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经济之路 精彩片段:
第二篇 中国经济面临的挑战
第八章 制度有多重要?
经济学家常受这样一个问题的困扰:为什么有的经济体茁壮成长,有的经济体却踯躅不前?有的经济学家说这主要是天气惹的祸——如果天气又热又潮,难免常受疾病侵扰;如果又热又干,干旱贫瘠的土地则会制约经济发展。这两种天气全让非洲赶上了,因此,有观点认为,非洲几乎没什么机会发展经济。但是这又无法解释为什么博茨瓦纳这样的经济体会与众不同——那里的经济发展得实在是不错。而它的邻居津巴布韦,却是一个灾难不断的地方,至少近些年如此。还有一些经济学家认为,发展经济首先应压缩政府规模,控制政府权力,简化企业经营的行政审批程序,降低税率,允许私人企业持续经营赚钱并创造就业。但是,当然我们也明白,如果这些规则走得太远,国家将会过于贫穷,不能保护弱势群体,也不能阻止势力强大的企业力量的渗透。这样的话,这个经济体就会走向不好的方向。还有很多经济学家,包括很多中国学者在内,将重点放在“制度”,以及制度对经济增长所起的作用方面。
本章中,我们专门来谈谈制度——法治,包括各种成文的制度和不成文的潜规则。制度为商业制定游戏规则。制度究竟是什么呢?这些制度好不好?有什么弱点?中国制度建设情况能有多大改变?得当的制度对于经济增长至关重要。它们能够支持投资、创新和消费,制约权力的滥用。行政权力滥用是破坏经济增长的因素之一。正如中国共产党执政60年得到的经验,制度可以带来天壤之别。制度在前30年击倒了这个国家,在第二个30年成就了这个国家。
在麻省理工学院教授达龙·阿西莫格鲁(Daron Acemoglu)的帮助下,我们将探讨制度在影响经济增长方面所起的作用(以及全世界商业经营中面临的坏制度的挑战),看看其中学到的经验教训能否适用于中国。阿西莫格鲁发现几百年前确立的法治给不同国家带来巨大的差别。这意味着今日中国人的生活中可能留下了帝制的烙印,同时受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制度以及20世纪80年代以后发展起来的新制度的共同影响。历史的制度能够持久,是阿西莫格鲁透露出的信息。此外他的主要观点是,某一制度中的重大改变很难实现。我相信这是十分艰巨的挑战。
现在发生了什么?中国近年来走过的道路表明,某些制度是可以改变的,但同时也告诉我们,某些制度很难被改变。“摸着石头过河”是一个不错的策略——只要河里的石头足够多,你也够勇敢,敢于不断地从一块石头跳到下一块。我的感觉,当前我们的制度改革正走在河中央,而且,不十分确定下一块石头在哪。在本章中我想说的是,冷眼旁观今天我们所处的制度,似乎对于支持下一阶段的经济增长而言还不够完善。事实证明,中国的制度对于汇聚资源,投向重工业方面是有效的。但当前的制度不能普遍适于私人企业、创新和服务业,也不十分适于自然环境保护。我们不妨借助世界银行所得全球营商环境调查排名,来比较各种经济制度的优劣。可以看出,中国的市场经济体制仅建成了一半。改革还会向前走,但动力显得不是很足,需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制度是什么,制度如何打造?
经济学家都认同制度的重要性。但什么是制度呢?经济学界就这一问题存在很大分歧,但归根到底,制度基本上关乎法治。制度包括议会、国会,或者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通过的立法,政府部门制定的规范性文件,以及所有帮助法律实施的事情,如公共治安、诉讼体系,也包括自然人之间、企业之间纠纷调解仲裁的所有规则。例如,在国际上,WTO这样一个机构制定并监督着一整套国际贸易的规则及实施,还有一整套国家之间发生贸易冲突时的仲裁协调机制。在日常生活中,你每天都在和制度发生着关系:制度确定你交多少电费,如果超速驾驶会领到罚单,也决定你为什么能轻易地在路边买到盗版光盘。简言之,制度就是游戏规则。而且这个游戏贯穿你的一生,或者至少你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关系到你的金钱、时间、娱乐等等,占据你生活的一大部分。在一个国家里,只要规则在,违反游戏规则的人就要付出代价,受到经济处罚或其他惩罚。当然,在全球层面上,每个国家保留违反规则的权利——但意味着它们将面对不得不出局的潜在危险,并将承受消极的后果。
一整套综合的制度统治着中国的经济生活。其中部分制度是正式的(明文规定的法律法规),但也有很多是非正式、不成文的(只意会身教不言传的)。对于老外(包括我们这些研究经济的老外)来说,中国很神秘的一点是,正式的规则和实际行事遵行的法则之间经常存在不小的距离。某日我见到北方某港口城市的前任副市长,他笑言“不做官员你永远不会懂中国”,满脸的成就感。如今他早已卸任,拿着某港资房地产公司开出的高薪,帮助拓展内地业务,显然做得十分成功。他自豪地夸耀说,通过他的关系他们公司在上海以便宜的价格屯了很多地。他很懂潜规则。
经济学家尤其感兴趣的是捍卫财产权的制度,也就是保护普通人的金钱、房屋、土地等财产不被拥有财富和权力者窃取、占有的法律。经济学家发现了一条普遍的规律,制度健全的地方,经济更有可能繁荣。其中缘由不难理解。如果你担心为修建厂房而购置的土地和设备有一天能赚钱的时候会被偷走或夺走,那你怎么还敢买呢?买房子也是一样,如果你认为有人会借助法律体系,从你手中夺走你的房子,那你在买房的时候会再三思量。或者假如你乃一介农夫,如果担心某一天你的土地由于开发商的贿赂而被夺走,你还会在地里投入很多吗?或者,假如你是一名年轻有为的工程师,如果你永远不能拥有自己的发明,也没法阻止别人复制,你会花费数年时间来研究和开发吗?因此,能够保护财产权的好的制度非常重要。没有保障财产权利的制度,就没人敢开工厂、买房,农民不敢在土地上投资,工程师也不能数年如一日地钻研新发明。
