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_列传 商君列传第八

列传

商君列传第八

商君者，卫之诸庶孽公子也☾1☽，名鞅，姓公孙氏，其祖本姬姓也。鞅少好刑名之学☾2☽，事魏相公叔座为中庶子。公叔座知其贤，未及进☾3☽。会座病☾4☽，魏惠王亲往问病，曰：“公叔病有如不可讳☾5☽，将奈社稷何☾6☽？”公叔曰：“座之中庶子公孙鞅，年虽少，有奇才，愿王举国而听之。”王嘿然☾7☽。王且去，座屏人言曰：“王即不听用鞅，必杀之，无令出境。”王许诺而去。公叔座召鞅谢曰：“今者王问可以为相者，我言若☾8☽，王色不许我☾9☽。我方先君后臣，因谓王即弗用鞅，当杀之。王许我。汝可疾去矣☾10☽，且见禽☾11☽。”鞅曰：“彼王不能用君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君之言杀臣乎？”卒不去。惠王既去，而谓左右曰：“公叔病甚，悲乎，欲令寡人以国听公孙鞅也，岂不悖哉☾12☽！”

公叔既死，公孙鞅闻秦孝公下令国中求贤者，将修缪公之业☾13☽，东复侵地☾14☽，乃遂西入秦，因孝公宠臣景监以求见孝公。孝公既见卫鞅，语事良久，孝公时时睡，弗听。罢而孝公怒景监曰：“子之客妄人耳，安足用邪！”景监以让卫鞅☾15☽。卫鞅曰：“吾说公以帝道☾16☽，其志不开悟矣。”后五日，复求见鞅☾17☽。鞅复见孝公，益愈☾18☽，然而未中旨☾19☽。罢而孝公复让景监，景监亦让鞅。鞅曰：“吾说公以王道而未入也☾20☽。请复见鞅。”鞅复见孝公，孝公善之而未用也。罢而去。孝公谓景监曰：“汝客善，可与语矣。”鞅曰：“吾说公以霸道☾21☽，其意欲用之矣。诚复见我，我知之矣。”卫鞅复见孝公。公与语，不自知厀之前于席也☾22☽。语数日不厌。景监曰：“子何以中吾君？吾君之欢甚也。”鞅曰：“吾说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23☽，而君曰：‘久远，吾不能待。且贤君者，各及其身显名天下，安能邑邑待数十百年以成帝王乎☾24☽？’故吾以强国之术说君，君大说之耳☾25☽。然亦难以比德于殷周矣☾26☽。”

孝公既用卫鞅☾27☽，鞅欲变法，恐天下议己。卫鞅曰：“疑行无名☾28☽，疑事无功。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见非于世☾29☽；有独知之虑者，必见敖于民☾30☽。愚者暗于成事☾31☽，知者见于未萌☾32☽。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33☽。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是以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34☽；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孝公曰：“善。”甘龙曰：“不然。圣人不易民而教☾35☽，知者不变法而治。因民而教，不劳而成功；缘法而治者☾36☽，吏习而民安之。”卫鞅曰：“龙之所言，世俗之言也。常人安于故俗，学者溺于所闻。以此两者居官守法可也，非所与论于法之外也。三代不同礼而王☾37☽，五伯不同法而霸☾38☽。智者作法，愚者制焉☾39☽；贤者更礼，不肖者拘焉☾40☽。”杜挚曰：“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41☽。法古无过，循礼无邪。”卫鞅曰：“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故汤武不循古而王，夏殷不易礼而亡。反古者不可非，而循礼者不足多☾42☽。”孝公曰：“善。”以卫鞅为左庶长，卒定变法之令。

令民为什伍☾43☽，而相牧司连坐☾44☽。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匿奸者与降敌同罚。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45☽，倍其赋。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46☽；为私斗者，各以轻重被刑大小。僇力本业☾47☽，耕织致粟帛多者复其身☾48☽。事末利及怠而贫者☾49☽，举以为收孥☾50☽。宗室非有军功论☾51☽，不得为属籍☾52☽。明尊卑爵秩等级，各以差次名田宅☾53☽，臣妾衣服以家次。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54☽。

