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历史看组织 精彩片段:
第十章 权力集中·唐
如果我们以公司的组织作比喻,则唐朝因为是单一首长制,所以调节转圜的空间相当有限。一个董事长做错了事,就全盘皆输。一个董事长不听劝解,纵有再好的人才也无法发挥。以唐玄宗为例,他前半段有一些非常好的辅佐,如张九龄、姚崇、宋璟等都是非常好的宰相。所以唐玄宗在年轻的时候,可以把国家治理得很好。基本上,开元时期老百姓生活相当不错。到后半时期,他老了、也懒了,身边没有贤良,反而任用了一些能力差、有私心的宰相。开元、天宝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时期。
唐朝的情形与汉朝很不一样。汉朝即使皇帝不行,只要政府本身不出乱子,国家依然可以维持相当稳定的局面。一个好宰相通常可以平衡比较差的皇帝。但唐朝就本行了,在单一首长制之下,皇帝享有的权力是绝对的大,政府平衡他的机会、力量就相对的小了。如果皇帝用错人、做错事,政府就一筹莫展,非垮掉不可。唐朝在唐玄宗以后就垮过好几次,因为玄宗以后的皇帝多有刚愎自用的毛病,不听劝,而且信任有亲戚关系或说好听的话的人。虽然我们常道汉唐盛世,但是唐朝自天宝以后,老百姓的生活是很不好过的,政府提供的服务也很差。这几乎是单一首长制的国家都会出现的问题。
单一首长制
总统制与内阁制相比,总统制比内阁制的效能要差很多。总统制是单一首长制。比如美国,政府虽然是总统制,但是因为有公开的舆论,有两党竞争、轮流执政,单一首长制不会出现太大的问题,做不好就换掉。但皇帝不是说换就换的,也不能把皇帝罢免再选一个新的。所以皇帝制的单一首长没有可以制衡他的力量。中国从唐朝以后一直到清朝,一直都是单一首长制的局面,这是中国历史上相当不幸的一点。从唐朝到清末有一千多年,这中间中国基本上一直没有发展出民主制度。
我们不能在内阁与总统平衡的情况下,还让单一首长一权独大。我们必须要了解,不能因一个人好、或者我们喜欢一个人,就让他一直掌握权力,到最后尾大不掉。领袖的品德固然要紧,但是一个人掌权的时间太久,一方面年岁大了、精力衰了,能力也相对地减低了;一方面一个人在高位久了,周围经常有阿谀恭维的话,使他不再有反省能力,不再能听不同的意见、有不同的想法。这就是权力腐蚀人心,绝对的权力就是绝对的腐蚀。等到领袖被腐蚀而不自觉,而大家还盼望他如同从前一样好的话,那就是个虚假的愿望了。一个原本我们觉得有能力的人,在单一首长制度下,也不再能够有效地领导。这对于国家本身和老百姓而言都不是好现象。将国家的前途寄托于一个杰出而强势的领导者,不但是中国人的毛病,外国人也有这样的毛病。像俄国人也常常说一个好的沙皇解決一切。中国人常常盼望一个好的领导者,可以完全依靠他,甚至希望这个领导者有很多的权力,建立一个强固的领导中心,国家就可以安定。其实不然,这样的想法往往害了领导者,也害了全国百姓。把全国的福祉交给一个没有反省能力的首长后,没有任何纠正的机会,也没有任何帮助他纠正的机制,这是很危险的事。
下面我们还是回到唐朝本身,来讨论唐朝的问题。我们从安史之乱以后的肃宗、代宗、德宗,这三个朝代,来讨论三个朝代中几个重要的人物,看看他们的作为,由不同角度来看单一首长制的缺陷。安史之乱以后跟贞观时候相比,同样是单一首长制,在皇帝完全掌权的情形下,情况却有很大的差别。唐太宗是一个非常小心的人,他虽然雄才大略,花了许多资源和费用开疆辟土,但是国家情势仍然很好;主要因为唐太宗有值得信赖的宰相,如房玄龄、杜如晦等人。他们为皇帝荐用贤良,作出正确的決策。但是他们的作风缜密,他们为皇帝所作的建议外面并不知道,不争功不夺权,一切光荣都归皇帝。他们支持政府打仗,大将立功,但是他们却没有功劳。其实他们是支持作战的将领,不断地提供资源,使大将能在外面立功。他们也不抢重要谏官的光彩。唐太宗身边一个相当有名的谏官魏徵,常常劝太宗不要做这、不要做那。房玄龄和杜如晦不但帮助谏官劝谏太宗,也尽力并维持太宗对谏官的信任。这两位贤相,在维持唐太宗君臣的关系以及朝廷的和谐上有很大的功劳。但是他们并不出风头、并不认为只有他们建功立业。