但制度到底是如何形成的呢?制度有力或者薄弱的原因是什么?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如果我们懂得如何构建有力的制度,就可以走上帮助穷国走向经济成功的漫漫长路。一些经济学家(包括丹尼·罗德里克,我们已在第三章提到过他)认为,重大的政治制度十分重要。他认为多党制民主政治是最有利于经济增长的政治制度,原因是这种政治制度通常意味着重要政策的波动较小,一般来说经济危机能够得到更好的管理,也意味着增长带来的好处能够被更多的人分享。“Do Democratic Transitions Produce Bad Economic Outcomes?”,with Romain Wacziarg,December 2004,也有人(包括很多我认识的在华经商的外国人)亲眼看到了中国的政党制度,认为这种制度在资源配置、设施建设、制定长期规划、为公众利益制定决策方面非常有效。他们对政府能够在极短的时间里修条路盖座大楼的能力大为惊叹,这在具有详尽的财产权利保护的制度下是不可能实现的。他们交口称赞中国,取笑印度乱哄哄的民主连路也修不了,工厂只好从一个邦搬到另一个邦,直到哪个邦工会允许企业经营。这些生意场上的朋友说得不错。但是,他们没有被赶出城里,他们的房子没有被强行拆除,他们自己没有被安置到离上班地点25公里以外的地方居住。飞快的城市改扩建的拥护者往往是从中受益的人,而不是作出牺牲的人。
对于什么是形成制度的最重要因素,经济学家作出了一定的回答。阿西莫格鲁在这一领域颇有建树。这位土耳其裔经济学家执教于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是2005年克拉克奖得主,该奖项只颁给40岁以下最出色的经济学家。他是当代最聪明的人之一,是经济学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
为找到问题的根本,阿西莫格鲁深入历史,对非洲、拉美和其他“新世界”的欧洲早期移民进行了研究。“Unbundling Institutions”,with Simon Johnson,October 2004,这一角度的确非常巧妙。为什么呢?因为很少有经济学家做过这样的尝试。自然科学家在实验室里通过实验做研究,原料是什么,用量多少,实验条件都尽在掌握,可以反复实验,改变用量,改变实验条件,记录下每次实验的结果。通过这种行为,人类获得了对世界的精确认识。相形之下,经济学家要研究的是真实生活,而且往往是乱如麻的真实生活。更不能把活人拿来反复做实验——人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千人千面,禀赋各异,观点、经历和关系也林林总总、错综复杂。因此,经济学家很难声称X导致了Y,因为我们没有办法断定因素M、I、T没有起作用。从历史中找答案是很巧妙的方法。从某些方面看,过去发生的事实最接近于经济学家希望看到的自然的实验。当时现代社会尚未出现,欧洲早期移民到达的大多数地方没有制度。因此,看这些地方制度的演进就像在皮氏培养皿里观察制度的生长。阿西莫格鲁认为我们可以找出是哪些力量推动了制度的演进,以及这些制度起什么作用。阿西莫格鲁最令人惊异的一点发现是,一地在殖民地时期发生的一些事情至今仍对该地发挥影响力。
他观察了欧洲早期移民到达71个地方(后来均成为独立国家)后发生的事情。他的第一个发现是,几百年前早期移民的死亡率与今天的“坏”制度,即财产权得不到有效的保护,有着很强的关系。这是为什么呢?阿西莫格鲁的解释很有趣,大致是这样:几百年前,早期移民的死亡率高,导致前往那个国家的新移民减少。留在该国的为数不多的新移民希望确保他们仍然掌握领导地位,比当地人生活得更富裕,因此他们要确保法律和法庭一直处于他们的掌控之中。换言之,他们要确保社会的运行建立在人所控制的法律基础之上,而不是法治。因此,真实的财产权利并未得到恰当的保护。阿西莫格鲁还发现,新移民抵达时当地人口密度也很重要。当地人口越多,越集中,那里的制度就会越坏。同样,这也是由于人数较少的欧洲早期移民希望确保将所有财富掌握在自己手中,而操纵法律是保存自己的财富及窃取他人财富的最有保障的手段。
相反,在那些早期移民身体状况良好,大批移民随后跟至的地方,比较好的制度建立起来。当地人口少并且分散的情况,更有利于较好的制度的建立,原因是能够被剥削的人口数量少。美国、加拿大、新西兰和澳大利亚发展起了相当好的制度,并延续至今。这一点我们已经知道。令人惊讶的是,阿西莫格鲁的模型同样适用于非洲和拉美。在秘鲁,因黄热病减少了人口的西班牙早期移民遇到的是富裕的城市化的印加人,他们开始了对后者的持续掠夺,这意味着好的制度永远不会建立起来。社会动荡、收入失衡、经济低增长,这些问题直至今日依旧存在。非洲也有很多同样的故事,但也有显著的例外。比如,博茨瓦纳的情况就远远好于很多非洲国家。来到博茨瓦纳的大量早期移民保持了健康的身体状况,建立起与故乡相似的制度,这个国家走向了富裕。事实上,这个位于非洲南部的国家的经济发展一直不错,它是近年来全世界范围内能够和中国经济增速媲美的为数不多的国家之一。又比如刚果,这个自然资源丰富的国家,遭到人数不多的比利时人和其他欧洲移民的开发,甚至始终未能成立一个政府,至今仍灾害连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