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端的年代 精彩片段:
第六章 1914-1945年的艺术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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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装设计家们,一向被谑称为是不具备理性分析的。但是说来奇怪,他们对事物未来走向的预言能力,有时却胜过以预测分析为业的专家。这种现象,毋宁是历史上的超级之谜;对于专事研究文化史的学者来说,更是一个中心议题。无论何人,若想探索大动乱时代对人类高级文化活动——即高级纯艺术,尤其是前卫派的艺术——带来何种冲击,实不可不究其中奥妙。因为一般人相信,早在资产阶级自由社会崩解之前的几年,前卫派艺术的出现便已预见这场变局的发生(见《帝国的年代》第九章)。到1914年,几乎所有可以包括在“现代主义”(modernism)这把涵盖虽广却定义不清的大伞之下的各门艺术均已问世:不论是立体派(cubism),表现主义(expressionism),还是未来派(futurism),此时都已纷纷出笼。绘画上是纯粹抽象,建筑上重功能避繁饰,音乐上全然抛弃音律(tonality),文学上与传统彻底分家。
今天被许多人认定为“现代派大师”的名单上,有许多名字在1914年时,便已摆脱不成熟时期,不仅创作甚丰,有的已卓然成家。即使大诗人艾略特,其作品虽然到1917年才出版,此时已俨然是伦敦前卫文艺界的一员了——这段时期,他曾与美国诗人庞德(Pound)共同执笔,为刘易斯(WyndhamLewis)主编的《鼓风》(Blast)写槁。这一些人,最晚在19世纪80年代就已成名,可是作为现代派名家大师,他们的盛名在40年后依然不衰。虽说很多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方才崭露头角的男女新人,竟然也能通过考验,跃登“现代主义名家”的文化名人录。可是老一代人仍领一代风骚的现象,却更令人诧异。〔至于勋伯格(Schouberg)的后继之秀——贝尔格(Alban Berg)与韦伯恩(Anton Webern)——也可算是19世纪80年代的一辈。〕
因此事实上,在已成气候的“正统”前卫艺术地盘里,似乎只能举出两项于1914年后才出现的新事物:达达主义(Dadaism)与构成主义(constructivism)。前者的虚无色彩,在西欧地区逐渐变化为超现实主义(surrealism),或可谓为其先导。后者则自东而来,诞生于苏联大地。构成主义由真实的对象出发,逸入三度空间骨架并以具有游移性质为上品的结构,在露天造型上取得了最大的构成形式(如巨型的轮子、大勺等)。它的精神风格,很快便被建筑界及工业设计吸取;而最大的吸收者,是美国建筑师葛罗皮厄斯(Gropius)于1919年在德国创立的包豪斯(Bauhaus)工业暨设计学院(后文续有介绍)。但是要表现构成主义的代表作里,那些规模野心最大的工程,不是始终未建成(如塔特林(Tatlin)设计的有名的旋转斜塔,原是为颂扬共产国际而设计),就是昙花一现,只在苏维埃早期的公众仪式中短暂地出现过。论其手法风格,新奇虽新奇,但是构成主义的唯一成就,仅在于建筑学上的现代主义继承和发展而已。
