我对先帝的赤诚之心,我愿意断去一手以陪葬先帝。待世间繁务料理完毕之后,我甘愿赴地下陪伴先帝。”
说着述律平卷起袖管,将左手放在了桌子上。
述律平这一招把在场的人都吓坏了,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述律平见没人动手,回身从墙壁上摘下宝剑,“呛啷”一声抽出寒光闪闪的宝剑,手起剑落,血光迸现,述律平的左手齐腕被砍下。
述律平闷哼一声晕厥过去。侍从宫女慌忙七手八脚地抢救,找来太医涂上金疮药,把述律后抬到后宫休息。
述律后如此狠绝的自残,完全震惊了契丹朝野。这个女人对自己下手都这么狠,对别人能手软吗?能善罢甘休吗?契丹朝廷的反对党死的死,退的退,剩下寥寥几个也纷纷偃旗息鼓。
述律平自断手腕,实属被逼无奈,反映了她和契丹贵族大臣之间的矛盾激化到了极点,同时也反映了她个人的权威已经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赵思温只不过是投降契丹的汉人,官职并不算高,最多算是二等武官。连赵思温都能抗拒述律平的旨意不去送死,反倒逼着述律平自残。可见述律平在朝中已经陷入孤立的绝境,迫使她不得不做出巨大牺牲以求得绝处逢生。
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述律后独自一人来到耶律阿保机的棺椁停放处。她趴在棺椁上放声痛哭,一边哭一边喃喃自语:“先帝啊,你走得太突然了,连句话都没留下,就撇下这么偌大一个国家,让贱妾我一人料理。我不过是一个普通弱女子,如何能承担起如此千钧重担啊?各部落属国刚刚收服,人心还没安定。王公大臣各怀鬼胎,都想改朝换代上位夺权。儿子们年纪还轻,难以应付如此险恶的环境。一旦不慎,契丹帝国顷刻会分崩离析。先帝啊,你在世的时候,靠你渡过一次次危机。你现在离去,我孤儿寡母靠谁呀?!”
述律后边哭边诉说,哭累了就坐在阿保机棺椁边的地上,用剩下的一只完手抚摸着棺木。不一会儿,情绪再次涌上心头,述律后又泪如雨下,再次诉说:“突欲和尧骨两个孩子都不错,都是先帝你调教培养出来的契丹翘楚,可是他们还不懂得一张一弛、盈亏满损的道理。朱全忠世之英豪,终结李唐三百年社稷,横扫大半个天下,可是传至二代,国家不到二十年而亡。李存勖少年英雄,沥风沐雨,征战十年而得天下,享国三年即众叛亲离,身死名裂。先帝你东征西讨、历尽艰辛,才有如此基业,我契丹帝国要传之永世,决不可掉以轻心。所谓繁华盛世也不过是危居累卵,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必须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贱妾向来忠于先帝你,绝无二心。为了契丹帝国江山社稷万代永固,贱妾甘愿冒着万世骂名另立新君,以守住这份来之不易的基业。先帝爷啊,你能否谅解贱妾的苦处啊?”
述律平哀伤委屈痛苦寂寞的哭泣声和断断续续的自语声,在空荡荡的灵堂内回响。大殿内空无一人,只有躺在棺椁中的耶律阿保机和棺椁外的述律平。吊在大殿门口的白纸灯笼在冷风中摇摆,黑色的幔帐影影绰绰,大殿的窗格投下斑驳的光影。四下里寂寥无声,只有几个草虫时不时地鸣叫几声。
在清洗了政敌之后,述律平树立了自己独立的权威,一时之间朝野各方势力没有人再敢向她发起挑战。
公元927年八月,耶律阿保机的陵墓修好。耶律阿保机遗体安放在祖陵,下葬木叶山。
公元927年十一月,述律后召开了新皇帝推选大会。
述律后为了贯彻自己的意志,操纵耶律德光继承皇位,颇费了一番周折。耶律倍也好,耶律德光也好,毕竟都是亲生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况且耶律倍作为皇太子,是法定的继承人。如果由述律后本人直接改弦更张,废除耶律倍的继承人资格,扶持耶律德光上位,既存在违拗阿保机的难题,也存在直接和耶律倍发生矛盾的风险。因此,述律后用了一招“借刀杀人”之计。
述律平召集各部落头领开会,目的是推举新皇帝。
各位不禁要问了,难道还存在推举新皇帝的问题吗?还需要差额推举吗?这和阿保机生前定下的规矩不也相矛盾吗?述律后能贸然提出这样的提案吗?契丹几百年来的传统是,大汗人选要经过各部族头领选举人大会推举,虽然存在家族世袭的成分,但不是指定专人精确世袭,其实是经大会确认。虽然耶律阿保机建立了皇帝世袭制度,可是时间毕竟不长,还没有深入人心。大家对于选举人大会制度还没有丢弃和遗忘。况且此时的契丹受汉文化影响还不大、不深,没有那么多腐儒。因循守旧的思想不够普遍,没有人会为了坚持拥立嫡长而唧唧歪歪,更没有人为了维护所谓的道统而甘愿掉脑袋。所以,尽管耶律倍已经被指定为太子,具有法定的继承人资格,可是述律后提出召开选举人大会,通过大会确认新皇帝人选,很多人并不反对,也不感到惊诧。大不了是在新制度实行的同时,叠加老办法并行而已,双轨制嘛!
