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 精彩片段:
列传
伯夷列传第一
夫学者载籍极博☾1☽,犹考信于《六艺》☾2☽。《诗》、《书》虽缺☾3☽,然虞、夏之文可知也☾4☽。尧将逊位☾5☽,让于虞舜。舜禹之间,岳牧咸荐☾6☽,乃试之于位,典职数十年☾7☽,功用既兴☾8☽,然后授政。示天下重器☾9☽,王者大统☾10☽,传天下若斯之难也。而说者曰☾11☽:“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此何以称焉☾12☽?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13☽。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14☽,何哉?
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15☽。”“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余悲伯夷之意☾16☽,睹轶诗可异焉☾17☽。其传曰☾18☽:
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19☽。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盍往归焉☾20☽。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21☽,号为文王☾22☽,东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23☽:“父死不葬,爰及干戈☾24☽,可谓孝乎?以臣弑君☾25☽,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26☽。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27☽,而伯夷、叔齐耻之☾28☽,义不食周粟☾29☽,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30☽。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31☽,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32☽?于嗟徂兮☾33☽,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
由此观之,怨邪非邪?
或曰☾34☽:“天道无亲☾35☽,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36☽!且七十子之徒☾37☽,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38☽。糟糠不厌☾39☽,而卒蚤夭☾40☽。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41☽,暴戾恣睢☾42☽,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43☽。若至近世☾44☽,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45☽,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46☽,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47☽。”亦各从其志也。故曰:“富贵如可求☾48☽,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49☽。”举世混浊,清士乃见☾50☽。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51☽?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52☽。”贾子曰:“贪夫徇财☾53☽,烈士徇名☾54☽,夸者死权☾55☽,众庶冯生☾56☽。”“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57☽。”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58☽。岩穴之士☾59☽,趣舍有时若此☾60☽,类名堙灭而不称☾61☽,悲夫!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62☽,非附青云之士☾63☽,恶能施于后世哉☾64☽?
说明
《伯夷列传》是伯夷和叔齐的合传,冠《史记》列传之首。在这篇列传中,作者以“考信于六艺,折衷于孔子”的史料处理原则,于大量论赞之中,夹叙了伯夷、叔齐的简短事迹。他们先是拒绝接受王位,让国出逃;武王伐纣的时候,又以仁义叩马而谏;等到天下宗周之后,又耻食周粟,采薇而食,作歌明志,于是饿死在首阳山上。作者极力颂扬他们积仁洁行、清风高节的崇高品格,抒发了作者的诸多感慨。
文章借助夷、齐善行,和所谓暴戾凶残、横行天下的盗跖做比照;以操行不轨,违法犯禁的人和审慎小心、有崇高正义感的人做比照,指出恶者安逸享乐,富裕优厚,累世不绝;而善者遭遇的灾祸却不可胜数。从而抒发了天道与人事相违背的现实,有力地抨击了“天道无亲,常与善人”的谎言,对天道赏善罚恶的报应论,提出了大胆的怀疑,充分表现了作者无神论的观点。
但是,商朝末年,纣王的统治已濒于崩溃,武王伐暴是“顺乎天而应乎人”的,是不可逆转的,而夷、齐的谏阻和耻食周粟是背转历史大潮的。所以,毛泽东同志在《别了,司徒雷登》一文中指出,历史上歌颂这两个人物,那是颂错了,他们不值得歌颂。而作者对笃守遗训、不能变通的行为加以歌颂,无疑是有所偏颇的。
本文写作独具特色。纵观《史记》本纪、世家、列传之篇末,均有太史公的赞语,唯《伯夷列传》则无。满纸赞论、咏叹夹以叙事。名为传纪,实则传论。史家的通例是凭借翔实的史料说话,而或于叙述之中杂以作者的意见,就算变例了。所以,本文实开史家之先河,亦为本纪、世家、列传之仅有。
本文虽多赞论,但纵横捭阖,彼此呼应,回环跌宕,起伏相间。伯夷、叔齐的事实,只在中间一顿即过,“如长江大河,前后风涛重叠,而中有澄湖数顷,波平若黛,正以相间出奇。”《史记论文》第五册《伯夷列传》时有鲜明比照,一目豁然;时有含蓄设问,不露锋芒却问题尖锐又耐人寻味。太史公润笔泼墨之中,可略见其笔力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