达达主义之成形,源于1916年流亡瑞士苏黎士的一批成员混杂的流亡人士(当时同在该地的另一群流亡者,是由列宁领导静候革命爆发的一批人)。达达主义,是他们向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及孕育了这个战争恶果的社会提出的一种抗议,无限郁闷苦恼中却矛盾地带着一股虚无论的气息,抗议的对象,也包括这个虚空苦闷社会中的一切艺术形式。既然排斥所有的艺术,达达主义自然便不拘泥于任何外在的形象法则。不过在表现技巧方面,他们还是借鉴了1914年之前兴起的前卫艺术(立体派及未来派)的一些手法。其中最有名的便是拼贴技法(collage),也就是把各式碎布片纸,包括图画碎片,拼贴而成。达达主义基本上来者不拒,但凡能把爱好传统资产阶级艺术趣味之人气得脑溢血的玩意儿,都可纳入门户。惊世骇俗,是达达主义者的不二法门,是他们最高的向心凝聚力。因此1917年杜尚(Marcel Duchamp,1887~1968)在纽约,把搪瓷小便壶当作“现成艺术”(ready-made art)展出,便完全体现了达达主义的真髓——杜尚从美国返回之后,便立即拜入达达门下。不过他后来更进一步,宁可下棋,却默然拒绝从事任何与艺术有关的行为,则根本有违达达的精神。因为达达主义什么都是,却绝不是安静沉默的一路。
至于超现实主义,同样也排斥现知的一切艺术形式,对于惊世骇俗的表现手法,着迷的程度也不在话下(下文将有描述)。但是比起达达主义,它对社会革命更为酷爱,因此便不仅仅是一种消极的抗议表现了。单看它的发源地是在法国,这个凡有流行必有理论的国家,这一点便可想而知。事实上我们可以断言,随着达达主义在20年代初期的退潮,超现实主义便应运而生。前者因战争与革命而孕育,战争结束,革命偃旗息鼓,流行便也渐去。后者遂成为新时代的艺术呼声,“要求以心理分析暴露的无意识状态为基础,重振人类的想象活力。并对魔幻性、偶然性、无理性,以及象征、梦境,多有强调注重。”(Willett,1978)
从某一角度来看,这其实是浪漫思想以20世纪的打扮重新粉墨登场(见《革命的年代》第十四章),不过却较前者带有更多的荒谬性与趣味。超现实主义不似主流的“现代派”前卫一类,却如“达达”一般,对形式创新没有多大兴趣:不论是无意识地信笔成篇,笔下随意流出字串——所谓“自动写作”(automatic writing)或以19世纪一丝不苟的学者精细风格——如达里(Salvador Dali,1904-1989)所勾勒那只溶化在沙漠中的表——都不是超现实的兴趣所在。其中重要的关键,在于它承认即兴自发式想象(spontaneous imagination)的无穷能力,不受任何理性系统控制的调节,由支离中产生和谐,从涣散中产生内聚,从全然不合理甚或不可能之中,产生完全必要的逻辑。比利时画家马格里特(Rene Magritte,1898-1967)的作品《比利牛斯山中的城堡》(Castle in thePyve-nees),就是以一种风景明信片般的风格仔细绘成。城堡从一块巨石之巅冒出来,仿佛从中衍生而出一般。只有那块大石,有如一个巨蛋,飘浮于海面上的天际之间,也是以同样小心翼翼的写实笔法为之。
超现实主义实在是前卫艺术门下的一大创新。它的新奇之处,可由它制造惊吓、难解,及尴尬笑声等种种情绪反应的能力证明,甚至在老一派的前卫人士中间也不例外。坦白说,这正是笔者当年——当然是年轻不成熟的眼光——对1936年国际超现实主义伦敦大展(Iuternational SurrealistExhibition),以及日后一位巴黎友人超现实主义画家作品的反应(这位朋友坚持以照片般的精确度,用油画描绘人体内脏,实在令我百思不解)。然而如今回溯,这项运动的成果却极丰硕,虽然其风行之地主要在法国,和深受法国影响的国家,但是它的精神风格,同时也影响了众多国家的一流诗人:法国的艾吕雅(Eluard)、阿拉贡(Aragon),西班牙的洛尔卡(Lorca),东欧以及拉丁美洲——秘鲁的瓦利霍(CesarVallejo)、智利的聂鲁达(Pablo Neruda)。甚至直到多年以后,仍可在南美大陆特有的“魔幻现实”(magical realist)写作风格中找到回响。超现实的图形与想象——如恩斯特(MaxErnst 1891-1976)、马格里特、米罗(Joan Miro,1893-1983),甚至包括达里在内——已经成为我们的一部分,更为20世纪的中心艺术——电影,提供了一片真正沃土,不似已然风流云散的更早期前卫派艺术,电影的确受超现实主义惠泽良多,不只是布努艾尔(Luis Bunuel,1900—1983),更包括本世纪最重要的编剧家普维(Jacques Prevert,1900-1977)。而对卡蒂埃布烈松(Herri Cartier-Bresson,1908-)来说,他的摄影新闻(photo-journalism)也同样欠下超现实主义的恩情。