述律后让两个儿子耶律倍和耶律德光各自骑马,立在皇族毡帐门前。请各部落头领根据自己的意愿,向两人投票。表达同意的方式就是走到选中的人跟前,用手牵住他的马缰绳,也就是执辔。这个投票方式很直接,很高效,似乎也很透明。
临开始之前,述律后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说道:“儿啊,你们都是先帝和我的亲生骨肉,都是契丹的英俊青年,在大家心目中都具有崇高的威信,至于谁能继承大统,就要看民意了。”
随着一声令下,选举开始。众头领中有的人走向耶律倍,有的走向耶律德光。可是不一会儿,场面就出现了分野,走向耶律德光的人数倍于走向耶律倍的人。这是什么缘故?难道耶律倍多年来身为太子和皇位继承人,竟然没有聚拢一些支持者吗?太子党的人脉优势还敌不过一个大元帅吗?
非也。
这次选举不是公平的较量,完全是幕后操纵的结果。
述律后通过铁血手段树立了威信之后,通过很多渠道释放消息,说她在三个儿子中更喜欢耶律德光。选举人大会之前,各部落头领已经为选新皇帝而心急如焚了。他们明白述律平的做事风格,这次选举不仅关系到两位候选人的荣辱,还关系到每位选举人的生死。如果不小心投错了票,脑袋极有可能搬家。于是,这些头领为了保住自己的头,在大会之前四处打探消息,询问述律后暗中支持哪一个皇子。多数人在投票之前已经探明,耶律德光是述律后的中意人选,于是大家纷纷走过去抓住耶律德光的马缰绳。只有个别耶律倍的死党和脑袋搭错弦的投了耶律倍的赞成票。
结果不言自明,耶律德光胜出。
坐在马背上的太子耶律倍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心知肚明。一年多来,皇后迟迟不让新皇帝上位,分明是对耶律倍不太认可。参加这次选举,耶律倍还存在一点侥幸心理,想和耶律德光拼实力。可事实上他不是在和耶律德光拼实力,而是在和述律后及耶律德光两个人的组合团队拼实力。
耶律倍必输无疑。
耶律倍还算聪明,一眼就看穿了局面。没等投票结束,他就翻身下马,走到述律后跟前,深施一礼,说道:“母后,二弟德光战功卓著,地位隆重,深得民望,应当继承大统。”
述律后心中暗自高兴,这一计策果然高明,轻松转嫁了母子间的矛盾。不过述律后仍然追问道:“那你认为德光有没有能力胜任啊?”
这分明是往耶律倍心头的伤口上撒盐啊。
耶律倍咬了咬嘴唇说道:“二弟文武全才,早已承担了大任,我比不了他。”
耶律倍当着众人的面亲口说出拥戴耶律德光的话,表明他已臣服,不会再做出造次之事。所谓定分之争,说的就是既然尊卑名分已定,就不要再争夺了。
述律后放心地笑了,皆大欢喜,至少从她看来是这样。没有发生骨肉相残的惨事,没有皇权颠覆的风波,没有出现中原汉国败家子继位的怪事。一切都在面子合法、里子合情之中得到解决。
述律后将她的强大政治资源和耶律德光坚实的军界资源紧密结合起来,牢牢控制了契丹帝国的朝政。
其实耶律倍和耶律德光的实力很难分出高下,见识品质也很难论出短长。如果没有偏心的述律后,可能耶律倍会顺理成章的登基。但如果耶律倍登基,也很有可能引起一场权力重新分配的恶斗,结果殊难预料。除了述律后偏袒耶律德光之外,耶律德光还有一个强大的亲友团,他的老婆是述律后的侄女,也就是说耶律德光的老丈人是国舅,在契丹也是有权有势的人。与耶律阿保机做皇帝之初相比,与中原各王国的皇位更替相比,述律后和耶律德光的组合可能是效果最好的,这种组合保证了契丹国的统一完整,政权稳定和传续。
十一月,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耶律德光登基称帝,成为契丹太宗皇帝。
述律后和耶律德光主政契丹,为中原带来了十年的宽松局面,可是中原朝廷有没有利用好这相对和平的十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