在这段时期,宰相的角色是作为一个设计者,只是做规划而已,并不干预到执行的方面。单一首长制在此时实行得很好,一方面也是因为唐太宗个人比较肯听别人的建议,能够得到许多不同的意见,使得他可以从不同的想法中作出最好的裁断。
相对来讲,安史之乱以后,唐朝有一位李泌,他连续在三朝皇帝手下担任重要职务。在安史之乱后,玄宗逃到四川,肃宗留下来编集散乱的兵力,准备反攻。李泌就是在那时到肃宗身边工作的。他当时年纪很轻,就得到天下重名。他平常的表现不像做官的人,常常一袭白袍;他的作风就是不让大家知道他是皇帝身边重要的谋臣。他是相信道教的,不愿意做官。即使后来官拜宰相,也常常要请辞回家。
李泌对唐朝的中兴有很大的影响,但是他的意见皇帝并不是都采纳的。皇带并没有听信他的几个重要的建议。比如说,他向肃宗建议,安史西犯,唐朝的军队应该是一支挡住东边、一支挡住南边、一支由北边进攻到安禄山和史思明的老家。这个策略其实相当不错,但是肃宗并没有采纳。到了德宗时,吐蕃进犯,当时唐朝西边有回纥,更西边是大食,南边有印度,云南地区有正在兴起的云南国,也就是后来的南诏。吐蕃是在西藏地区的一个中古时代的政权,相当强大,是当时唐朝的大敌。李泌建议,利用回纥、大食、天竺、云南这四支力量,围攻吐蕃的后面☾1☽。这是一种远交近攻的策略,在国际上合纵连横是常见的手法。这几个重要的问题,李泌其实提供了相当多的好建议,但是皇帝都没有采纳。唐朝这三个皇帝:肃宗、代宗、德宗都是相当刚愎自用,自以为是,猜忌心甚强的皇帝,光以德宗为甚。
唐朝的经济
再来看看当时的经济情形。唐朝初年的时候,均田制实施得很不错,人民有自己的土地可以耕种,纳税的方式是一部分地租、一部分劳力、一部分自己出产的丝织品,也就是以实物作为地租。在唐初刚刚由南北朝转变过来,还没有完全发达的情形下,这种实物地租、劳力租税的方法,对国家是相当有用的。同时府兵也不用国家花很多钱,就可以自给自足。此时的经济形态等于是大的租户和小的佃户之间的关系,全国的农夫就等于是国家的佃农,这种经济形态是相当简单的,并没有强大的货币经济,仍是实物经济。到了安史之乱以后,唐朝已经有了货币经济,而且南方也得到相当的开发,中国经济的重心已经转到江南一带。此时人口和土地无法相副,均田制已经不再平均;人口不断增加,和土地之间的比例不断地改变,区域性的不平衡尤为显著。以均田制度作为基础的纳税制度脱离了现实,加上府兵毁坏以后,政府必须耗费相当多的费用养常备军☾2☽。
财经专家:刘晏
安史之乱以后,政府必须维持一个强大的作战武力,又必须维持地方的武装力量,费用是相当庞大的,在税收不够的情况下,就必须开辟新的财源,建立新的财政政策。所幸德宗有两个重要的财经专家,帮助他解决间题。一个是刘晏,他担任的是转运使,后来等于是负责了全国的财政筹划。他订出了两个办法,第一是当时政府在各地收了许多实物,如绢、帛、粮食和食盐等等,但是因为战乱的关系,物资交流并不算顶好。于是刘晏就派一些走路很快的信使,到全国各地去勘查物价,然后将最贱的货物运到最贵的地方出售,如此一来,老百姓可以得到较便宜的物资,另一方面政府也得到相当的利润。对于盐也是一样的方法,政府把盐运到盐价贵的地方储存,等到盐价太贵,公家的盐就立刻可以用。政府又将盐场出产的盐卖给盐商,让盐商自行调整利润,找最贵的地方卖。如此,盐价就可以一直维持平稳,也不会有盐量分配不均的情况了。他的方法是配合当时出现的市场经济的条件,以政府手上的财富作为筹码,使得政府可以得到利润,老百姓也不会有缺乏物资或物价太高的困难。他的原则仍以老百姓为优先,只要老百姓有足够的收入,政府的税收就会增加,不必再增加其他的苛捐杂税。
第二个办法是在粮食短缺,但还没有酿成严重灾难的时候,将囤积的物资拿出来接济百姓。这样,老百姓就不至于穷困,如果老百姓很快就度过困难,生机就不至于太坏,这样就可以很快地从灾难里恢复起来。基本上,唐朝政府下的大部分人口,并没有受到太多天灾人祸的威胁。老百姓富足了,同家的税收也就多了——这是刘晏的一般原则。平抑物价以及预防灾害两点,都是使得老百姓得以安居乐业的重要政策,而政府也得以有足够的财源供给开销。