令既具☾55☽，未布☾56☽，恐民之不信，已乃立三丈之木于国都市南门☾57☽，募民有能徙置北门者予十金。民怪之，莫敢徙。复曰“能徙者予五十金”。有一人徙之，辄予五十金☾58☽，以明不期。卒下令。

令行于民期年☾59☽，秦民之国都言初令之不便者以千数。于是太子犯法。卫鞅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将法太子☾60☽。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刑其傅公子虔，黔其师公孙贾☾61☽。明日，秦人皆趋令☾62☽。行之十年，秦民大说，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来言令便者，卫鞅曰“此皆乱化之民也”☾63☽，尽迁之于边城。其后民莫敢议令。

于是以鞅为大良造。将兵围魏安邑，降之。居三年，作为筑冀阙宫庭于咸阳☾64☽，秦自雍徙都之。而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内息者为禁。而集小（都）乡邑聚为县，置令、丞，凡三十一县。为田开阡陌封疆☾65☽，而赋税平。平斗桶权衡丈尺。行之四年，公子虔复犯约，劓之☾66☽。居五年，秦人富强，天子致胙于孝公☾67☽，诸侯毕贺。

其明年，齐败魏兵于马陵，虏其太子申，杀将军宠涓☾68☽。其明年，卫鞅说孝公曰：“秦之与魏，譬若人之有腹心疾，非魏并秦，秦即并魏。何者？魏居领阨之西☾69☽，都安邑☾70☽，与秦界河而独擅山东之利☾71☽。利则西侵秦，病则东收地☾72☽。今以君之贤圣，国赖以盛。而魏往年大破于齐，诸侯畔之☾73☽，可因此时伐魏。魏不支秦，必东徙。东徙，秦据河山之固，东乡以制诸侯☾74☽，此帝王之业也。”孝公以为然，使卫鞅将而伐魏。魏使公子卬将而击之。军既相距☾75☽，卫鞅遗魏将公子卬书曰☾76☽：“吾始与公子欢，今俱为两国将，不忍相攻，可与公子面相见，盟，乐饮而罢兵，以安秦魏。”魏公子卬以为然。会盟已，饮，而卫鞅伏甲士而袭虏魏公子卬，因攻其军，尽破之以归秦。魏惠王兵数破于齐秦☾77☽，国内空，日以削，恐，乃使使割河西之地献于秦以和☾78☽。而魏遂去安邑，徙都大梁。梁惠王曰：“寡人恨不用公叔座之言也。”卫鞅既破魏还，秦封之於、商十五邑，号为商君。