总的来看,这一切均是高级艺术的前卫革命,是其发扬光大的极至。这场革命,描绘的对象乃是世界的崩溃,而早在这个世界真正粉碎之前,它就已经出现。在这个变动的时代里,这场艺术革命共有三件事值得注意:前卫艺术成为既定文化的一部分,至少被吸收入日常生活的脉络之中。尤有甚者,它竟高度地政治化了,其性质之强烈,比起革命年代以来世界任何高级艺术更甚。然而我们却也不可忘记,在整个这段时期里,它却始终隔离于大众的趣味之外,即使连西方群众也不例外——虽然它已日复一日侵入平常的生活领域,只是众人犹未觉其程度之深罢了。当时,接受它的人数,当然比1914年前的极少数为多,超现实主义却仍不是被多数人真正喜爱、并自觉欣赏的艺术形式。
然而,虽说前卫艺术已成为既定文化的中心部分,却不意味它已取代了古典和流行艺术的地位。它的角色,乃是一种补足,并有证据作用,足以证明当代对于文化事务也有严肃的兴趣。其实当时国际歌剧舞台上演出的剧目,与帝国时代大同小异,依然是19世纪60年代初期出生的作曲家的天下,如德国的理查·施特劳斯(Richard Strauss)、意大利的马斯卡尼(Mascagni),或更早者如意大利的普西尼(Puccini)和莱翁卡瓦洛(Leoncavallo)、捷克的雅那切克(Janacek)等。以上诸人,均属“现代派”外围。广义而言,至今犹然。
不过歌剧的传统搭档——芭蕾,却改头换面,在伟大的俄国歌剧制作人佳吉列夫(Sergei Diaghilev,1872-1929)的带动之下,自觉地成为一项前卫艺术的媒介,主要发生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自他的《游行》(Parade)一剧于1917年制作上演之后——此剧由毕加索设计,萨蒂(Satie)作曲,科克托(Jean Cocteau)作词,法国的阿波里耐(Guillaume Apollinaire)写作节目单——由立体派人士如法国画家布拉克(GeorgesBraque,1882-1963)、格里斯(Juan Gris,1887-1927)所作的装饰设计;由斯特拉文斯基(Stravinskey)、法拉(de Falla)、米约(Milhaud)、普朗克(Poulenc)编写或改作的乐曲等,从此成了“礼仪之必要”、“时尚之不可缺”(de rigueur)。与此同时,舞蹈和编舞也随之换上现代化的风貌。1914年前(至少在英国一地如此),“后期印象派大展”(post ImpressionistExhibition)原本备受庸俗大众鄙夷;斯特拉文斯基所到之地,莫不引起骚动非议。正如现代画派大展于1913年在纽约军械库展览会(Armory Show)以及其他地方造成的轩然大波一般。但是到了战后,一般庸人在“现代派”惊世骇俗的展示之前,却开始噤然无声。这是一个经过深思熟虑、有计划、有用意的独立宣告,向那已经名誉扫地的战前世界断然告别,这是一场文化革命的坚决声明。并经由现代芭蕾,彻底利用其独特的融合手法——将它对那些自以为高人一等的上流社会的吸引力,与时尚流行的魅力,以及精英艺术的地位汇聚一堂——再加上新出的《时尚杂志》(Vogue),于是前卫派就破土而出,冲破了一向阻挡它的堤防。20年代,英国文化新闻界一位典型的人士曾写道,多谢佳吉列夫的制作,“大众才有机会,正面地欣赏当代最杰出却也最常被取笑的画家的设计。他带给我们不再流泪哭泣的现代音乐,不再引发嘲笑声的现代绘画。”(Mortimer,1925)
