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思想通俗讲话 精彩片段:
第四讲 气运
上面三讲,第一第二讲道理与性命,乃从抽象的理论方面原则方面来述说中国思想里的宇宙观与人生观。第三讲德行,则承续第二讲,从人生原理具体落实下来讲到人生之实践。今天轮到第四讲,我的题目是“气运”二字。此讲承续第一讲,从宇宙原理具体落实到人生实践时所发生的许多观点和理论。换言之,前两讲是抽象的来讲宇宙是什么?人生是什么?后两讲是具体的来讲人生是什么?宇宙是什么?会合此四讲,我希望能描述出中国思想一个大概的轮廓。
一
中国人常讲气运,若把此两字分开,便是气数与命运。尤其在时代黑暗,社会动乱,乃及个人遭遇不幸、困难、挫折、失败时,总喜欢说到气数与命运。这“气数”与“命运”两观念,却不能简单地说是中国世俗的迷信。其实此两观念,在中国传统思想史里,有其根深柢固的立足点。这是中国传统思想普遍流传到全社会,深人人心,而有其坚厚的外围,与其深微的内涵的,我们该仔细加以分析与阐发。
中国人从古到今都讲到那“气”字,气究竟是指的什么呢?我想中国思想里的气字,至少该涵有两要义。一是极微的,二是能动的。若把宇宙间一切物质,分析到最后,应该是极微相似。惟其极微,即分析到最后不可再分析时,便必然成为相似了。若不相似,应该仍不是极微,仍属可分。那一种极微相似,不可再分析的最先物质,乃宇宙万物之共同原始,中国人则称此为气,因此亦常以“气”“质”连言。
试问这一种极微相似的气,如何会演变出宇宙万物的呢?这就要讲到气之第二特性,即气是能动的,不停止的,不能安静而经常在活动的。惟其如此,所以能从极微相似变化出万有不同来。
此气之变化活动,简单说来,只有两形态。一是聚与合,又一是散与分。宇宙间只是那些极微相似的气在活动,在聚散,在分合。聚而合,便有形象可睹,有体质可指。分而散,便形象也化了,体质也灭了。聚而合,便开启出宇宙间万象万物。分而散,便好像此宇宙之大门关闭了,一团漆黑,一片混沌。中国人称此聚而合者为气之阳,俗语则称为“阳气”。分而散者为气之阴,俗语称之为“阴气”。其实气并没有阴阳,只在气之流动处分阴阳。气老在那里一阴一阳,一阖一辟,此亦即中国人之所谓道。所以道是常动的,道可以包有“正”“反”两面,道可么有光明,也可以有黑暗。理则附于气而见。如二加二等于四,二减二等于零,同样有一理附随着。
气既是极微相似,必积而成变。所谓变,只是变出许多的不相似。那些不相似,则由所积之数量来。所以我们说气数,此数字即指数量。气之聚,积到某种数量便可发生变。其积而起变的一段过程则称化。如就气候言,一年四季,从春到夏,而秋,而冬,这是变。但变以渐,不以骤。并不是在某一天忽然由春变夏了,乃是开春以来,一天一天地在变,但其变甚微,看不出有变。我们该等待着,春天不会立刻忽然地变成了夏天,只是一天天微微地在变。此种变,我们则称之为化。等待此种微微之化积到某阶段,便忽然间变了。到那时,则早不是春天,而已是夏天了。
再以火候来说,如火煮米,不会即刻便熟的。但究在哪一时米忽然煮熟了的呢?这不能专指定某一时而言。还是积微成著,热量从很小的数字积起,我们仍得等候。锅中米虽不立刻熟,但实一秒一秒钟在变,惟此等变,极微不易觉,像是没有变,故只称为化。但烧到一定的火候时,生米便变成了熟饭。
我们的生命过程也如此,由婴孩到幼童,从幼童到青年,从青年而壮年而老年而死去。也不是一天突然而变的,还是积渐成变,此积渐之过程,则亦只称为化。
因此宇宙一切现象,乃在一大化中形生出万变。若勉强用西方哲学的术语来讲,也可说这是由量变到质变。因中国人说气,乃是分析宇宙间一切万物到达最原始的一种极微相似。就气的观念上,更不见有什么分别。盈宇宙间只是混同一气,何以会变成万物的呢?其实则只是此相似之气所积的数量之不同。如是则一切质变,其实尽只是量变。宇宙间所形成的万形万象,一句话说尽,那都是气数。
因此,气数是一种变动,但同时又是一种必然。此种变动,从极微处开始,谁也觉察不到,但等他变到某一阶段,就可觉得突然大变了。孟子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那浩然之气如何养的呢?孟子说:“此乃集义所生。”何谓集义?只要遇到事,便该问一个义不义,义便做,不义便不做。故说:“勿以善小而弗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起先,行一义与行一不义,似乎无大区别,但到后便不同。孟子又说:“以直养而无害。”平常所谓理直气壮,也只在某一时,遇某一事,自间理直,便觉气壮些。但若养得好,积得久,无一时不直,无一事不直,那就无一时无一事不气壮。如是积到某阶段,自觉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这如火候到了,生米全煮成熟饭,气候转了,春天忽变为夏天。内心修养的功候到了,到那时,真像有一股浩然之气,至大至刚,塞乎天地,莫之能御了。那一股浩然之气,也不是一旦忽然而生的。《中庸》说:“所过者化,所存者神。”浩然之气近乎是神了,但也只是过去集义所生。因在过去时,以直养而无害,积义与直,积得久而深,一件事一件事地过去,好像都化了,不再存在了,却突然觉如有一股浩然之气存积在胸中,那岂不神奇吗?
这不仅个人的私德修养有如此,即就社会群众行为言,亦如此。所谓社会群众行为,此指风气言。风气是群众性的,同时又是时代性的。在某一时代,大家都如此般行为,那就成为一时代之风气。但风气常在变,只一时觉察不到,好像大家都如此,而其实则在极微处不断地正在变。待其变到某一阶段,我们才突然地觉到风气已转移了。若我们处在一个不合理想的时代,不合理想的社会中,我们必说风气不好,想要转移风气,但我们该知风气本来在转移,只我们该懂得究竟风气如何般在转移,那我们也可懂得我们该如何般来转移风气了。
二
让我们先讲风气如何般形成,再说到如何般转移。让我举一个最浅之例来加以说明。女子服装,有时那样时髦,大家那样打扮,便成为风气。有时那样不时髦了,大家不再那样打扮,便说风气变了。有时那一套打扮正盛行着,好像非如此打扮便出不得门,见不得人似的。但转瞬间不行了,正为那一套打扮,才使她出不得门,见不得人了。袖子忽而大,忽而小。裙子忽而长,忽而短。领子忽而高,忽而低。大家争这一些子,而这一些子忽然地变了,而且是正相反的变。风行的时候,大家得照这样子行。不风行的时候,谁也不敢再这样行。这叫做风气。但谁在主持这风气呢?又是谁在转移这风气呢?风气之成,似乎不可违抗,而且近乎有一种可怕的威力。但一旦风气变了,这项威力又何在呢?可怕的,忽而变成为可耻的,谁也不敢再那样。以前那一种谁也不敢违抗而近乎可怕的威力,又是谁赋予了它,谁褫夺了它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