商君相秦十年，宗室贵戚多怨望者☾79☽。赵良见商君。商君曰：“鞅之得见也，从孟兰皋☾80☽。今鞅请得交，可乎？”赵良曰：“仆弗敢愿也。孔丘有言曰：‘推贤而戴者进☾81☽，聚不肖而王者退。’仆不肖，故不敢受命。仆闻之曰：‘非其位而居之曰贪位，非其名而有之曰贪名。’仆听君之义，则恐仆贪位贪名也。故不敢闻命。”商君曰：“子不说吾治秦与？”赵良曰：“反听之谓聪☾82☽，内视之谓明☾83☽，自胜之谓强☾84☽。虞舜有言曰：‘自卑也尚矣☾85☽。’君不若道虞舜之道☾86☽，无为问仆矣。”商君曰：“始秦戎翟之教，父子无别，同室而居。今我更制其教，而为其男女之别，大筑冀阙，营如鲁卫矣。子观我治秦也，孰与五羖大夫贤☾87☽？”赵良曰：“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掖☾88☽；千人之诺诺☾89☽，不如一士之谔谔☾90☽。武王谔谔以昌，殷纣墨墨以亡☾91☽。君若不非武王乎，则仆请终日正言而无诛☾92☽，可乎？”商君曰：“语有之矣，貌言华也☾93☽，至言实也☾94☽，苦言药也☾95☽，甘言疾也☾96☽。夫子果肯终日正言，鞅之药也。鞅将事子☾97☽，子又何辞焉！”赵良曰：“夫五羖大夫，荆之鄙人也。闻秦缪公之贤而愿望见，行而无资，自粥于秦客☾98☽，被褐食牛☾99☽。期年，缪公知之，举之牛口之下，而加之百姓之上☾100☽，秦国莫敢望焉。相秦六七年，而东伐郑☾101☽，三置晋国之君☾102☽，一救荆国之祸☾103☽。发教封内☾104☽，而巴人致贡；施德诸侯，而八戎来服☾105☽。由余闻之☾106☽，款关请见☾107☽。五羖大夫之相秦也，劳不坐乘，暑不张盖，行于国中，不从车乘，不操干戈，功名藏于府库，德行施于后世。五羖大夫死，秦国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谣，舂者不相杵☾108☽。此五羖大夫之德也。今君之见秦王也，因嬖人景监以为主☾109☽，非所以为名也。相秦不以百姓为事，而大筑冀阙，非所以为功也。刑黥太子之师傅，残伤民以骏刑☾110☽，是积怨畜祸也。教之化民也深于命，民之效上也捷于令☾111☽。今君又左建外易☾112☽，非所以为教也。君又南面而称寡人☾113☽，日绳秦之贵公子☾114☽。《诗》曰：‘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何不遄死☾115☽，以《诗》观之，非所以为寿也☾116☽。公子虔杜门不出已八年矣，君又杀祝欢而黥公孙贾。《诗》曰：‘得人者兴，失人者崩。’☾117☽此数事者，非所以得人也。君之出也，后车十数，从车载甲，多力而骈胁者为骖乘☾118☽，持矛而操阘戟者旁车而趋☾119☽。此一物不具，君固不出。《书》曰：‘恃德者昌，恃力者亡。’☾120☽君之危若朝露，尚将欲延年益寿乎？则何不归十五都，灌园于鄙☾121☽，劝秦王显岩穴之士☾122☽，养老存孤，敬父兄，序有功，尊有德，可以少安。君尚将贪商于之富，宠秦国之教，畜百姓之怨，秦王一旦捐宾客而不立朝☾123☽，秦国之所以收君者☾124☽，岂其微哉☾125☽？亡可翘足而待。”商君弗从。

后五月而秦孝公卒，太子立。公子虔之徒告商君欲反，发吏捕商君。商君亡至关下，欲舍客舍☾126☽。客人不知其是商君也☾127☽，曰：“商君之法，舍人无验者坐之☾128☽。商君喟然叹曰：“嗟乎，为法之敝一至此哉☾129☽！”去之魏。魏人怨其欺公子卬而破魏师，弗受。商君欲之他国。魏人曰：“商君，秦之贼。秦强而贼入魏，弗归，不可”。遂内秦☾130☽。商君既复入秦，走商邑，与其徒属发邑兵北出击郑☾131☽。秦发兵攻商君，杀之于郑黾池☾132☽。秦惠王车裂商君以徇☾133☽，曰：“莫如商鞅反者！”遂灭商君之家。

太史公曰：商君，其天资刻薄人也☾134☽。迹其欲干孝公以帝王术☾135☽，挟持浮说，非其质矣。且所因由嬖臣，及得用，刑公子虔，欺魏将卬，不师赵良之言，亦足发明商君之少恩矣☾136☽。余尝读商君开塞耕战书，与其人行事相类。卒受恶名于秦，有以也夫☾137☽！

说明

在这篇列传里，主要记述了商鞅事秦变法革新、功过得失以及卒受恶名于秦的史实，倾注了太史公对其刻薄少恩所持的批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