佳吉列夫的芭蕾,不过是促使前卫艺术流传的媒介之一。而前卫本身,也面貌多端,因国而异。当时的巴黎,虽然继续垄断着精英文化,并有1918年后美国自我流放文人和艺术家的涌入,愈发强化其领导地位——如海明威、菲茨杰拉德(Scorr Fitzgerald)一代——但是传播于西方世界的前卫艺术,却不只一支,因为旧世界不再拥有统一的高级艺术。在欧洲,巴黎正与莫斯科-柏林轴心袭来的风格对抗,一直到斯大林和希特勒的胜利,沉默或解散了俄德两国的前卫人士为止。而前哈布斯堡和奥斯曼两大帝国的残余,也各走其艺术之路,在它们那无人在乎、也无人愿意有系统认真译介的语言障碍之下,与外界长期隔离,直到30年代反法西斯人士向外流亡为止。至于大西洋的两岸,西班牙语系的诗作虽然繁荣,却对国际毫无冲击,到1936-1939年间西班牙内战爆发之后,这束繁花才得以向外界显露。甚至连最不受语言阻隔的艺术——形象与声音——其国际性的取向也不及一般以为之盛,只要将德国作曲家兴德米特(Hindemith)或法国的普朗克在国内外的声名比较一下就可知道。英国教育界的艺术爱好者,甚至对两战之间巴黎派(Ecole de Paris)名气较小的人物都耳熟能详,可是对德国最重要的表现主义大家,如诺尔迪(Nolde)、马尔克(Franz Marc)的大名,却可能从未听过。
所有的前卫艺术中,恐怕只有两门艺术,被所有相关国家中为“新款艺术”摇旗呐喊者所一致热爱:电影与爵士音乐(jazz);而这两项艺术,也都是新世界而非旧世界的产物。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电影原被前卫艺术莫名地忽略(见《帝国的年代》,却在战争期间开始为其拥戴。从此,前卫中人不但得向这项艺术形式本身,及其最伟大的代表人物卓别林(Charlie Chaplin)顶礼膜拜(凡自重自尊的现代诗人,几乎无不向卓别林献上一作以表敬意);艺术家本人,也开始投入电影制作,尤以魏玛德国和苏维埃俄罗斯为最,真正地独霸了当地电影的生产制作。于是“艺术电影”的正典精品,于大动乱时期在各地出现,在小小的专门电影庙堂之内,接受那群“品味高级”的电影知识分子瞻仰,主要也是由这一类前卫人士创作。如俄国大导演爱森斯坦于1925年摄制的《战舰波将金号》(Battleship Potemkin),即被公认为空前杰作。凡是观赏过这部作品的观众,都永远不会忘记哥萨克兵一路扫射,攻下敖德萨(Odessa)阶梯的那一景——作者即观众之一,曾于30年代在伦敦市中心广场某家前卫戏院观赏。有人曾赞扬此片情节为“一切默片的经典,甚至可能是整个电影史中最具影响力的六分钟。”(Manvell 1944,pp.47-48)
自30年代中期起,知识界开始欣赏带有民粹风味的法国电影,如克莱尔(Rene Clair)、让·雷诺阿(大画家雷诺阿之子)、卡内(Marcel Carne)、前超现实派普维,以及前卫音乐卡特尔“六人组”(Les Six)的前成员奥瑞克(Auric)。这些作品,一如非知识界喜欢提出的批评一般,看起来比较没趣;虽然其艺术价值,显然比千万人(包括知识分子在内)每周在愈来愈豪华的大电影院中所观赏的产品为高(即好莱坞的电影)。而在另一方面,精明的好莱坞娱乐商人也跟佳吉列夫一般灵敏,立即嗅出前卫艺术可能带来的厚利。当时联合影城的卡尔·勒姆利(Carl Laemmle),可能是好莱坞大亨中最不具知识趣味者,却在每年重访其祖国德国之际,借机招募大批新人才,吸取大量新观念。于是其影棚出产的典型成品,即恐怖电影如《科学怪人》(Frankenstein)和《吸血鬼》(Dracula)等等,有时根本就是德国表现主义原作的翻版。中欧导演如朗格(Lang)、刘别谦(Lubitsch)、威尔德(Wilder)也纷纷横渡重洋来到美国;这些人在本国几乎都属于“高级知识人群”,对好莱坞本身也产生重大影响。至于技术人才的西流,如弗洛伊德(Karl Freund 1890-1969)及史方丹(Eugen Schufftan,1893-1977),他们的贡献更不在话下。有关电影和大众艺术的发展方向,后文将有更进一步的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